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山脉十分广阔，树多，石多，谷深，兽猛。
对杨族子弟而言，这座山并不凶险，反倒有几分浪漫。这是他们一生的战场，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追逐，在这里扬名，在这里死去。
三月三日这一天，是他们和他们的战场最幸福的时刻。
三千人不少，可是到了千里深山中，便作鸟兽散了，各自有各自的方向。追寻菱角飞羊和清痒露，对多数人而言都是碰运气。
杨舒柳走在最后。
等到连其他人的背影都看不到了，他才选定方向，往山林里走去。
菱角飞羊有几个常常出没的地点，他很清楚，但并不准备去那里。因为其他人也知道。
他要去的，是一个菱角飞羊并不常去的地方。那里树林掩映地很深，四处还有很多乱世堆砌。那样的地方，他若是藏在其中，杨族的青年必定不能发现。
只有这样的地方，他才不用担心计划被打乱。
尽管他知道了取得清痒露的方法，但是他终究太过脆弱，任谁都能从他手中抢走东西。他必须设想地万无一失，才能发起反击。
来到谷底，杨舒柳静静趴在草丛中。时间还早，他并不着急。
他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时候，附近有脚步声响起。但是并未靠近这里，很快就离去了。就是这样的脚步声，也让杨舒柳心惊肉跳。
好运的是，剩下四十分钟，并没有人靠近。
杨舒柳松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红山果，菱角飞羊最爱吃的果实；一样是醉风草，能够散发出十分清淡的香味，那香味寻常人很难闻到，对菱角飞羊来说，则有不小的诱惑力。这是杨舒柳发现的，他确定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
他将醉风草嚼碎，涂抹在红山果上，然后将红山果放在谷底的风口。春风吹拂，将醉风草的味道吹得很远很远。
杨舒柳做过好几次实验，最久一次，用了一个半小时，一只菱角飞羊窜了过来。
离太阳下山还有很久，杨舒柳将头埋在草丛里，嗅着草的芬芳，想象自己和大地融为一体。
这一趴又是一个小时，饶是杨舒柳很有耐心，也有点焦躁了。
这是一场绝不能输的比赛，他对获胜也有十足的信心，但是等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发现，其中存在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将他击毁。
他立刻想到，这一天有上千青年在追逐菱角飞羊，它们即使嗅到了醉风草的气息，也未必会来到此处。
杨舒柳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但是他仍旧没有动。他没有捕捉菱角飞羊的能力，只有引菱角飞羊过来这一种办法。
又等了二十分钟，附近的树枝忽然哗哗作响，杨舒柳的心脏突突狂跳，他连忙克制住自己，用手把口鼻都堵上了。
一只体型优美、长着尖角的白羊缓缓出现在谷中。那便是杨族的圣兽，菱角飞羊！
杨舒柳看着菱角飞羊危险的尖角，第一次觉得它如此亲切。
菱角飞羊很快发现了掉落在地上的红山果，慢慢靠近，鼻尖凑近闻了闻。闻了闻之后，它忽然前足一甩，就把红山果踢到了几十米远的树丛里。它看也不看，一甩头就走了。
若非早有经验，看到这一幕，杨舒柳非要气炸不可。菱角飞羊狡猾异常，对于它所喜爱的东西，绝不会轻易让旁人发现。
杨舒柳在原地趴着不动，又过了十分钟，刚才那只菱角飞羊才慢慢折回，钻到了树丛里。不一会儿，那颗红山果又被它找了出来。这次它倒没有犹豫，直接吃了下去，在口中咀嚼起来。
让飞羊吃下红山果并不难，问题在于怎么让它把果核吐出来。杨族人研究了几十年没有找到好办法，却被杨舒柳找到了。
答案就跟他抹在红山果表面的醉风草有关。醉风草和红山果的味道融在一起，对菱角飞羊而言，是难以抵抗的存在。但是如果醉风草的味道深入红山果内部，这颗红山果将会让菱角飞羊发情。如此，菱角飞羊便没有耐心将坚硬的果核慢慢嚼碎，它会迫不及待地寻找一只异性飞羊。
杨舒柳丢出的那颗红山果，已经在醉风草的汁液里泡了七天，七天的长度是最好的。
杨舒柳试验过很多次，几乎每一次，都成功得到了果核，得到了清痒露，尽管他几乎从未使用过清痒露。要是他受了重伤忽然痊愈，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他的秘密就会暴露。所以从小到大，即使是命垂一线的时候，他也没有用过救命药，而是生生挺了过来。
杨舒柳的目光死死盯着菱角飞羊，只见菱角飞羊胸前一缕毛忽然竖起，它的眼睛也变得赤红。
它在山谷里来来回回跳了几圈，忽然张嘴一吐，吐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落在了草丛里。四处看不到目标，菱角飞羊发狂地离开了山谷。山谷间恢复了寂静。
杨舒柳站起身的时候，全身都有点发麻，他在草丛中趴了太久，但他的脸上挂着无比得意的笑容。
“羊兄，祝你遇到一只漂亮的母羊。”
杨舒柳也不耽搁，连忙去草丛中翻找。红山果果核只有杏子般大小，但是通体血红，十分鲜艳，找到它倒是不难。
杨舒柳翻了片刻，便发现了那颗红得耀眼的珠子，连忙抓过来，用衣角把飞羊的口水抹掉。
果核浑圆，色泽饱满，简直像一颗红珍珠。杨舒柳忍不住想要亲一亲它，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舒柳笑了起来，他知道他还不能大笑，所以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但想要完全不笑出声，实在是不可能。
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他已计划万全，却也十分清楚，地上的一株小草，都有可能让他失败。如今，红山果在手，离成功只剩一步了。
杨舒柳收起笑容，将红山果揣到怀里，正欲离去，忽然觉得一阵清风，他感应到身后来人了。
他无从想象，那人何时来的，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妙，他的红山果要有危险了。
杨舒柳握紧了拳头。
此时此刻，无论何人想要得到果核，杨舒柳都会让他付出代价，虽然他自己也可能身受重伤，甚至死去。
杨舒柳慢慢转过身，他的决意却在一瞬间消失无影。
身后确实有人，而且是两人。
但是两人并非他的敌人，因为两人都是女子。两人他都不认识，大概不会来抢他的果核。
最重要的是，杨舒柳看到其中一人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个姑娘站在十几米外的山石上，清风浮动，她的裙子在风中微微摇曳。一身淡青色长裙，并不鲜艳，却与山色融为一体，灵动而雅致。
一瞬间，杨舒柳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攫走了。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姑娘……
杨舒柳又摇摇头，如此美丽，必定不是凡人，或许是传说中的仙女吧。
杨舒柳呆呆地看着山石上的仙女，他不知看哪儿，没有勇气看仙女的脸庞，更没有胆子在仙女的衣裙上乱看，但他也没办法将视线移开。
杨舒柳迷离中，听到仙女开口了：“这位公子，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听闻仙女的声音，杨舒柳终于回过神，他用牙齿咬破舌尖，方才鼓起一点勇气，说道：“我能帮你什么？”
“我想得到你手中的红山果核，或者说清痒露。”
杨舒柳心头蓦地一震。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可能将清痒露拱手送人，但偏偏，想要清痒露的是这样一个美丽的仙女。杨舒柳感觉内心在抽痛，勉强问道：“你要清痒露有什么用？”
“我有一个好友，如果没有它，可能就性命不保了。”
良久，杨舒柳颤抖着手深入怀中，将果核拿了出来。
“公子，多谢你了。”
仙女的声音忽然靠近了很多，杨舒柳一抬头，只见仙女近在咫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仙女面带微笑，看着杨舒柳。
杨舒柳觉得空气里都弥漫着花的芬芳，几乎想掩住口鼻，不让自己的浊气轻薄了这阵芬芳。他伸出手，将果核递出。
掌心忽然一空，那颗他费尽心机得来的果实，转瞬就易了主。杨舒柳有一瞬间觉得空虚，但是想到失去果核的时候，掌心仿佛有温水滑过般的触感，他的空虚也化作了乌有。
“清痒露对你而言，很重要是吗？”
杨舒柳拍拍胸脯：“这种东西很容易得到，我很快就能再捡一颗。”
“据我所知，清痒露极为稀少，你怎么能轻易得到呢？”
“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秘密了。”杨舒柳遮掩道。
一方面，他对于能不能得到第二颗果核并不自信，不想说出来让仙女牵挂。另一方面，这件事多少有些不光彩，说给仙女听恐怕要玷污了仙女的圣洁。
“你是个好人，多谢你了。”
“要谢也应该谢你自己。”连清痒露都拿出去了，杨舒柳忽然有种轻松的感觉，挺直身体，看着仙女的脸庞。
仙女的眉眼里现出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要不是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我才不会给你呢。”
姑娘愣了一下，抿嘴一笑。
杨舒柳又说道：“对了，要得到清痒露，还需要杨族的血。我虽然没有天赋，但勉强还有一点杨族血脉。”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公子了。”
仙女又将果核归还给杨舒柳，杨舒柳一咬手指，就有红色血珠涌出，伴随着轻轻的疼痛。血珠抹在果核上，立刻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有轻微的迸裂声响起，果核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缝，存在于其中的绿色液体也显现了出来。
杨舒柳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倾倒在进去，一滴不剩后，杨舒柳把小瓶子递了出去。
仙女并未伸手去接，而是面带微笑看着杨舒柳，杨舒柳抬头注意到仙女的目光，一时又有点儿囧。
“你要用清痒露，换取杨家小姐的青睐是不是？”仙女话锋一转，问道。杨舒柳看着仙女的眼波，脸色涨红，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仙女又轻轻一笑。
“杨公子，谢谢你，你宁肯放弃追求杨家小姐的机会，也愿意帮助我，我便也送你一件东西。”
仙女说完，伸出手来，葱白玉指，根根动人。
杨舒柳将瓶子递过去，仙女一只手接了，又身出一只手：“果核也给我。”
皓腕在从衣袖间稍稍露出，如月照山丘，杨舒柳又乖乖听从。
仙女微微转身说道：“吹云，麻烦你了。”
杨舒柳的目光跟着仙女看去，才终于意识到，场中除了仙女，还有另外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同样十分漂亮，身形颀长，长发束起，看起来就像一根青翠的竹子。
吹云接过果核，轻轻一捏，再张开手掌，杨舒柳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果核已经化成了碎末。
“假设你带着清痒露回去，获得了第三关的胜利，你还要和前两关的胜利者较量，你准备怎么做？”仙女忽然道。
“走一步看一步，要是进行战斗，我肯定就直接认输了。”杨舒柳脸上是苦笑，心头却十分凄凉。
三场比赛，他计算了十年，也才勉强抓住了一场罢了。他不知道然后怎么办。
过去的历史，内族姑娘会从胜利者中选择一人。但是高高在上的杨小姐，怎么会看上他呢？
或许，只要能站到那个舞台上，杨舒柳就心满意足了吧……
“那有没有一定能赢的方法呢？”
“有啊，只要能找到夜清痒露，无论他是什么人，无论前面有多少关，他都能成为唯一的获胜者。”杨舒柳说道，“但是夜清痒露，怎么可能得到呢？”
夜清痒露，是高级清痒露，效果堪称神药。无论受多么严重的外伤，只要敷上一滴夜清痒露，一夜过后就能痊愈，这也是夜清痒露命名的缘由。
但是夜清痒露如何得到，无人知晓。很久之前，杨族族长机缘巧合，得到了一滴夜清痒露，从此小心翼翼养在杨族之中，通过族人的血脉灌注来促使其成长，数百年来，方才让它从一滴生长到了九滴。其中三滴已经被杨族重要人物用掉，族中只剩下六滴而已。
如此珍贵的夜清痒露，怎么可能被他遇到呢？十年来，他也做过无数实验，但从未成功。
仙女微微一笑，将果核的碎末缓缓倾倒在清痒露瓶子里。
仙女笑道：“这么做之后，顺着摇三次，反着摇三次，夜清痒露就出现了。”
仙女将瓶子递过来，杨舒柳低头一看，心脏砰砰跳着。
瓶子之中，有两颗半透明的绿色珠子躺在那里，大小和水滴差不多。
尽管在野外发现夜清痒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杨族还是担心族人见了夜清痒露不认识而错过，所以每一个人杨族人，都有缘见过夜清痒露。杨舒柳也不例外。
此刻躺在瓶子里的，毫无疑问，正是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杨族圣物，夜清痒露。
而且瓶子里有两滴。
“我只需要一滴，剩下一滴，你拿去娶杨家小姐吧。”
仙女微微一笑，杨舒柳觉得心脏的血全涌到了脑袋里去，四肢发飘。
如果说清痒露是他绝望中的反击，这夜清痒露，则将绝望化成了希望。
杨舒柳拿出一个瓶子，颤抖地接过一滴夜清痒露，说道：“谢谢。”
“应当是我谢你才对，果核是你的，也是你打开的。”
杨舒柳尴尬地笑了笑。
“不过，杨公子，这件事我要提醒你。杨族的实力不足以保护夜清痒露，若是让旁人知道，杨族恐有灭顶之灾。”
“我谁也不会说的！”杨舒柳连忙道。他可没想过，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告诉别人。
仙女和煦一笑，又道：“我仍有一事不明，公子如何得知清痒露的获取方法？”
仙女总是这么温柔，但因为是仙女，所以才对自己这样的废柴也如此温柔啊。仙女都能将夜清痒露的获得方法告知自己，自己又怎么能对仙女有所隐瞒？
杨舒柳便说道：“这是我八岁时发现的。”
杨族的孩子，天赋出色的从六岁开始就要进山，天赋最愚笨的，八岁也要进山了。杨舒柳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进山，也是那一次，他和大人们走散，跌落山崖，几乎摔死。虽然活着，但在山崖下一动不能动。
结果，那里有只菱角飞羊，刚好到了发情期，所以吃掉了红山果后，将果核吐了出来，掉落在杨舒柳手边。借助果核里的清痒露，杨舒柳才勉强活了下去。也因此，杨舒柳发现了菱角飞羊吐果核的契机。
那两只飞羊在杨舒柳面前的姿态，可是让杨舒柳久久不能忘怀。
杨舒柳说来有些尴尬，但又觉得不能对仙女有所隐瞒，便将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
说完，杨舒柳看向仙女，只见仙女脸色带着点绯红，心中莫名一动。杨舒柳的目光又飘到了仙女身后的护花使者身上，杨舒柳记得她叫吹云。
吹云脸色冷若冰霜，此刻还带有点冷意，瞪着杨舒柳，大概是忌恨杨舒柳胡言乱语，玷污了仙女的耳朵。
杨舒柳讪讪收回目光，正想说两句话，忽然听到一阵匆促的声音。
仙女诧异问：“这是什么声音？”
不待杨舒柳回答，仙女就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山谷一隅，两只飞羊叠在一起，姿态颇为奇特，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杨舒柳没想到，那只吃了醉风草的飞羊跑了一圈，居然又跑了回来，还在这里逮到了一只母飞羊。他想想觉得好笑，但是让仙女目睹这一幕，可是罪该万死。
果不其然，仙女满脸绯红，吹云大有冲过去将两头飞羊一起砍了的样子。
“杨公子，拿了清痒露，我们也该离去，多谢你了。”
杨舒柳立刻恨起那两只飞羊了。
“杨公子，你下山路上，恐怕还有阻拦，需要帮忙吗？”
善良的仙女又多问了一句。
杨舒柳摇摇头，灿烂一笑：“我会想办法的。”
仙女微微点头，转身就走。
杨舒柳连忙喊道：“等一下……”
仙女转过头来。
“你是仙女吗？你是从哪儿来的？”
仙女露出了淡雅的笑容，微微仰头看天，说道：“我是从天上来的。”
杨舒柳追逐着仙女的目光，看向蓝天上的九霄，碧空万里。
杨舒柳收回目光时，仙女已经不见了。
杨舒柳微微叹气，又握紧拳头，一瞬之间，他已经转换了心情。
他知道，杨百威有不少帮手拦在山下。
但是，都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他都会带着夜清痒露突出重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