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走出病案室,走过地下室一层狭窄的走廊,余梅甄突然冒出一句话,“一个壮美的建筑坍塌是什么感觉?”
“令人唏嘘吧,巴黎圣母院,你是在说巴黎圣母院吗?”保罗问余梅甄。余梅甄没有接话,想:他永远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病理科李卫华主任其实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是由于他在国内病理界的地位,医院决定目前科室里的工作仍由他来负责。李主任话不多,消瘦,头顶部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他总是把不多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余梅甄觉得他有诗人气质,细致、敏感,及其偶尔的时候有点儿神经质。
李主任很欣赏保罗,在其他同事眼里,他是把保罗按接班人的条件来培养的。
余梅甄和保罗直接上了三楼讨论室,全科人已经基本到齐,他们俩前后脚进去时,余梅甄感觉到有几个人似乎互换了一下眼神儿并互相间心领神会似的窃笑。余梅甄心想这群人什么都不知道,瞎起哄。李主任招呼他们坐在身边,开始传达医院院周会的内容。
最近全国医院排名出来了,医院去年的排名下滑,医院领导层非常着急,督促大家注意医疗服务质量,不要出医疗事故,争取更多的患者来院就诊。同时对外加大宣传力度,最近妇科丁续晁主任在国外获得一项重要奖项,医院要借此机会加以宣传。
丁主任,余梅甄隔着李主任,看了看保罗,他皱着眉头,不知道他查了几份病历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手术者。
科会结束中午饭的时候,余梅甄的手机不停地震动,果然都是保罗发的微信:“我目前查到的几份病历里,手术者都是丁续晁主任,手术护士和麻醉医生也分别全是一个人。患者都是不孕症而且试管婴儿技术失败后。应该是选择性入组患者并择期进行手术,病历里面手术方式都显示为输卵管复通术。目前我没有在一份病历中找到我们科发出的这些患者的病理报告。可以肯定是在一部分患者身上进行一种治疗不孕症方法的人体试验。”
余梅甄回复:“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怎么会是丁主任呢?”
“我知道了你说的壮美建筑指的是什么,但是你想,如果不是在医院里拥有巨大权利、在患者中拥有极高的权威,这种事情也是做不了的。”保罗似乎很有把握。
“下班后,我们还去病案室,把所有其他病例情况补充完整。”
“好!”余梅甄其实心里已经有些打退堂鼓,丁主任是医院对外吸引患者的金牌专家,自己和保罗就是俩个普通的年轻医生,在背后调查丁主任,怎么想都有些以卵击石的感觉。
医院的底下餐厅与病案室一墙之隔,余梅甄下班后去餐厅吃晚饭,朝嘴里送了两勺扬州炒饭,喝了一口酸奶,没有胃口了。又去拿了一盘水果,还没有到季节,吃西瓜的感觉还不如喝白开水。她想,这俩天自己也是有了压力,医院是一个什么地方,权利和利益的交汇地啊,像丁主任这样的人赶着去巴结的人有的是,也不知道保罗有没有想过,即使仅仅是风吹草动,被丁主任知晓,他俩的位置不保可能是轻的。医院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明摆着的事儿,医院指望丁主任这块金字招牌呢。你是为了正义,正义是什么?保罗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些吧。
余梅甄看了看表离病案室关门还有4个小时,无论如何把事情搞清楚吧。她起身朝病案室走过去。
保罗还是坐在上午的位置,余梅甄也选择坐在她早上坐的位置。保罗扭头看着她笑了笑,可能是自己的错误判读,她感觉保罗笑得不轻松。
余梅甄开始继续她的查询,他们没有再交流,接近十点的时候,余梅甄完成了所有病例的查阅和登记,然后她发了一条微信给保罗:“我完成了。”
保罗回复:“也很快完成,等着一起离开,我送你回家。”
今天晚上病案室值班的人他们不认识,他已经反复两次从这边走过,看了看他俩,晚上整个病案室也只有他们俩个人,他似乎要说点什么,最后没说话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在电脑上打起游戏。
等保罗说完成时,已经夜里十点了,两个人收拾东西往外走,到门口跟值班人员道别,看到胸牌上的名字:赵晓强,保罗随即说:“赵老师,抱歉抱歉,这么晚。”那人摇了摇手,起身来关门,说:慢走,天晚了,小心。
走过连接的通道,到地下车库,上车后保罗说:“系好安全带吧!”
黑暗中余梅甄用手在身体左侧边摸索着寻找安全带的插孔,她从来没有坐过保罗的车,保罗探身把安全带从余梅甄手里接过来,插好,并帮她调整一下肩上的带子。
“保罗,你想好了吗?你要继续下去还是就此放弃?我是很严肃地问你的。”
“余,我也想放弃,真的。丁续晁,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在车库昏暗的灯光里,余梅甄看见保罗头低下去,他似乎暂时没有打算启动车的意思。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真是十年如一日,这种不符合伦理的手术方式会给患者带来什么不确定的影响?”余梅甄看了看保罗,虽然他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能听得出来愤怒的气息。
“我们真的选择忽略吗?余,我们不知道是一回事儿,现在我们知道了,但选择装聋作哑可是另一回事儿啊!”保罗扭过头了直视着余梅甄,
“我只知道想扮演上帝的人没有好下场,我们只是普通的大夫,挑战大boss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余梅甄说话时选择直截了当,顾不得保罗的自尊心了。
“我没有想扮演上帝,我也不是想别的什么,有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是不是应该阻止他继续下去?”
“保罗,你想十年期间,这些患者的情况我们并不知道,也许是皆大欢喜,成功助孕,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坏结局呢,只是不符合伦理,但如果是好结果,也是不是可以接受?”
“不对,余,不对的,即使是这个违反伦理的研究结果是好的,没有伦理委员会的批准,也不允许擅自进行的,如果都像丁主任那样,医学研究就失控了,结果是可怕的。现在我们退缩,只能是我们太怯懦、太无能为力,现实所致。”
“你说的非常对,现实所致,人趋利避害是天性,百害而无一益啊,对你我、对科室、对医院,你仔细考虑一下。”
“世上不存在百害而无一益的事情,看你从什么角度出发考虑这个问题,把治疗效果不成熟、没有大量数据支撑的手术方式在人体上做实验,而且用一种欺骗手段,阻止它就对患者有益。丁主任是院士,这种做法不是科学家是科学怪人,会产生很恶劣的示范效应。”
保罗启动了车,余梅甄想:这是一个对骑士文学中毒颇深的人,不对,保罗是懂得分寸、懂得进退的,他只是一时有些气愤,给他时间,让他想想吧。于是余梅甄不再说话。
车开出地库,夜里10点多路上的人和车流已经不那么密集,车里的俩个人都不再说话,拐进花市大街,很快已经到了余梅甄家的小区门口。
“再见,明天见!”余梅甄边把安全带松开,边开车门下车,她没有再看保罗的眼睛,也没有等保罗回答,跳下车,径直进了小区。太累了,心里太累了,一切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