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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法国东海岸

却如何,

外国作工,

内中情与境,

曲折纵横,

且听我,

从头说分明。

(引自《华工出洋歌》)

战争野兽的啸吼声还隐约可闻——何玉中一丝冷笑:男人怎么蹲着屙尿?——每营来了十多名英国官兵——罗小玉蹑手蹑脚地起来,悄悄钻出了帐篷——各营的英国官兵把枪口抬起来,虎视眈眈地对准了骚动的华工。

1、凶悍的山民

1917年12月3日,英伦海峡上凛冽的寒风时而卷下一团团细碎的雪花。恶劣的气候,使得德国轰炸机不敢贸然出动,抓住这一刻良机,无数艘轮船、运输舰,穿梭般在海峡上奔忙,把数万名华工、英联邦国家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的军队,从本土跨洋而来的美国制造的坦克、大炮、马毯、饲料袋、帐篷等等物资抢送到法国东海岸。

这第二批赴法的45000名华工(已有5000名华工与“鸠丽亚斯”号一起葬身于大西洋中)离开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的第8天晚间,终于驶进了英国的利物浦。

数列火车已停在码头上,未得片刻休息即登火车,人一上齐就连夜开车,次晨便到达了英吉利海峡西岸的福克斯镇。他们穿过了工厂林立的英国中部,但什么也没能看见,为预防德国飞机的轰炸,车上所有的窗子一律紧闭,并用厚厚的布帘遮挡光亮。

船靠法国东海岸,在一队队军容整洁,武器精良的协约国军队的反衬下,数万名衣衫褴褛的华工组成的队伍,恰如一道污浊肮脏的河流,向前慢慢流淌。他们中有的扛着毡子、席子卷儿,有的头戴破毡帽、瓜皮帽或缠着肮脏的盘头帕,有的身着长衫、马褂、大襟,脚穿草鞋、钉鞋,有满面烟容的瘾客,也有一脸菜色的痨汉。更引起外国人哈哈大笑的,是张登龙头上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

张登龙明白他们在肆无忌惮地讥笑自己。可是,这里是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自己尚不知水深水浅,还是强忍下怒气为安。他默默地随着队伍往前走去,仅是偶尔抬起头来,冷眼怒视一下那些一路上向着他指指戳戳哇里哇啦喊叫着的高鼻子洋人。

李胜儿却按捺不住,把长衫下摆撩起往腰间一扎,蹦出队伍指手画脚地对外国士兵们大骂起来:“日你高鼻子奶奶!你们笑个屁!你们那么威风,咋隔海隔洋地跑到中国来请老子出山,帮你们打德国人?”

行进中的外国士兵纷纷偏过脸来,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衫,瘦得如同鹭鸶般的中国人。

张登龙一把将李胜儿拉回,说道:“你这是干啥子?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你这不是对着牛群吼山歌么。”

李胜儿飞快地用手背在人中处抹了一下,擦去了对其形象颇有损害的稀稠物,将瘦得像干豇豆似的手指很是威风地向对面一伸,恨恨叫道:“龙哥,要不是你劝我,我今天非捶死他几个龟儿子不可!”

海峡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公路两边,密密的树林与片片平坦的原野交替出现。很少看见人影,荒芜的土地上布满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炸弹坑。坑里的积水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层。树林也是一派狼藉,有的被拦腰劈断,有的被连根掀翻,有的一大片一大片被火焚烧,遗下无数焦黑的树干,光秃秃刺入天空。

战争野兽的啸吼声,已隐约可闻。华工们的一颗颗心,充满恐惧,充满迷惘,沉甸甸向着冰窖中坠落。

张登龙却始终以一种冷漠的心情看待这一切。这个从川东土匪窝子里冲杀出来的骠壮汉子,对死,是毫不惧怕的。他这条命,原本就是侥幸捡来的。张登龙生长在四川江津与贵州习水两县交界的四面山中。他父亲有田有树有房子,家里还长年雇着几个扛活的黄泥巴脚杆,在当地也算得上一户殷实人家。四面山方圆数百里,山峦起伏,峰峦层叠,自古是土匪猖獗之地。因防匪患,本地人几乎家家习武。张登龙自小就与村里几个半大孩童拜在一回乡军头门下,使枪玩刀,舞拳弄棍。稍大一点,就常和朋友们背上猎枪,唤上撵山狗,去深山老林里十天半月地泡着,无数的野物死在他那管越练越精的枪口下,可他也几次差点被野物撕碎。

今年春月里,张登龙在家里举办完了30岁的生日酒,又和两个要好的伙伴进了林子。

岂料四面山匪中枭首黄大爷率领匪众,下山抢掠,将村子里的男人杀尽,牲畜、女人、财物、粮食一并掳走,还点起火来,将满村夷为一片平地。

张登龙的老婆和妹子,也被掠上了匪巢朝天观。

待3位汉子数日后归来,村子早已是惨切切冷清清一片废墟。嗷嗷一通大哭,草葬了亲人后,3位汉子探明缘由,恨得眼洞子冒血,发誓要报这血海深仇。

那日破晓前,3人3枪3把刀,趁着浓浓山雾向朝天观摸去。

行至半道,忽闻山道上蹄声密脆,张登龙3人立即隐入路边芭茅丛中,待3骑匪近身,突然蹿出杀了二匪,得了枪马,剩下一个年轻匪娃跪地求饶,从他口中得知大部土匪已下山抢掠,只有匪首黄大爷和四五个亲信留在庙内。问及妻妹,方知已被土匪轮奸至死。

张登龙一声惨叫,抽刀猛劈,将匪娃一分为二。

随后,变得如野兽般凶狂的张登龙率领两位弟兄,乘快马旋风般冲进朝天观,将措手不及的几名守巢土匪射杀,然后手刃黄大爷,将几具尸体全数斩为碎块,扔进老林子让鹰叼兽啃。

消息传开,张登龙立即成了当地山民景仰的英雄人物,众人纷纷携上刀枪前来归附,拥戴他组织了山民自卫武装。

张登龙赓即率兵出战,再袭朝天观,将数十名土匪全部斩杀,得枪三十余支。人多枪多,张登龙的名声也日益远播。

不料,这竟引起附近士绅民团的嫉恨,纷纷造出谣言,诬陷他聚众造反,并频频上书县长何授一,恳请急速派兵剿灭。城里商界财团,也一并出动,推波助澜。

何县长曾留学日本,是个不满30岁的新派人物,并非昏庸无能之辈,对四面山情况也有所了解,惜乎顶不住地方上倾巢而来的巨大压力,只好改剿为抚,期为做做样子。

谁知差官并不听他招呼,上了朝天观,仗势欺人,向张登龙要枪要马,并追缴杀匪所获财物。官府不能剿匪保民,山民自己奋起将土匪消灭,反倒有罪,这是什么天理王法?

张登龙一条铁打汉子,怎能咽下这口恶气?据理力争。无奈差官飞扬骄横,盛气凌人。一怒之下,张登龙将差官割去双耳,撵下山去,索性反了他娘的。

何授一招抚不成,只好派兵征剿,500官兵在上千民团配合下,围打了三天三夜,才攻破朝天观。张登龙被活捉,余下山民,非死即伤,仅有少数落荒逃散。

张登龙被押解到江津县城,关进了县衙死牢,时过数月,不仅迟迟未被推到市曹开刀,反而被款之以好酒好肉相待。

这个中缘故,就在何县长身上。他敬重张登龙是条好汉,又无法贸然放他。正在这时候,英国人在重庆招募华工的消息传到江津,何县长顿时心生一计。待一切安排妥当,那日三更时分,何县长差两位心腹径直往死牢之中,将张登龙带至长江边上。

张登龙双手被反缚,见状自忖必死无疑。

岂料,两位心腹将他手上绳索解去,送他上了一条早已备好的篷船,竟伴他放舟东去。途中,两心腹才把实情向他和盘托出。此系何县长精心安排,让他漂泊海外,逃出一条性命。然后再以看守不慎,被张登龙越狱逃跑为由,搪塞地方。

听罢,张登龙心中恰似倾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麻一起翻腾。

两心腹把早已办好的招募合同与预付的3月薪金交与他,等船到重庆储奇门码头,两人即刻送他上了送华工去汉口的洋轮,始才与之告辞,赶回江津复命……

公路上,堵塞不畅,后方上去的坦克、炮车不时与前方下来的一辆辆装满伤兵的汽车顶牛,语言稍不投机便拔出枪来,虽未真正交上火,但那杀气冲天的阵势,也把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华工们吓得不轻。

“妈的,这究竟是往哪儿开呀?”营长袁澄海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鲁师爷,你看这样儿,会不会把我们也弄上去送死呀?”李胜儿惴惴问。

“不会吧,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华工只干活,不打仗的。”鲁芸阁惶惶不安地回他。此时此刻,他比李胜儿还害怕哩。

张登龙突然把目光落到鲁芸阁脸上,问道:“鲁师爷,你可是江津人?”

“啊……噢噢,你是……你是……”

“听你口音,好像是江津县城里的人呀。哈哈哈,鲁师爷,我和你是真正的老乡哩。”

“我听你的口音怎么不大像江津人呀?”

“我是四面山里的山民,与习水连界,说话带贵州口音。”

“哟,龙哥,鲁师爷,你们江津县可真是块风水宝地啊!看,又出文丞相,又出武状元。”李胜儿伶俐地来了个两面讨好。

人涌车流,杂色斑驳,公路上煞是好看。

在一片灰色的浅盆形钢盔的后面,突然飞腾起一阵嘹亮雄壮的歌声。一长列衣饰耀眼,旌旗辉煌的骑兵快步赶了上来。他们一律骑着高头骏马,头戴饰有羽毛的高统帽,敞开喉咙嗷嗷歌唱,人人脸上,罩上了一种庄严的神采。

“日妈哟,这是哪个国家的军队呀?好威风!”潘憨子羡慕地嚷。

“他们唱的是《马赛曲》,不消说是法国军队。”鲁芸阁第一个听出来,说罢,还得意地瞟了一眼何玉中。

“国歌?国歌是个啥子东西?”李胜儿问。

“国歌么,就是体现一个国家精神气质的歌曲,也是国家的代表,每一个国民都会唱它。”何玉中继续解释。

“那,我们中国有国歌么?”

“泱泱大国,岂能没有国歌?”

“何师爷,中国的国歌是个啥,那你唱给我们听听嘛。”李胜儿求道。

“好。”何玉中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亚洲开化中华早,

揖美追欧,

旧邦新造,

飘扬五色旗,

国荣光,

锦绣河山普照。

在洪亮的法兰西国歌声中,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嗡嗡。

李胜儿大叫起来:“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国歌呀,像老和尚念经,怪球难听!算了,还是听我给大家吼一腔家乡的山歌儿吧!”头一扬,他果真吼起来:

哥子我从来不扯谎,

打了只麻雀斤四两。

兄弟你不要不相信,

翅膀毛扯了一箩筐。

无数条喉咙“嘎啦啦”快活地响起:

斤四两的麻雀算个啥?

我屋头的鸡公下蛋才叫大,

一个蛋炒了十八碗。

蛋壳里睡下个胖娃娃。

2、“俺——是女人!”

原本静谧的法国东部小镇努瓦耶勒,因为战争充满了喧嚣。

这里既是英国远征军设在法国的一个军事基地,又是华工军团总部所在地,主要负责英国招募到西线的战地华工的集结和派遣。

在这里,平生摸惯了农具、从未跨出国门的中国劳工,在往来穿梭的军人,川流不息的车队、完全陌生的坦克炮群中,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当时报纸上一篇有关华工的报道这样描述道:

1916年12月,又一批中国劳工从法国勒阿弗尔港下船后,被塞进了装货的闷罐车,运往努瓦耶勒华工总部。他们是英国较早招募的华工,到达法国时,并没有立即换上军需库统一配发的制服,依旧穿着蓝布短袄,灯笼裤,打着绑腿,头上顶着带皮耳遮的无檐圆帽。这些面黄肌瘦的黄种人肩扛扁担、背负箩筐,手推独轮车,走起路来迈着碎步,绝大多数生平没有见过飞机。可以想象,未来漫长的日子里,在炮火、地雷和轰炸机的环境中,他们内心将会充满的强烈好奇,以及难以名状的惊恐……

华工总部设在努瓦耶勒镇外的一大片原野上。一道长长的铁丝网围着许多圆顶帐篷和长方形的木头房子。帐篷和木房子的顶上,都涂上了黄一块,绿一块,白一块与原野和积雪相近的颜色。

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操场,几十个帐篷划为一组,一营人正好住满一组帐篷。每组之间又用铁丝网相隔,所有的大门小门日夜都有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把守,华工一进去就不允许外出。

虽然失去自由让人感到郁闷,但是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的情绪又陡地兴奋了。在海上吃腻了罐头食品的华工们每人领到了半磅面包和一洋铁盒的牛肉烧山芋和洋葱。

尤其令人兴奋的是不够还可以随便添!

潘憨子一口气吃了3份,挺着个坟包似的朝天肚躺在床上哎哟连天地喊肚皮痛。

众汉子也是七歪八倒,呻吟不止。

吃过晚饭不一会儿,忽听得哨子声响,催促众人去大操场上集合。

几万人挺胸凸肚,举步维艰地来到操场上,见一帮总部的英国官员与华工翻译已经站立在场边的一个大木台上。

值星官登台发布命令,各营分队集合。

怎奈营长们喊破了喉咙,也没能让华工们站出一个规矩模样。

终于开场了,先由一位华工翻译对台上的几位头面人物做了介绍,随后,华工总办普登上校趾高气扬地做了一番训示,大意无非是协约国军队节节胜利,打败德奥帝国指日可待,华工既到了战区,就应严守纪律,无条件服从英国军人的指挥等等。

接着,由一名英国军官宣布驻地作息时间,今后的训练纪律以及卫生要求。

结束前,发给每人一件劳动工具。有的领到了一把鹤嘴锄,有的领到了一把小钢铲。

几声哨子响过,电灯灭了。

不一会儿,四处鼾声四起。

唯有罗小玉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焦急地苦思着对策。

明天,怎么办?当台上的英国军官宣布明天上午华工要分排去洗澡后,罗小玉惊得魂飞魄散。下来后,他坐卧不安,想去找何玉中帮忙,可何玉中又与鲁芸阁同住一座小帐篷。

让姓鲁的知道了,可不得了!

在几万名华工中,除了天津南郊青县窑口村的王五儿,就只有何玉中知道他的身世了——不对,连何玉中也不知道。

五儿五儿,你害得我罗小玉好苦啊!

王五儿,是他的邻居,两家仅隔着一堵半人高的矮墙。自小两人一块儿上山放羊,下河摸虾,挎着竹篮子去野地里捡狗粪。虽说分手已有12个年头,可五儿准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怎么不能?自己在日本大阪码头时不是一眼就把他王五儿给认出来了么!自从看见王五儿也在船上,他整日待在统舱里,连上甲板透透气儿也不敢。虽然他只看见一个王五儿,可谁知道同行的还有多少窑口村的人呐?

他从北京逃出后,也曾在一天深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了窑口村。家里的房子塌了,屋基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他在荒草丛中默默站了一夜。

12年来他恨得要命的亲爹,那忽儿却令他感到了无比的亲切。

毕竟,这世上他罗小玉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问,无法问,满村死寂,鸡不鸣,狗不吠。

天欲破晓,王五儿家的窗口已透出一团昏昏光色,有人在打呵欠。

他咬咬牙,狠声问:“请问那家的主人,罗清和去哪儿了?”

“罗清和?咋现在还有人找他?他死了快八百年了……呃呃,你是谁呀?”一串苍老沙哑的声音飞出来,赓即,窗棂“哗哗”响,马上要推开。

他转身跑了,快得像一条受了伤的狗。

他知道,一旦被窑口村的熟人看见,他罗小玉就完了。

他当上华工,就是巴望避开一切知晓他身世的人,跑到天涯海角去另寻一块清静地方,无声无息地活下去。

一路上,他像一条随时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猎犬,无时无刻不用眼睛暗暗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一有危险,就立刻逃遁。连夜里睡觉,他也睁着一只眼睛。

提心吊胆地到了哈利法克斯港,他终于熬耐不住了。登轮时,他悄悄逃离了自己所在的平津团,跑到了另一艘轮船下面,混进了登船的华工队伍里。

身旁,是一个身材伟岸,衣着气派的男子。

罗小玉鼓足勇气说:“大爷,我帮你提箱子吧。”

那人偏过脸,把眼光久久地落到他脸上。

罗小玉经受不住那双眼睛的逼视,羞怯地埋下了头,脸,红得像燃烧的朝霞。

“从那边跑过来的?”那人眉毛一弹,用嘴努努前面那艘轮船,轻声问。

“嗯,嗯。”他胆怯地点点头,随即又补充道,“那船上……有俺一个仇人,他会杀了俺。”

“噢,是么?”那人顿了顿,又说,“我叫何玉中,是从四川来的华工翻译。”

“啊!师爷,何师爷,你救救俺!”

“莫作声,跟在我后面,埋着脑壳走就行了。”

上了轮船,何玉中轻声对他叮嘱了一句:“跟我来。”

于是离了队伍,登上舷梯,到了一间二人舱里。

鲁芸阁也刚进去一会儿。

“来,见过鲁师爷。”何玉中吩咐他。

罗小玉一听,伶俐地上前打了一躬:“小人罗小玉给鲁师爷请安。”

“你……怎么……”鲁芸阁大为诧异,这人年纪轻轻,施礼怎么带着副古旧味儿?他把脸转向何玉中,疑惑地问道,“何兄,这是……”

罗小玉立即双膝触地,趴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泪汪汪哀求道:“鲁师爷,你可怜可怜俺,救小人一命!”

何玉中说:“他是从前面那条船跑过来的。平津团里有他的仇人,要坏他性命。看来,我们得帮帮他的忙了。”

黑暗中,有人踢翻了一个洋铁盒子,“咣咣啷啷”的一阵乱响,把不少华工惊醒过来。

“夜半更深的,你龟儿子闹鬼呀!”有人骂道。

“你吼个卵!老子被尿胀醒了,出去放放水,哪个叫你把东西放在路上挡俺的道!”潘憨子骂骂咧咧地撩开帐篷门出去了。

一忽儿慌慌奔进来,一面往被窝里钻,一面嚷:“日妈哟,外面又下大雪了,好冷!好冷!”

罗小玉触电般一震……

又静了。帐篷顶上响起了细碎的声音。

……屏息听了听,屋里人全都睡死了。罗小玉蹑手蹑脚地起来,悄悄钻出了帐篷。

果然好大雪,满天柳絮飘飘,遍地淡淡天光。

又有人从帐篷钻出,野狗般“唰唰”弄出一串声响,随后抖了两抖,踩得积雪“吱嘎吱嘎”响着跑回去了。

罗小玉走到靠近铁丝网不远处的一株树下,叶片凋落已尽的树冠在地上投下一团稀疏的阴影。他走进阴影,脱下全身衣裤,仅留一条裤衩,咬着牙仰躺到了雪地上……千万颗钢针扎肉般的疼痛立即浸进血肉,深入骨髓。他的身子似筛糠般地颤栗起来,十指扎进松软的雪层,深深地抠进了已被冻得坚硬的泥土中。

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子连同血肉连同五脏六腑一并被冻僵了,牙齿,也全然麻木。但是,他的思维却活跃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活跃地缭蹿起来……何玉中不是个好人。这一点,他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他救了他,为他花大把银子去打通袁营长的关节。可是,他清楚他的居心。上“阿布柯尔”号的第一天晚饭后,当他上厕所时,不期何玉中也来了。

临走,他丢下一句话:“袁营长那里有希望了,你马上来,我在船尾等你。”

他知道何玉中正为他的事情奔波,如今有了眉目,他自然感谢他。

谁知当他赶到船尾,却不见何玉中的影儿。

过了片刻,何玉中匆匆来了,环视四周无人,将脸一沉,说道:“罗小玉,你的事,我快帮你办妥了。可是,你得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男是女?”

“俺……何师爷……”

“快说!要不,哼!”

“俺是男人!是男人!”

“男人?”何玉中嘴角挂上一丝冷笑,“男人屙尿,怎么每次都蹲着?嘿嘿,那槽里,我都看了。”

“何师爷……俺求你……千万别告诉别人!”罗小玉头一抬,逼视着何玉中,坚决地,“俺——是女人!”

风凛冽起来,尖啸着刮过操场,雪花翻卷,荒草萧萧……

3、窥破真相

第二天早上起来,依旧是照原样儿海吃一顿。

何玉中和鲁芸阁还不曾吃完,袁澄海就噔噔跑到帐篷门口喊了起来:“两位师爷吃完饭后请马上去洗澡,各营师爷都已经去了。”

一听洗澡,何玉中端着洋铁盒子就冲出了帐篷。“呃,袁营长,华工们……也要洗么?”

“咋个不洗?今天英国人把3间大澡堂子全开了。不过,得等师爷们洗完了,才轮得着我们这些下力棒哩。”

回到帐篷,何玉中心不在焉,犹似丢了魂儿。

鲁芸阁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估摸着他为何焦躁,心中疑窦愈发重了。

翻译们洗罢出来,华工们早已在门外排好长蛇似的队伍。

何玉中与鲁芸阁回到营区,见袁澄海正日妈捣娘地骂着人整队。

何玉中眼睛匆匆在队伍里扫了扫,然后走过去大声嚷道:“大家动作麻利点,人齐了就快去,落在后面水就脏了。”

李胜儿忽地从帐篷里探出脑袋,向着袁澄海喊:“大哥,我好说歹说,他就是……”

“住口!”袁澄海怒骂道,“我跟你这杂种说过好多回了,老子办公事时就得喊官衔!你以为眼下还是在四川、在重庆么?你再大哥大哥地喊,老子把你嘴壳子撕到后颈窝去!”

李胜儿乌龟似的缩了脖子,又硬着头皮伸了出来:“营长,他烧得不轻,死活也不肯去洗澡。”

“那咋行!英国人对卫生要求得严,说了,不能漏掉一个,去两个兄弟,拖,也要把他拖进澡堂子。”

“慢。袁营长,哪个病了?”何玉中急忙上前问。

袁澄海回道:“罗小玉那娃儿,不知咋个搞的,烧得好厉害,今早起不了床。他要不去洗澡,英国人那里,我咋个交待。”

何玉中道:“噢,我去看看。”

何玉中、袁澄海、鲁芸阁鱼贯进了帐篷。

罗小玉虽然病得不轻,神志却很清楚,一见三人进来,便欠欠身子,欲强撑着坐起来。

“睡下,你快睡下。”何玉中赶紧按住他,用手在额上一探,果然烧得厉害。原本白得如玉的脸颊,如今恰似扑满一层亮晶晶红粉;原本就红润若玛瑙般的嘴唇,此刻更成了一粒燃烧正旺的煤核。

袁澄海不耐烦地嚷道:“我看他是受了些风寒,到热水里泡一泡,发上一通大汗就好了。罗小玉,你怕敞风,我叫人用被子把你裹上,抬你到澡堂子去。”

何玉中将手抽回,对袁澄海道:“营长,对医道,我还略知一二。我看他是连日奔波疲劳过度,再因风寒引起所致,此刻是元气下沉,虚火上冲,切切不可近水,倘用热水一激,轻则昏迷,重则会立时半刻把命丢了。鲁兄麻烦你跑上一趟,去总部医官那里拿上几片阿司匹林,把烧先退下再说。”

鲁芸阁原想睁大眼睛寻个破绽,怎奈何玉中这般一说,他无言推托,只好悻悻去了。

袁澄海道:“也罢,我去给大家打个招呼,谁也不准乱嚼舌根。”说完出了帐篷。

一阵脚步声杂沓着去了,帐篷外顿时静若死水。

何玉中忽地抓住罗小玉双肩,急急道:“你是怎么搞的?”

“何师爷,俺……”一言未出,小玉也是泪飞若雨。

何玉中好一番劝慰,小玉才强忍抽泣,把昨晚如何作践自己的经过一一向何玉中叙说。

且说何玉中出了帐篷,心中毕竟不安。

一路想去,竟寻得一个主意。他故意放慢脚步,待袁澄海带着队伍头里去了,旋转身贼似的从帐篷缝隙间绕了回去,贴身在罗小玉的帐篷上屏息偷听。

“你若先找我设法,何至如此?”

“俺昨晚几番想来找你,可鲁师爷和你住在一起,俺不敢。”

“这般残酷地作践自己,你真是,蠢不可及。”

“俺……何师爷……俺没法子啊!”随后,便是哀哀哭声。

鲁芸阁抽身走了……妈妈的,他果真是个女人!妈妈的,女人!女人!女人!妈妈的何玉中!你这衣冠禽兽之徒好安逸啊,好享福啊!

鲁芸阁心中腾地燃起一团火,烧得他好疼,好难受!

午饭后,全体华工奉命到大操场集合,营里来了十多名英国官兵,在他们的指挥下进行编队。15人为一篷(一座帐篷里刚好住15人),由英国军官任意指定一个身强力壮看上去能服众的华工任篷长。

潘憨子凭着自己的大块头也捡了个小官儿,乐得呵呵笑。

华工与英国军队的编制一样,三篷为一排,三排为一连,三连为一营。篷、排、连、营长立即发给一根上面分别印有一、二、三、四道黄杠的红布条,戴在袖口上。

华工各长,不能称官衔,只能根据红布条上的黄道多少叫一道、二道、三道,营长职位最高,称四道。

四川营被改编为华工第14营,四道仍然是袁澄海。可是从现在起,袁四道的一切行动,都得听从此刻正从木台向他的队伍威风凛凛地走来的新任英方营长,英国退役军官鲁斯顿上校的了。

500名华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鲁斯顿上校看上去五十多接近六十岁,身材高大而壮实,再加之脚下穿了一双长筒骑兵靴,就更让他显得高人一头。他的腰部和臀部都很厚实,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很白也很粗糙。还有着一双蓝莹莹的眼睛和一口金色卷曲的大胡须。

他那很白的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颤颤闪闪的黑色马鞭,头上的钢盔也与所有在场的英国官兵所戴的钢盔不同,别人都是浅盆形的,而他的钢盔顶部高高隆起,隆起的前方还有一道道螺旋纹,整个形状就像一个挖空了的大海螺。

英国老头儿开始讲话了。脸皮紧绷,没有一丝笑容。

“中国人,担任你们的营长,我感到非常荣幸。”鲁斯顿上校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我在上海工部局干过13年,我了解中国,如同了解我自己的祖国。今天,我没什么多的话可说。有一位曾经管理过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伟人已经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猛狮,它一旦醒来,世界将会颤抖。今后,我将和你们一起欢乐,一起痛苦,我乐意得到你们所有人的尊重。”

简短的训示完毕,鲁斯顿上校向华工们介绍了他的一白一黑的两位副官,和随他到14营的英国工头。

那两位副官白的叫多佛伦纳,是位少尉,黑的叫西萨古,是位上士。两名副官将两本华工名册交给何玉中和何玉中,叫他们按名册点名。被点着姓名与号数的华工再到副官手里领取一块长方形的钢片。钢片上,打上了与名册上相符的姓名与号码,然后排成单行,在其他英国工头的带领下往木台脚下走去。那儿早已准备好几台放在桌子上的小机器,由英国人操作,用这种钢片卷成一个小镯子,箍在每个华工的手腕上。

华工们被告之,等到了战后回国时,腕上的铜镯才能取下来。

“妈的,这和在马屁股上烙火印,有啥两样!”有华工轻声嘀咕。

何玉中与何玉中忐忑不安地刚念完名册,英国副官从盒子里抓起最后两块钢片,用英语说:“呶,这是你们的。”

二人顿时色变。

4、风波迭起

紧随而来的日子,艰苦而枯燥。天天训练挖战壕。立式挖,卧式挖,单人挖,双人对头挖,多人一排挖。

白人副官多佛伦纳与黑人副官西萨古拿着表看时间,挖得快的奖酒奖烟卷,挖得慢的华工则被袁澄海用马鞭子抽,脚尖踢。

战壕要挖到6英尺深,3英尺宽才算合格,刚刚挖好,又让填平夯实再挖,周而复始挖了二十余天,挖得华工们腰酸腿痛,双手皮开肉绽,一个个叫苦连天。

今天,持续了许多日子的风雪终于停止了。

吃过早饭不久,竟有一轮苍白太阳犹犹豫豫地挤出云层,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上,让人压抑沉闷了许久的心,豁然间变得开朗起来。

14营众多的华工在多佛伦纳与西萨古的率领下,去操场上开始了队列训练。唯剩下七八个身虚力弱手脚慢的华工,在袁澄海的监督下仍继续挖战壕。袁澄海如今是愈发的神气了,由于他对英国人俯首帖耳,忠心耿耿,获得了总部奖给他的一根马鞭。

袁澄海拿着这根马鞭,整日里东蹿西蹦,更加卖力地督打偷懒的华工,把他那四道的威风,足足发挥到了十分地步。

操场上吼声震天,脚步“哗哗”响。

袁澄海远远看见鲁斯顿上校也从小账篷里钻出来,消消停停地上了操场。

他掏出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

“大哥,丢支下来。”

袁澄海一看,是糊得泥猴样的李胜儿,正从战壕里仰起脸叫。

他掏出一支烟扔给他:“胜儿,使把劲,完了去坝子上练下洋操,就没这么辛苦了。”

李胜儿狠狠地抽了口烟,怨道:“我哪来的劲儿……嗨,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少顷,忽地又问,“听弟兄们说,等到战火一开,我们也要被弄上去当炮灰,大哥,这话可真?”

袁澄海顿时委顿下来,悻悻道:“没听英国人说,不过,他们下这么大力气让我们挖战壕,总不会老让我们呆在后方吧。”

李胜儿惊惧得大叫起来:“日他妈,为了这每月32块洋钱,真要上前线去挨枪子儿,那才是活天冤枉!”

战壕里的华工们全停了活儿,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袁澄海。

“妈的,一个个愣着干啥?让英国人看见了不捶断你们的脚杆才怪。快挖,快挖!”袁澄海抡起鞭子,大声咋呼。

时光慢慢过去,天上虽有太阳,却奇冷。

渐渐,闲着无事的袁澄海便很有些熬耐不住了。今日里,他已把能穿的衣物全穿上了身,那件洋绸面大襟,被胀得鼓鼓囊囊,看上去活像只大黑熊。可是头上的瓜皮帽耐不住寒,脚下的棉鞋也让雪水濡湿,十个脚趾头冻得发麻发痛。

愈冷,心中也就愈来气,那鞭子也就有来由没来由地频频地落到壕里那帮蔫汉们的身上,打得人哭叫连天。

那鞭子却似长了眼睛,唯独不落到阴一镐阳一镐磨洋工的李胜儿的头上。

此刻,李胜儿已是脚粑手软,面色铁青,鼻泣不断地流,呵欠不住地打。

“大哥,我……我去去茅房。”李胜儿可怜巴巴地叫。

“快去快回。”袁澄海看在眼里,知他为何,自不会为难他。

李胜儿爬出战壕,佝偻着腰身,双腿颤颤向着帐篷跑去。

此时帐篷区四处无人,一片寂静。

李胜儿上了自己铺位,高耸着臀从背囊里掏出纸捻、吹管、红葫芦和一大沓裁成小条的锡箔纸。他把锡箔纸条儿抽出一张,对折,再分开,调弄成一个V形纸槽,然后拔开红葫芦口上的塞子,倒出一粒绿豆般大的烟膏,放在纸槽上,再点燃纸捻,吹起明火,把吸管一头含在口中,另一头放在烟膏上,手中火捻在锡箔纸下烧燎。顿时,烟膏白烟袅袅,弥散出一股令人迷醉的幽香,沿着纸槽缓缓滚动。

李胜儿猛吸了几口白烟,屏住呼吸,端起盛水的洋铁盒子,往口里灌下,脖子里“咕嘟嘟”一阵乱响,烟裹着水,水挟着烟,顷刻间进入五脏六腑,通体周游。待鼻孔有白烟徐徐冒出时,李胜儿与刚才已经判若两人,气息来得匀顺,脸色添了红润,浑身上下空灵剔透,雄气勃勃。

正快活,臀上忽地一响,犹如火燎。

“哎哟,我日你……”一腔脏话未吐完,李胜儿脸色倏地变得蜡黄,冷汗也一瞬间渗满额头。

眼前,站着怒不可遏的鲁斯顿上校。

“你敢抽鸦片!”

“大爷……洋大爷……”

“鲁斯顿上校!”

“是,是,鲁斯顿上校,我有病,不抽点梭梭,好不了。”

鲁斯顿上校“嗖”的一马鞭击在红葫芦上,打得那玩意儿陀螺般在铺上旋转不停。“拿上它,给我滚出来!”

李胜儿三魂已去了两魄,晕晕乎乎地抱上红葫芦,随着鲁斯顿上校出了帐篷。

鲁斯顿上校向着操场方向大声喊道:“第14营全体集合!”

一会儿工夫,500名华工站到了他的面前。

黑白副官、英国工头和一队英国兵也跑了过来。

“我要的是身体强壮的华工,可是,这条猪猡却在吸毒!你,滚过来。”鲁斯顿上校用马鞭指戳着站在帐篷门口的李胜儿,“今天,我要借用你们中国的一句俗话,棍子下面出好人。袁四道,你给我狠狠地揍他50鞭子。”

西萨古跑上来,一脚将李胜儿踹翻在地。多佛伦纳弯下腰,撩起李胜儿的衣裳后摆,猛力往上一掀,将李胜儿连头带脑蒙住,裸露出光光的后背。

然后,两人各踩住李胜儿一只手臂。

袁澄海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抡起皮鞭,“噗噗叭叭”就是一顿猛抽,打得李胜儿皮开肉绽,红雨纷飞,初时还能挣扎着哭喊,渐渐,便闭了眼睛,失了声儿。

数完50下,雪地上扔着一堆烂肉。

华工们一个个吓得变脸变色,胆战心惊。

鲁斯顿上校拾起地上的红葫芦,拔开塞子,手一倾,大半葫芦绿豆粒儿似的烟膏倒在了雪地上。他蓦地将葫芦一扔,命令道:“吸毒的,都给我站出来!”

没有人动弹,全都怔怔地痴望着鲁斯顿上校。

“怎么,没有了?”鲁斯顿上校蓝幽幽的眼光不相信地扫视着人群,冷冷一笑,对两位副官吩咐道,“多佛伦纳少尉,西萨古上士,带上我们的士兵,一间一间帐篷进行搜查。”

三名华工被这阵势吓坏了,畏畏缩缩地走出了队列。

“好的。”鲁斯顿上校走到他们面前,“你们能主动承认,这不错,我不惩罚你们,快去把烟膏和烟具拿出来。”

三名瘾客脱兔般奔回各自的帐篷去了。

“你们看见了吗?主动站出来的,我不惩罚,要是被我们搜出来,他——”鲁斯顿上校用马鞭戳戳昏迷不醒的李胜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又有十来个容貌枯槁的瘾客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

等到英国士兵把收缴来的烟膏烟具堆到地上,一一查对确实后,鲁斯顿上校的脸色才趋于平静了。

他放眼扫视了一下华工队伍,大声说道:“我们正在进行着一场保卫祖国的神圣战争,战争需要我们具有强壮的体魄,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是没有力量的。如果我能强使他们戒掉烟毒,我想这不仅是我们的需要,对他们自己来说,也会受益终生。多佛伦纳少尉,西萨古上士,把这帮烟鬼立即禁闭起来。”

鲁斯顿上校绝对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训斥,竟会在华工中间引起一场持续多日的震动。

上战场,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

战场意味着什么,连傻子也明白,白骨森森,脑浆四溅,血肉模糊,残肢断臂……有人哭,有人骂,有人天天晚上做噩梦……他们蓦地发现上当了,受骗了,可是在英国人的刺刀皮鞭下,没有谁敢抗议。

消息飞快地传开,整个努瓦耶勒总部数万名华工终于沸腾了!

连日来,袁澄海已让数百名惊惊惶惶的华工搅扰得焦头烂额。

“袁四道,我们是来做工的,不是来打仗的呀!”

“真要逼我们打仗,上了前线老子就举手投降。”

“高鼻子死了还算是保卫祖国,我们中国人死了算个啥?”

“袁四道,你是我们的头儿,你去找英国人论论理儿。”

袁澄海哪有勇气去找英国人讲道理,吵得他恼了,就脸红脖子粗地吼骂:“你妈的,围着我吼个卵!有胆量你们去找英国人闹。让我去,你们不是支使瞎子跳岩么!我他妈当这四道,每月也不过50块洋钱,让我去前线送命,老子能高兴?”

找英国人闹,谁有哪胆量?

在这一团悲观绝望气氛的笼罩下,只有何玉中还略微清醒一些。他不相信英国人会把他们送上前线去和德国人打仗。虽然鲁斯顿上校的确说了要上前线,除非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全都被德国人斩尽杀绝,才会让他们这一帮赤手空拳的中国人上去抵挡。

这岂不是开国际玩笑!

上前线显然是躲不掉的,自他报名时便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何况,挖战壕总不能老待在后方挖吧?可是,他断定他们即使开上前线,也充其量是为协约国军队挖挖战壕抬抬伤兵,干干战地后勤活儿罢了。所以,那晚上,当他把自己的分析向鲁芸阁和与鲁芸阁关系日渐熟稔的张登龙谈了以后,他们也渐渐高兴起来。

上前线,挖战壕抬伤兵当然也有危险,但比起真刀真枪地和德国人打仗,毕竟还是要安全得多。

因为有张登龙在场,何玉中也就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他还存有一个侥幸心理,作为华工翻译,他和鲁芸阁始终同鲁斯顿上校在一起,苦、累、危险的活儿,有华工们顶着,说啥也轮不上他们的。

张登龙高兴过后,又沮丧道:“说实话,我也算不得个怕死偷生的货,可想来想去,若是糊里糊涂地死在异国他乡,太他妈的不划算。”

何玉中笑道:“谁死了划算?你每月挣44块洋钱死了不划算,莫非我每月挣120块洋钱,死了就划算?”

张登龙摇摇头:“钱,我倒不想,这里有吃有穿,要钱干啥?生就一个中国人,被自己的国家当作烂鞋似的扔出来,弄得我们无家可思,无国可爱,这才是顶顶痛心的哩!”

两人顿时哑然,张登龙的话,勾起他们心中难言的酸涩、痛楚……认真想想,确是悲哀,他们是啥?一群祖国不要的废物、垃圾。这样的人有何用?这样的祖国有何可思?有何可爱?而这样的话,竟出自于一个赳赳武夫之口,就令他俩痛得愈发深沉了。

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愤怒,终于在各营发枪时爆发了。

整个努瓦耶勒华工总部到处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声吼声詈骂声。

各营的英国官兵把枪口抬起来,虎视眈眈地对准了骚动的华工。

第14营华工的喧嚣被两声骤起的尖厉枪声倏地镇压了下去。

枪,是鲁斯顿上校放的。

他把大号柯尔提左轮手枪插进枪套,急促地对何玉中说了一通,然后,到装着一支支崭新的来复枪的木箱旁站住了。

何玉中可怜兮兮地站立在队伍的前面,数百双恶狼猛虎似的眼睛盯住他,吓得他心里发毛。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差事为啥会落到自己头上?

“同胞们,鲁斯顿上校说了,英国政府是履行合同的,绝对不会欺骗大家。发枪给你们,完全是为了增强你们的自卫能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英国政府,是真心地爱护你们的。”

“我们不打仗,拿枪来干啥?”

“英国人坑骗我们。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是来做工,不是来打仗的!”

“要发枪,就放我们回去!”

“不干了!我们不干了!”

无数条喉咙哇哇乱吼。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中国臭猪!”鲁斯顿上校脸色通红地骂道,“谁再敢吼叫,我立即枪毙他!”

汹涌的大潮平息了。

“现在德国人的突击队活动得很猖狂,如果大家不带上武器,即使是在后方,生命也有危险。英国政府发枪给你们,是为了对你们的安全负责。可是,你们竟敢公然对我们进行要挟。现在我命令,第一列,向前三步,走!”

第一列三十几名华工规规矩矩依令而行。

“向左转。齐步走。”鲁斯顿上校把枪掏出来,攥在手里,向着华工们大声喝道,“到多佛伦纳少尉与西萨古上士那里领枪,看你们谁敢违抗我的命令!”

再无一人敢反抗。

极快地,第14营华工每人领着一支毛瑟枪散去了。

偌大的操场上空寂无人。

没有呼吸,没有声响,惨淡的迷云伴着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华工的心上。

5、法门三宝

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了?李胜儿浑然不晓。他只隐约记得他和同屋关着的三十几名瘾客一样,刚进来几天时也曾被烟瘾折磨得死去活来,哭过、闹过、嚎过,撞过墙柱,撞得一脑袋青疱累累,血迹斑斑。可是英国人犹如冷冰冰的石头,毫不同情他们,每天只是刻板行事,到时开饭,到时治伤,到时熄灯,连上厕所,也由面无表情的英国士兵押送着。

李胜儿的鞭伤,在英国医官的精心治疗下,已经快好了,就是晚上睡觉还得趴着,背上屁股上正在长嫩肉,痒得他时不时地钻心透骨,坐卧不安。

被鲁斯顿关起来强制戒烟的瘾客有14营的,也有其他营的,从他们口中,李胜儿才知道英国人在全体华工中间进行了一次大搜查,把几百个瘾客全部抓起来关进了这一排木房子里强制戒毒。

为那大半葫芦烟膏被毁,李胜儿心痛了好久。不过,也真是奇了,近些时候即便想起烟膏,也再不像往日那样勾心吸魄地难受了。日妈哟,这回果真能把烟瘾戒掉,倒真应该感谢鲁斯顿那老杂毛哩!

张登龙、罗小玉、刘六儿、潘憨子等人隔三差五地来探望他。

弟兄们好,这让他在寂寞中颇感宽慰。

他因此也就知道弟兄们发了枪,发了统一由黄卡其布做的服装。

英国人、美国人的军装是黄色,法国人的军装是蓝色,但无论哪一个国家的军队的服装,都比华工们的服装神气多了。

为发枪,弟兄们吓得不轻。可是李胜儿却一点不怵。

他死过一回了,再死它七回八回也没啥了不起。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比挨那50皮鞭的滋味好受多了!出去后能发枪给我么?要能发枪给我,他妈的,上了前线我不瞅冷子一枪把袁澄海丢翻才是个龟孙子哩!这狗日的,还是我大哥哩,手好黑哟,竟把老子往死里打……袁澄海袁澄海,老子不杀你,算不得一条血性汉子!

心里正骂着袁澄海,不料袁澄海也来看他了。

手里,还拿着李胜儿的红葫芦。

一见袁澄海,李胜儿就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向一边。

袁澄海用英语和看守的英国兵嘀咕了两句,进了屋子。

就有许多14营的华工从地铺上起来,迎了上去。

袁澄海受了李胜儿一个冷脸,想想,也属自然,就难得地绽出丝笑来挂在脸上,柔声儿道:“胜儿,好些了么?”

“哼!”

“嘿嘿,还那么大的气性。你哟,也不仔细想想,那种场合之下,我要不抢着上前打你,让西萨古动手,此刻你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赌气?”

“算了,你莫再一头放火,一头放水了。”

“哎呀,你把大哥我一片好心,当成了狗屎一坨,真该让西萨古那黑种把你周身骨头抖散架才好。”袁澄海这下真的有些委屈了。

那天他开始下手重,后来确实是偷偷省了劲儿的。

“你我兄弟,也算得患难之交、对红心朋友,我咋忍心对你下黑手,可那种场合,换做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咋个办……唉,我说得石头开花,你也不会理解我的。算了,不球说了,这葫芦,我晓得是你的宝贝疙瘩,所以给你带来了。这几盒烟卷,是我给你买的。再熬上些日子,把瘾戒了,也算你娃娃后半生的福分。”

袁澄海把东西放到地铺上,悻悻去了。

入夜,李胜儿横竖睡不着。

窗外是一团幽幽迷迷的月光。

有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远处的林子里“咕咕”啼叫。

他从枕边拿起红葫芦,轻轻抚摸着。眼坑里,渐渐溢满泪水。头一侧,一串泪珠扑簌簌滚下地……

李胜儿,算得一个非凡的角色,在重庆上游的巴县鱼洞镇里当牛做马,苦熬时光。到15岁时,他从才旁人口中得知养他的父母并非亲人,他是从河边捡来的一个弃儿。

他跑了,跑到重庆下半城靠偷靠讨混到18岁,才被袁澄海收为手下弟兄入了棚子。袁澄海不仅是老大,还入了洋教,与教堂里的洋神父有来往,在下半城,也算得一霸。借着袁澄海的势力,李胜儿也干起了掌红吃黑,打三擒五的勾当。

后因一桩盗案发了,他被投进了大牢。

号子里,还关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独眼老头儿,李胜儿见他可怜,也就尽可能地帮他些忙。

日子过去许久,那老头儿在李胜儿的精心照料下,竟活了过来,也就把真心话,向胜儿吐露无遣。

原来,他是一个相命先生,兼干拆白勾当,因坏了一富家主子的性命,被官府缉拿归案,秋后就要开斩。

已经死定了的老头儿见李胜儿伶俐懂事,索性将秘不外传的师门三大秘笈《英耀篇》《扎飞篇》《阿宝篇》一股脑儿传给了他。

老者说:“你只要在我死前背熟这三篇江湖秘笈。今生今世,就再不会为衣食焦愁了。”

李胜儿机灵,赶紧磕头谢师傅。

老者道:“我在江湖上闯荡了一辈子,从未收过弟子,今天,你就是我的开山……不不,关门弟子吧。”

李胜儿黯然道:“师傅……还请宽心。”

老者道:“这3篇东西,皆是祖上一代代口传心授,不遗一字在世间的。《英耀篇》732字,是师门大法。此篇告诉你一个道理,人是可以被欺骗的,欺骗是可以成功的,只是要深谙世道,机智灵活,随机应变。因为一,大部分人是相信天命的,是相信鬼神的,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所有人的命运。二,世态炎凉,人心不忘利欲,人生不会一帆风顺,人的命运发展,有一定之势。这里说的英,是指家底;耀,是指用高明的手段去使对方吐露自己的隐私。《扎飞篇》与《阿宝篇》也是师门二宝,前者教你如何使对方畏鬼神而谄之,后者教你如何掌握招银种金的手段,让对方心甘情愿地入你股掌之间。这一法二宝,你首先要跟着我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我再一一与你细讲个中精妙之处。只要你能玩熟吃透这三大秘笈,就能做到鬼神莫测,任意纵横,四海扬名了。”

李胜儿知其重要,狠下一番苦功,半月间将三篇东西,背了个滚瓜烂熟,流水落花,再由老者一一点拨,弄通了要义精髓。

待老者被斩,他在袁澄海等弟兄的搭救下出得狱来,竟渐渐疏远了棚里弟兄,一人去四面八方作起江湖勾当来。

凭着法门三宝与师傅遣下的一只水碗、一只红葫芦,他屡试屡爽,渐渐地起了心胸,发誓要做成一桩大阿宝。

他探得上半城有一个龙二公子,父兄为官,家财巨富,城中铺面连片,单是乡下每年的租谷就要收上千石。

李胜儿盯准了这块肥肉,但思忖单凭自己的力量,一口吞他不下,只好回到棚子,找袁澄海商量。

李胜儿久不露面,此番突然出现在袁澄海夫妇眼前,已是焕然一新了。以前的青色裤褂早已脱去,外穿一件崭新的月白色文华绉长衫,里面是一套质地手工皆好的熟纱衬裤,脚上的直贡面布鞋,也很时款。

“哎哟哟!胜儿,穿得这样光鲜,到哪方去捞了大财喜回来?”嫂子金英儿惊乍乍嚷道。

李胜儿道:“有财喜捞,我还忘得了大哥大嫂么?不瞒你们说,兄弟我今天回来,就是给你们送大财喜来的。”

听罢李胜儿的主意,把个袁澄海吓得差点跳起来:“龙二公子是何等威风的角色,你竟敢伸手去掏他的五脏六腑!”

李胜儿胸有成竹,朗声回道:“贪者必淫,君子引为大戒,佛门亦以为五戒之首,故做阿宝者,咎不在我,而在彼。”

金英儿佯嗔道:“又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胜儿,你算学得鬼精。”

“不,嫂子,贪官者,民贼也;奸商者,民蠹也;豪强者,民之虎狼也。其惑以智欺愚,恃强凌弱,坑人孤寡,谋人财物,此皆不义之财也。不义之财,理无久享,不报在自身,亦报在儿孙。不义之财,人人皆可取之。故曰:做阿宝者,非坑非骗也,顺天之罚而已。”

袁澄海一声大叫:“狗日娃娃,哪里去灌了一肚皮墨水,之乎者也,让大哥我摸不着魂头了?”

金英儿却来了兴趣,单刀直入道:“那龙二公子的老汉和大哥都是做大官儿的,家中是上半城有名的豪强巨富,他大小老婆就娶了五个,你咋个弄他?弄过手咋过脱身?一着不慎,你我三人谨防去丰都城里做鬼。”

李胜儿微微一笑,言道:“大哥嫂子切莫忧虑,我既起心做他,总会将一应事情盘算周全。凡做阿宝,博观而约取,慎始理慎终;未算其利,先防其弊。故善做阿宝者,取之而不竭其力,不伤其根,上顺天理,下快人心,并使之有所畏怯而不能言。”李胜儿接连甩出《阿宝篇》中的几段笈语,将眼前男女镇得呆若木鸡,这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次做他龙二公子,只要大哥和我勾起手来干,我包他乖乖掏出几大坨黄金,供我们3人下半辈子舒服受用。”

袁澄海急不可耐嚷道:“胜儿,你莫再和大哥绕圈子了,实说吧,只要能弄到金子,跳火坑老子也陪你!”

李胜儿道:“就我和大哥,还做不翻他龙二公子,你还得出笔大钱去院子里雇个漂亮妞儿。这妞儿,一要可靠,二要胆大机灵。事成后,分给她一点赚头就行。”

袁澄海思忖片刻:“院子里那帮烟花女子,老子放心不下。罢罢罢,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让你嫂子重操旧业,出一趟山,咋样?”

“有嫂子出山,当然是最好不过!可嫂子她……”李胜儿心中大喜,却装着过意不去的样儿,把脸扭向金英儿,问道,“这假戏没准到时候还得真做,就不知嫂子的意思?”

袁澄海大包大揽:“神仙下凡,还须得问她这土地么?我花银子把她从院子里赎出来之前,她就是个千人骑万人日的货了。干这种事,她这种角儿脸皮还会发臊?”

金英儿撇撇嘴儿骂道:“两个黑心鬼,早晚要挨塞炮眼!”

……

皎皎圆月,悬在窗前,李胜儿久久凝视着,心中涌起一丝丝酸楚陌生的情愫。这法国东海岸上空的月亮,竟与重庆的月亮一般的亮,一般的圆。

远远有哨子尖厉地响过,屋里的人被惊醒了,忽地拥到窗前观望。

远处遍地月光,近处黑影幢幢,枪支和水壶弄出一片哗啷啷的响声。

又有一批华工开上前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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