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必久
1.病急乱投医
关上雪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好端端的公司，一夜之间大灾压顶——他要是拿不出两千万还债，银行就要提请法院来拍卖他的云天公司。
说起这笔巨款，他气得吐血——当初他抹不下脸面，为一位老朋友提供了这笔贷款的担保，谁知老朋友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情急之下脚底抹油溜出了国，银行不找他要找谁要？
法律顾问了解了前因后果后，皱着眉头想来想去，给关上雪出了三个主意。
关上雪一听，条条蛇都咬人：要他卖掉正办得红红火火的公司，简直是要他的命；贷款还账也不行，现在公司的大部分流动资金本来就是银行贷款，哪个银行还愿再贷，这个时候不找他提前还贷就烧高香了；找银行通融最好，可哪里找得到这么硬的关系呢？
就在关上雪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下面一个车间主任提供了一条线索：他手下电焊工宋育福的弟弟就是找他们逼债的那家银行的信贷科科长。关上雪忙问：“你莫非说的是‘宋一片’？”车间主任点点头。
关上雪对宋育福有些印象，他烧电焊技术倒是不错，可有个认死理的毛病。有一次吃中饭的时候，宋育福嫌食堂炊事员给他少打了一片蒸肉，守在打菜的窗口不走。这事恰恰被路过食堂的关上雪看到了，他上前了解情况。宋育福端着碗对他说：“老板您看，别人都是五片，她只给我打四片，这不是欺负人么？您给评评理！”关上雪沉着脸说：“不就一片肉吗？”马上要炊事员给他加上一大勺蒸肉。没想到宋育福竟不领情，只挑出一片，将剩下的蒸肉又还了回去。从这以后，公司有人给宋育福起了个“宋一片”的外号。
病急乱投医，关上雪忙把宋育福叫来询问。宋育福说，他是有个亲戚在那家银行当科长，不过不是他亲弟弟，是堂弟。
关上雪打量着宋育福，见他胡子拉碴，穿着一身尽是窟窿的工作服，一看就根本不是搞公关的样子。可为了公司的生存，他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就向他道出自己的苦水，请他去向堂弟求情，帮助公司渡过难关。
宋育福一听，心里竟有些幸灾乐祸。公司平时要工人加班加点，又不足额发加班费，他早就一肚子气，没想到关老板也有今天！
关上雪见宋育福不为所动，叹口气说：“老宋，这事不仅是帮我渡难关，也是为了公司里几百号人的饭碗啊。公司要是垮掉，你们现在到哪里去找工作？”
宋育福犹豫片刻，说道：“那我就去试试看，办不办得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关上雪说：“我说话算话，这事办成，我奖你五万。”
宋育福见还有一大笔奖金，便有些激动，对关上雪说：“您放心，我们不光是堂兄弟，从小还在一起玩，是娃娃朋友，我找他办事没多大问题的！”
听到这里，关上雪有些高兴，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钱，要宋育福下午买一套好衣服穿上去见他的堂弟，又从柜子里拿一条软中华烟让他带上。宋育福却推辞说：“我去见堂弟，又不是当新郎官，没必要穿好衣服，堂弟也不抽烟。”
关上雪望着他的背影，感到很悬。秘书进来，忐忑不安地问道：“他不行吧？”
沉默片刻，关上雪说：“一个电焊工，干这件事也难为他了，听天由命吧！”
2.求人不如求己
宋育福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来到银行。
在保安的指点下上楼的时候，宋育福突然有些紧张了，虽说是堂弟，又是娃娃朋友，可后来自己进了工厂，堂弟考上大学，毕竟来往少，谁知他还买不买我这个堂兄的账？
宋育福的担心是多余的，堂弟很大方：“我知道你的脾气，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遇到什么难事了？只要我办得到！”
宋育福见他还是那么豪爽，就说起公司里的事。哪知只讲了一半，堂弟就打断他的话：“打住打住，这事我知道，给你们公司的通知书还是我起草的。关上雪够绝的，想让你来趟这浑水。我们兄弟一场，你要做小生意，我想办法给你贷个十万八万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这笔款子，门儿都没有。”宋育福说：“可公司里还有几百号人，要是公司垮了，他们怎么办？”
堂弟摇摇头说：“你呀，叫我不知怎么说你好，自己屁股流血，还想为别人医痔疮。算啦，别说那么多，谁叫你是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哥，你明天就给我辞了，我马上给你找份事做，保证工作轻松，工资比你现在要多。”
宋育福不知说什么好，他一咬牙，对堂弟低声说道：“我们老板确实走投无路了，要不，他也不会低三下四来求我这个电焊工。他说了，事情办成奖我五万块，你就帮个忙吧，那五万块钱我一分都不要，都给你！”
堂弟一听，跳起来指着宋育福的鼻子说：“你呀，简直糊涂到了家，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我也不敢拿，两千万啊，不是我当弟的不给你面子，你以为银行的钱都在我这个信贷科长腰包里揣着？”
宋育福说：“这钱又不是不还，不就缓一段时间吗？”
堂弟不知怎么回答他，气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边走边说：“我真没想到，你平时蔫不唧的从不找我，这一来就是天大的事！真是光脚走钉板，这样的事也敢揽。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事，我二话不说帮你办，这件事没门儿。”
宋育福忍不住顶他：“事在人为，你能为我帮忙，为什么就不能办这件事呢？”
堂弟哭笑不得，与他这个电焊工谈贷款、担保之类的金融问题，真是秀才遇见兵。可他知道，这位堂哥的倔劲儿一旦上来，十头牛也难拉回。他想了想，对宋育福说：“也不是老弟不帮你这个忙，实话给你讲，弟也就是个管钥匙的丫环——作不得主。你们公司的事，得管信贷的张副行长点头才行，可我哪能去找他开这个口，他不以为我得了你们公司多少好处才怪！”
宋育福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真是求人不如求己，我这就找他去。”堂弟在办公室里暗笑：以抠门出名的张副行长，会怎样打发自己这位搞笑的堂哥呢？
3.旧债未还添新债
张副行长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关上雪是不是急出了精神病，怎么派一个电焊工来谈这么大的事情？他好奇地将宋育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你了解你们的关老板吗？”
宋育福说道：“我是一个工人，哪能了解老板？”
张副行长说：“你不了解他，凭什么要我暂缓他还款，我听着怎么越来越糊涂？”
宋育福挠挠头说：“我们是一个出口加工企业，效益很好，订单都订到明年了，是个好企业。”
张副行长与关上雪见过几次面，印象也不错，听宋育福说到这里，他还真为关上雪惋惜起来。宋育福见张副行长在沉思，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他，趁热打铁对他说：“厂里有六百多工人，公司要是一垮，这些人怎么办，喝西北风呀？张行长，你们是管钱的，拔根寒毛比我们腰还粗。看在我们这些工人身家性命的份儿上，缓一缓吧。”
谁知，张副行长摇摇头说：“我说老宋，你说的情况我理解，可你也得为我们着想啊！我们是银行，不是慈善机关。先不说你们老板担保就得负责这一条，我们的日子也难过啊。不瞒你说，我们的资金也是三个坛子两个盖子，正常的信贷都周转不过来，哪里还能为你们开这样的口子？有些事情讲了你也不懂，反正这是绝对不行的。”
宋育福没想到他油盐不进，情急之下，忍不住说道：“我就不明白，当初我工作的那个国营厂子，年年亏损，你们银行照样年年贷款，最后破产了，你们一分钱也收不回来，钱都打了水漂。现在我们公司效益这么好，不过是为别人担保，你们就不放过，追着要钱，这是什么道理？”
张副行长有些恼火了，不想再与他纠缠，他说：“你懂什么？这里是银行，又不是卖小菜讨价还价的地方，说多了你不懂，说少了你更不知道，去去去！”
宋育福一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声说道：“我们老板快被你们逼死了，你们这是杀鸡取卵，好好一个公司要败在你们手里！”
张副行长又气又急，眼珠一瞪，狠狠将了宋育福一军：“你要真帮关上雪就帮到底，我也不要多的，你三天内能帮你们老板给我拿五百万的抵押金来，我就什么话也不说，按你说的办。没五百万，你从此就不要进我这道门！”
宋育福一听，心想这下将祸惹大了，没帮上关老板的忙不说，还闹出个五百万，再不走说不定还要弄出个一千万。临出门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没压住自己的火气，对张副行长说：“不就五百万吗，你狠什么？我不相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张副行长冷笑道：“大话不能当钱使！”
宋育福走出银行大楼，他一跺脚，活了快五十岁，他从没说过大话吹过牛，怎么刚才就敢在张副行长面前讲狠话，他到哪里去找五百万，他哪还有脸回去见关老板？
4.卒子过河终成车
关上雪眼巴巴望了一下午，也没等到宋育福给他带回好消息。下班的时候，秘书说：“看来没什么指望了，他事情没办成没脸见您，恐怕早就回家了。”
回家后，关上雪心神不定。老婆问清缘由，忍不住埋怨关上雪，说他是急昏了头，这么大的事去指望一个工人帮忙，不是将芝麻秆当顶门杠使吗？关上雪想想也是，看来只有卖公司一条路了，想到这里，他一夜没合眼。
这天晚上，张副行长的心情也不好。老婆见他吃饭的时候无精打采，以为他病了，问来问去，老公原来是为一个工人上火。她就讥笑他，副行长跟一个工人谈两千万的担保，我看你们两人的脑壳都有毛病。
张副行长说：“你不知道，这家伙什么都不懂，可难缠，说起话来直捅人的肺窝子！”
老婆说：“你要他一个工人拿五百万，也够狠的，这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其实最急的还是宋育福，他急得嘴上起了泡，回到家连饭也不想吃，想想便又赶到堂弟的家。他将与张副行长争吵的事一说，堂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堂弟说：“怎么样？不是我不帮你，这件事根本办不成。”
宋育福说：“怎么办不成？他不是说了吗，只要我拿五百万去抵押，他就同意！”
堂弟说：“他这不是明摆着难为你吗？凭你的能力，到哪里能筹集这么大一笔钱？找亲朋好友也不行啊。你看我，去年刚买了房子，又装修，将家里都掏空了，哪里有钱？话说回来，你一个工人，为老板操什么心啊，我真闹不懂。他将你这个小卒子推过河，未必你还真把自己当车用？”
宋育福白他一眼：“你是没尝过失业的滋味。我们那六百多人，上有老，下有小，公司要是垮了，他们到哪里讨生活？”说到这里，宋育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桌子。堂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要朝自己发脾气，没想到宋育福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堂弟愣了半天，以为自己得罪了这位倔强的堂哥。他哪里知道，宋育福是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工人们上班的时候，在公司门口看到一张落款宋育福的集资告示，告示说老板遇到难题，希望每个工人临时集资一万元，保住公司。工人们一看，顿时炸了锅，将宋育福骂得狗血淋头。宋育福哈腰站在那里，给几个跳着骂他的人说好话。
关上雪知道后，忙将宋育福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问清情况，有些激动地说：“我谢谢你了，张副行长既然提出这个条件，我卖房卖车也要凑出这笔钱，以你的名义给他拿去，我说话算话，五万块奖金还是你的。”
宋育福一听这话，气得脸通红，没想到关上雪竟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五万块奖金。他狠狠地一挥手，说：“我既然答应了张副行长，这钱就得我负责，不要你管！”说完砰地带上门走了。
大伙儿听宋育福说清来龙去脉，慢慢想过来了，有饭碗总比没饭碗好，再说这钱只是临时周转，不久就要还给大家，而且还有利息。这事不知怎么被晚报记者知道了，写了篇题为《同舟共济，工人自发为老板集资保饭碗》的新闻登了出来。张副行长看到新闻，坐不住了，与行长商量后，带着信贷科长匆匆赶到云天公司。
宋育福见到张副行长，有点儿慌乱：“不是说好三天的期限吗？今天才第二天，我已筹到三百多万了。”
张副行长苦笑道：“带我到关总那里去吧，我答应你的要求。我算服你了，行不行？”宋育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抖了抖手上几大张签名纸，问道：“那这些——”
张副行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都拿回去吧，你要我怎么收？你这么一闹，别人还不将我们银行当成葛朗台呀？”
关上雪见张副行长同意暂缓还款，感动得只差给他磕头了。张副行长却对他说：“你不要谢我，要谢，就谢死缠烂打的老宋。有他这样的员工，真是你关老板前世修来的福气哟。他说得对，不要杀鸡取卵，像你这样经营好、有前途的小企业，我们银行还真的要将你们养肥了生蛋，大家才都有前途啊。”他们谈话的时候，宋育福悄悄问堂弟，葛朗台是什么人？堂弟告诉他，葛朗台是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将钱看得比命还重，连穷人的茶壶也不放过，当成抵押品收到自己家里。宋育福恍然大悟，细细一想，张副行长逼自己的时候，还真像那样的人哩。堂弟笑他，我真没想到，你这个卒子一过河，还真成了车啊。
关上雪送走张副行长，马上要为宋育福兑现五万块奖金，没想到他高低不要。关上雪没办法，想来想去，干脆用这笔钱办了个困难员工补助基金。他还要将宋育福调到办公室当主任，宋育福却死活不答应，他说自己就喜欢当电焊工，自己连葛朗台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哪有资格当什么主任！
关老板过意不去，总觉得要给他点儿好处才是，问宋育福有什么困难，他憋了半天，总算说了句：“你今后可要给我们把加班工资发足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