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婆
1.老祖母的算术题
老祖母最近迷上了看电视，尤其是《鉴宝》节目，看完了首播还要看重播，饭也忘了煮，猪也忘记喂，搞得儿孙们都有意见。这天傍晚，老祖母又凑到电视机跟前，因为听力不好，她的耳朵都快贴到电视上了。
“妈，你这是咋啦？要往哪里钻啦？棺材板在那头呢！”儿子老贵回来看见冷锅冷灶的，一肚子火没处冒，上前一把薅了电源线。老祖母悻悻地走到一边，闷声不响去了灶房。
半夜的时候，老祖母悄悄叫醒身边的重孙女小惠，说要考考她的算术，如果小惠答对了，明天就给她做油炸糕吃。小惠受不了油炸糕的诱惑，揉揉眼睛，爬了起来，让祖母出题。
“咱们家那电视机一千五，你算算，一百万可以买多少台电视机？”老祖母出了题目。这样的算术当然难不倒小惠。她很快就有了答案，六百六十六台半。
“那一半是哪里来的？”老祖母问。“四舍五入，半台。”小惠说。
老祖母又问小惠晓不晓得镇上二癞子开的小车多少钱。“大概两万块吧。”小惠想了想，“也可能值五万。”
老祖母要小惠再算算，一百万可以买多少辆那样的小车。这好算，“两万一辆的话，一百万就是五十辆，五万一辆的话，就是二十辆。”
“小惠，你晓得水泥多少钱一口袋吗？”老祖母问。小惠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明天去给我打听打听，看一百万可以买多少袋水泥……”
2.老贵的算盘
就在老祖母叫小惠做算术题的时候，老贵的老婆大馒头也把老贵叫了起来。老贵迷迷糊糊，问大馒头啥事。
“啥事，你就没觉得屋里头这些天怪怪的啊？”大馒头见老贵又要钻进被窝，拧了他一把。这一把将老贵拧得直咧嘴，“咋啦？啥怪事啊？”
“你娘。怪事在你娘身上。”大馒头说，这些天老祖母天天往电视机跟前凑，这老太太瞧的电视可不一般，是《鉴宝》。这是个叫人瞧着眼热的节目，好多人拿个破玩意儿往专家跟前一摆，人家就说值三十万五十万的。
“我道什么奇怪事呢，不就瞧瞧节目嘛。睡吧，有啥大惊小怪的。”老贵又打了个哈欠，这些天地里活儿重，太累了，懒得跟婆娘鸡肠鸭肚瞎扯。
“你说她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天天瞧《鉴宝》节目，还魂不守舍的，就不为点儿啥？”大馒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话叫老贵一个激灵，一筋斗翻起来，顿时想起一些事来。
老贵记得自己刚记事的时候，就听人家说他娘是城里的富家千金。娘真的是富家千金吗？咋就没见过她回娘家呢？有一回他问娘，娘却是泪流满面，他就打住了探寻的念头。
“你说你娘以前是千金小姐？”大馒头倒吸了口凉气，“难道……难道她藏了什么宝贝？要不然，她咋对《鉴宝》那么感兴趣呢？”
老贵两口子再也睡不着了。到天明的时候，两人作出了决定，先不忙声张这事，因为老祖母除了老贵，还有另外两个儿子，老富和老祥。老贵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呢，只养了个女儿小惠。而老富和老祥，两人都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各自又生了两个孩子，是多大一家子人啊。老富老祥可不是算不来账的憨子，他们的那些儿子也个个精得像猴。
怎么办呢？老贵和大馒头思忖着，还是先跟老祖母套套话，要是能把老祖母说热乎了，把那宝贝私自交给他，才是件大美事呢。
3.老祖母的宝物
老贵起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镇上买了甲鱼鸽子，还买了几盒桃酥。
“咋啦？有贵客要来？”老祖母问。“不是，娘，是给你买的。”大馒头把一块桃酥塞到老祖母嘴里，“给你补身子的！”
听说老贵上街给老祖母买了甲鱼鸽子，老富和老祥也觉得稀奇。三兄弟中，就数大哥老贵最抠门了，平常在外头拉泡屎都要用树叶子兜回来扔自家粪坑里。平常别说是甲鱼鸽子，老祖母就是多拈两筷子肥肉片子，老贵那个老婆也要作脸色给她看。但是现在，老贵两口子咋就舍得给老祖母买甲鱼鸽子吃呢？
中午的时候，小惠给了老富和老祥两兄弟答案。放学回家一进院子，小惠在心里叫声糟糕，忘记老祖母的吩咐了。正好见二爷三爷在一旁，就走过去叫了他们，问水泥多少钱一袋。
“水泥不论袋，论斤。哦，不对，论吨。”老富说，“去年三百多块钱一吨，今年涨了，得四百多了。”
“这孩子真上心，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啊？”老祥问。“不是，是老祖母叫我问的。”小惠回答说。
“老祖母咋关心起水泥啦？”老富问。
小惠就把昨天晚上老祖母要她做算术题的事情跟两个爷爷说了，还说，她已经算出了一百万可以买多少台电视机、多少辆小汽车……“一百万？”老富轻轻念了声，看着老祥。“一百万？”老祥也轻轻念了声，看着老富。这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那个传闻。就是老贵昨天晚上跟大馒头说起过的，老祖母曾经是富家千金……而此刻，老贵和大馒头正在伺候老祖母吃东西。老贵给老祖母夹了块肥嘟嘟的甲鱼肉，大馒头赶紧撕下鸽子大腿放在老祖母碗里。
老祖母很不习惯，她轻轻推开面前的碗，看看老贵，又看看大馒头：“你们有什么事儿，还是跟我直说吧。”
老贵赶紧支开小惠，讪笑说：“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准备给我们啊。”
“东西？什么东西？”老祖母故作糊涂。“娘啊，不管什么东西你都该给我们啊，我们是你的长子长媳呢。”大馒头凑在老祖母耳朵边，瞪了一眼门外，“你别想着老富和老祥，他们只会假惺惺，对你一点儿都不好。过年在他们家吃饭的时候，别瞧他们给你夹菜，夹的可都是骨头，骨头你嚼得动吗？”
“你就别说了！”老祖母拍拍桌子，打断大馒头的嘀咕，看着他们说，“不瞒你们，我确实有样东西——”
“什么东西？”老贵和大馒头两眼放光。“可能是个宝贝吧。”老祖母说。
“我们就知道老祖母有宝贝。”老富和老祥突然出现在门口，看样子他们已经偷听多时了，他们乜斜着老贵两口子，“如果老祖母没有宝贝，她会吃上这个？”两人说着突然凑到老祖母跟前，异口同声地问，“娘，你那是个什么宝贝？”
4.三百万
老祖母告诉三个儿子，根据她这些天看《鉴宝》节目的了解，她手里的宝贝应该是祖母绿。正说着，电视里又在放《鉴宝》了，正好有位藏家拿出了颗宝石请专家鉴定。
“我那个，就跟他拿的那个一样。”老祖母凑到电视机跟前看了看，说道。
电视里头的几个专家仔细瞧了那块宝石，然后宣布说，这颗石头是祖母绿，市场保守价值在三百万以上。三个儿子扭头看着老祖母，异口同声地问：“娘，你手里那个，比这个大还是小？”
“要大点儿。”老祖母说。
三个儿子顿时有了要晕过去的感觉。真是太令人激动了，三百万，是多少幢楼房，多少辆小车啊。就算天天吃甲鱼，吃鸽子，没个几十年几百年，也吃不完啊。高兴和激动没保持多久，大家就都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向老祖母提出了要保管那颗祖母绿的要求。但是老祖母不肯，她要亲自保管。
“那你到我们家去住吧，我们顿顿给你吃甲鱼，个儿比这个大！也比这新鲜。瞧这色，多半是摊子底下拣的死货。”老富说。
老贵可不依了，瞪着老富问什么死货？明明在水池子里抓的！大馒头也跟过来帮腔。趁着老贵和老富纠缠，老祥赶紧上前跟老祖母套起了近乎，左一个亲娘，右一个亲娘，要她跟他去住。
老富和老祥的老婆从外头回来，没搞清楚发生了啥事情，逮住小惠一问，也慌忙加入了进来。没过一会儿，一群孙子孙媳回来了，搞清楚原由后，也都加入了进去。一时间扯的扯，拉的拉，争的争，吵的吵，院子里乌烟瘴气，不可开交。
老祖母被一群儿孙围住拉拉扯扯，不多时就受不了，一气一急，白眼儿一翻，晕过去了。大家起初还没在意，一听说那祖母绿谁都没看见，只有老祖母自己知道宝贝在哪里，这才慌了神，赶紧把老祖母抬进屋里，搁在床上。是啊，要是老祖母出了什么问题，到哪里去找祖母绿去？
在一群儿孙们的精心照顾下，老祖母终于缓过气来。大家都眼巴巴瞧着她。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珠子最后落在小惠身上：“小惠啊，算好了吗？”
小惠点点头。
“你得重新算。”老祖母说，“你得照三百万来算，还不止买水泥这么简单，还得人工钱，还得……这道题反正比以前难了。”
“不怕，老祖母，我会算。”小惠说。
“现在不急，等把它换成了钱，我们再算。”老祖母看看他的儿孙们，“我有两个事情，你们要记好，第一呢，别再吵了，该怎么分，谁多谁少，我来做这个主；第二，你们现在有个最当紧的事，就是去给我找个买家来，交给你们啊，我不放心！”
5.大买家
为了防止跟买家私下交易，搞暗箱操作，三兄弟一起出面去找买家。但是能拿得出三百万现款的买家，可不大好找啊。三个兄弟进了城，城里有钱人多。
三兄弟先在停车场拦住个开小车的，说有宝石卖给他。那开车的瞧瞧他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钻进车里一溜烟走了。走了一段，又倒回来，开了窗户探出头来冲他们骂道：“穷慌了啊？他妈的，乡巴佬！”
三兄弟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却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要骂。接着，他们又在路上拦住个西装革履的胖子，瞧这气派，肯定是有钱人。
“咋啦？”那有钱人后退一步，吓了一跳。“你喜欢宝贝吗？比方祖母绿。”老贵笑嘻嘻地问。
那个有钱人本能地点点头：“喜欢。”
“我们有。”老富嘿嘿地笑笑说。“不过你得跟我们走一趟。”老祥笑眯眯地说。
那个有钱人点点头，摸出手机来，三兄弟还以为有钱人是在叫人拎钱过来，却没想到他吆喝的是110：“喂，110吗？这里有三个骗子……”
在城里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一个愿意跟他们买宝石的有钱人。三个人站在夜幕降临的街头，都觉得应该尽快找到买家，绝对不能在城里呆了，这里坐车要钱，吃饭要钱，喝水也要钱，就连进个茅坑，都得掏一块钱。
三个人闷闷地在街头站了一阵子，决定去珠宝店问问。在珠宝店里头，三兄弟瞧见了祖母绿。看见祖母绿，三个人就挪不动脚，凑上去看起来。这引起了保安的注意，几个保安上前提防着他们做出什么危险动作来。
“嗨，闺女，这东西值多少钱？”老贵问售货员。
“上面标的有啊。”售货员说。
“圈儿太多，我数不过来。”老贵说。
“一百五十万。”售货员说。
“这么点小玩意儿就要卖一百五十万？也太黑了嘛。这——”老贵就像是自己被坑了似的，大声叫唤起来。他的嗓门引起了珠宝店所有人的注意，看见他们的样子，大家都趔着身子往外走。
“大叔，你们出去吧，这里不合适你们呆。”一个保安过来，要拉老贵他们出去。
“咋啦？”老贵一挣，“撵人走不做生意啦？”“我们有颗比这个还大的。”老祥指指柜子里的那颗绿宝石。“你们别误会，我们是来卖宝石的。”老富见保安们个个虎视眈眈，赶紧解释说。
听说有三个乡下人在兜售绿宝石，珠宝店老板匆忙赶了过来。听他们说话的底气，以及比划那颗祖母绿的大小，老板不敢小觑，忙把他们请到办公室，又是请坐又是倒茶，然后要他们拿出珠宝来瞧瞧。
“你得跟我们去瞧，在我们娘手里。”老贵说。“记得带上钱，三百万，一个子儿也不少。”老富和老祥搭腔。
珠宝店老板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他指着门口：“你们乖乖出去，别在这里胡闹，否则的话，我对你们不客气。”见三个人还想纠缠，他提高嗓门大喝一声，“保安！”
回到街头，三兄弟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都束手无策了。
“哎，咱们不有一个现成的有钱人吗？”老祥一拍大腿，火烫了似的叫起来。老贵和老富看着他，从他惊喜的模样，老贵和老富都猜到了他说的那个现成的有钱人是谁，“是啊，咱们咋就把他忘了呢！”
6.二癞子
那个现成的有钱人是谁？二癞子。二癞子是谁？他是镇上最有钱的人，这家伙光楼房就有三幢，小车也有三辆，脖子上戴的金链子有拇指粗。要论起来，二癞子还跟老贵他们当过一段时间的兄弟，因为他是老祖母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对于捡他的情形，老贵那时候已经记事，记得最清楚。
那时候老祖母时常在逢集的时候，拖着三兄弟到镇上去缝穷。所谓缝穷，就是在街头帮人家补补衣裳，钉钉纽扣，一天下来也赚不了几个钱。
这天傍晚，老祖母揣着刚买的米，背上背着老富，怀里搂着老祥，屁股后面跟着老贵，四个人正往家里去。刚出小镇，就听见有娃娃哭。老祖母循着声音从垃圾堆里抱出了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为了给这个小娃娃治病，老祖母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见他身子虚弱，还四处为他求奶。老贵想起那时候的日子，就觉得后怕，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恨的是这个娃娃竟然是个白眼狼。老祖母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十五岁的时候，他竟然跑到镇上，给开酒厂的大癞子当起了干儿子，从此再不肯回这个家，把这个救他性命、养他长大的老娘忘在了脑后。三兄弟要撵到镇上收拾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但是被老祖母拦住了。老祖母说让他去吧，跟大癞子能过好日子，跟着我们只能受苦挨穷。
事实也确是如此。二癞子给大癞子当了儿子后，大癞子供他读了书，后来二癞子接管了大癞子的酒厂，据说现在钱多得都数不过来。
但是这个家伙不是一般的忘恩负义，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看过老祖母，大家有困难的时候他也不肯出手相助。记得老贵那年腿被石头砸伤了，住院急需钱，老富和老祥上门跟他借，他竟然说没有，而且还说不认识老贵，也不认识老富和老祥，当时把老富和老祥气得真想扑过去咬他几口。
三兄弟来到二癞子家，二癞子一见他们就背过脸去，往屋子里钻。
“二癞子，你别做那副鬼样子，我们不是来跟你借钱的，也不是来跟你攀亲的，我们来跟你谈笔生意。”老贵说。
二癞子回过头，看着昔日的三个兄长，鼻子里哼哼两声：“跟我谈生意？穷得都舔地灰了，你们有什么生意？”
“绿宝石！”老富说，“我们跟你谈绿宝石的生意。”“祖母绿。”老祥比了一下，“这么大个头，想卖给你，就不晓得你买不买得起！”
“污水沟里还冲出了卫生球，真是稀罕事。”二癞子怪笑起来，“你们会有祖母绿？怕是穷慌了编的吧？”
“二癞子，你别瞧不起人，我们才没工夫忽悠你呢。”老贵说，“真的，在老祖母手里。”
二癞子听老贵这么一说，脸色大变。老贵以为他还不相信，就说：“二癞子，你应该相信，你肯定听说过娘以前是富家千金吧。那祖母绿啊，多半是她祖上传下来的。眼下要老了，她不想带进土里去，要我们找个买家……”
“你别说了，我相信。”二癞子叹息一声，“不过你们都搞错了，她不是富家千金，她有个说不出口的身世。”
“你说什么？娘的身世说不出口？怎么说不出口？”老富看着二癞子。二癞子点点头，把他们请进里屋，关上房门，犹豫许久，才说出了他所知道的老祖母的身世。
7.老祖母的身世
老祖母的命其实很苦，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了妓院。在妓院里，她接了整整十年的客，解放后才被解救出来。
老贵和老祥老富听得眼睛像铜铃一样，见二癞子还要往下说，老贵上前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二癞子你也太不是人了，你不认她那个娘，也不能编这些话来作践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