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以为抹去了对方的记忆，抹去了自己在他心中一切不好的记忆，那么二人之间，便会有一个纯纯粹粹的，从头再来的机会。
可是此时此刻，当她看到这样一个傅青鸿时，不知为何，心中却根本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喜悦。
她只觉得，这样的傅青鸿，整个人太过平静了。死水一般的平静，似乎自打失忆之后，便失去了骨子里的生机。
似乎灵魂之中少了什么，如何，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
然而……事已至此，她早已无法回头了。
嘴角扯出一抹笑来，纪云墨冲着对方盈盈一礼，介绍着自己道：“奴家唤作纪云墨，是这府中的二小姐。”
傅青鸿面露了然，又回了一礼，道：“见过二小姐。”
“大夫不必如此多礼，奴家偶然经过，不慎听到了大夫同门房的对话。”纪云墨忍住内心涌起的波澜，微微笑道，“大夫若是来找姐姐的，实在不巧，她今日一早便出了门，此刻还为归返。”
她这番话，实则不过是把门房的话语重复了一次而已，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傅青鸿闻言依旧态度谦恭，道：“既然大小姐不在，那么在下便也不再烦扰了。”说着再度抬腿欲走。
“傅大夫既然来了，何不多在此坐坐？”纪云墨却忽然出言想留。
傅青鸿略一迟疑，隐约感觉得到，这女子的话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别样的意思。正待说什么，纪云墨接下来的话，却又跟了上来。
“傅大夫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过去的事情么？”缓缓地，她凝视着他，表情真挚得仿佛不带任何一丝杂质。
于是傅青鸿准备离开的脚步，便这么顿在原地。不得不承认，他对于自己过去的好奇，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要更为浓重。
看出对方眼底的期待，纪云墨嘴角上勾，道：“虽然春日未至，宅中的景色较之其余季节，怕是平淡了些。然而后院之中，倒是山水依旧，是个情景的去处。”顿了顿道，“不知傅大夫可否作陪？”
傅青鸿微微颔首，道：“在下荣幸之至。”
纪宅的后院，同纪云墨口中所描述的，实则大不相同。虽是冬末之际，院中百花凋零，但松柏却是四季常青，格外苍翠着。乍然踏入院中，便能感到一股勃勃的生机。仿佛春日，就在前方。
傅青鸿同纪云墨在院中的小亭中相对而坐。
纪云墨一身素衣，形容素淡清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视过面前的男子，她缓缓道：“傅大夫……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实不相瞒，半点记忆也没有了。”傅青鸿闻言微微垂下眼，道，“之后虽也曾蒙人告知些许事情，然而颇为零散，却也终究连不成完整的情节。”
纪云墨闻言，心中稍稍警觉起来。装作若无其事般，她道：“那傅大夫都知道了些什么？”
傅青鸿神情复杂地一笑，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听出他话中遮掩的意味，纪云墨不着痕迹地凝神细细思索，已然猜测到了几分。然而她面上却只是淡然一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事关自己的过去，怎会是无关紧要的事？”
傅青鸿也只是笑而不语。
而这时，纪云墨却又忽然道：“大夫可是已然知道，自己心之所属……乃是何人？”
听闻此言，傅青鸿起初稍稍一惊，抬眼凝视了她片刻，最后却依旧沉默下来，不肯定，也不否认。
纪云墨心中了然，却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将目光缓缓地投向远方，似是陷入沉思一般。
在二人间留下一段漫长到近乎窒息的空白，她才道：“傅大夫在失忆之前，曾为姐姐诊过多年的病。”
这话同傅青鸿之前从段天璘处听来的话不谋而合，傅青鸿不禁微微动容，觉得面前女子的话，是可信的。至少，她对自己是有一定了解的。
而这时，纪云墨顿了顿，又继续道：“实不相瞒，傅大夫一直以来，都是心仪姐姐的。”又是一段沉默，她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接下来，却说出了一句十分惊为天人的话。
她道：“而我，则是暗自钦慕于傅大夫。我们三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傅青鸿如何也料不到，面前这个娴静如水的女子，竟然对自己……怀了那样的心思。更料不到的是，她竟还当着自己的面，将这样的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这样的震惊，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
纪云墨眼底掠过一丝凄然，她低垂了眼，道：“实在抱歉。我说这话，并非为了给你怎样的压力，只不过思来想去，觉得若是让你就此忘了此事，心中……定然会留下遗憾的吧。”
傅青鸿面对着样的剖白，显得有些局促。
勉强地笑了笑，他道：“多谢二小姐的心意，只是……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明白。”纪云墨也笑了笑，道，“我不过是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傅大夫而已，至于结果……并不强求。”
这倒是她的肺腑之言。过去对于傅青鸿，她哪怕怀有了比任何人都深的感情，却出于重重顾虑，从不敢在对方面前表露出分毫来。然而回想起来，自己分明比纪思嬛更早地倾心于面前的这个男子，若是早些将自己的心意表露出来，二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所改变，而非几十年如一日的止步不前？
无论如何，这一次，她想要试一试。哪怕得不到预想的结果，甚至结果会朝着自己预计的反方向而去，她都要试一试。
否则……正如她对傅青鸿所说的，她会不甘心。
这么想着，她一时间也沉默下来，没有再说多余的话。然而片刻之后，率先打破这沉默的，却是傅青鸿。
他迟疑着，问：“敢问……大小姐可是要同秦王成婚了？”
纪云墨怔了怔，很快道：“是，此事街头巷陌无人不知，已成定局。”虽然隐约地，她觉得这桩婚事中应当是有着隐情的，然而她口中所说的，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以为傅青鸿终究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对对方的感情，然而实则傅青鸿想的，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如若嫁予段天璘，当真是纪思嬛平生所愿，如若二人的婚事已成定局，如若二人日后的命运，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么，他便也心甘情愿地走出这一步棋，助他一臂之力，更是，为她的未来铺平道路。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心甘情愿，究竟从何而来。
而既然已经从纪云墨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么他便不再需要有什么顾虑了。这样想着，他反微笑起来，道：“那么，多谢二小姐了。”
纪云墨盯着对方看了看，一时间并不能明白那笑容究竟适合意思。并且她发现，失忆之后的傅青鸿，心思，似乎已然不是自己所能轻易看透的了。
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她也说不清。
而这时，傅青鸿似乎已然没有了再逗留的意思。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冲面前的女子恭敬一礼，笑容格外温和，“多谢二小姐今日直言相告，在下感念非常。在下别无所长，唯有医术尚可，二小姐若有需要，日后尽可吩咐。”
说着欠身一礼，转身离去。
纪云墨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心中涌动起格外复杂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同傅青鸿的距离，究竟是变得远了，还是近了……
段天玦一袭黑衣，负手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闹市中的车来车往，人流如潮。
他的面容却如冰封一般，一点表情也无。
实则理智也知道，派出去的人离开还未多久，此刻怕是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然而心内却涌动着一股无法抑制的焦虑。
只要床上的那个转醒过来，那么给予段天璘知名的一击，和纪家联姻，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便再不是问题。
他原本一直讲对方视为蝼蚁，并未存了置于死地知心。然而，那也只是在对方并未挡道的前提下。既然那个人已然成了自己前路上的一颗绊脚石，那么，他将不会姑息。
而如今，离成功，越来越近了。这是几乎可以感觉得到的事情。
然而正当他努力平复着自己涌动的心潮时，门外却忽然轻轻的叩门声。思绪被打断，段天玦稍稍一惊，回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但很快，他移动了目光，转向了立在屋内后的随从--为了让自己的身份看起来尽可能隐蔽一些，他若无什么事，便将自己所带的属下尽数遣散，自由行动。屋外也不设守卫大张旗鼓地把守。只留下功夫最高的那一个，扮作贴身小厮，同自己形影不离。
而此刻，那扮作小厮的下属触及到他的目光，很快会意，冲门外道：“何人？”
“奴家得知公子在此，冒昧唐突，还请见谅。”出乎意料的是，门外响起的，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平静如水，清淡如风，虽然说着抱歉的话，然而语气中，实则并没有几分真正抱歉的意味。
然而便是这一个声音，让段天玦霍然高扬了眉。
由于长久地身处宫廷中，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向来对于周遭的事物，有着超乎旁人的防备和警觉。故而对于自己所见过的人，听过的声音，向来有着绝对的敏感度。
而在听到第一个字音的时候，他便能肯定：这个女子他曾见过。
哪怕不曾见过，也曾在什么情境之下，同她有过对话。
至于具体是怎样的时候，怎样的地点，他还须稍作思量。
然而即便暂无头绪，他仍旧清了清嗓子，远远地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那女子的声音里却带了笑，道：“奴家同公子已然有过一面之缘，难道公子忘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