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响过最后一声,金钉朱漆的巍峨宫门渐渐闭了。
宛然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日间繁丽庄严的宫阙渐次褪入浓淡墨色,偶有几处青碧残垣,也很快没入了扶扶摇摇的花影。
只有循着礼仪压得极低的细细交谈无声落在风里:
“哥哥这是去做什么,如此深夜还要急急而往?”
“官家追问《清明上河图》的进度,特意遣我来问问。”
簌簌疾行间,两道青衣重又步出花影,都是清隽稚嫩的模样,却已经着了内侍省的黄门服色。
如此年纪便得如此地位,面上也颇见矜傲之色,显见应是地位不错。
此刻已至中天,偌大皇城皆是寂寥,想来已无人再来计较他们的小小失礼,他们才敢如此大胆地交谈起来。
“官家怎么突然想起问这图了?”
“前几日图画院进画,其中很有几个不错的,官家欣喜之下都做了大赏,才想起还有这幅长卷。”
一问一答间,二人已经过了垂拱门,向着图画院而去了。
“那他可有好日子了,官家素性风雅,又是点了他的名作画的,一旦画成,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看不见得。”年纪大些的却是叹气,看得出他虽只比那一位大了一点,行事却已颇是老辣了,“你难道没听说过,那位在图画院内也不得人心吗?”
“还有如此之事?”另外那个便听得有些茫然,“不是官家都青眼于他吗?不然怎么会专门令他作画?”
“天家之事哪容我们多说?”另外一个却不肯多说了,“还是尽快做事吧。”
年纪小些那个明显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察言观色,了然不再提了。
如此,气氛便又回到了初时的清清寂寂。
……
他们却不知,这一番自认隐秘的话,尽数落在了一个陌生少女耳中。
中天月色清浅,被花影那么一筛,更显细薄,隐隐风露流转,也带着清凉之意。
那少女素衣披发站在月色之间,轻薄单纱之下是雪白的肌骨,不似玉石的润,却似碎瓷的凉。
美则美矣,却总带着些奇异的飘忽之感。
便如此刻,明明是她于意外之时出现在了意外之地,却全然不觉自己从行径到姿态的诡秘,而只是饶有兴味地模仿着方才二人的举止。
一忽儿仿着年纪略大那位一本正经地背着手道天家之事不可说,一忽儿又仿着年纪小的那个满眼放光地感叹那他可有好日子了。
然而无论她换了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总带着些事不关己的薄凉。
使得那本该寻常无比的喜怒哀乐,都只如浮在水面的一重轻烟,看似缠绵交织,实则并无干系。
她也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玩了一会儿便嘟囔着“没意思”停了下来。
然而就是那点郁郁,也依然只是强行晕在白瓷上的异色浮尘。
她却并不在乎自己从神色到动作透出的十万分的奇异,一停了上一番动作,便立刻若有所思地环顾着四周,显然是想要再寻找些有趣的东西。
然而毕竟已至中天,多半宫室都闭了下来,除却之前那种临时有令不得不深夜前往的宫人,也就只有潜在暗色里随时静候事故或故事的侍卫们了。
她又断不愿去接近那些敏锐优美却同样危险的存在,所以才会追着两个小黄门游戏起来。
可惜饶是他们,也在没了那位张先生的事做由头后果断停止了拖延,平平静静一别,便各自去了。
至于她的追逐,只要不切实落到他们眼底,都是会被无情忽略掉的。
如此,才有了白衣少女此刻的百无聊赖。
细细看过数圈,除了已看到熟识的月光,并无其他新玩意儿能让她拿来解闷了,少女才怏怏收了一切神色,才颦着眉做了个古怪手势:
“算了,还是回去吧。”
迎着她的声音,方才还清晰非常的风景皆如石子入水一般打起了涟漪,倏忽之间,便从风平浪静的小径换回了本该同样安静,却因为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乍然喧嚣起来的图画院。
……
虽说本朝颇重诗画,但不知为何,书画院却仍比普通文官们地位低出许多,尤其是画院,虽同属于“以艺进者”,却终究比书院逊出一筹。
如此,也就难怪画院镇日清寂了。
不知道是否就因了这个原因,一入图画院,少女便宛然游鱼入水,眼底总算现出了稍微真心些的欢喜。
她似乎也确实对图画院分外熟悉,许多身在其中的画学生们都不知的小径偏房,她都能来去自如,甚至于还能不时没入铜锁紧闭的楼阁,去细观那些专供画师们品鉴临摹的隐秘藏画,而后或是满意或是不屑地出来,继续游荡向下一个藏画之所。
如此情态,却又是半点不见方才匆匆赶回的急切了。
此时夜已极深,除却部分仍怀着官家驾临之期待而不肯落灯的宫殿,以及部分时至现在仍未结了活计的宫人,偌大皇城都已进入了彻底的清寂。
若不是还有虫鸟间或一鸣,当真也宛如一幅富丽却死寂的画卷。
如此一算,如今还在图画院穿来游去的非人少女反而成了皇城中唯一鲜活的存在了。
不知是被她的行径鼓励到还是本就到了属于他们的时刻,那些原本静于暗夜轻易不肯现于人前的灵们也纷纷开始有动静了。
而首当其冲的,自然还是早有灵物青眼的图画院。
“姐姐还是如此来去匆匆啊。”
虚空之中,突兀起了一道少女的娇声。
虽听起来也是寻常的软语呢喃,然而那字里行间泄出的轻灵冷意还是暴露了她非人的身份。
然而那早已在此游荡许久的白衣少女却是刹那高兴了起来,即使她的欢喜依然带着游戏般的漫不经心,还是足够昭告出她与这个声音的熟稔了:
“原来你们还在啊?”
虽不曾亲眼得见少女刹那明亮起来的眼神,但只凭着难得热烈起来的话语,先前出语的女声还是娇笑般回了过去:
“我们画中人,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