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开过的花全都化为泥土,那些做过的梦全都化为真实。
顾若朝尚未睁开双眼,但觉得脑袋突然疼痛起来。相较于上一次从过去回到现实中时对变化后的历史一无所知,这次他受到了截然相反的体验。但是若能给他一个选择,决然不愿在一瞬之间接受如此多信息,且条条件件都是剧变,多到让他以为经历了一场恶梦。
“正午,替我倒一杯水来。”
顾若朝喊了一声,身边没有出现任何人。
他暂时顾不得那些,脑中许多不同的记忆节点已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奉孝夫人没有登上皇后之位,反而是尤皇后坐镇中宫,一直到先帝死于绝症。皇城变天那日,尤皇后第一个召的是他这个兵部左侍郎,不,他那时已经更迭了官职,是殿前都典检,兼任龙武卫大将军。
尤皇后一句清晰悦耳的声音大概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顾侯爷,如今先皇薨逝,朝局不稳,哀家就把护卫皇城的任务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生吾生,你死吾死,吾命与幽武侯同在。”
先皇是怎么死的?顾若朝眉心一痛,无法记起这些细节。
再然后,成国公反了,奉孝夫人在璇玑阁纵身一跃,为先帝殉葬而去。三叔郁郁寡欢,不久也病故。
而平阳柴氏,经受丧女之痛的柴家人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反而以替爱女收敛遗体为由带着随从入宫,从宫中抢出一名幼子,称是先帝与奉孝夫人遗孤,挟回并州以成自立之本,称为太平王。
并州从西戎分离以后,漠北前线的神武将军又扼于军阵之中,有消息称是北幽皇室派刺客出手,慕啸月却轻信刺客是西戎皇室所派,一气之下领着慕家军投奔太平王。
西戎王朝几乎在一夜之间少了大片国土又损失了一部分可战之兵,若非顾若朝稳定住朝局,险些就以分崩之势跌向衰弱。
更可怕的是,尤后处事非常以自我为中心,太子继位以后几乎成了摆设。尤后临朝,许多事情也脱离原本的走向,尤其是对处理延昌城瘟疫一事,顾若朝曾与太后发生争执。
顾若朝以回忆的形式想起那段话语,至今都汗毛直立。尤后的语气深沉而阴狠,“拟诏,着令皇州三军,将延昌城团团围住,以铜水和铁钉钉死城门,放火箭焚城,附近村落和之前走漏的散民一律格杀,周边各城也全部戒严。”
“本王有异议。”朝堂上唯一一个反对声音是顾若朝的,他彼时已经封王,上奏道,“太后如此严办,过于伤天害理,介时瘟疫未能控制,恐还要引起民变。本王以为,先封城,待天下名医到城中会诊,找出根源,对症下药,方是正确的解决之策。”
尤太后在珠帘之后拍板,“忠勤王说得轻巧,逼大夫们进程施诊,难道不是对那些医者生命的漠视吗?况且你就算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也未见得有一个人敢去。哀家心意已决,不必再劝,退朝!”
诸臣退散以后,顾若朝追入太后的紫澄宫,将宫女尽数遣退,出言无状道,“难道这就是你的追求?延昌城中还有没染上瘟疫的无辜百姓,为何赶尽杀绝?”
“顾若朝,你只要奉召就成,该怎么做是哀家的选择。”尤太后不顾整理散落的云鬓,拉住顾若朝衣领道,“凡人立于天地间,总有某些东西要舍弃。延昌瘟疫是天灾,为防危害扩大,断尾求存已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他们不是物件也不是谁的尾巴,是活生生的人!”
尤太后与彼时的顾若朝虽为君臣,看着却更像立场相同然而做法有别的队友,她试图说服这名队友,“苍天以下皆是蝼蚁,国祚以下皆是臣民。如今的西戎内忧外患,怜悯之心都是自误之道,为了举国之兴荣,那些人应当死得其所。”
也许尤太后的想法没错,但顾若朝今天回忆起那些“往事”,突然猛拍大腿,想起原本率队去拯救延昌城瘟疫的人,是有一个的。但时移事易,那次违逆皇命奔赴延昌城救灾的云芊芊在这一回的记忆中却早早离开了邑都。
准确来说,云芊芊是在元武帝驾崩之前就以散尽家财之势,装裱了一辆天底下最豪华的出行马车,整整请了七个营的人马做为护卫,弓骑马步一应俱全,开始了她的征战(口误),开启了她的游山玩水之旅。
邑都的一切烦心事,各种王侯富贵、名将之殇,云芊芊全都避开了,还在出门前再三邀请他同行。但那时的顾若朝与如今想法不同,秉持着忧国忧民之心,坚持把守住西戎国的门户,当然没能同去。
却不料,云芊芊这一走就是整整四年,直到半年前才刚刚“休战”归来。
这个一去无影踪的妖精是休战了,顾若朝却开战了。云芊芊美其名曰,竟给他带回了两个小妾(其实是在路上认的姐妹)。
某天散朝之后的忠勤王看见家中张灯结彩,疑是踏错了门槛,一问才知,好嘛,他要纳侧妃了。这婚结的,猝不及防。
顾若朝起先是仰躺在床的,想到这一节,没法儿再继续思考人生了。哪知支起身后发出“哎呦”一声,顿觉肩麻骨酥、腰腿疼痛。想来是近年处理公文反倒比在战场征战来得操劳,身子骨竟比他中毒那会儿还要虚弱。
顾若朝召唤下人来见,喊了半天却只有耗子应他,心想:这都位极人臣了,怎么待遇还越来越差了?
“算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顾若朝自勉道。自行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起先还怕被茶水烫到,边倒边用手扇了扇,喝进嘴后,凉到痛心。
顾若朝通身打出一个激灵,终于又回想起自己为何叫了半天都没人理会。
这里是盛心别院啊,可如今顾府没有烧毁,是以丫鬟仆人都没跟来,他是自己打包袱过来的。
现在的顾府由云芊芊和她那两个姐妹同住,在外人看来是“老来开花”的西戎勤王消受不起新纳进门的两个侧妃的美色,最终颤抖着老腰硬生生退守到了盛心别院。
嘿,家庭地位一落千丈,他这是要入土啊!
“顾若朝。”
赫然听到有人喊他,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能直呼其名的,除了宫里那位老妇,也就只剩一个人了。
云王妃探头探脑的摸进院门,身份的改变并未使她的动作行事更为庄重。写进骨子里的江湖气令“王妃”这个头衔极像是一个临时代号,仿佛下一句就会开口说出“天王盖地虎,玉帝炖王母”。
“咻”的一盏茶水差点将云芊芊糊了一脸,幸好她身手奇佳,向左挪移半尺,下腰以一个弓形完美的躲开,连手上的物件都没弄湿。
云芊芊掌心聚气,挥于地面,激得尘土飞扬,正待要一掌劈出,却见房内只有顾若朝在立,愣得问到,“刺客?”
“是本王在漱口。”顾若朝放下茶盏,一副“我并非故意”的模样。
云芊芊也摆起架子道,“本妃给你扛来了几床被子和一些吃的,够你在这儿过冬的了。”她怀里正是一床被褥,被面印着一个大红的“喜”字。
“竟然只是扛了几床被子,不是来请我回家?”顾若朝气得险些岔气,他看一眼云芊芊,只见对方唇红面白,甚为可爱,脸上淡淡的婴儿肥竟然未褪,岁月对她更容情了。顾若朝探手过去,揽住她的腰道,“你个小妖精,这几年过得还挺愉快啊。你当我是你相公了吗?简直当我是个包袱到处甩。”
云芊芊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用被子挡在身前,一声长喝道,“嗨,想抓我啊?看你老没老。”
她抱着被子闪转腾挪,竟比两手空空的顾若朝还灵活少许。两人并非以性命相拼,只是练武拆招罢了。
斗过几招后,顾若朝摇头淡淡一笑,“功夫有长进,这七年来定有勤练内功,凭我这具已经有所松懈的身子竟然已经拿不住你了。”
云芊芊停下步法,眸中闪动着星光,一扔被子道,“哇,是你回来了?”她肆意摸向顾若朝的脸,另想在他眼神中寻觅出一点不一样的光泽,间或跳脚道,“天呢,你的记忆不会还停留在七年前吧?”
好在顾若朝这次的记忆没有形成真空段,估计是这具身体还算康健的缘故。他曾经就与云芊芊说过自己是从这个时间段回到过去的,这妖精记得倒也清楚。
趁着云芊芊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顾若朝抬手赏出一个脑瓜崩,说到,“记忆是有的,只是断断续续,应当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接受。”
云芊芊揉揉脑门道,“好啊,那我的计划可以继续了。你等一下,待会儿我有东西给你看。”
顾若朝断然不会在这时将人放走,箍住她的手腕,拉回身前质问道,“为什么近几个月才回来,前面四年呢?你就不怕把我单独留在邑都,哪一天会累死在朝堂上?”
云芊芊不退不闪,格格笑道,“你错怪我,我每个月都有捎来替你调理身子的药物嘛。”
“药物?”顾若朝回想了一下,嗯,那些捎回来的药都被珍而慎之的收藏了。说出去实在丢脸,便换了一个说法道,“许是怕被人下毒,都没敢喝。”
云芊芊深吸一口气,给他一个自作自受的表情,替他碾平眉心道,“所以我出去四年,回来你就老了十岁。药不敢喝,索性你连饭都别吃好了,真要下毒,哪儿不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