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由胜者书写,这句话未必完全正确,但有时胜者可以将某段历史掩埋,可书可不书。
顾若朝相信,关于尤皇后暴毙的真相就是一段被掩藏的历史,受益者并非在此过程中的胜利者,而是尤皇后的儿子。她与元武帝所生,如今的西戎太子。
元武帝的子嗣很少,登位以后,再也没有生育出一个来。而今晚,那位西戎皇位的唯一继承人甚至都不在宫内。
顾若朝到达繁花宫,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烛影斧声、谋权篡位的故事。繁花宫外的风声徐徐,连人影都没一个。
顾若朝吩咐繁花宫的侍卫重新列队站好,表情淡然的问到,“梁中书,你是什么时辰和皇上分开的,当时皇上身边有谁陪着?”
“戊时二刻分开。”梁护这时已经很老实,知无不言道,“陛下身边,大概没有别人了。”
顾若朝缓缓转过头,视线也在琢磨中,“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你就没有觉得不对劲吗?”
梁护哑口无言,先前是皇上自行遣开身边的侍卫,他一个外臣难不成还要死谏皇帝切勿在宫内独自走动?
顾若朝进入繁花殿,道路两旁空旷无人,唯有扑鼻的花香传来。大殿尽头只一张红木制的大床,四条青色的窗幔垂下。顾若朝掀开窗幔,床面的布帛上还停留着人体的温度,床上却已然是空无一人。
有些事情脱离了掌握,他感觉被人骗了,但骗他的是梁护,是皇后,还是本应在此的皇上?顾若朝的眉头隆起,回想过往,这个故事里本来没有他,今夜这个局不是为他而设的。
缓缓转过身去,月光从殿门外的树丛漏下,照出一个身披凤袍的女子身形,她修长的影子映在光洁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妖异。
林戚拔出袖刀,喝问,“什么人?”
“竟然还有侍卫没走。”女子黯哑的嗓音造成一道回声,气势比寻常人高了一丈,目光左右环视了一遍,她高傲的反问,“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皇后!”这个目空一切的女人一旦显露正脸,皇宫之内无人不识。林戚收敛刀剑,并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非常时刻,没有奴才和主子,只有鱼肉和刀俎。
顾若朝单手将帷帐拉下,背了一只手在身后,温吞水一般说话,“皇后娘娘来晚了。”
皇后额爆青筋,柔媚的脸上略带狰狞,“晚了?不可能,裴垣和那个贱人呢?”
“只怕在你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了。”顾若朝示意林戚和梁护站到身后,独身一人迎上前去。
梁中书也知道现在是要尽量减少存在感的时候,根本不适宜去皇后娘娘跟前作揖问安。
尤皇后出生自洛阳贵族,如今年约四十,芳名不为外人所知,似乎从人们认识她的一开始就已经站在了裴垣身边。与奉孝夫人相比,她的外貌更为锐利,眉间永远藏着一分怒气,目如寒霜,唇如刀锋。
顾若朝想不到在独自面对皇后时心中竟会产生一股退意,这股退意代表着危险,他在战场上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危险。
尤皇后与顾若朝面对面,却视若无睹,注意力全在那张大床上。她一点都没有相信先前顾若朝的话,足尖点地,一掌向床上拍去。
顾若朝眼珠微转,根本不明白她击出这一掌的意图,但对方所攻之处必是他所救之处,索性退了一步,化拳为爪,以更凌厉的招式截住对方手腕。
尤皇后“咦”了一声,心道:哪里冒出来的侍卫这般厉害?
她的手掌停在距离床幔一掌处再不得寸进,轻轻转过脸来,始才彻底瞧清顾若朝的真容,面部表情反而缓和了些。
“幽武侯!你怎会在宫内?”相比被一个无名小卒挡下,对手是顾若朝,势均力敌的结果才更好接受一些。
顾若朝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湿,却装出睡眼惺忪的模样,一边打哈欠一边问,“皇后有事吗?”
“大胆!身为外臣,深夜滞留深宫,竟还问本宫有没有事?”尤皇后翻身一个倒跃,疾言厉色的盯着顾若朝。她今夜到达繁花宫门外,发现秘密调来的手下已被人换走,就倍觉奇怪,如今才知道一切的原委。西戎的顾侯,竟然已经回来了。
然而仅仅是姓顾的一个人居然就能打乱她的全盘布局,直让她恨不得当场问一句,这里到底是西戎国的皇宫还是幽武侯府的后花园?
顾若朝身前的压力骤而减少,心底实在长舒一口气,淡淡说到,“唉,皇后娘娘怎可欺我。是梁中书通知臣下,说陛下连夜召见,本侯这才撇下军务不辞辛劳的赶来。”
梁护争辩,“怎么是本官通知你?”
“你别说话。”刚要站起身辩个分明,又被林戚一掌压下。
尤皇后无暇顾及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眼神掠过。
顾若朝挡在这二人身前,背后的手晃了一晃,示意林戚护住那张大床。而后才步行到与皇后近在咫尺处,说一个字就逼着对方往外退一尺,“微臣奉召而来,却未见陛下龙颜。如今只见到皇后娘娘无故袭击一张空床,若是无事,怎会有这般异常举动?”
由于顾侯的名气太大,尤后一时也摸不清深浅,被动之下被一步步逼到殿外,在错落的台阶上险些摔个倒仰,这才止步说到,“顾若朝!本宫是皇后,而你只是个臣。”
顾若朝心知自己面不改色几近掌控全局的姿态已让皇后有所忌惮,这时更是半步不能相让,要不然皇后出三招他恐怕只能接住两招而已。巍然冷笑道,“本侯此前与皇后不过数面之缘,要是在此误伤了您,想必陛下也怪罪不得。”
“是那个贱人叫你来接她的?”尤皇后之前未能判断出顾若朝的真正实力,这时只得慎重行事。
顾若朝轻描淡写的弹了一指,将身后的宫门掩上,笑道,“臣奉的是陛下的御诏,不知皇后口中的贱人又是哪一位?”
“本宫说的就是你那个名不副实的三婶。”
顾若朝一惊一乍的道,“唉,这可得好好说道说道。某家的三婶姓柴名奉宁,现如今正与我三叔在星雾山上琴瑟和鸣,不会在这深宫里荡来荡去的。”
“不用再打哑谜,既然她把你请来了,就连你一块儿解决。”这句话似是板上钉钉的重锤,坚定了尤皇后出手的信念,也一锤砸在顾若朝的痛脚之上。
顾若朝想努力保持从容不迫的打斗方式,然而,实力并不允许。
尤皇后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动作缓慢,招招都能预判到所攻击之处,然而想要挡住,非得出十成力,甚至十二成力才行。而且不得退避,一旦退避,才是真的进入了对方的指定路数,就连速度优势都不再有了。
顾若朝只一个人两只手,尤皇后动作虽慢,却好似有四五只手。顾若朝也曾遇过不少招数怪异的武林高手,与尤皇后相比,那些高手都像是举着手帕的小姑娘,全都中看不中用。这位稳坐西戎中宫几十年从不外出的皇后,才是北境三国之中的第一高手。
万籁俱寂的夜空下,顾若朝颇为渗人的笑了起来。
尤皇后愕然道,“你笑什么?”
“笑我竖子无知,狂妄的以为在邑都之中再无敌手,原来真正的武学高手就藏在这深宫之内。”顾若朝此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一直以护卫西戎天家为己任,但就在西戎皇帝身边竟然藏有一个令他望尘莫及的高手,并且在曾经那个时代还死得悄无声息。
顾若朝忽然觉得并不需要再去寻找匪火的克星,如果尤皇后能活到那个时候,说不定能以肉身之力将匪火打灭。
繁花宫外的侍卫见顾若朝处于劣势,根本不管那皇后不皇后的,纷纷举着明刀明枪向尤皇后攻去。
这些人去战场掠阵还行,斗武争胜却实在差强人意。尤皇后仅是披头散发的转了一圈,轻轻飞出去几根头发,身边就连一个站着的小卒都没有了。
顾若朝眼见几根头发丝扼住这些侍卫的脖子,导致他们窒息而亡,顿时联想到另一个用此招数的妖女。不,应该说是侠女,因为她的名字叫做顾成夕。
“别过来。”顾若朝大声喝止又一队欲要往前冲的侍卫,“你们不是她的对手。去调弓弩手,远距离射伤。”
尤皇后冷笑道,“顾若朝,你这几年在外征战都征得丧失记忆了吗?你不知道宫内禁止使用弓弩吗?”
皇城之中,为了避免流失伤及皇嗣和后妃,早已禁用弓箭。顾若朝想起这节,身上汗毛根根竖起,这简直意味着皇宫之中尤皇后就是无敌的。
就算之后有人能将皇宫中的禁卫军和邑都城内的百姓全部聚集在此将尤皇后踏成肉泥,这时也没人能阻止得了她动手杀人。顾若朝,已失去了活命的机会。
“但你也不用怕,本宫掌下从不杀有功之臣。”尤皇后又是讥讽又是自得的道,“刚才你接了我一十二掌,不论是以掌对掌还是正中要害,确实打在你身上了。本宫这门毒砂掌的作用你可能没听过,普通人中了一掌就减寿五年,以幽武侯的功力,或许能稍微轻一些,一掌抵三年。你算算你还有多少年可以活?”
顾若朝两只瞳孔聚成针孔形状,油然道,“哦,原来是有毒吗!”
他瞬间想通一件事,当初应该是由三婶和元武帝两人合力将尤皇后制服的,结果就是一个以命换命的结局。
在顾若朝记忆中,元武帝生命里的最后几年一直在求道炼丹,却好似得了一种不治之症,未及体衰就早早驾崩,奉孝夫人也只比元武帝多活了两年而已。所以算来,尤皇后即便是现在“暴毙”了,也死得不亏。
顾若朝擦擦嘴角,从这段狼狈的记忆中退回,万分后怕的叹一声,“差一点就完犊子了。”
原本想让尤皇后冲动一下,没想到确实达到了目的,对方这份冲动却直接将他逼入死境。好在,天意令他从绝境中退了回来,顾若朝自己也想不到竟在这一刻恰巧时光回溯了。
应该是在轩辕宫内的云芊芊刚好在这段时间死了一次,那妖精重生之后便把时间线往回推了一点。顾若朝因为与她共享死亡前的记忆,所以看到了自己与尤皇后交手的这一幕。
而此时他抬起头,见到的其实才是刚刚被逼退至繁花宫外台阶处的尤皇后。这一点的差距,就是救命的时间。
尤皇后与顾若朝的哑谜还没开始打,便被弄得浑了一下,“你说什么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