登陆注册
54231500000006

第6章 歇马滩劫难

金陵城有个大实业家,叫张仲甫。

他是元末占据江浙,号称“大周”吴王张士诚的第十七代玄孙。当年大周被朱元璋剿灭后,张氏族人多被斩杀,侥幸存活的几个支系散落到民间才存续下来。在明清两朝五百年里,张氏后人都不再求取功名,只专心种田务农。延衍到了光绪二十九年,张仲甫破了祖训,殿前金榜题名得中了经济特科的进士,丁未年又中了游学毕业进士。顶着双进士的光环,他却不愿为官,而是回到家乡如皋,置办起农田、桑地和水域,又修建码头,购买了船舶,贩运米盐、绸绢、茶叶,家境就滚雪球般地发达了。于是,他创立了金陵实业公司,接着又来到江宁,在沈举人巷兴办了一家“张广兴”纱厂,前后购进三千台织机,成了晚清时期江宁纺织业的巨头,名列“金陵八大家”之首。

张仲甫颇有先祖的遗风,仗义疏财,热衷于慈善事业。辛亥革命前两年,张仲甫在金陵西门高岗里,花重金修建了一座二路五进、占地两千多平方米的豪宅庭院。这座宅院光是门牌号就有两个,分门厅、桥廊、大厅、对厅、正房、跑马楼、厨房、下房、佛祠、花园,是典型的晚清“九十九间半”豪华民居。工程一竣工,张仲甫就把一家人从如皋迁到了金陵城居住。那时,清廷已摇摇欲坠,江苏省暨江宁的府道官员巧取豪夺、贪腐成风,惹得民怨沸腾。一天夜晚,同盟会军官柏文蔚来到张家,游说他仿效先祖张士诚“十八条扁担起义”的壮举,步当年安庆徐锡麟、杭州秋瑾的后尘,追随江宁统制罗少臻将军在金陵起义。张仲甫顾虑再三,始终未被说动,但很仗义地将十万枚宣统通宝小铜钱赠予了同盟会江苏分会。由于这一义举,民国建都南京时,张仲甫受到新政府的极大礼遇——被推举为南京商会的会长。

张仲甫有一妻四妾,虽然年近四十,却没有儿子,只有大太太生的一个心肝宝贝闺女,学名叫张小岚,这一年正是芳龄十九,待字闺中,出落得颇为清秀,如今正在金陵大学读书。苏州城里,晚清进士魏家有个四孙子叫魏纯,比张小岚大两岁,长得英俊儒雅,两年前考入了国立东南大学。初来金陵报到时,他谨遵长辈的叮嘱,拎了两盒糕点来拜见张世叔。魏、张两家自嘉庆朝起就有交往,这次魏纯初登张门,被大太太见着了,欢喜得不知咋好。请了一个道士,测了两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命理机缘,又经媒妁之口,两家人正式结成了儿女姻亲家。

张仲甫的小妾乳名叫秀儿,原来是直系梁师长和一个烟花女的私生女。去年梁师长战死芜湖前线,家门就倒了。正赶上在江城做生意的张仲甫好心收留了她。秀儿是将门虎女,虽非嫡出,却从小就在家刁泼蛮横惯了。她在张府住了三个月,挑逗勾引、死缠烂磨,硬是让老爷收她做了四房。出嫁后,张仲甫便随她娘家的姓,给她取了“梁佩云”的名字。要说这四姨太,在闺阁时就曾和几个男子有染,属水性杨花的轻浮女子,如今得了名分,还想一人专宠。殊不知张老爷有一妻三妾,怎能雨露均沾?又整天忙着生意和社交,如何能满足她旺盛的欲望?而自打她十七岁和一个年轻军官初尝禁果,晓得男女之事后,便对床笫之娱有一种生理上的渴求,嫁到张府后,她感到像是被关进铁笼子,终日索然无趣。这些她尚能忍受,只是身边没有个可烘可暖的男人,如狼似虎的曼妙年纪得不到身心滋养,更加焦灼难耐。

这天是父亲的祭日,秀儿向大太太禀告,爹爹一生饱读圣贤书,素来景仰孔圣人,她想去夫子庙供奉圣人,顺便烧香还愿祭奠一下先父的亡灵。获准后,她便带着一个丫鬟,拎一只装有供果、香烛、纸钱的藤篮子,坐上张府新购的雪铁龙轿车来到秦淮河的中心街。

秦淮河别有一番景色,晚清词人燕怀堂曾有诗曰:“始皇冠名,开埠两千年。河水贯流,堤树成行。泛叶游舟划鳞波,文德桥卧跨南北。雕房画楼,街店毗连。行人游客攒头动,莺歌燕舞开新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最惊那,倾国倾城、美艳江南的窑姐儿。”

前些年秀儿在家时,就常听父亲身边的男人们夸赞秦淮河的独特风景和艳趣轶闻,今日如愿前来,不觉激情悦目、流连忘返。主仆二人缓步慢行,先进到大成殿。气宇文庙,鼓钹声动。素衣陀儿,泼水扫尘。香案前,浊烟袅袅;铜炉里,灰星飞溅。盘槌震绕殿堂,圣音漫彻苍穹。秀儿跪在供案前,朝圣像叩了三拜,算是替父亲还了愿,又走到一旁铜炉前拈香祷告。这时,身边走近了一个白白胖胖、三十出头的男人,他穿着绫罗绸缎,上唇蓄一撮八字胡,右拇指箍着一枚青玉扳指,那一双充满淫欲的眼神,正上下通体打量着秀儿。秀儿正双手合十埋头祈祷。蓦然间,她感到身旁有个热烘烘的肉体,几乎紧贴自己的身子边。她斜眼一瞟,见一个看似富有的阔佬,也双目微合,嘴里念念有词,默默在祷告。见人家向心礼佛,秀儿也无意与他搭讪,做完佛事后,她便起身离走。行了几步她又好奇地回头望了那人一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便驻足了脚步,愣愣地看了那人背影几秒钟。那男人猛地转过头,恰和秀儿的双眼对上。秀儿当即羞红了脸,莞尔一笑,忙低头就走。那人却大度起来,抬腿便撵,嘴里喊道:“夫人,请留步。”

秀儿站立住,头垂得更低了,喃喃道:“先生喊小女子,啥事?”那男人一脸的柔情道:“哦,庙里冷,在下看夫人穿得单薄,想请夫人到前面茶楼喝杯热茶,暖和一下身子再走。”秀儿暗忖:这男人想勾引我!哼,姑奶奶岂是轻易上手之人?待我好好调戏他一下。想到这,她轻声燕语,故作羞涩道:“先生,小女子是否举止轻薄,对您有不敬之处?你我萍水相逢,各上各香。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圣人坐像前,您却辱没斯文,邀我共饮,把小女子当啥人了?实话告诉您,我可是一个良家女,不是这秦淮河上的窑姐儿。”

一番掷地有声的斥责,这男人的脸唰地红到了脖颈。尴尬之余,他似乎听出了那话中的弦外之音:咦,那语气里并没有牵怒和斥责,却透着一种娇嗔。也可以说这男人是个久历风月场的采花高手,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知趣而退了,但他却声色不改道:“哎哟,看来是夫人想错了在下,在下绝无轻佻的邪念,我看你气度和风韵不凡,必是出自大家闺秀,遂心生仰慕,怜香惜玉呢!”这副巧舌如簧的嘴,太会恭维女人了,哪处痒就让你往哪儿挠。也是,自古以来恭维的话哪个女人不爱听?何况秀儿只是惺惺作态,故作矜持而已。秀儿笑了:“难道先生都是这么讨巧女人的吗?”“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对夫人怀了恻隐之心。”秀儿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情种!好吧,小女子就接受您的邀请,去喝一杯。”秀儿说罢,带着丫鬟跟随那男人,进到李香君故居媚香楼旁边的一间茶肆里。

二人被店伙计引进一个雅间,丫鬟留候在外面。一壶滚烫的茉莉花香茶端上了茶案头。两盏下肚后,那男人问:“请问夫人芳名,妙龄几何?”秀儿道:“小女子乳名秀儿,娘家姓梁,名佩云,虚龄二十四岁。”“你夫家是谁?”“金陵世绅张仲甫。”男人惊异道:“原来是张家的少奶奶呀!在下有礼了。”秀儿问:“先生怎么称呼?在何处高就?”“在下李山,替广州政府做军火生意。”“哟,是倒腾枪炮子弹的呀!这可是大买卖哦!不承想,李先生是做大生意的人。”“嗨,糊口而已,在下只是有个表哥在北伐军总司令部里做官,不是在下有啥大能耐。”两个人又卿卿我我,叙了会话。此刻,木笼格花窗外,天色已暗淡下来,鹅毛雪又漫天飘起。

丫鬟在外头提醒道:“四少奶奶,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李山说:“唉,只恨春宵时短,似这风花雪月、伊人为伴的良辰美景,人生能有几回?四少奶奶,你可有留恋之意?”秀儿忸怩作态道:“良辰美景倒是,不过怨只怨秀儿命苦,如今已是出阁之人、他人之妻,论声色,怎比得上秦淮河岸风情万种的绝色佳人;论贞洁,更不如那含苞待放的小雏儿。”李山怕被她婉拒,急得嗓音都变了调:“四少奶奶所言差矣,四少奶奶虽然称不上国色天香,可您这风姿绰约的花容月貌,也算是男人眼中楚楚可人的尤物了。即便是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和陈圆圆活在当世,她们也得自叹弗如。”秀儿被奉承得春心荡漾,咯咯地笑出声来:“瞧你上下两片小嘴唇,像抹了蜜汁儿似的,专哄女人开心,秀儿哪能和秦淮八艳攀比?哦,时候不早了,小女子得告辞了。”

李山鼓起色胆,一把抓住秀儿的纤纤小手,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啥时能再见着四少奶奶?”秀儿的脸唰地涨得通红,她想挣开这只热腻腻的大手,反被攥得更紧了。秀儿干脆不再硬拗,嗔怪道:“冤家,你太轻薄了。你可知道,我家老爷可不是凡夫俗子,你敢撬他的杠头,能有好果子吃?”李山信誓旦旦道:“吴三桂怒发一冲为红颜,只要你钟情于我,我不怕那老小子。”秀儿道:“这里不能久留,若你有意,初三傍晚,我去成贤街惠源云锦庄做件春季的旗袍,咱俩再幽会。”李山喜不自禁道:“在下一定赴约,只盼四少奶奶莫让我望穿秋水。”

两日后就是初三。李山精心修饰一番,优哉游哉地来到云锦庄,不量身,不裁布,阔绰地掷了一枚银圆,要来一壶热茶,便坐在临窗木椅上焦心等候。夕阳落山前,秀儿裹着貂皮大衣,进到云锦庄店里。李山殷勤十足,热络地跟在她身后。秀儿选了块料子,让裁缝量好尺寸,两人便一同钻进停在门外的轿车,一溜烟驶进下关李山的寓所。一进卧房,早已按捺不住的李山,猛然把秀儿腰肢紧紧搂住,两人狂雨般一阵亲吻,互相宽衣解带,脱得精光,双双扭成了一团。金陵有个擅写淫词艳曲的街头艺人曾描述道:“男抱女秀色可餐,女拥男淫心荡漾。男人色胆包天,哪计较后果不堪?女人欲火炽烈,正邂逅释放宿怨。奸夫声嘶气喘,徒似野牛狂奔;淫妇莺莺燕燕,俨若春猫吟艾。男的耳鬓呢喃盟海誓,女的枕边倾泻水柔情。此景宛若西洋镜,怎堪羞入偷睽眼。”

两条大白肉翻云覆雨、颠鸾倒凤折腾半天,才双双瘫软下来。秀儿撑起身,披衣下榻,扭动丰腴白嫩的躯体坐到梳妆台前,一边梳理纷乱蓬松的发髻,一边补搽脸上失落的粉黛。李山半倚半靠地躺在床头上,点燃一支大炮台香烟,吞云吐雾喷了一大口。眼前这女人让他赏心悦目极了。他意犹未尽,故弄风情、假文假醋地吟了一首《汉宫春·立春日》:“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相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秀儿听罢,笑嗔道:“你既夸赞了人家,又愁啥人老珠黄呀?”李山道:“嘿嘿,我是祈望这春宵永驻,你我能长相厮守。”秀儿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想要时,尽管来就是喽!”李山道:“你家院深宅高,哪能随便出入?”秀儿醒悟道:“嗯,说得倒也是,我忘了这茬。不如这样,我家对面有一座上好的客栈,你可临窗栖居,若想我时,就挂一块红布帘子,我便借故来与你幽会。”李山乐道:“秀儿不愧是将门虎女,你这小脑瓜子就是灵巧。”

半年的光景,两个男女又偷鸡摸狗幽会了十几次。

这天晌午,秀儿又借故出门,下楼梯时,恰被一个府中的小管事撞了一把。秀儿心中有鬼,自然神色慌乱,碰面时,又前言不搭后语,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疾步走出了府门。小管事早就察觉秀儿不对劲,今天相遇,感到很蹊跷。他愣了一下神,就尾随了出去。秀儿走得急,小管事追得也紧。该着要事发东窗、萧蔷祸起。原来,秀儿遇到的这个克星,有一身的武艺,他正是张小岚的姨表兄、大太太的娘家亲外甥,姓黎名霆,绰号“草上飞”。黎霆练过缩骨功,还会轻功,身形如燕,疾步如飞。行走时,如蜻蜓点水;越障时,又似疾风穿林。短衣襟,小打扮,擅使一柄小飞镖。由于他有一身的好武艺,人机警,又忠厚,长得也俊,所以深得张老爷和大太太的喜爱。

秀儿慌不迭地溜进了李山的房门,黎霆也尾随而至。木门密不透亮,黎霆抬眼望见门上有个摇头窗,便纵身一跃,来个倒挂金钩。往里一瞅,只见里面大床上,一副不堪入目的情景尽收眼底,真是家门污秽。黎霆惊得差点摔下来,头嗡地一下蒙了。他本想踹门而入,将奸夫淫妇抓个现形,转念一想:这次在客栈捉奸,只有自己一人在场,没有旁证,如果鲁莽行事,必会惹得满城风雨,掀起轩然大波。而这桩丑闻也必然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谈资和话题,届时张府颜面何存?黎霆想:不如先将此事告诉大姨妈,斟酌后再处置也不迟。长着一张孩子脸的黎霆看似年轻,却颇有心智,回到府里后,便向大姨妈托出了实情。这大太太原本出自书香门第,见多识广、沉稳达练,做事一向外圆内方,轻重都拿捏得十分合体。秀儿回来后她佯装不知,暗地里却悄悄盯上了她。

几天后的晚上,秀儿又借故说要和邻居太太们搓麻将,向大太太告了假。也许是做贼心虚,临走时,她还向大太太谄媚、讨好一番。

夜晚,刮起了大风,没过多时,夜空中便乌云翻滚,随后下起瓢泼大雨。两个腌臜、龌龊的男女正苟合野欢,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大太太怒目圆睁地冲进来,站在二人的床边,身后是黎霆和两个家丁。两只赤身裸体的白肉条,像箩筛一样乱抖不停。李山慌乱地抓过一条毛毯,将下体裹住,又翻身下地,连连磕头作揖。惊骇和羞愧的秀儿双手捂着脸,失声大哭起来。

黎霆箭步窜到李山跟前,一只寒光闪闪的小匕首抵住他的心口窝。李山吓得赶紧闪躲,声音里夹带哭腔:“你……你不能杀我,我……我表兄是北伐军大官。”黎霆甩手扇了他两个大耳光:“作死,偷鸡摸狗的窝赖(恶心)流氓,杀你是为民除恶,警察来了又如何?”李山知道自己的险境,改口叩头求饶:“我……我是畜生,我知道错了,求太太饶我一条小命。嗯,我赔钱,赔多少都行。”大太太冷笑道:“赔钱?真是脏了本太太耳朵,我张府家里岂缺你那两个钱!”李山道:“哦,不缺,不缺!贵府金山银山,不缺钱。只求太太饶了我,让我做啥都成。”大太太一挥手道:“滚出金陵,永远消失。”李山千恩万谢,慌忙地抓起衣服,夺门离去。大太太走到床头,啪,狠狠掴了秀儿一巴掌:“贱人,张家从没出过你这种辱没门庭的贱货。当初,老爷见你可怜,才纳了你,你却干出这伤风败俗的勾当,作孽,找死!黎霆,拖回去,家法伺候,严加管束。”

回到府里后,黎霆说:“大姨妈,那娼妇挨了五十皮鞭,被关进了后花园的地窖里。您……怎么把那个淫棍放了?”大太太道:“篱笆拴不牢,野狗钻进来;苍蝇不叮无缝蛋,要怨就怨家里这小婊子。那个浑蛋既被撵走,受了惩戒,再追究下去也没益处。”黎霆说:“姨侄本想让他不死也蜕层皮,这样放了,太便宜那个东西了。您现在是把他赶走了,就怕他俩情缘未尽,还藕断丝连,假若他再回来,还会惹出事呢。”“不要紧,只要小贱人足不出户,就翻不出花来。”大太太将手里的《圣经》放在桌上,说,“霆儿,是不是觉得姨妈太仁慈了?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你可知道,张家之所以有今天的富贵,就是不轻易树敌,秉持‘和气生财’之道。眼下北伐军风头正健,看这情形,不出一年半载或许就能得了天下。我们是生意人,自古民不和官斗,何况还是当兵的丘八。所以,做事要留有余地,适可而止。”这件事发生后,由于大太太只想息事宁人,府中上下无人知情。张仲甫走南闯北很少在家,因而对家里发生的事也索然不晓。秀儿在地窖惩戒一个月,才被放出来。

这天,张府客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正是罗世英。自从徐州黄泛区与潘公伯和司马烈辞别后,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金陵忙着做生意。前不久,罗世英在一个商场聚合时结识了张仲甫,两人一见,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随即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初次登门,两人寒暄过后,罗世英便说:“先生,一个月前您托敝号订购的两千张黄牛皮,我在鲁西都收购齐了,前天已装车发出,昨日货到了蚌埠。车站调度说,挂明天中午的车皮,傍晚即可运抵浦口火车站。”张仲甫说:“嗯,这样的话,时间还来得及。”“怎么,这货很急吗?”罗世英问。“我只是供货商,都是曾老板订的货,除了牛皮,还有一批粗纺毛纱。”“曾老板是谁?”“上海闻人、实业大亨。他要的这两宗货,是为赶制一批军装、皮靴、马鞍。”“噢,都是军工制品呀?”“是的,买家是南方的北伐军,他们快打到金陵、上海了,正等着装备部队呢!”

次日下午,张仲甫和秀儿正在花园修剪花草,黎霆跑来说:“老爷,罗老板打来电话,说火车途经滁县路段时,遭到土匪袭击,牛皮都被劫了。罗老板说这宗生意是他的商号代购的,未交验货之前,他有护翼看管之责。现在他已赶往了出事地点。”张仲甫大吃一惊,暗自叫苦不迭:丢了货,赔偿罚金事小,耽误交货的日期问题就大了。他急忙揩去手上的泥土说:“快,我们去滁县。”

夜深人静时,空虚寂寥的秀儿斜躺在二楼那间卧室的大床上,嘴里叼着一杆大烟枪,正倾听着留声机里《西厢记》的唱段:

冷清清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声红娘,絮一会红娘。枕儿馀,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闭一半绣床。风儿斜,月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唐。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

忽然,窗外玻璃台上有条黑影闪晃几下,恰被秀儿眼角的余光瞥见,吓得她屏住呼吸,眼珠发直:“谁?”黑影的脸面贴到玻璃上,秀儿才看清他的脸庞。她又惊又喜,急忙拉开插销。那人纵身跳进室内,两人搂成一团。“小乖肉,你不是出金陵了吗,怎又折回来啦?”秀儿温情脉脉道。李山切齿愤恨道:“我没走,是舍不下秀儿。哈哈,快要变天了,北伐军要打过来了,这金陵马上就不是张宗昌的天下喽,李爷我总算熬出头了。秀儿,你跟我离开这个活棺材吧,我保你往后过得更快活。”“嗯哪,今晚正是好时机,老头子和黎霆才去了滁县,该着他倒霉,两车皮的货都被劫了。哦,你等一下,等我拾掇一下这屋里的值钱货,咱连夜就走。”李山说:“什么,他们去了滁县?哎呀,真是老天眷我。”秀儿惊诧道:“咋说呢?”

李山狡黠地笑道:“滁县歇马滩有个江洋大盗,江湖号称‘混世魔王’,此人是个盐枭,回民,大号叫哈福奎,手下有红枪会兄弟三百多,以前,他是我家的门客,粗野蛮横、脾气暴躁,但行侠仗义。妥,我俩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绑了那张老头子做人质。你想,刀架脖子,不就是盖世文逼李世民在淤泥河里咬血指,写降书、递顺表吗?咱让他割一半家产,整得好还能把这份大家产整盘子端去。到时候,秀儿你就成了我李家的正宫娘娘喽!”秀儿心一沉,嗔笑道:“我爹一生戎马疆场,杀人无数,现在来看都比不上你。这应了句什么话来着,无毒不丈夫。你睡了人家的女人,又想夺人家的家财,真是蛇心不足呢!”李山笑嘻嘻地捏了一下这女人的粉腮:“说对了,不坏的男人,女人不爱嘛!想我李山,虽无鸿鹄之志,但也非井底之蛙。有个风跟你透一下,北伐战争刚打到一半,现在正是做军火生意的好时机,做好了,就能富得流油。不过,咱需要大本钱哦!你若一心跟我,将来……”秀儿抱着他,潮热的香舌伸进那能说会道的大嘴里:“趁着这点空,快,秀儿想要一下,做完了咱再走。”两人互相宽衣解带,滚到床上。等饥渴得到纾解后,两人慌乱收拾了一只皮箱,连夜往滁县奔去。

再说罗世英骑马赶到事发路段时,发现路基两边的野草地已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一群附近的村民仍在地上捡拾那些零星的残留物,劫匪却都不见了踪影。一个目击者对罗世英说:“有一大群的土匪,雇了不少民夫杂役,赶骡子套马,推着独轮车,足足装了几十车的黄牛皮和毛纱,都往西边去了。”罗世英一听,心急如焚,扬起马鞭朝马腚狠抽一下,策马追撵过去。

这时,张仲甫和黎霆也驱车过了长江。前头是崎岖的小道,轿车无路可走,两人来到北岸一家马车行,雇了一辆小马车,继续风风火火地向北赶路。黎霆驾着马车问:“现在赶去可能已晚,如果货都丢失了怎么办?”张仲甫道:“滁县有座伏莽山,山上的总舵主叫蒋煦璋,我猜他与劫案有关。”黎霆说:“姨丈说得是,在这块地界,敢抢劫军列的必不是小股土匪所为。可若真的是他,咱去和土匪论理,等于与虎谋皮呀。”张仲甫坦然道:“若真的是他倒不怕。想当年,他落难时,我曾救过他的性命,倘若我们照了面,或许还有得计较。”

马车在颠簸的小路上奔跑着,两个钟头后,来到一片沼泽地的边缘,车轮刚一转动就陷进稀泥里了。黎霆连拖带拽,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车拖上了硬地。他们又绕路行驶一段,张仲甫感到方向不对,停下车左瞅右瞧,却不知所措。此时,空旷的野地里杳无人迹。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放牛的小孩过来,黎霆问明了路线,才又驾车沿左边的小路向前赶。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水网浅滩,其间河流密布,阡陌纵横。水塘边有个正刷粪桶的小媳妇。黎霆向她问路:“大嫂,这是啥地方?到伏莽山还有多远?”小媳妇伸手一指说:“这儿叫歇马滩,过了这片水域滩涂,再往西北走二十里,就到伏莽山的山脚了。”

马车又往前走,没想到却钻进了遮天蔽日、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里。张仲甫惊悸道:“不对呀,怎么钻进芦苇丛了?今天这路走得真邪乎。”黎霆说:“姨夫别慌。您看,出了这片芦苇丛,前面就是大路了。”话刚落音,突然从两边的芦苇丛中蹿出十几个袒胸露背的汉子,都拿着棍棒、刀叉,把马车团团围在了中间。黎霆问:“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啥?”人群中,一个小头目笑道:“嗬,小家伙,嗓门挺亮的嘛。来呀,弟兄们,把这俩人绑了。”这群人一拥而上,黎霆想挣脱,然而两把钢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动弹不得。

同类推荐
  • 凶宅笔记

    凶宅笔记

    所谓的凶宅就是曾经里面有人横死过的房子。这种死亡的人传说中因为阳寿并没有过完,所以死的会很不甘心。凶宅也会因为他们的作祟而价格狂跌。而我,就是一个专门买卖凶宅,除鬼后倒卖的生意人……
  • 阿飞和她的朋友

    阿飞和她的朋友

    阿飞,一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多年前因为在感情上遭受挫折,而出国多年未归。她在美国的经历也是非常的坎坷,但最终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事业上获得了显著的成就,后被大华语集团聘回国内。阿飞欣喜地与好友们相聚在一起。齐天:阿天,他是阿飞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本来是大华语集团的广告设计师,因为对上司不满而主动离职,后来又被阿飞请了回来,两个人一起并肩作战,使大华语集团蒸蒸日上。同时,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
  • 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特殊年代下一个顶着“右派”帽子的文弱上海女人,在青藏高原北部荒原地区的生活、情感故事。在荒凉的土地上,在开垦荒原中,七个男人为给她播洒下了爱恨情仇的种子。最终,文弱的她变得坚强起来,最终以一位女强人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 宝刀

    宝刀

    《宝刀》的故事由“我”从民族学院分配到家乡说起。“我”毕业回来,风尘仆仆,一出长途汽车站,就看到了韩月。她和“我”一同毕业于民族学院,也被分配到这个远离世外的小城市,但她的经历很丰富,曾是学院里风云人物刘晋藏的女朋友。刘晋藏,融合汉族和藏族长相优点的混血儿,他的老爸在军分区有相当的职位,所以,他活得相当潇洒,女朋友一大堆,而作为汉族人韩月,则突出重围,成为追逐刘的胜利者。但刘晋藏最后因贩卖文物而没能毕业。我就是和这样的女孩,一同分配在这个被群山包围、汉藏杂居的小城市工作,然后就平平淡淡地在了一起,结了婚,但一直没有孩子。生活就是这样,平淡,单调,如从山野里定时刮来的风。
  • 隔壁情人

    隔壁情人

    一个江南美女、大学教师,一个北方汉子、诗人,他们各自有家有事业,然而他们在网上相遇并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中。在那虚拟的世界中,他们摆脱尘世的束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一时间,爱火熊熊,情话绵绵……
热门推荐
  • 韶华易逝君心如故

    韶华易逝君心如故

    她是天祁国身份尊贵的郡主,受尽万千宠爱,享尽荣华富贵,然一朝父母双亡,她选择了离开京城这个繁华之地。他是她的竹马,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却因一场不知名的阴谋选择与她分离,又因这场阴谋与她重逢……男主:绵绵,明晚七夕一同去游湖可好女主:湖上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游的男主:黑灯瞎火的不是更好
  • 机器人李元与我

    机器人李元与我

    这是一本具有哥特气质的小说。理工科高材生古少新为了网络游戏中的虚拟妻子只身前往北京闯荡,却发现那个具备美妙声线的“爱人”不过是一群逃离城郊屠宰场的有机黑猪中的一位;失望的他与自己制造出来的半自动铁皮机器人李元孤独为伴,后者却闯下大祸,在一次意外中失手杀死房东老太;找到工作后的古少新不时面对各种各样生活中的奇特人物和情境:从美国回来的好友信奉了一个以食用女性毛发为荣的地下教会;因诗歌自杀的哥哥时常以一个圣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梦中;痛失爱子的父母变成了一对只吃黑色食物的古怪老人……在一次夜晚的活动中,古少新认识了一个性格张扬、特别的富家机车女孩七七,随之陷入漫长而痛苦的感情纠结当中。为了打动喜欢追求刺激与生死一线感觉的七七,他引出了自己的好朋友机器人李元,并说出了杀死房东老太的事实……
  • 天界封仙

    天界封仙

    叙文前言仙之一字困惑无数修道之人,修道明性即是修真,然一切修仙之人真如传说中一样?无欲无求救人于危,度民于罗浮么?人若修仙真的要抛去七情六欲吗?吞云吐雾点石成金是描述仙人的,而他们真的可以如此?一个不知自己是谁的少年进入了一个追求长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强者林立,他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如何能站住脚?世事无常,得运者昌,他能否争夺到那一点气运,成为傲世天地的仙人,成为不朽传奇?让我们一起进入看看他如何创造神话,成就唯我独尊的仙道第一人。
  • Looking Backward From 2000 to 1887

    Looking Backward From 2000 to 1887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乌篷船

    乌篷船

    《乌篷船》是我的第四本散文集了。这集子所记,既有我对童年往事的回忆,也有我对当下生活的记录。无论是追今还是抚昔,无一不表达着我对人生的领悟,我对生活的理解,我对精神生命的探索。我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我的成长经历,也在某一方面印证了共和国的一段历史。南怀谨大师说,你不一定要相信历史,历史未必是真的,但你一定要相信文学,文学里的故事也许是假的,但它所说的现象却是真的。
  • 跌入你的整个世界

    跌入你的整个世界

    【爱上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爱上你以后我依然能做个孩子】他看着眼前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女孩,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轻轻把她搂近怀里,声音有些沙哑道:“怎么没有以前可爱了呢?”女孩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变了吗?答案是没有!无论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无论过了多久,在她委屈的时候,依旧能在他身边哭的像个孩子
  • 唯吾帝仙

    唯吾帝仙

    2045年,一名打工仔叶澜疲倦不堪的回到家中玩起了一款风靡全球的仙侠游戏,不料惊雷与电芒交织成海,将叶澜吸入另一个奇妙而玄幻的世界中,叶澜能否打破命运成为一代天骄?谱写一曲属于自己的逆天神曲?……“什么?我明明是TOP榜前十,竟然到这里来是一个打杂弟子!”
  • 女皇南青鸢

    女皇南青鸢

    当最终她君临天下,没人明白,其实最初,她只想和那个人携手看夕阳西下
  • 那片浅草——我的所有回忆

    那片浅草——我的所有回忆

    她,爱他成痴;他,与她同行;初见,相恋,分别,形同陌路......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注定的缘分,一年后,两人再次相遇,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总裁,一个是新出炉的职场菜鸟,“我爱你!”“可惜,我不爱你了。”历经了这么多风雨,他们还能在美丽的年华里,绽放出美丽的花吗?如果能,一定要开在——那片浅草。
  • 潜龙

    潜龙

    陆远本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但有一天,他忽然成了龙,从此之后,他就开始牛逼起来……给我几分钟,让我们一起见证一个高中生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