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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借兵

张仲甫和黎霆被绳捆索绑,押进大地堡。

这座地堡临滩而建、凭高而立,修筑在滩圩西边一处高冈上。冈上长满了适宜亚热带气候生长的奇花异树,有菊花、玫瑰、月季、海棠,还有梅花树、琵琶树、玉兰树等。地堡的四周被人工开挖了三道沟渠壕堑,核心层呈“卍”字回旋状,易守难攻。地堡分上、下两部分,地面上建有大门头、瞭望台、环形工事,地下则兴建了能容纳数百人栖居的地堡。为防止潮湿和塌方,整个堡内顶部和墙壁全是采用圆木搭筑垒砌。这地方称作“梅花坞”,是滁县境内红枪会哈福奎的老巢。

地堡上下,三百多个悍匪正狂吃豪饮、猜拳行令:“三星照、五魁手、两相好、四喜财、六六顺、巧七美、八骏马、九老长寿……”吼声不绝。

张仲甫见几十独轮车的牛皮和毛纱都还没卸下,混乱地停放在地堡外面,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啊,原来货是被这伙贼人抢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可一转念,又犯了愁,如果劫匪不是伏莽山的蒋煦璋,那这批货的命运就不妙了。

张仲甫和黎霆被押进地堡的大厅里。主案后面,坐着一个面南背北的黄脸大汉,两只油腻腻的大手正抓着一只烤羊腿,大口地吞嚼。张仲甫一见此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是个回民,二十六七岁,膀阔腰圆,满脸横肉,胡子拉碴,脑门秃亮。他,就是占据江北,打着红枪会旗号,时常劫财害命的江洋大盗——自诩隋唐大英雄程咬金的“混世魔王”哈福奎。

哈福奎斜睨一对大牛眼,瞅了二人一下,将白瓷碗中的烧酒一口喝干,站起身,挺胸叠肚,绕着他俩边转圈边打量。但见眼前的张仲甫,长方脸,细高个,白皙皮肤,雍容不凡,套一件青灰色风衣,内穿黑色西装,脚上是一双棕色皮鞋,眉宇间透着豁达,两眼流露出仁慈。哈福奎早就听说他是吴王之后,富甲江南的财神爷。过去无缘谋面,这次劫货反让张仲甫成了梅花坞的阶下囚。

哈福奎天生是个粗嗓门,说话时鼻音又特重:“你就是金陵公司的大东家张仲甫?嘿嗬,果然儒雅不俗,还是啥双进士、南京商会的会长?嗯,哈某今儿开洋眼啦!”没等张仲甫开口,黎霆厉声呵斥:“呸,你们这些糊里八涂(糊涂)的甩子(不正常的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连深孚众望的张先生也绑,恐怕活腻了!快将人货放了,不然,就把这狗窝子一把火烧光。”没容哈福奎发话,他旁边一个疤瘌眼汉子恼怒地冲上来,劈头盖脸猛捶黎霆一拳,也操着南京方言说:“小兔崽子,脑袋瓜子让驴踢傻了吧,到了这儿还喝人拔辣(瞎说)乱放炮仗(鞭炮),你小子真来斯(了不起),行,老子现在就让你翘辫子(死了)。”张仲甫慌忙道:“好汉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哈哈哈!”一阵狂笑传来,一旁闪出了李山和秀儿。他俩稍早之前已来到梅花坞,又游说哈福奎在歇马滩芦苇荡设伏,抓到了张仲甫和黎霆。张仲甫乍见秀儿,心头一阵紧缩,以为她也遭到绑架。黎霆看到他俩时,什么都明白了:“姨夫,这两个狗男女,是对奸夫淫妇。”李山冲上前,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又朝他小腹上猛踹一脚:“小子,叫你满嘴喷粪。”张仲甫不明情况,刚想责问秀儿,黎霆忍着腹痛说:“真懊悔上次手软,放过了你们,现在竟串通土匪谋算老爷。”张仲甫打圆场说:“各位壮士,这批货都是军用物资,恳请发还张某,我定有补偿。”李山向哈福奎偷偷一笑,问道:“哦,补偿?张老板肯出多少?”张仲甫答:“两万银圆。”见无人吱声,他又增加了筹码:“四万,如何?”李山和哈福奎仍不加理会。张仲甫一咬牙,又蹦出了一个新数字:“五万,张某出五万银圆,全当犒劳弟兄们的饷钱。”

哈福奎笑道:“嘿嘿,李少爷,你给估估,这差不多有两千张熟牛皮,哎哟,俺的娘哩,要是卖给沪上制鞋厂,能做多少双大皮鞋?”李山掐指算道:“一张二十,二一添作五,每双两只,可做十双,若再用粗麻布做鞋帮衬子,最少可制成五十双鞋,两千张皮子,就是十万双。”哈福奎道:“乖乖,这么多?那北伐军的十万大军,每个大头兵都能摊上一双大皮靴喽。好呀,俺老哈脑筋转不过弯,你再算算,这么多鞋,现在市面是个什么价?”李山道:“黄牛翻毛皮鞋,一双卖价是一块银圆,这些皮子我看得值十万银圆。”

张仲甫急了:“这是我跟别人合伙做的生意,军方的利润本来就薄得很,只图走个量,给你们五万,已是张某所能承受的最高价码,倘若再多,恐怕连本都保不住了。”李山阴阳怪气地说:“老财迷,落到这步田地还讨价还价,真是要钱不要命啦。”张仲甫眨着两眼问:“先生这是怎么说?”李山伸出一根手指头说:“一百万块银圆,一块不能少。”黎霆气得跳起脚,张仲甫也发怒了:“这是讹诈!”李山嬉皮笑脸地摸着张仲甫的下颌说:“你说对了,是讹诈!但那又怎样?你不在南京城里好好蹲着,还敢跑来寻货,这叫什么?叫飞蛾扑火,懂吗?你是自个儿寻的。哼,想掏点毛毛雨来赎货,这点钱我们兄弟能填饱肚皮吗?”张仲甫两眼一闭道:“那就干脆杀了我。”李山道:“死?那是便宜了你,谁人不知你张府家财千万,富可敌国。而你这身臭皮囊,好歹也值一百万吧。好了,算你倒霉,到了这份上,认栽吧。”说完他又向秀儿使个眼色。秀儿走过来,嚅嚅地说:“老爷,保命要紧,您就答应他们吧。”张仲甫猛地将她推开,大骂道:“贱人,丧门星,滚!”李山挥手给了他一耳光:“老东西,不识抬举。福奎,吩咐人先把他们关起来。”

一夜过后,张仲甫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保命要紧,于是,只好委曲求全,答应了那个数目。李山和哈福奎得意极了,随即让张仲甫给大太太写了一封家书,又让黎霆立刻回城,送信筹款。黎霆走后,秀儿念及老爷的大恩旧情,也动了恻隐之心,她恳求李山好生款待张老爷,不得殴打辱骂他,三餐还须有酒有肉。这些,都不在话下。

再说黎霆驾着小马车出了梅花坞,马不停,人未歇,急速往东南方的金陵城返回。刚过了那片沼泽地,恰好和骑马搜寻到此的罗世英迎面相逢。原来,罗世英是循着劫匪的车轱辘印迹找到这里的。已经过了半天一夜,他身上早被露水打湿了,正在迷路前行之际,没想到跟黎霆在荒野之处不期而遇。两人停下来,互述一番,听说张仲甫遭到了扣押,罗世英十分遗憾:“张先生不该冒险前来。”黎霆说:“罗老板,您不知道,姨夫原以为这批货是伏莽山劫的。因为以前姨夫对总舵主蒋煦璋有救命之恩,所以才决定前来讨说。乖乖,没承想,劫匪是梅花坞的人,更没想到四姨太梁佩云偷奸养汉,还串通哈福奎下了讹招,这才发生了失货、绑架、索财的连环套。”罗世英问:“你怎么打算?”黎霆道:“先筹赎金,再向警局报案。”

罗世英说:“按说,国家是惩恶扬善、伸张法纪的利器。但现时的局势,金陵处于无政府状态,北洋政府治下的直鲁联军政府,覆灭之势在所难免,他们自顾不暇,哪有能力管一桩劫案?眼下北伐军还没打进金陵,鞭长莫及,他们的手更伸不到梅花坞,所以,事情得靠我们自己解决。”黎霆说:“先交了赎金再说,不行,咱就磕七头(膝盖)当腿走,跟他硬拼。”罗世英摇摇头说:“硬拼?凭我两人去闯坞,势单力薄了,交赎金也是下策。嗯,既然张先生与伏莽山有交情,不如我先去游说一番,如能向蒋舵主借一支人马,抢回人货,或许能尘埃落定。当然,凡事得有两手,赎金你可照常去筹,我们只有预备软硬两手,才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黎霆说:“罗老板高见!”罗世英说:“事不宜迟,我俩分头行事。”

辞别黎霆后,罗世英骑马跑了一个时辰,来到伏莽山的东山脚下。伏莽山位于皖东滁县西南,属大别山东延支脉,方圆二百多平方公里,有许多山峰。它有两个山门,按四象之说,东边的山门叫青龙门,北边的山门叫玄武门。他来的地方是青龙门。啊,真美呀!伏莽山,久违了!饱览着山光秀色,他想起上次在紫鹰宫疗伤时,那道观门前照壁上的一段石刻镌文:“江北览胜,中华名山。古曰摩陀岭,今称伏莽山。临江近海,襟江带淮;南北要冲,东西走廊;吴头楚尾,九省通衢;金陵锁钥,长江屏蔽。方圆百里,镇六六三十六座山峰。重峦连绵,沟谷深邃,溪流潺湲,林繁叶茂。沉秀湖碧波荡漾,紫薇泉清凉濯洗,重熙洞幽静小憩,梅花亭芳馨飘溢。公祠宝斋建山腰,古道蜿蜒一线天,佛殿道观相辉映,伫于江北搠天帏。”

罗世英将头上的黑呢礼帽的帽檐往上一推,勒住马缰,手搭凉棚,举目远望。那绰影身姿,尽显了江湖侠客的风采,也洋溢着英雄豪杰的俊逸。凭览山川的秀美景色,罗世英深深为之陶醉,脱口赞叹道:“真是‘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浏览了一番山色,他抖动缰绳继续往山上骑行。前面是一块低矮、稀疏的灌木丛,后面是一片野树林,一棵棵的榆树、楝树和马尾松,迎风起舞,婆娑茂盛。罗世英正走到半山腰,忽然脚底一软,连人带马跌进了一个丈余深的土坑底。罗世英仰头一望,知道自己坠入了陷阱。正想往上攀爬,未料坑口围上了十几个穿着各异的农夫莽汉,这伙人搭钩牵索,轻而易举将罗世英和马匹拽了上来,随即将他绳捆索绑,押上了山。

这条古道有一千多米长,条石铺地,蜿蜒伸展,两侧都是茂密的参天树木。走了半个时辰,眼前便是摩陀岭、小伏山、太极岭和凤凰山四座环伺的山峰。当中这片古建筑群叫“开化禅寺”,后来改称伏莽寺,内有大雄宝殿、金刚台、藏经楼等八十余处景址,都是红墙拱门,雕梁画栋。穿过大雄宝殿,又走了一会,这群人才来到小伏山的山顶金刚台。金刚台是伏莽山哥老会盘踞的巢穴,依山而建的殿舍楼榭,飞檐峭壁,俨然与古庙无异。楼前是用石头垒砌的大平台,中央安卧一尊硕大的青铜香炉。十二年前,罗世英落难时曾在紫鹰宫的道观养过伤,今天初到金刚台,惊羡不已。他知道这座建筑是宋代的艺术杰作,又分明是造物主恩赐的赏品。拱圆形的穹窿,正方形的厅殿中规中矩,讲究的是天圆地方。十六根立柱,支撑着整个屋顶,宛如定山神针,岿然屹立。紧靠大殿居中的墙壁下,摆放着一张紫檀香案,上面供奉的是手提青龙偃月刀的关公铜像。离香案不远处,摆放一张太师椅,两侧各有一排木椅。

罗世英被推进殿里,第一眼便瞧见端坐在黑檀木太师椅上的人。他正是蒋煦璋,四十岁出头的年纪,长方脸、尖下颌,皮肤细腻而略泛黄,粗眉、细眼,后背微驼,身形瘦削。一看就是酸文假醋、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文人。说起蒋煦璋,可有不少话题。他是江北桐城人,少读书章,曾自许要做戴名世、方苞和姚鼐。无奈战乱起风雨,搅乱了他的田园野梦。十多年来,总是怀才不遇,几次机会,都被斩断了仕途路。后来便游历江湖,聚众癫狂,实指望挥戈挺矛、拔剑而起,创造一个可供挥洒的人生空间。他先仿效洪秀全“拜上帝会”的模式,自创了一支“救世军”,后来发现,太平天国覆亡后,基督教在以释道为主的国度,已难再聚广众而起,又受经费困难的掣肘,队伍越来越小。后来,他又以郑成功、李秀成为楷模,仿效四川的“袍哥”会,创办了哥老会,终于渐获起色。这些年,军阀混战,狼烟四起,他便聚众上了伏莽山,占据了这座金刚台,成为总关伏莽,号令大江南北七个分舵的会长总舵主。

罗世英见到蒋舵主,抱拳于胸,弓腰施礼道:“罗世英拜见蒋总舵主!”两旁的头目似乎都听说过过这个江湖名号,纷纷注目细瞧、交头接耳。这边,蒋煦璋站起身,上前搀着罗世英的手臂问道:“你是徐州府的赛秦琼?”“总舵主过誉,正是在下。”“唔,没想到,你这般年轻呀!我以前听说过你的名号,果然是将门虎子,后生可畏!”蒋煦璋连声唏嘘,转头对大伙说,“弟兄们,秦琼卖马,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故事,你们都知道吧?呶,这位兄弟就是当世的秦叔宝。这些年,罗义士广聚豪杰、仗义疏财的事迹,也是江湖上的一道美谈呢!”

蒋煦璋刚介绍完,他的那些弟兄都纷纷围过来寒暄一番。这种礼遇让罗世英的心里充满了一股暖流。罗世英觉得:蒋总舵主的身上倒是有刘玄德宽厚仁慈、礼贤下士的品德和胸怀,远非来之前担心的那样——蒋煦璋会跟白衣秀士王伦一样气量狭窄。嗯,这个朋友可交!罗世英心中这样想。与此同时,他也萌生了一丝预感:今天的所予所求,恐不会无功而返。

“总舵主,各位兄弟!今天世英冒昧上山,是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罗世英直抒胸臆。蒋煦璋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罗兄弟,你即上了伏莽山,就是哥老会的兄弟啦,兄弟有事,不分轩轾,无分伯仲。有什么事,请说无妨。”罗世英把张仲甫和牛皮被劫的事略述一遍,最后说道:“在下想向总舵主和贵台借一支人马,助我打下梅花坞。”一听说要借兵攻打哈福奎,蒋煦璋手摸下颌,低头沉吟,半晌都没吱声。罗世英见所求之事被晾在了那里,担心冷场下去事情就黄了,便从怀里掏出两份契约文书,道:“总舵主如果担心劳师有损,在下这儿有一些补偿。这是在下最近在金陵城里新购的一块商地的地契,共计壹佰叁拾捌亩玖分;还有一张随身携带的银票,肆万贰仟陆佰伍拾捌圆壹角。这些就是在下的全部身家了,倘若不够,待我回到金陵后再设法筹措补齐。”蒋煦璋感慨道:“哎呀,视功名为草芥,视钱财如粪土,罗义士不愧是英雄奇侠。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咱哥俩再说话。唔,罗兄弟呀,不是本舵不借人马给你,张先生对我有天恩,我岂愿见死不救?不过,这伏莽山金刚台和那个歇马滩的梅花坞,多年各据一方,互不滋扰,也无往来,如果贸然兴兵,就破了誓约,酿成反目的恶局。所以本舵是有所顾忌……”

蒋煦璋这么一说,罗世英也无语了。他想,自己跟人家萍水相逢,人家善待自己,已给足了面子。何况他是来求人的,借是情分,不借是本分,哪有强求之理?唉,既然蒋先生话说到这份上,他怎好再多赘言,便站起身,拱手向众人辞别,再去另想其他办法。

关于这事,潘公伯后来曾有过一番评说:“落似枯花凋谢去,愁如子胥白发生。不牵命理勿相求,纵遇英雄也难助。自古文人难成事,貔虎空啸无觅处。但望早早下山去,唯愿长江天际流。”

罗世英失落地走到金刚台大门,再次抱拳言别。蒋煦璋一干人则连称“抱歉”。突然,门槛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罗世兄,请留步!”罗世英抬眼一看,见大门口走来一个白面书生。这人中等身材,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戴一顶宽檐大礼帽,灰缎子小马褂,下穿一条黑粗麻布裤,脚蹬厚底圆口布鞋。这是何人呢?正是黄阳弟子,元陀徒孙。他幼年时就从江都县的扬州镇来到紫鹰宫,读书破万卷,知堪舆命理,深谙六韬三略;识兵书战策,胸藏十万雄兵,掌蕴乾坤风机。平生均以徐茂公和刘伯温为膜拜之崇像;大名尉迟懋,绰号小伯温。

书生走到罗世英跟前,抱拳行礼:“罗世兄,别来无恙。”罗世英惊喜道:“哎呀,尉迟兄弟!一别十多载了,你的大样子还没变。”蒋煦璋说:“小伯温先生,你不是在天门太极岭紫鹰宫奉师修道吗?今日怎么有空来金刚台?”尉迟懋道:“一来学生已满师,得恩师所允,即日起便可下山云游传经布道;二来北伐军不日将饮马长江,扫灭群阀乱匪,我辈亟当拔剑而起,为国效力;三来我算出罗世兄今日将登临山门,而且犯了难。故此特来贵台与诸兄相聚,调和鼎鼐,共商大计。”

大家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尉迟懋笑道:“诸位不必站在门口说话,都请回到殿中,听小道说几句肺腑之言,再做定夺不迟。”蒋煦璋点点头,率众人回到殿内。大家坐定后,尉迟懋站在中央,滔滔不绝道:“诸位久居深山,行走江湖而不问时事;隐匿市井,奔波莽原而耳目闭塞。故对于时事和政局,既索然无趣,又漠然有所不知。有道是‘小民不问国事,凡胎莫论枢务’,也属情有可原。但俗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当下这场生死予夺、弱肉强食的战争大棋盘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枚棋子,正所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而你若不想被人拨动,充当死士、殉葬品和马前卒,你就得像《天演论》说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得设法调拨别人。此世间公理、生存法则也。小道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北伐军已攻克闽、浙、湘、赣、鄂之南方数省,且占据了苏、皖南部。接下来,素有‘长江重镇’‘江南华都’之称的宁、沪、杭诸城,势必成为下一个攻取目标。小道深信,打下它们已经是指日可待。至于江南砥定后,他们的动向是什么?小道以为,他们将挥师北上,问鼎中原,扫清寰宇,统一六合,此天下大势矣。说到未来的天下大势,小道有个预判:十六年的南京留都史,即将翻过旧的一页。而金陵呢,必将复为民国新的‘博爱之都’,矗立于长江之滨、南中国的大门口。因为此次北伐战争的终极要义,就是要匡扶民国、实现统一。有鉴于此,我必须言明:伏莽山的形势,已是岌岌可危了。”

蒋煦璋一听,脸色陡变。众头领也都目瞪口呆,忐忑不安。

尉迟懋接着说:“总舵主,诸位头领,小道今日绝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就地理位置而言,伏莽山乃金陵门户、长江屏障,又是津浦铁路大动脉上的一颗钉子。京城之陲,卧榻之边,岂容匪患出没滋扰?未来南京新政府的军政首领蒋介石、胡汉民之流,必将把这里列为重剿之地。所以小道才据此推断,伏莽山已朝不保夕、大祸临头了。”蒋煦璋惊骇道:“小伯温先生,可有避祸回旋之计?”尉迟懋说:“两个出路和命运,一是待官军大兵压境,自生自灭;一是未雨绸缪,雄图再起。”蒋煦璋赶紧追问:“如何才能未雨绸缪,雄图再起?”尉迟懋道:“于内则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于外则远交近攻,厚植实力。”

蒋煦璋眨了一下眼,又急切道:“请示下。”

尉迟懋说:“当前,伏莽山方圆三百里,有大小股匪十数家。而离伏莽山最近,势力又可与金刚台匹敌的,就数这歇马滩的梅花坞了。军阀混战打了十多年,所为者何?都是为了抓实力,抢地盘。小道以为:唯有先降伏、吞并了哈福奎,将来一俟官军进剿,伏莽山与歇马滩,哥老会与红枪会兵合一处,互为犄角,才能不被强敌所破,此其一。小道早有所闻,总舵主出道之前,曾受恩于张仲甫,如今张先生有难,倘坐视不理,不出援手,恐失了天道义理。如果借机发兵,昭以公义,也算江湖之为,此其二。中原板荡,内乱不息,外侮狼顾,则国家永无宁日,然百年积病,冀望一日尽克扫除,实乃狂士谬言、童叟之语耳。所以,北伐军纵然得了天下,而兵荒马乱、内忧外患的纷扰乱局,恐也将延宕下去。凡此前景,总舵主应审时度势,勿以蜗居一隅、偏安旮旯,被动求得自保,当宜放眼山外,以建大业,此其三。这三点,都和伏莽山弟兄们的命运息息相关,切望总舵主早做定夺,以免憾恨晚矣!”

大厅内静得连喘气声都能听得见。看来,尉迟懋一番宏论掀起的涟漪不小。罗世英暗暗赞叹尉迟懋的辩才和远见,联想诸葛亮未出茅庐就提出三分天下的宏略,心里佩服道:这个尉迟先生,真如孔明转世啊!蒋煦璋似乎也动了心,但优柔寡断的文人性格仍令他迟疑不决。罗世英跨前一步说道:“总舵主,在下妄议,此次征剿梅花坞,可由世英和尉迟先生携力担承,您就留在金刚台,成功了,于山上增色添辉;若有闪失,世英则一力扛起责任,您也好在江湖上留有余地。”头领们纷纷嚷叫开了,都摩拳擦掌要攻打哈福奎。蒋煦璋一咬牙,终于点了头。

尉迟懋说:“唔,既然要打,就要打则必胜。你们谁知道梅花坞暗藏的玄机?”见大家都默不吭声,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手绘的草图,边比画边说:“梅花坞看似一个小土堡,实则易守难攻,堡外九曲连环、荆棘丛生,布满了毒箭、陷阱和滚木石,堡内到处都是暗道,从外强攻,里面就顺着暗道跑光了。另外,红枪会是从义和拳传承而来,在多年反抗外敌和军阀的暴政中,他们练就了一定的生存能力,而绝非外界所说是什么乌合之众,他们很多人都身怀绝技,一身的好功夫。此外,这些年红枪会与官府作对,打家劫舍捞了不少的油水,其装备也远胜我们,不光有刀叉斧钺、鸟铳、箭弩、地雷、火枪,还有不少的西洋武器,长的有汉阳造,短的有毛瑟枪。所以,如果我们不讲战法,一味地强取硬攻,肯定会吃大亏。”

蒋煦璋听得阵阵发毛,怯悚道:“那……那怎么办?”尉迟懋笑道:“总舵主放心,小道自有破坞的妙计。现在,我即调兵遣将,请总舵主授我兵符。”蒋煦璋说:“唉,戏文上是说啥兵符来着,可本舵手里哪有什么兵符?”尉迟懋道:“兵符是号令三军的令牌,此次出兵,您不随军亲征,小道焉能调动兵马,令行禁止?”蒋煦璋点点头:“说得是,不过本座一个山人、草头王,身边确实无此长物。”

大家面面相觑时,罗世英从怀中掏出了那枚虎符。众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个个惊羡不已。蒋煦璋将这小物件接捧在手,端详良久,惊羡道:“唔,这就是皇帝老子的虎符呀?好!虎符合一,现在就交托尉迟先生了,各位见之,如见本舵,倘有抗命不尊者,定斩不饶。”尉迟懋说:“此次出战,系因罗世兄借兵而起,所以小道举荐罗世英先生为主将,小道为参军,说是军师也行。因此,这枚虎符就理当由罗兄总绾执掌。”蒋煦璋将信将疑地又仔细打量一遍罗世英,见他器宇轩昂的仪态果然与众不同,似可托付重任,又看到大家流露的赞许眼神,双手捧着虎符道:“好吧!甲兵之符,右在金刚台,左在梅花坞。兄弟们,冀望你们遵行罗主将、尉迟参军之将令,兵发歇马滩,得胜还山。”罗世英郑重地从蒋煦璋手里接过虎符,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敬重。

尉迟懋接着说:“俗话说,‘擒贼先擒王’。第一步,须先诓出那个‘混世魔王’,方能直捣黄龙。信使听令,我这里有封家书,是假借定远县王回岗哈福奎老父的名义,佯称他老父病重,敦其回家探视。你即刻赶往梅花坞,将此书信面呈哈福奎。三舵主,请你带十个弟兄,提前埋伏在西山驿老石桥下,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待哈福奎和保镖到来时,立即将其拿下。注意,不可伤及他的性命,然后将他押解来歇马滩罗主将的阵前大营,等候我们发落。四舵主,你带五十个人,准备二十车柴草垛,一百斤煤油,埋伏在梅花坞西北方,我算到后半夜三更时会起大风,等大风刮起时,以红灯笼为号令,你们立即实施火攻。五舵主,你带领二十个功夫好的弟兄,化装成小喽啰,预先潜进梅花坞,设法找到张先生,待大火烧起,你们趁乱将人救走。其余分舵主兄弟,随罗主将和我统领五百人马,即刻拔营起寨,兵进歇马滩。”

黎霆和罗世英分手后,便匆匆赶回了金陵。

当黎霆据实将老爷的情况告诉大太太,又把那封书信递给大太太看后,顷时间,张府上下尤其那两个姨太太便哭成一团。大太太嫁给老爷二十年,这种遭遇也不是头一回遇到,她见府内人惊慌失措、如丧考妣的样子,觉得特别晦气,呵斥道:“老爷还没死呢,哭啥丧?”要说这大太太,到底是个久历风雨的大家闺秀,有谋略,镇得住脚。此刻,她思前想后,觉着小儿阔(小气)买不来人命,先胎器(大方)把人保下来最当紧。于是便吩咐账房先生,速到钱庄凑足一百万块银圆,分别装入四只大木箱,放到雪铁龙后排座与后备厢里,让黎霆护送去梅花坞。置备停当后,全家聚于张府门前,大太太叮咛黎霆路上要小心,不得闪失,务必把老爷安全接回来。正当雪铁龙准备启程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学生,搀扶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学生,跌跌撞撞地跑到张府门口。

众人一看,都很惊讶。原来,这两个人正是张小岚和魏纯。

大太太的脑袋嗡地蒙了:哎呀,又出事了!真是喜不成双,祸不单行,急忙询问情由。张小岚哭诉道:“有一伙化装成老百姓的军人,昨晚潜进了金陵城,不但袭击、抢劫商社、教会、医院和外国侨民区,连英国领事亨利·格兰仕、金陵大学美方副校长文怀恩女士,都被打成重伤,另有不少外国女子也遭到强暴,已死伤数十人。适才,我在文老师家里请疑答题时,一伙暴徒欲对我行不轨,幸亏阿纯赶来接我下学,一时愤起,失手杀了两个恶徒,我们才侥幸逃出。现在,满大街都在搜寻阿纯,听说镇守金陵的直鲁联军总司令张宗昌,已经接到北伐军程潜将军的通牒,限令金陵军警缉拿凶手,交由北伐军处置。”

大太太不解地问:“怎么又冒出北伐军来了?”魏纯说:“世婶,您有所不知,这伙化了装的军人乃是北伐军的先头部队。刚才我得到了证实,他们的番号是第二军的特务连。”三姨太惊叫道:“哎哟,听说北伐军军纪严明啦,这伙蛮子兵怎么跟土匪一样,也敢杀人抢劫,还袭击外国人,这不是惹起国际争端吗?”魏纯点点头:“美国领事戴维斯已向停泊在下关的‘诺亚343号’驱逐舰发出求援信号,我估计洋人不但会武装干预,还可能炮击北伐军,制造一出‘金陵惨案’。”大太太道:“怎么会出这种事?”魏纯说:“此非偶然,恐是有人暗中授意。我判断,这是国民党右派向共产党动手的一个信号,因为第二军里的共产党人多,嫁祸于人,才能衅由彼开。”张小岚说:“别说了,管他什么程潜、张宗昌和洋人,阿纯,金陵,你不能在再待了,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大太太说:“阿纯,你先回老家避下风头吧。”魏纯摇摇头:“世婶,我想和几个同学去法兰西留学。”

张小岚突然问道:“妈,阿爸到哪儿去了?”一提到老爷,大太太鼻头一酸,淌下一串热泪。黎霆忙将手帕递上去,大太太擦着眼泪,又擤过一把脱鼻龙(鼻涕),遂将事情原委略说一遍。魏纯说:“霆子,走,我跟你一块去歇马滩。”张小岚问:“你不是还要到上海坐船走吗?”魏纯说:“船期还有两天,来得及,等救出世叔后再去法国不迟。”张小岚也执意要去歇马滩,硬被魏纯劝留下来。雪铁龙快速驶走了,众人望着远去的车影,个个的心都揪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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