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徽亲王府,寂静得能听见红梅绽放的声音,只有映着红烛投到窗上的身影带着几乎闻不见的呼吸述说着些许生气。
“到哪了?”君广白“银瓶乍破”般地打破沉寂。
“今夜将抵达兰湘城。”总是陷入迷茫的麦秋出乎意料地没有因这没首没尾的话再次陷入迷茫。
君广白满意地扯了扯嘴角,“让白一入夜前到兰湘城,英仁侯一家许是会在兰湘城住上几日,让白一暗中护着。”
麦秋闻言,终于还是躲不过命运的折磨:世子竟派白影的首领白一去护一个和他争风云令的对手?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顿时搅乱了麦秋思考大半个月才想明白的事情:世子让我去给兵部尚书送兵籍不是为了对付英仁侯府,抢回风云令吗?左脑的水与右脑的面迅速在麦秋的脑中拌成浆糊,一团混沌中,麦秋只记得一点,就是“佛曰:不可问、不可问。”
离了雾灵城的良田美池,一路向北,仰叹云雨晴空苍天之厚待,俯感沃土甘泉大地之宽宥,俯仰之间,自然的鬼斧神工绘制着的不可添删的如画江山伴着“吱吱”车辕展于眼前。
“风调雨顺,天地祥和,永昶若非占尽天时,不知今年又要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云策一身温和、满面怜悯,活脱脱像一个历经沧桑后回来可怜众生的山野老道。
云舒咋舌,“啧啧,怪不得鬼老头那么鬼还能被你唬成这样,连亲闺女说你一句坏话都不行,果真是装腔作势到骨子里了。”
“你个臭丫头,养病的时候虚弱得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现在皮痒了不成?”云策甩了君子的包袱,嘴角轻扯,幽深的目光投到云舒身上,云舒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云舒伸手扶额,学着方才云策的口气,“永昶已如海市蜃楼,繁华在表不入里,摇摇可危矣!可危矣!天时不能时刻占尽,怕是一场大雨就能毁了一座城。”
云策闻言微怔,见云舒安坐马上、岿然不动,却突然来了这样一句忧国忧民的话,委实不像她。下一秒,只见云舒翩然下马,一路奔至马车前,十分愉悦地叫喊着“爹、娘,哥趁着我喝药不能动内功就欺负我。”
冉云舒在做什么?告状!是啊,四年了,都忘了他这个妹妹最会告状了。云策龟裂于马上,耳畔似有狂风呼啸,眼前唯余大地翻转,脑中母亲“竟敢欺负你妹妹、欺负你妹妹、你妹妹、妹妹......”的怒喝声不停地回响。仿佛经过一生似的,终于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道:“娘,怎么会,我怎会欺负妹妹,妹妹这么可爱(wu)!”
马车里,冉侯爷顺着女儿的毛,冉夫人扶着女儿的背,“怎么没有内功还跳上马车,可不许再这么调皮了。”
“知道了,娘,舒儿最听娘的话了。”云舒眼里的星星闪亮得不像话,让人恨不得捧在手心,“娘,我好饿了,我们去兰湘城的啖荤楼吧,那里的口水鸡天下一绝呢!”
女儿这许久未见的馋猫般的神情让英仁侯夫妇忍俊不禁,连声吩咐:“云策,我们去前面的啖荤楼歇歇脚。”
金顶石壁,彩瓦琉璃,檐牙高啄,歌台暖响。飞女在窗梁上散着花,祥瑞在石壁上送着福。精致的雕花投入点点斜阳,好生气派。然而这样的一座啖荤楼在这条大街上并不突兀,可见此街果然是“繁华不足道,奢靡方可言”。
云舒轻呵:“朱门酒肉,路冻白骨,果然如是。”
云舒、云策一左一右携着冉夫人走进,少女火红罗裙,艳丽张扬,脸色莹润,一双眼睛盈满灵气,斜阳在少女身后不再惊艳,甘愿沦作少女的背景。楼内食客不自知地吸了一口气,如此美人只怕天上都难有,今日人间得见委实不易,却偏偏带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实在可惜。少女右侧的青年,虽着一身深蓝粗袍,但周身气势不掩,凌冽的气息在青年的收敛下不显压迫,反而衬出几分尊贵,青年低眉浅笑,便引了阳光入室,陌上人如玉,莫不过此。少女和青年间的贵妇,慈目祥和,雍容华贵;身后的男人也是气魄非凡。连身旁侍女模样的女子都是轻纱细软,这得是怎样的富贵人家!
两小二急忙抖了抖毛巾迎上,一左一右分立与云舒云策面前。左侧小二忙弯下腰,招呼着:“客官楼上请!”右侧小二明显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一双眼睛提溜着,忽而伸手拦下云策,“客官,我们店里有规矩,粗衣者只能坐于楼下,您看您要不要换身衣裳?”
“我们是一起的。”云策闻言也不怒,好脾气地解释道。
“客官您别为难我们,想必您是外地的,不晓得‘只认衣裳不认人’不止是啖荤楼的规矩,也是兰湘城的规矩,瞧您气宇非凡,应是不缺绸缎华衣的,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小二的腰弯地恭敬又担忧,一副“摊上大事儿了”的表情。
“没什么的,我们都坐楼下就好。”云舒大步走向最内侧的两张小桌,卷起宽袖,拉过其中一张拼起来,行动间不忘嘱咐:“两盘口水鸡,两壶好酒,剩下的随意。”一静一动间淑女的气质陡然幻灭,活脱脱地生出几分豪气与洒脱,倒也令人赏心悦目。
楼上,一独酌青年,头上带着束发嵌宝的紫金冠,身着冰蓝的上好丝绸,偶尔抬头,好一张翩若惊鸿的脸。青年倚着围栏,似是掌玩着趣物般的,青年端详着酒杯,忽地一掷,酒杯如划过的疾风一样直指云舒。
酒杯带着千钧的气力,毫不迟疑地撕裂空气,众人反应不及。只见一只筷子迎面而上,似是柔弱的水滴凭着粉身碎骨的勇气反抗着巨石,最后还是赢不过强大,归于尘土,轮回于天地。筷子折断落地后,酒杯虽继续疾驰着,却终是被筷子冲得泄了力,堪堪停于云舒脚下。
酒杯的破碎声响起,青年嘴角抹过轻笑,一跃而下,驻于冉侯爷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晚辈礼,而后又向云策行了平辈礼,结了身上的冰蓝披风,搭在云策手臂上,“这就合规矩了,冉侯爷、冉夫人,云策兄楼上请吧!”冉夫人方从惊吓的空白里摸索出“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等深刻的哲学问题,见面前青年不禁满腔怒气,英仁侯亦是没有满面铁青。四年了,都忘了这两个“未见其人,先动其手”的熊孩子的规矩了。
倒是云舒一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样子,“爹、娘,我们上去吧,何小公爷应是有话要问。”云舒放下卷起的衣袖,“既是小公爷请客给我们压惊,我们也不必客气。”
青年爽朗的笑声充斥着啖荤楼,“没想到云舒妹妹功夫有如此长进,一张巧嘴也无丝毫退步。江湖朝堂,能不用内功接我五成气力的实在寥寥,云舒妹妹应是我永昶武学之翘楚。四年不见,你我本是旧友,既是不必客气的,理当叫我一声‘温言哥’。”
云舒敷衍地行了半个礼,微退半步,生怕晚了一刻便躲避不及,“起开,四年前,是我打不过你,但是现在可是不同了,你我一天生辰,凭什么你是哥,我是妹妹。”
何温言一把拉过云舒,手指扣住云舒的手腕,“妹妹方才不用内力,是瞧不起我这追凤诀,还是受了伤?”
云策无奈,虽儿时便知何温言待自家妹妹是不同的,但是在父母面前如此放肆委实不妥,“小公爷还是放手吧,妹妹身体不适,但我却也是大夫。”
“是呀”,何温言似酒后初醒,“忘了云策兄乃鬼神医的弟子着实不该。”说完,缓缓地放开手,细细摩挲着手掌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