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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邂逅下关火车站

当晚,风高夜黑。伏莽山各路人马都悄悄到达预定位置。

罗世英和尉迟懋统领的五百壮汉,摸黑埋伏于沟堑、草丛和树林里,已将梅花坞围成铁桶一般。土岗上,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罗世英和尉迟懋坐在西厢房的煤油灯下,正精心谋划攻击战术。一个钟头前,信使回来禀报说,已将家书送到了哈福奎的手上,还说他亲眼见到哈福奎带了五个保镖,赶了一辆马车,离开梅花坞往定远县赶去。罗世英和尉迟懋接到这个消息,知道第一步计划已经实现。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油灯下,罗世英不时掏出怀表瞅一眼。他的脑里正盘算三舵主返回的路程与时间。此时已是深夜两点多钟,尉迟懋让罗世英到东厢房打个盹,罗世英揉着惺忪的眼睛,摇了摇手。一阵野狗的狂吠声,划破了黑夜里的寂静。门外,一个小喽啰来报说:“三舵主回来了。”罗世英喜出望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拍着尉迟懋的肩头说:“尉迟先生,有你的,算得真准。”话音刚落,三舵主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里说:“嗨,小伯温真是神机妙算,这趟买卖,真他娘的做得顺溜。”罗世英问:“哈福奎呢?”三舵主道:“绑在门外候着呢。”尉迟懋说:“你歇口气。罗兄,我俩先去会会这个混世魔王。”

两个壮汉把哈福奎连推带搡押了进来。看得出,这个生性粗莽的大汉并无惧色。罗世英对三舵主责备道:“怎么回事?我交代的话,当成耳旁风啦?”三舵主嚅动着嘴唇,一时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罗世英替哈福奎摘掉嘴里的脏布,又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埋怨三舵主道:“我之前让你们是去请哈会长的,怎么绑起来啦?快向会长赔罪。”一边说一边将哈福奎扶在椅子上坐下,“哈会长,久仰!下边弟兄不会办事,冒犯了混世魔王的虎威,望讫见谅。”哈福奎斜着眼,狠瞪三舵主,高声骂道:“操你个大爷的,使这些下三烂的套路绑俺老哈,看老子不把你这狗东西的头砍下来当尿壶。”罗世英说:“会长请息怒,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原来只想用这种方法和您坐下来聊一聊,有啥失礼和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包涵。”哈福奎喘着粗气问:“你是谁?”“在下徐州人士罗世英,初来贵地,今受伏莽山委托,相请哈会长。”

“哦,原来是外乡人。哼,你小子可知‘强龙不压地头蛇’?敢暗算老子,犯了江湖大忌啦。唔,你说啥黄子,相请?哼,说得好听!哈某现在已是阶下囚,有啥当紧的事,你喘气就是喽!老子最瞧不上虚情假意的小白脸,说一套,做一套。”尉迟懋笑道:“无量天尊,哈会长所言差矣。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小白脸,而是大名鼎鼎的赛秦琼。今日你遇见了他,是梅花坞的造化。阶下囚,倒不假,可既已至此,阁下再大言不惭,就是逞强好胜了。”哈福奎问:“你们想咋地?”

罗世英道:“三个请托。第一,不附任何条件,立刻释放张先生;第二,速将恶棍李山、淫妇梁佩云交出来;第三,红枪会弟兄归顺伏莽山,罗某荐你做副总舵主,贵我两家弟兄共襄义举。”“放屁!”哈福奎拧着脖梗,歪着大嘴说,“有本事,等你打下梅花坞,再来扯淡。”三舵主跺着脚正要发怒,被罗世英止住,冷笑道:“好,如果今晚我打下梅花坞,你怎么说?”哈福奎说:“哼,凭你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嘿嘿,也行呵,俺和你击掌为誓,打下梅花坞,三个条件俺都答应,俺归降伏莽山,若打不下来呢?”罗世英说:“江湖崇信,君子尚义,拂晓之前,若拿不下梅花坞,罗某就用八抬大轿礼送会长回去。从此,金刚台和梅花坞画地为牢,永不侵扰。”“一言为定。”哈福奎说完,与罗世英击了三掌。

三更天到了,尉迟懋伫立门口,面朝北空,仰天祈望。忽然,他轻声说:“罗兄,起风了!”罗世英走到门口,正遇一阵西北狂风刮过来,吹得睁不开眼。他欣喜地下令:“挂红灯笼!”四合院门前的梧桐树上,一只明亮的红灯笼被高高地挂起,大风吹得那盏灯笼直晃悠。少顷,冲天火焰从梅花坞北端燃烧起来。哈福奎惊骇道:“老天爷哪,难不成你们想把俺好端端的梅花坞一把火烧了?!”罗世英说:“唉,无奈之惨剧,未及避免,罪过,罪过。哈会长,请随我到坡上观战。”

梅花坞地面上的建筑物迅速被大火吞噬,火借风势,很快映红半边天。哭的、喊的、叫的、骂的,在高坡上都听得真真切切。哈福奎捶胸顿足,万分懊恨,差点瘫倒在地。罗世英对尉迟懋说:“尉迟先生,可以出击了!”一声炮响,埋伏在梅花坞四周的五百个壮汉,各操家伙什,呼喊着掩杀而去。烟熏冈滩,火焚地堡。红光映照黑云天,烈焰烧透郊原地。恶徒招引杀身祸,群龙失去领头雁。冲杀的刀光剑影,叫喊的鬼哭惨号,逃命的狼奔豕突,胆怯的跪地求饶。偌大的地堡,顷刻间坍塌崩坠;八年经营,分秒间灰飞烟灭。多行不义,自有雷霆惩戒时;弃恶扬善,才有阳关大道行。

这时,魏纯和黎霆携带着四箱银圆,在江北换乘了一辆马车,也来到了高坡上。黎霆刚把魏纯介绍给罗世英和尉迟懋,一见眼前的激战场景,急切地对魏纯说:“你看管这些箱子,我去救姨夫。”罗世英刚想劝阻,谁知黎霆一扭身,已冲入火光夜色中。

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迅雷不及掩耳的强劲攻势,梅花坞的防御顷刻间便土崩瓦解、灰飞烟灭。由于哈福奎被擒,梅花坞群龙无首,指挥失灵,红枪会已乱作一团。慌不择路时,因除了哈福奎以外,无人知道逃生的密道,所以多数人都成了瓮中之鳖。五舵主乘乱带领几名高手潜进去搅局,发挥了里应外合的作用。大火从外往里、由上而下烧死、烧伤了许多人,火势造成的心理恐惧使红枪会的弟兄丧失了还手之力,甚至连那些陷阱、箭弩、暗器也没派上用场。这时,伏莽山大队人马又蜂拥而至,由于攻击迅猛,梅花坞的防御网如摧枯拉朽一般,顷刻间瓦解。红枪会也无招架之力,更别说组织更有效的抵抗了。

罗世英对尉迟懋说:“贤弟,快传令,凡降者一律不准滥杀!”

火光渐渐地暗了,战事进到扫尾阶段。五舵主背着经受了烟熏火烤尚且惊魂未定的张仲甫来到高坡上。魏纯把他接过来,平放在草地上询问状况。罗世英从一个小喽啰手中接过水葫芦,拧开盖子给张仲甫喂了两口,他渐渐舒缓过来。此时,天已放亮,东方天际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四舵主拎着一口血迹斑斑、卷了刃的大砍刀,兴冲冲跑来报捷。坡下,黎霆提着一把长头发,下面是一颗正啪嗒滴血的人头,气喘吁吁地往坡上奔来。他一见张仲甫,就悲喜交加道:“姨夫,我把那贱人的头砍下来了。”张仲甫长叹口气,说:“唉,小霆子,杀得好!这个祸水,差点害死姨丈。唔,奸夫呢?”“左膀子挨了我一刀。唉,都怪霆子大意,让他乘乱逃脱了。”“唉,是这个孽障命不当绝,不怨你。”罗世英走过来说,“梅花坞机关重重,难免有几个漏网之鱼。如果不是出其不意,绝无这么大的战果,就让那个畜生多活两天,会遭报应的。”

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高坡下都是黑压压的人群,站着的是伏莽山的弟兄,坐着、蹲着的是梅花坞的俘虏。罗世英和尉迟懋走到哈福奎的跟前,哈福奎极不情愿地扑通跪在地上:“冒犯神威,福奎罪该万死!”罗世英将他扶起说:“唉,兵戎相见,死了这么多弟兄,梅花坞也毁于战火,罗某难辞其咎。”哈福奎鼻头一酸,号啕大哭。这一哭,那些俘虏也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知所措。哈福奎猛地站起身,冲着手下喊道:“弟兄们,今日大祸,罪在哈某。哈某空有‘混世魔王’的名号,不但未能拯救苍生,替老天开太平,反而见利忘义,助纣为虐,铸成今日的滔天大错。俺,俺愧对死去的弟兄,愧对大伙鞍前马后舍命相随义了。”一个喽啰哭泣道:“会长,伏莽山的人仗义,不如俺们就投靠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坡下,俘虏们都嚷着表示赞同。

哈福奎抓住罗世英手腕,惭愧道:“贵我二人击掌为誓在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罗先生,莽汉愿与您结草衔环,同上伏莽山!”罗世英道:“哈会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能和哈兄缔结秦晋之好,罗某深以为幸。不过,世英这次不能随你上山了,我要先护送张先生回金陵。为了预防再生事端,世英还要亲自将这批货送到上海。来日,等来日相聚,罗某愿与哈兄痛饮三大碗。”罗世英说完,又转身对尉迟懋和几个分舵主叮嘱,“各位兄弟,世英这就告辞了。你们和哈会长上山后,要好好谋划伏莽山将来的大业。各位,咱们后会有期!”

队伍开始向伏莽山撤返。留下的几十个车夫,忙着将黄牛皮和粗毛纱装车,准备启运。高坡上,只剩下罗世英、张仲甫、魏纯和黎霆四个人。魏纯说:“我是被通缉之人。金陵,现在是回不去了。我就从这里去镇江,转往上海,再和几个同学共赴法国。”罗世英问:“听说学生都是去的德国,你怎么选择到法国呢?”魏纯道:“这是组织的早前决定。”罗世英茫然道:“组织?你不是国民党的人?”魏纯说:“我是双重党籍,大学时,我是以共产党员的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的。”罗世英更不解了:“双重身份,有啥区别?”魏纯说:“前者是两党合作的需要,后者是我们组织不同。就拿这次金陵发生的暴力排外事件来说,我们和他们就不一样。罗老板,一言两语这会儿也说不清。不过,以我对时局观察,北伐成功之日,国共的蜜月恐怕就到头了。思想之分歧和权欲之意念,会让右派分子和新军阀剑走偏锋,道不同难以为谋,天恐要变了。现在,我们不少同志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国内或将发生大事。所以,这次我去法国,就是为可能发生的事变积蓄力量。”

张仲甫让黎霆从木箱里掏出两捧银圆,装进一条小布袋,递给魏纯道:“阿纯,你们年轻人做的事,世叔也闹不清。不过,你切记要多加珍重,别辜负了岚儿。”魏纯说:“世叔,您放心,多则三年两载,少则一年,我就会回来。”说罢,又转身对罗世英道,“伏莽山现在兵合一处,是大好事。但这千把号人的前途、命运,罗兄不能坐视,得让他们归正道,这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恶行,还是摒弃为好。”

趁天色未亮,魏纯辞别众人,骑马往东奔去。

罗世英把张仲甫扶上了马车,黎霆挥动马鞭,喊了一声口令“驾”,马车的木轱辘便转动开来。后面车把式们则各自赶着大车,一辆接一辆向南开拔。走了大半天路程,临近中午时,车队便来到了江北的浦口码头。黎霆将四箱银圆搬进了雪铁龙的车里,载着张仲甫先上了轮渡,再过江,返回府中。这一头,罗世英领着马车队伍,分几批上渡船,上岸后,直接来到下关火车站。他先到货运经理人房,办完托运手续,又让车把式们将货物运到托运房卸车,完事后,他付给了车把式们一笔车马租赁费,遂让他们原路返回江北。

罗世英托运的大宗牛皮、毛纱,挂当晚九时的闷罐货车走。为确保货物安全,罗世英决定亲自陪往上海,将这批货交到曾仕成手里。他把托运单折叠后装入怀中衣袋,又来到售票房买了一张最早班的火车票。出来时一看怀表,那列从南京始发的票车还有四十分钟才开始检票,人一轻松便觉得饿了,嗯,时间还绰绰有余,先垫点食物再说。

站前广场有不少摊点,罗世英走到一个小摊跟前,要了一碗馄饨、一笼大肉包子,坐在旁边小方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正用小勺舀汤时,忽觉眼前一亮,抬眼一瞅,只见对面正走来一个十分靓丽的年轻女子。她穿一袭墨绿色的锦缎女装,一条黑色毛涤筒裤,脚蹬一双咖啡色小圆头中跟皮鞋,头上戴着一顶插有羽翅的黄色遮阳帽,手里拎一只草绿色的帆布小箱子。这女子的个头不高也不矮,身材纤瘦,瓜子脸上生着一副清秀的五官,鼻梁上戴一副细边玳瑁眼镜,显得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富家女、读书人。

这女子是谁?她正是罗世英的发小苏丽文。那年,父亲改任实业部江南专员后,苏家便迁回了老家宁波,苏丽文就在当地继续学业。因擅长古文和书法,她成了当地有名的才女。后来,苏丽文考入了宁波女子师范大学。在校期间,她先任《少年先锋》杂志编辑,后来做了《向导》和《中国青年》的撰稿人。不久,她加入了社青团,还发表过一篇振聋发聩的文章《救国刍议》,就因这篇文章,她在五卅运动中被校方以“赤色分子”的罪名开除了学籍。半年后,她转为了中共党员,并担任著名女革命家向警予的秘书。此刻,苏丽文出现在下关火车站是有两项任务:一是赴上海参加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的组织工作;二是向上海区委传达江苏省委的指示:调派黄逸民去金陵,担任中共南京地委书记。

苏丽文迈着轻盈的脚步,边走边浏览着街景。置身这座久违的城市,中学时代读过的元代词人萨都剌写的《满江红·金陵怀古》顷刻浮现出来:“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阳。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罗世英觉得眼前这女子似曾眼熟,但一时想不起了。见她拎着箱子朝站台走来,猜测她也是赶火车的旅客。苏丽文从他跟前跶跶走过去,就像一股清风,飘过一丝淡淡的清香。望着她的婀娜的背影,罗世英暗自赞叹道:“好清纯的女子!”突然,他瞥见,姑娘身后有几个身穿黑布衫的家伙,正鬼头鬼脑远远地跟着。一瞧那些形色打扮,就是便衣,或是帮会的爪牙。罗世英站起身,往小桌上扔了一张纸票,便想尾追上去。呼一声,一辆轿车停在苏丽文面前。一个嘴上长着大龅牙的家伙从车里钻出来:“小姐,留步!”苏丽文扫了这人一眼:“干什么?”“贵人盛邀,请小姐跟我走一趟。”苏丽文眉头一皱,道:“我不认识什么贵人,也不接受邀请。”大龅牙吹了一声轻佻口哨,嬉皮笑脸道:“嗬,小娘们,架子不小,不赏脸哪!”苏丽文懒得理会这些轻狂之徒,转身欲走。大龅牙使了个眼色,那群随从一下便将苏丽文围在当中。“弟兄们,既然请不动,那就费点劲,把她架到车里去。”

几个家伙一哄而上,又扭又拽。“浑蛋!”罗世英怒不可遏,疾步飞跃上前,一抬脚踹翻了两个家伙,又挥手一拳,将领头的那个大龅牙打得鼻口冒血。这伙人被突然的袭击搞蒙了,都丢开苏丽文,一起来围攻罗世英。看得出,这些人是训练有素、有些功夫底子的街头流氓,一番纠缠和打斗久了,罗世英渐失了上风。趁着踢翻两个家伙的间隙,罗世英抓过苏丽文的帆布箱,又攥住她的手,就向车站里奔去。

此时冲进检票口,无疑入了囚笼。罗世英倒是机灵,两人跑到候车室旁的一个巷道里,七钻八绕,来到月台外一段围墙前,列车的厢顶已呈现眼前,一声汽笛响起,罗世英这才想起:开往上海的火车就要始发了。怎么办?苏丽文忽然惊喜道:“快,这边的围墙有个豁口。”罗世英一把托起她的腰,先将她扶过去,再纵身一跃,两人都落在了月台里。此时,火车已徐徐开行。两人飞奔到车厢口前,抓住扶杆,噌噌跳上车。啪,车厢门关上了。列车由缓而急地驶出了站台。罗世英和苏丽文站在车厢接口处,隔着玻璃窗看到,月台上的那伙人正气得跺脚。

如此近距离和巧笑倩兮的姑娘紧挨在一起,罗世英周身有一股莫名的亢奋,刚才的紧张一扫而光,心窝里的那颗脏器像小兔儿一样突突直跳。其实他并不懂得,这就是一见钟情。罗世英红着脸问:“小姐,你也去上海?”苏丽文彬彬有礼地点点头,一口宁波嗓音十分动听柔美:“嗯!先生,刚才的事,谢谢你啊!”“没关系。哎,还没请教小姐的芳名呢,可以告诉我吗?”“我叫苏丽文。”罗世英又惊又喜:“啊!什么?你、你再说一遍。”“苏——丽——文——”“哎呀,阿文,是你呀!”“你是……”“我是罗世英呀!”“什么,你是文虎?”

两个久违的人意外重逢,这一路上,他们唠了不尽的话。

小时候,罗世英对苏丽文就有一种朦胧的爱恋,那是一段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短暂记忆。这次巧遇后,转瞬之间就升华为炽热的爱慕了。这一点,罗世英很确定。望着车窗外一扫而过的景色,罗世英忽然醒悟到,时过境迁,是否也意味着物是人非了呢?不管过去她在哪里,有无意中人,或者有啥变化,她都已经不是少时的人儿了。或许可说,萍水相逢的人容易产生爱之浴火,那火也会烧得透彻、猛烈。但苏丽文毕竟是自己儿时的伙伴,他必须懂得尊重,保持起码的矜持,绝不能轻易亵渎和破坏那份纯贞的友谊,他要将这种情愫深深珍藏于心,让爱情之焰慢慢燃烧,才能奏出一支激情悠扬的乐曲。

在苏丽文的心目中,罗世英算是她少年时代最好的同学、邻居和朋友。至于恋人嘛,却从来没有他的位置。虽然她迄今还是孑然一身,且在家乡时她也拒绝过很多向她父母提亲说媒的人,包括大学期间的那些热烈的追求者。这些年里,大革命的风雨浪涛让这个文弱的小女子充满了激情、活力和战斗意志,她追逐着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正因如此,她奔波于革命路上,根本无暇考虑个人问题。曾几何时,静下心时,她也会关注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却没发现什么志趣相投的人。今天与罗世英邂逅,她从他的双眸里似乎已经读到对方传出的特殊密码,但她不能确定这种感觉,也未引起共鸣,只认为这是好友间的一种纯情之谊。

上海北站到了。这是罗世英首次迤逦沪上、浏览风光。繁华的街市、高耸的楼房、热闹的人流,令人目不暇接、驻足忘返。广场上人真多,除了川流不息的旅客外,还有许多胳膊上箍着各色袖标的男男女女,那些袖标有红色、白色的,还有黄色的,大多都印着“纠察”的字样。罗世英看他们脸上兴奋的神色,猜测这座都市可能有大事要发生。几个年轻男女往这边走来,罗世英拉住一个小伙子的手臂问:“小兄弟,这么多人是做啥的?”青年答:“北伐军打来了,我们要准备起义,迎接北伐军,打倒孙传芳。”说罢,匆匆离去。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罗世英对一旁的苏丽文感慨道:“大上海终究不一般,你看,到处都轰轰烈烈。”前面就是一个岔路口,这头是法租界,那头是华界。苏丽文说:“文虎,我要去闸北,你呢,你上哪儿?”罗世英道:“我的货还没到,我得去接夜里来的货车,等接完了货,我还要到愚园路曾老板的裕隆公司那儿去结款。哎,阿文,忙完事后,我到哪儿找你呀?”苏丽文也不确定她会在何处,就说:“哪里有起义、有战斗的地方,哪里就能找到我。”罗世英吓了一跳:“怎么,你也是他们的人?这马上就要打仗了,子弹不长眼呵!你一个姑娘家,初来乍到,可要小心哪!”苏丽文笑而未答,攥着箱子的把手说:“文虎,我要赶紧走了。”说完匆匆离去。

罗世英要接的货后半夜到了。他找了一个电话亭,给曾老板公司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对方派车来提货。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五辆大卡车亮着大灯,排着长龙驶到货运房门口。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阔少,从头辆车的驾驶舱里跳下来。罗世英迎上前,才知道他是曾老板的人,叫马腾。两人当即办理提货、装车的手续,忙活了半天才将货物装完。此时天已渐晓。马腾让罗世英先找个旅馆住下,下午再来公司办理结账手续。接着,马腾就押着车,将货物运往公司仓库。

罗世英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醒来时已是下午,就在附近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随后要了一辆黄包车,前往裕隆公司。接待他的还是马腾,他一见到罗世英,打个响指道:“哦哟,罗老板,实在抱歉!昨晚慢待了,没给侬安排食宿。刚才,张先生跟曾老板通了话,曾老板还训了阿拉一通。”罗世英笑道:“嗨,深更半夜的,弟兄们都辛苦了,不必客气。马先生,这款子……”马腾道:“哦,请罗老板稍等,曾老板来了就让会计室签结。”

利用等候曾老板的这点空暇,罗世英留意打量一遍马腾。这小青年大概比自己小十岁,也就十七八岁。长得很俊,属于海派奶油小生那种。他其实是曾老板的义子,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也许是在豪门长大的缘故吧,罗世英的感觉是,他有些轻狂机巧,不踏实,是一个会享乐的人。其实,这些都是马腾的外表,在风流倜傥的背后,他还有许多长处,有人夸赞他是“小蓝玉”,“技盖罗成,揎拳飞腿;貌赛潘安,惹万人迷;才似唐寅,精于书画”。所以马腾才有这么大的人脉市场,深得曾老板的钟爱与赏识。

一辆米黄色的豪华轿车鸣着喇叭驶进公司院内,罗世英透过大玻璃窗看到,车内走下一个跟潘公伯年纪相仿的人。他中等个头,留着油光铮亮的大背头,戴一副金丝眼镜,上唇蓄着精修的一字胡,身穿鸽蓝色长袍,罩一领黑色锦缎马褂,手里还拎着一根文明棍,一副尊贵的派头。他就是上海闻人、著名大亨、裕隆实业公司董事长曾仕成。说到这人,还得唠叨一下。他其实是关外哈尔滨人,祖上几代在山林为寇,到了他父亲时,花钱捐了一个官,开始做起林木、人参、皮货生意。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张作霖,被削官罢职,还封夺了家产。曾仕成便只身带着二百两黄金,连夜南下上海,投靠了洋买办虞洽卿。由于他胆大心细,脑筋也活络,所以很快便自立一片天地,拥有了不少的实业。

曾仕成被马腾迎进门,没等马腾介绍,就笑眯眯地同罗世英握手道:“哦,罗老板,久仰!曾某早听仲甫说起过你。唔,果然豪气干练。”罗世英谦逊道:“曾先生是商界前辈,全赖先生提携。”曾仕成笑道:“好说!唔,罗老板稍坐,我处理一下手头之事,就给你办理结款手续。”罗世英客气地说:“您请!”

曾仕成点点头,走到那张皮椅上坐下来,抄起黄花梨大桌台上那部西洋宫廷式话机,拨了四个键码,与对方通起了话:“傅先生吗?我是仕成啊。您听说了吗?东路军总指挥何应钦已到了嘉兴。嗯,白崇禧正沿沪宁路而上。是的,第一军第一师薛岳快接近金山卫了,听说他的先头部队已经占领了龙华和南市。第二师呀?哦,刘峙攻克了江湾,闸北不保了。文长官汤岳嘛,什么,他的先遣旅也进了市区?哎呀,看来孙传芳大势已去喽。是啊,是啊,当初,您以招商局的名义调用九艘轮船,帮孙传芳运兵运物资的事,看来是押错了宝。对,对,关键是襄助孙大帅二百万块大洋的事,更是授人以柄呀。杜镛杜月笙吗?嗯,看来这个青帮大佬和虞洽卿老爷子,确实比我们有头脑,五卅运动分化了罢工组织,跟蒋总司令的关系也非同寻常,算是投对了注,这就要成新政权的红人了。是的,是的,虞先生倒是很信任我,他和杜月笙邀我成立中华共进会、工商联合会。唔,总共筹集了三百万银圆,还有武器。嗯,您先沉淀一下,肯定会东山再起的。放心,仕成就是您的马前卒。筱庵老,再会!”

放下电话,曾仕成两手一摊说:“抱歉。唉,上海乱了,我都忙得脚不沾地啦!”罗世英笑了笑,没有答话。他虽不懂得时局与政界的那些弯弯绕绕,但从刚才曾仕成的电话里,听出他在搞投机,肃然起敬之下,罗世英对他萌生了一些看法。马腾汇报道:“义父,阿拉见过警备司令毕庶澄了,他说周恩来是上海第三次起义的主脑,共产党还组织了五千人的工人纠察队,号召实行八十万人的总同盟罢工。毕司令说,警署、兵营,电报局、电话局会成为主要攻击目标,另外,沪东、沪西、浦东、虹口、吴淞、北站和闸北,也被工人控制了。”曾仕成揉了揉太阳穴说:“不管这些,他们翻不了天,介石总司令和汉民先生是不会让共产党得势的,上海终究会平静下来,生意人还得好好做生意。再说,这次我们是北伐军的有功之臣,今后,好处自然少不了。哦,光说话了,把罗老板的事耽误了。罗老板请坐,我去一趟会计室。”

曾仕成出去后,马腾搓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只亮晶晶的金镏子,调侃道:“罗老板,侬的这笔生意赚了不老少吧?”罗世英笑道:“我只是供货,仲甫先生是中间商,曾老板才是真正的买家。钱嘛,是都有赚,但都赚不多。”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分际得体,滴水不漏。马腾暗暗赞叹:这人不简单。

曾仕成手拿一张银票走进来说:“依照合约,裕隆已付清了全款,请代转给仲甫。至于罗老板的佣金,就由仲甫跟你结算吧!”罗世英说:“谢谢!嗯,买卖结清了,曾先生事务繁忙,世英就不叨扰了,这就告辞回金陵。”曾仕成微笑着点点头,吩咐马腾把罗世英送到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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