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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查拉图斯特拉前言

查拉图斯特拉30岁离开家乡和家乡的那个湖泊,来到山里。他在山里安享自己的智慧与孤寂,10年乐此不疲,但最终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一日早晨,他伴随朝霞起身,迎着太阳走去并对太阳说:

“你伟大的星辰啊!倘若你不拥有你所照耀的一切,你的幸福何在!

长达10年之久,你总是上山来到我的洞府:假如没有我、我的鹰和蛇,你也许会对你的光和对这条路感到厌倦吧。

我们每个早晨等你,接受你那充沛之光,并为此向你祝福。

看呀,我对自己的智慧已感厌倦,犹如采集过多的蜜的蜜蜂一样。我需要人们那伸开的双手。

我要馈赠和分送,直到人群中的智者对其愚昧、贫者对其富有再次感到快乐。

为此,我必须下山至幽深处,正如你傍晚所为,落到海的背后,还将光明带给下面的世界。你,拥有充沛之光的星辰啊!

我必须像你一样下去,正如人们所说的‘日落’,我要向他们走去。

那么,请你——看出至幸而不嫉妒的宁静之眼——为我祝福吧!

为溢流的杯子祝福吧!水似黄金从杯中溢出,带着你那极乐的光焰走向四面八方!

看呀!这杯子又要空了,查拉图斯特拉又要变成人了。”

——如此开始了查拉图斯特拉的下山过程。

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了,他形单影只,没有遇到任何人。可是当他进入森林,蓦然有一个老人站到他面前。这老人离开他那神圣的茅舍到林间来找树根,他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位漫游者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多年前他从这里走过,他叫查拉图斯特拉。可他已经变了。

当时你带着灰烬进山,今天,你要带火到山谷里去吗?你难道不怕因纵火受罚吗?

是的,我认出查拉图斯特拉,他的目光净朗,嘴上没有厌倦表情,他的走路姿态不是像个舞蹈者吗?

查拉图斯特拉变了,他变成了孩子,现在,查拉图斯特拉是个觉醒的人了:可你到昏睡者那里去干什么呢?

你曾在孤寂中度日,如同生活在海上。大海将你承载。唉,现在你真要上岸去?又要拖曳自己的身体?”

查拉图斯特拉答道:“我爱人们。”

圣人说:“我为何遁入森林、荒郊?难道不是因为太爱人们么?

现在我爱上帝;人,我是不爱了。我以为,人是一个太不完美的东西,爱人们将会葬送我。”

查拉图斯特拉答道:“关于爱,我说了些什么!我要赠送人们一个礼物!”

“什么也别赠给他们。”圣人说,“宁可从他们那儿拿走什么,帮着他们一起拿——这对他们最为有益,倘若你要行善的话!

如果你要给予,除了施舍之物就什么也别给,而且要让他们乞求施舍!”

“不,”查拉图斯特拉回答说,“我不施舍。要施舍,我还穷得不够呢。”

圣人嘲笑查氏,说:“你瞧呀,他们会接受你的财宝吗?他们怀疑隐士,不相信我们来是为了赠送礼物。

在他们听来,我们穿过里巷的足音过于凄寂,正如他们夜间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日出之前走路的声音,他们便会自问:小偷要上哪儿?

别到人群中去,就留在林中吧!还不如到动物中去呢!你为何不愿像我一样——群熊中之一熊,百鸟中之一鸟?”

“请问圣者在林中做什么?”查拉图斯特拉问。

圣者答曰:“我创作并演唱歌曲。创作歌曲时,我笑,我哭,我喃喃而语:我是如此赞美上帝。

我用歌唱、用笑、用哭、用呢喃赞美上帝——我的上帝。可是,你要给我们什么礼物呢?”

查拉图斯特拉听到这话,就向圣者致敬,并说:“我能给你们什么呢?还是让我快点走吧,我又不拿你们什么!”——如此这般,老者与查氏分了手,他们笑着,像两个孩子在笑。

当查拉图斯特拉独处之时,他内心在说:“真不可想象啊!这个老年圣者悠游于林下,竟然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上帝已死的消息呢!”

当查拉图斯特拉来到这个紧靠森林的市镇,他发现市场上已聚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已经预告可观看一个走绳索演员的表演。查拉图斯特拉对人们如是说:

“我给你们讲授超人。人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以便超越呢?

迄今,一切生物都创造了某些超越自身的东西。难道你们愿做这壮潮中的落潮,宁愿退化为动物而不为超人吗?

对人而言,猿猴是什么?一种可笑的动物,或一种痛苦的羞耻。对于超人而言,人也是可笑之物,或痛苦的羞耻。

你们走过了由蠕虫变人的道路,可是你们中仍有许多人是蠕虫。你们曾是猿猴,可现在的人比任何一种猿猴更猿猴。

即使你们当中的绝顶智者,也不过是植物和魔鬼的矛盾体和阴阳人。可我叫你们变成植物和魔鬼吗?

你们看呀,我给你们讲授超人!

超人是尘世的精义。让你们的意志说吧:超人是尘世的精义!

我向你们发誓,弟兄们,你们要忠于尘世,别相信那些向你们侈谈超凡脱俗的希望的人!他们不管有意无意都在放毒。

他们都是蔑视人生的人,是濒死者和毒害自己的人,尘世已厌倦他们,但愿他们死去!

对上帝的亵渎虽是最大的亵渎,但上帝死了,故渎神者也死了。现在,亵渎尘世、尊崇高于尘世意义的不可知事物乃是最可怕之事。

灵魂曾轻蔑地注视肉体:当时这轻蔑是高尚无比的——它希望肉体孱弱、丑陋、衰迈,企图以此逃脱肉体和尘世。

噢,这灵魂本身才是孱弱、丑陋和衰迈呢,这灵魂的极乐便是残酷啊!

但是,弟兄们,请告诉我:你们的肉体是怎样在说你们的灵魂呢?你们的灵魂难道不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惬意感?

真的,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为了接纳这条脏河,人们必须是海,且本身并不变脏。

看呀,我给你们讲授超人:超人即是海洋,你们的伟大轻蔑会在海中沉没。

你们有可能经历的最了不起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伟大的轻蔑时刻。在这一时刻,你们的幸福、理智和美德全都变得讨厌了。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幸福算得了什么!它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惬意感。我的幸福应为生存本身辩护!’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理智算得了什么!理智对知识的渴求如同狮子渴求食物一样吗?它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惬意感!’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美德算得了什么!它还没有让我激怒。我对自己的善与恶是多么厌倦啊!这一切全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惬意感!’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正义算得了什么!我不认为我是火焰和燃料,正直之人才是火焰和燃料!’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同情算得了什么!同情难道不就是那个十字架,那个爱人者被钉在上面的十字架吗?我的同情不是磔刑。’

你们如此说了吗?你们如此喊了吗?唉,但愿我听见你们是这样喊了!

不是你们的罪过朝天叫喊,而是你们的满足感及其罪过中的贪婪朝天叫喊!

闪电,用火舌舔食你们的闪电在何方?给你们注射疫苗的疯狂在何方?

看呀,我给你们讲授超人——超人就是这闪电,就是这疯狂!”

当查拉图斯特拉作了如上的演说,人群中有一个人嚷道:“我们对那个走绳索演员耳熟能详,现在也让我们见见他本人吧!”所有的人嘲笑查拉图斯特拉。但走绳索演员知道这话是冲他而发的,于是就开始表演。

查拉图斯特拉凝视众人,感到奇怪。他如是说道:

人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和超人之间——绳索悬于深渊上方。

越过去是危险的。在中途后顾、发抖和站立不动都是危险的。

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之所以可爱,是因为他是一种过渡,一种毁灭。

我爱那些不知如何生存的人们,哪怕他们是自我毁灭者,因为他们是过渡的人。

我爱伟大的蔑视者,因为他们是伟大的钦慕者,是渴望过渡到另一边的箭矢。

我爱那些人,他们首先不在星球的彼岸寻找一个毁灭和牺牲的理由,而是为尘世而牺牲,使尘世成为超人的尘世。

我爱那一类人,他活着为了求知,并通过求知让超人有朝一日活着。于是他情愿自己毁灭。

我爱那样的人,他工作和发明是为超人建造屋宇,为超人准备土地、动物和植物。于是他情愿自己毁灭。

我爱那些喜爱自己美德的人,因为美德是过渡的意志和渴望的箭矢。

我爱那不为自己保留点滴智慧,而要完全成为自己道德理智的人,于是他作为理智过桥。

我爱那从自己道德中确立自己的倾向、爱好与厄运的人,为自己的道德而活,或者为自己的道德而死。

我爱那不愿有太多道德的人,一种道德优于两种道德,因为它是悬挂厄运的多绳结。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灵魂慷慨大方,他不求谢,他不报答:因为他总是赠予,而不保存自己。

我爱那样的人,他掷骰子赢了会感到羞愧,他会问:我掷错了吗?——因为他决意毁灭。

我爱那在行动之前口出金言的人,而且他恪守多于许诺,因为他决意毁灭。

我爱那为未来辩护并救赎逝者的人,因为他决意为今人毁灭。

我爱那样的人,他因为爱神而惩罚神,因为他必须惹神发怒而毁灭自己。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灵魂在受伤害的情况下也深沉不露。他可能由于一个小小的经历而毁灭:所以他很喜欢过桥。

我爱其灵魂过于丰富而忘却自我的人,万物皆备于他,于是,万物也就随他一起毁灭。

我爱那思想自由和心灵自由的人,他的头只是心的内脏罢了,而心促使他毁灭。

我爱所有这样的人,他们如同从高悬于人们头顶的乌云里降下的沉重雨点——他们宣告闪电的来临,并作为宣告者而毁灭。

看呀,我是闪电的宣告者,是从乌云里降下的沉重雨滴:这闪电就叫超人。

查拉图斯特拉说罢,又凝视众人,沉默着。“他们站在那里,”他内心在说,“他们在那里发笑:不理解我,我的话对他们全是逆耳之言啊。

难道必先毁坏他们的耳朵以便他们用眼睛听吗?难道必须像擂鼓或像劝人忏悔的说教者那样高声快速讲话吗?抑或,他们是相信讷讷而言者吗?

他们有某种引以为傲的东西,他们把这东西叫做什么呢?他们称之为教育,这使他们在牧羊人面前十分出众。

所以,他们自然不愿听‘轻蔑’这个词。但我要说说他们的傲慢。

我要对他们说,最可蔑视的东西就是最卑微的人。”

查拉图斯特拉对众人如是说:

“人确立其目标的时候到了,人播种其希望种子的时候到了。

他的土地依旧充足,可这土地总有一天会贫瘠,耗尽,再也长不出参天大树。

唉,人不再射出超越人的渴望之箭,这时代来了,它的弓弦已经忘记飕飕作响。

我告诉你们:人们内心必须混乱,方能诞生一颗舞蹈着的明星。我告诉你们:你们内心仍旧潜藏着混乱。

唉,人不再会诞生任何明星了,这时代来了。最可蔑视的人的时代来了,这样的人不可能蔑视自己。

看呀,我给你们看这最卑微之人。”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明星?”——最卑微的人如是问道,眨巴着眼。

大地在他的眼里变小了,最卑微者使一切都变小了,他在大地上蹦蹦跳跳。他的种族不会灭绝,犹如跳蚤一样。最卑微者寿命最长。

“我们创造了幸福。”最卑微的人们说,并眨巴着眼。

他们离开了难以生活的地方,因为他们需要温暖;人们还爱着邻人,并在邻人身上揉搓,因为人们需要温暖。

疾病和不信任被他们视为罪过。人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仍然被石头和人绊得跌跌撞撞,这些人真是傻子!

间或存在一点点毒素,这制造了安逸的梦;但毒素过多又造成安逸的死。

人们依旧劳动着,因为劳动是一种消遣,但人们关心的是,消遣不伤害自己。

人们不再贫困,也不再富有,二者都过于烦恼。谁要统治?谁要服从?二者都过于烦恼。

没有牧人的羊群啊!人人需求同一,人人都是一个样,谁若感觉不同,谁就自动进疯人院。

“前人无不癫狂。”——他们中最纯洁之士如是说,并眨巴着眼。

人们很聪明,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所以他们嘲笑不止。人们依旧互相争吵,但旋即和好——否则会败坏肠胃。

人们白天和黑夜都有小小的欲望,但他们崇尚健康。

“我们创造了幸福。”——最卑微者说,并眨巴着眼。

查拉图斯特拉在此结束了首次讲话,人们把它称为“序言”。群众的喧哗和乐趣打断了他。“你把这个最卑微的人交给我们吧,噢,查拉图斯特拉,”——他们如是叫嚷——“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人吧!那我们就赠给你超人!”所有的人欢呼雀跃,并发出咂舌的声响。查拉图斯特拉觉得悲哀,内心在说:

“他们不理解我:对于他们,我的话都是逆耳之言。我在山中生活过久,聆听溪水和树木过久,我现在像牧羊人对他们讲话。

我的灵魂平静而明亮,宛似清晨的群山。可是他们认为,我冷酷,是开着可怕玩笑的嘲讽者。

于是他们盯着我看,并且发笑。他们一面笑,一面恨我。他们笑里藏冰。”

这时,使每个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因为走绳索演员开始了表演。他从一道小门出来,顺着张在两塔之间、高悬于市场和群众上空的绳索走去。当他走到中途,那道小门复又打开,一个类似小丑、浑身斑驳陆离的家伙跳将出来,快步跟在走绳索者身后。“向前走啊,瘸腿,”他叫喊着,声音很可怕,“向前啊,懒鬼,走私商,苍白脸!我不会用脚踢你!你在两塔之间干啥?你该呆在塔内,人们应把你关在那里,你挡了路,挡了一个强于你的人的自由之路!”——随着每句话他越来越迫近走绳索者,在他离演员还有一步远的当口,发生了使每个人瞠目结舌的可怕之事——他像魔鬼一般发出一声吼叫,从挡道者身上跳过去。挡道者看到竞争对手获胜就失去了冷静,手忙脚乱,丢掉手里的平衡竿,一头栽下去,比竿子落下还要急速。市场此刻犹如风暴来临的大海,众人作鸟兽散,互相践踏,尤其在走绳索演员落下的地方。

查拉图斯特拉站在那里未动,那演员恰好跌落在他身边,跌得支离破碎,伤痕累累,但还未死。俄顷,跌伤的人苏醒过来,见查拉图斯特拉跪在身边,终于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早就知道,魔鬼会向我伸腿,现在魔鬼要拖我进地狱了,你想阻止他吗?”

“我以人格担保,朋友,”查拉图斯特拉回答,“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存在,不存在魔鬼和地狱,你的灵魂将比你的肉体死得更快,什么也别怕!”

这人疑惑地仰视。“如果你说的是真话,”他接着说,“即使我失掉了生命也没有失掉什么,我比那畜牲也强不了多少,人们用鞭子和食物教畜牲跳舞。”

“不,”查拉图斯特拉说,“你在危险中从事你的职业,这没有什么可轻视的。现在你因职业而牺牲,所以我要亲手安葬你。”

查拉图斯特拉说这话的时候,濒死者不再答话。他移动着手,似乎在寻找查拉图斯特拉的手,以表感谢。

这时天色向晚,市场隐蔽在幽暗里,众人散去,即便是好奇和吃惊的人也已厌倦了。但查拉图斯特拉依旧傍着死者坐在地上,他陷入沉思,所以忘记了时间。夜幕终于降临,一股冷风吹到孤寂者身上,查拉图斯特拉站起来,心里在说:

“真的,查拉图斯特拉今天美美地捕了一次‘鱼’!但捕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

人的生存是可怕的,且总无意义,一个搞恶作剧的人可能成为它的厄运。

我要向人们讲授生存的意义,这意义就是超人,是乌云里的闪电。

可我离他们尚远,我的思想与他们的思想不能沟通。在他们看来,我仍是介于傻子和死尸之间的族类。

黑夜沉沉,查拉图斯特拉的道路也是漆黑一团。来,你冰冷而僵硬的伴侣!我要背你到我亲手葬你的地方去。”

查拉图斯特拉内心如是说着,就背着死尸出发,还未走出百步,便有一人蹑手蹑脚溜到他身边,对他耳语——瞧,这个耳语者就是在塔楼里搞恶作剧的家伙——“噢,查拉图斯特拉,你离开这个城镇吧!”他说,“此地恨你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善良和正直的人们恨你,他们称你为仇敌和蔑视者;正统的宗教信徒们恨你,说你危及大众。人们取笑你,这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就像一个搞恶作剧的人,真的。你与这个死狗为伍,这是你的幸运;你如此委屈自己,今天算是拯救自己了。你离开这个城镇吧——要么,我明天跃过你,活人跃过死者。”说罢,这人就不见了。查拉图斯特拉继续在漆黑的巷中向前走。

在城门边,一些掘墓人与他邂逅相遇,他们用火把照他的脸,认出他是查拉图斯特拉,便对他尖刻挖苦:“查拉图斯特拉背着死狗走,查拉图斯特拉当起掘墓人来啦,妙!对付这块烤肉,我们还怕弄脏手哩。查拉图斯特拉大概想从魔鬼那里偷走这块肉吧?好!可以饱餐一顿啦!但愿魔鬼这小偷不比查拉图斯特拉高明!——魔鬼会偷了他们两个,把他们俩全吃掉!”他们相互笑着,把脑袋聚在一起。

查拉图斯特拉对此一言未发,只顾走路。他走了两个小时,途经森林、沼泽,常常听到饿狼的嗥叫。他也觉得饿了,于是在一间孤零零的房前驻足。屋内亮着灯。

查拉图斯特拉说:“饥饿像个强盗袭击我,在森林、沼泽和深夜,它都袭击我。

我的饥饿有着奇特的兴致,它常常在饭后来。可是今天整个白天都没来,它白天躲到哪里去了呢?”

查拉图斯特拉说着就去敲房门。一位老人出现了,他拿着灯,问:“是哪位来我这里,在我睡眠不安的时候?”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者,”查拉图斯特拉说,“请给我一点吃的喝的吧,白天我忘记吃喝了。有一句名言说,给饥者以食物的人也振作自己的心灵。”

老人退去,立即给查拉图斯特拉奉上面包和葡萄酒。“对于饥者来说,这里可是个危险之地,”他说,“所以我居住在此,野兽和人都来找我这个隐士。也叫你的伙伴吃点喝点吧,他比你还累呢。”查拉图斯特拉答道:“我的伙伴死了,我很难劝他饮食。”“这与我不相干,”老人咕哝道,“谁敲了我的房门,谁就必须接受我提供的东西。你们吃吧,再见!”

查拉图斯特拉接着又走了两个钟头,他信赖这条道路和星光,因为他惯于夜行,喜欢看万物熟睡的脸。东方破晓之际,他已置身于一片幽深的森林中,再也找不到路了,于是把死者放在头顶一棵空心树内——要保护他不被狼吃——自己则躺在苔藓上,立即进入梦乡。身体疲惫不堪,心灵平静如水。

查拉图斯特拉睡了很久,朝霞和上午的时光都从他的脸上走过去了,他终于张开眼,惊异地凝视着森林和寂静,也惊奇地窥视自己的内心,接着一跃而起,宛如一位航海家蓦然发现陆地,欢呼着,因为他发现一个新的真理。他内心如是说:

“我突然明白了:我需要伴侣,活的伴侣,而不是我背着向某处去的死尸。

我需要跟随我的活伴侣——因为他们愿意跟随——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突然明白了:查拉图斯特拉不愿对民众说话,而愿对伴侣说话!查拉图斯特拉不应成为乌合之众的牧人和牧羊狗!

把许多人从人群中引诱开——这就是我出来的目的。让民众和人群怨恨我吧,查拉图斯特拉要把牧人称为强盗。

我这样称呼牧人,可他们自称善良正直之人。我这样称呼牧人,可他们自称正统宗教信徒。

瞧这些善良正直的人们!他们最仇恨谁呢?最仇恨破坏他们价值体系的人,最仇恨破坏者、违法者——但破坏者和违法者是创造者。

瞧这些最虔诚的信徒!他们最仇恨谁呢?最仇恨破坏他们价值体系的人,最仇恨破坏者、违法者——但破坏者和违法者是创造者。

创造者寻求的是伴侣,而不是尸体,也不是乌合之众和教徒。创造者寻求的是能一道创造的人,他们是在新标牌上写上新价值的人。

创造者寻求的是伴侣和一道收割的人。因为万物在创造者那里都已成熟了,可收割了,可他缺少一百把镰刀,所以他只得用手拔谷穗,故而恼怒。

创造者寻求的伴侣是知道如何磨快镰刀的人。人们称他们是毁灭者、善与恶的蔑视者。可他们是收获者、欢庆者。

查拉图斯特拉寻求一道创造、一道收获和一道欢庆的人。他与乌合之众、牧人和尸体有什么关系呢!

你,我的第一个伴侣,永别了!我把你妥善地葬在空心树里,我把你妥善藏匿而不致受狼侵害。

我要离你而去了,时不我待。在曙光和曙光之间,我明白了一种新的真理。

我不应做牧人,不应做掘墓人,我从此不愿对民众讲话,对死者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我要与创造者、收获者和欢庆者为伍,我要指给他们看达到超人处的彩虹和阶梯。

我要对隐士唱我的歌。凡是有耳朵聆听那些闻所未闻之事的人,我要用自己的幸福致使他们心情沉重。

我要达到我的目标,我迈着我的步伐;我要越过那些恼怒者和不可靠的人,但愿我的进程就是他们的灭亡!”

查拉图斯特拉内心说完这些话,已是太阳当顶之时。他听见一只鸟的尖叫,于是疑惑地朝高空一望。瞧!原来是一只鹰在空中作长距离盘旋,身上还挂着一条蛇呢。这蛇不像是鹰的猎物,而像朋友,因为它是缠绕在鹰的脖子上的。

“这是我的动物!”查拉图斯特拉说道,由衷地感到欣喜。

“太阳下最骄傲的动物和最智慧的动物——它们是出来做侦察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图斯特拉是否还活着。真的,我还活着吗?

我觉得在人群里比在动物中更危险。查拉图斯特拉走着凶险之路。但愿我的动物引领我!”

查拉图斯特拉说罢,就想起森林中那位圣者的话来。他叹口气,内心又说:

“但愿我更聪明些!但愿我彻底聪明,就像我的蛇一样!”

我把不可能之物请到这儿来,我请我的骄傲与我的智慧永远同行!

如果我的智慧有朝一日离开了我——唉,它喜欢飞走——那就让我的骄傲与我的愚昧同飞!

——如此,查拉图斯特拉开始了他的毁灭。

查拉图斯特拉的演说

论三种变形

我给你们说出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为骆驼、骆驼怎样变为狮子、狮子怎样变为孩子。

对于强大的、有负载能力的精神而言,存在着许多沉重之物。这精神包含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东西:它的强大要求负载沉重,甚至最沉重之物。

什么东西沉重?有负载能力的精神问道,它像骆驼一样跪下,愿意尽量驮载。

你们这些英雄们,什么东西最沉重呢?有负载能力的精神如是问,并说我可以驮载,对于驮载,我的强大是很高兴的。

这是不是精神的自我贬抑、刺伤骄傲的自我贬抑?是不是精神在炫耀它的愚蠢以嘲讽它的智慧?

或者,这是不是当我们事业有成之时而与事业告别,登上高山以引诱诱惑者?

或者,这是不是以知识的檞果和草芥为食,为真理之故而让灵魂忍饥挨饿?

或者,这是不是患病,打发安慰者回家,是不是与从未听到过你的意愿的聋子缔结友谊?

或者,这是不是跃入脏水,倘若这是真理之水,就不拒斥冷的青蛙和热的蟾蜍?

或者,这是不是爱那些蔑视我们的人,同企图恫吓我们的魔鬼握手?

有负载能力的精神要驮载这一切最沉重之物,犹如满载重物而匆匆走向荒漠的骆驼。精神也正是这样匆匆走进荒漠。

然而,在寂寥的荒漠中发生了第二次变形:精神变成了狮子,它要为自己夺得自由,做自己沙漠的主人。

它在此寻找它的最后一位主子,它要与之敌对,与它的最后一位神明敌对,为胜利起见,它要同巨龙搏斗。

这巨龙——精神再也不愿管它叫主子和神明——究竟是什么呢?这巨龙叫“你应该”,可狮子的精神说“我要”。

“你应该”躺在狮子的路上,它是带鳞甲的动物,金光灿灿,每片鳞甲上闪耀着金灿灿的“你应该”!

千百年的种种价值在这些鳞甲上闪耀,龙中之最强者如是说:“事物的一切价值——全在我身上闪光。”

“一切价值均已被创造出来,而一切被创造的价值——便是我。千真万确,不再存在‘我要’!”巨龙如是说。

弟兄们,为何需要狮子精神呢?什么东西使这个可负重的、采取拒绝态度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动物不满足呢?

创造新价值——狮子尚无这种能力,可是,为着新创造,必须为自己创造自由——这,狮子的力量可以胜任。

为自己创造自由,对义务说个神圣的“不”字,弟兄们,做这件事就需要狮子呀。

获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对于一个有负载能力、令人敬畏的精神而言是最可畏的举措。真的,这对它来说是一种掠夺,是掠夺性猛兽的事业。

它曾把“你应该”当成它的至圣而喜爱,现在它必须在至圣中找出癫狂和放任,以便从它的爱中掠夺自由,为了掠夺便需要雄狮。

弟兄们,请告诉我,孩子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狮子无能为力的事吗?为何猛狮还要变成孩子呢?

孩子清白无辜、健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种初始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

是啊,为了创造的游戏,弟兄们,需要一种神圣的肯定:精神需要肯定的意志,失去世界的重获世界。

我已对你们讲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骆驼、骆驼怎样变狮子、狮子怎样变孩子。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时他滞留在一个名叫“花斑牛”的城镇里。

论道德讲坛

人们在查拉图斯特拉面前夸耀一个智者,智者善于讲授睡眠和道德,为此,他深受人们的尊敬和报答。所有的青年坐在他的讲坛前。查拉图斯特拉走向讲坛,与所有的青年坐在一起。这位智者如是说:

睡眠之前要懂得尊重和知羞耻,此乃第一要务!要远离那些睡眠差的人和守夜者!

小偷在睡眠之前还知羞耻,他总是整夜在悄然偷窃,而守夜者则恬不知耻,他无耻地背着号角。

睡眠并非微不足道的艺术,它使人整个白天醒着成为必需。

白天,你不得不克制自己十次,这会造成十分疲倦,此乃灵魂的罂粟。

你又不得不同自己和解十次,因为克己是十分痛苦的,不和解的人睡眠不安。

你不得不在白天找到十个真理,否则夜间还要寻觅真理,而你的灵魂仍不满足。

你不得不在白天笑十次并保持愉快开朗,否则胃——这悲愁之父——就会在夜间打扰你。

少数人知道:为了睡得香,人们必须具备一切道德。我会在演说中做假证吗?我会与人通奸吗?

我会对邻居的婢女存非分之想吗?这一切与良好的睡眠水火不容。

即使人们具备一切道德,但仍需善于做一件事——在适当的时间打发道德去睡觉。以便使这类有教养的道德小妇人不致争吵!不致与你这个不幸者争吵!

与上帝和邻人和平共处,这便是良好睡眠想要的东西。还要与邻人的魔鬼和平共处!否则这魔鬼夜间就会在你处徘徊。

要尊敬当权者,要崇尚服从。即使是欺诈的当权者,也要对他们尊敬!这便是良好睡眠所要的东西。倘若权力以欺诈的手段行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引领羊群到碧草如茵的河谷低地去的牧人,我应叫他是最优秀的牧人,这与良好的睡眠相一致。

我不要太多的名誉,也不要太多的财富,太多了会让脾脏发炎。可是,如若没有良好的声誉和一点小财富,也不能安眠。

我宁可同小人物社交也不与恶人来往,但与小人物来往也要在适当的时候,这与良好的睡眠协调。

我也喜欢那些精神贫乏的人,他们促进睡眠。他们是很快乐的,尤其是人们认为他们有理的时候。

于是,白天为有德之人而过,当夜晚来临,我就小心翼翼不去呼唤睡眠!睡眠是不愿被呼唤的,它是道德的主人啊!

我于是思考我白天所做所想的东西,如同乳牛反刍一样地自问:我的十次克服到底是什么呢?十次和解是什么呢?十项真理是什么呢?使我开心的十次大笑是什么呢?

思考诸如此类问题,并被四十种观念摇荡着,蓦然间,睡眠,这未被呼唤的东西、这道德的主人向我袭来了。

睡眠叩击着我的眼,眼皮沉重;睡眠触摸我的唇,唇张开着。

真的,睡眠穿着软底鞋来到我这里,它是盗窃的宠儿,将我的思想偷走。我愚蠢地站在那里,就像这个讲桌一样木然。

但我站立未久就躺下了。

查拉图斯特拉听到智者如是讲演,不禁暗自发笑。他这时突然有所领悟,于是他内心在说:

我看这个有四十种观念的智者是个傻瓜。我想,他大概精于睡眠。

谁要是与这个智者为邻就有福了!如此睡眠是有传染性的,即使隔着厚墙也能传染。

一种魔术藏在他的讲坛内。青年人在道德说教者面前没有白坐。

这道德说教者的智慧叫做“醒着是为了安眠”。真的,倘若生活无意义,倘若我不得不选择无意义,那么我也认为这是最值得选择的无意义了。

现在我明白人们在寻找道德教师之时首先寻找的是什么了。他们寻找良好的睡眠和罂粟花的道德!

在这些被人赞许的执教的智者看来,智慧便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更好的生活意义。

时下仍然存在一些像这个道德说教者一样的人,但并不总是如此诚实。然而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他们不再长时站立,他们已经躺倒。

这些睡眼蒙眬的人是快乐的,因为他们可立即熟睡。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信仰彼岸世界的人

与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相似,查拉图斯特拉也曾把他的幻想掷到人的彼岸。在我,世界似乎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的作品。

世界对我似乎是一个梦和某个神的创作,在一个对神明毫不满足的人的眼前,飘荡着彩色烟雾。

善与恶、乐与苦、我与你——我觉得全是造物主眼前的彩色烟雾。造物主无视自己,他创造了世界。

对于受苦者来说,无视自己的痛苦和失去自我乃是醉心的乐趣。我曾以为世界就是醉心的乐趣和失去自我。

这个世界,这个永不完美的世界,一个永远矛盾的映像、缺憾的映像,对不完满的造物主来说是一种醉心的乐趣——我曾以为世界就是这样。

于是,我如同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一样,曾把我的幻想投到人的彼岸。真有人的彼岸么?

唉,弟兄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实则为人造物和愚妄的观念,一切神明莫不如此!

他是人,只是一个可怜的人如我罢了。这个幽灵是从自己的灰烬和烈焰中来到我这里,真的,他不是从彼岸来!

弟兄们,后来又怎样了呢?我克服了自己这个受苦者,我把自己的灰烬带到山上,我为自己创造了更加光明的火焰。看呀,这幽灵便从我处逃走了!

现在,相信这类幽灵对我这个康复者来说便是苦恼和折磨,便是对自己的贬抑。我对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如是说。

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可创造的无非是痛苦和无能。那昙花一现的幸福幻想,只有最痛苦的人才经历体验。

跃入永恒和死亡,这可怜的、无知的、不再有意志的厌倦,便是一切神明和信仰彼岸世界的人所创造的东西。

弟兄们,相信我吧!这是对肉体绝望的肉体,它用被迷惑的精神的手指在触摸最后的墙壁。

弟兄们,相信我吧!这是对尘世绝望的肉体,它倾听存在之腹在对它讲话。

它要带着头颅——不仅仅是头颅,冲破最后墙壁到“彼岸世界”去。

但“彼岸世界”对人深藏不露,那没有人的非人道世界,是一片苍天的虚无。存在之腹根本不对人讲话,除非他是人。

一切存在是很难证明的,亦很难言说,真的。弟兄们,请告诉我,事物中最神奇之事是否已经被确证了?

是的,这个“我”以及“我”的矛盾和混乱在最诚实地叙说它的存在,这个富于创意、有意志、作评价的“我”乃是事物的标尺和价值。

这个最诚实的存在——“我”,它说着关于肉体之事,即使它在虚构、幻想、鼓振折断之翅飞翔时也仍要肉体。

“我”越来越诚实地学习说话,它学得愈多,为肉体和尘世找到的话语和荣誉愈多。

我的“我”教给我一种新的骄傲,我又以此教人:不要再把头埋进天堂这类东西的沙堆里,而要使头自由,使这颗尘世头颅为尘世创造意义!

我教给人一种新的意志:走这条路——人们曾盲目行走过,称此路为正道,不要再走旁门左道了,像病人和濒死者所为!

病人和濒死者是蔑视肉体和尘世的,他们杜撰天堂之事和对人的解救。然而,即使这些甘甜而阴郁的鸩毒,他们也是从肉体和尘世拿来的!

他们要逃避痛苦,而星星离他们又过于遥远,故而浩叹:“噢,不是存在着爬进另一存在和幸福天堂的路么!”——于是,他们为自己虚构出诀窍和血的饮料!

他们主观臆断自己已摆脱肉体和尘世,这些忘恩负义的人们。可是,对于这摆脱所产生的痉挛和狂喜,他们又感谢谁呢?感谢他们的肉体和这个尘世。

查拉图斯特拉对待病人是温和的,真的,他对病人那自慰和忘恩的方式并不愠怒。但愿他们重新康复,成为征服者,为自己创造更高级的肉体!

查拉图斯特拉对那眷恋于自己的幻想、午夜徘徊于上帝坟墓四周的康复者也不恼怒,但在我看来,他的眼泪仍是疾病和病体。

在那些空想和渴望上帝的人中,总有许多病者仇恨认知者,仇恨那最年轻的道德——诚实,而且仇恨到疯狂程度。

他们总是回顾黑暗时代,那时的幻想和信仰自然是另外的情形。狂暴的理性就是要与上帝类似,怀疑即是罪恶。

对于这些与上帝类似的人我耳熟能详。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怀疑即罪恶。他们本人最相信什么,我也心知肚明。

他们相信的并不是彼岸世界和对人的解救,而是最相信肉体。在他们,自己的肉体即为他们的事物本身。

他们认为,他们自己的肉体是病态之物,并极易发怒,所以他们聆听死神的说教者之说教,并且自己也称颂彼岸世界。

弟兄们,宁肯随我听从健康的肉体的声音吧,此为更诚实、更纯洁的声音。

健康的肉体在更诚实更纯洁地说话,这个完美的端正的肉体在叙说着尘世的意义。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蔑视肉体者

我要对蔑视肉体者说说我的意见。他们不应该为我而改学或改教什么,只愿他们和自己的肉体告别——变得如此哑然无语。

“我是肉体,也是灵魂。”小孩这样说,可人们为何不像孩子们一样说话?

但醒者和知者说:我完全是肉体,不再是别的什么,灵魂只是肉体上某个东西的代名词罢了。

肉体是一种伟大的理性,是具有某种意义的复合体,是战争与和平,是畜群和牧人。

我的兄弟,被你称为“精神”的小理性也是肉体的工具,是你的伟大理性的小工具和小玩具。

你说“我”这个词并以此自豪。然而,比这更伟大的是你的肉体以及肉体的伟大理性,这,你是不愿相信的。这理性不说“我”,但做“我”。

感官所感觉的、思想所认识的永无止境,但感官和思想都想说服你,它们是所有事物的终点,它们是如此虚荣。

感官和思想是工具和玩具,它们后面站着“自己”,“自己”也用感官的眼睛寻找,也用思想的耳朵听闻。

“自己”总是在听、在找,它比较、强逼、征服、破坏,它统治着,但也是“我”的统治者。

我的兄弟呀,在你的思想和感觉后面站着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一个不知名的智者,他名叫“自己”。他住在你的体内,他就是你的肉体。

你肉体内的理性多于你最佳智慧里的理性。可谁知道,你的肉体为何恰恰需要你的最佳智慧呢?

你的“自己”取笑你的“我”、取笑“我”的骄傲的跳跃。“对我来说,思想的跳跃和飞翔是什么呢?”“自己”自言自语道,“是一条通到我的目的地的弯路。我是‘我’的襻带[1]及教给‘我’各种概念的人。”

“自己”对“我”说:“这儿我感到痛!”它痛苦并思考怎样不再痛苦——为此目的它应该思考。

“自己”对“我”说:“这儿我感到快乐!”它快乐并思考怎样才经常快乐——为此目的它应该思考。

我要对肉体蔑视者说一句话。他们的蔑视恰好造成他们的尊敬。造成尊敬、蔑视、价值和意志的东西是什么呢?

富于创造性的“自己”为自己制造尊敬和蔑视、快乐和痛苦。富于创造性的肉体作为它的意志之手为自己创造了思想。

你们这些肉体的蔑视者,在你们的愚昧和蔑视里,你们是为你们的“自己”服务的。我要对你们说:你们的“自己”本身想死并想抛弃人生。

你们的“自己”已不能再做它最愿意做的事了——超越自己而创造,那本是它最愿意做的事,是它的全部热情。

但这对他为时太晚,所以,你们的“自己”决意走向毁灭,你们这些肉体蔑视者呀。

你们的“自己”决意毁灭,所以你们成了肉体的蔑视者!因为你们不再能够超越自己而创造。

所以你们愤恨生命和尘世,一种不自觉的嫉妒夹杂在你们蔑视的乜斜目光里。

我不走你们的路,你们这些蔑视肉体者呀!你们不是我达到超人的桥梁!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快乐和激情

我的兄弟,倘若你有一种道德,且是你自己的道德,那么你就不要与他人共同拥有它。

诚然,你会喊它的名字,爱抚它,拉它的耳朵,同它娱乐。

可是看呀,现在你与民众共同拥有这道德的名称了,你因为这道德之故而成了民众群体中的一员了!

你最好假装说:“致使我的灵魂痛苦或甜美的东西、致使我的五脏六腑饥饿的东西,是不可言说的,是没有名称的。”

对于那些亲密的名称而言,你的道德过于崇高。你如果不得已要谈到它,就不要因为讷讷而言而羞愧。

你当如此讷讷而言:“这是我的善,我爱它,它完全使我满意,我要独自拥有它。

“我无意把它当成某个神明的法规,也无意把它当成人的准则和必需,它不是引导我遁世和到达天堂的指路牌。

“它是一种我喜爱的平凡道德,它里面少有智慧,最缺的是普通理性。

“但这只鸟在我身上营巢,所以我爱它,拥抱它,它在我身上孵出它的金蛋。”

你应如是讷讷而言,如是赞美你的道德。

你曾拥有过激情并称之为恶。可现在你只拥有你的道德,它们是从你的激情中滋生的。

你为激情在心中树立最高目标,于是激情变成了你的道德和欢欣。

不管你是出生于暴怒的、快乐的、迷狂信仰的还是渴望复仇的族类,你的激情终将变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终将变成天使。

你曾拥有一些恶狗,在你的地下室里,可是它们最终变成了小鸟,变成了妩媚的歌女。

你从你的鸩毒中酿造香膏,你给你的乳牛挤奶,挤出忧愁——现在你饮着它的乳房的甜奶。

今后不再有恶的东西从你身上滋生出来,但你的道德在进行斗争时滋生的恶除外。

我的兄弟呀,你要是走运,具备一种道德就够了,这样你过桥时就更加轻松。

具备许多道德固然好,只是命运过于沉重。有些人走进沙漠并且自杀,就因为他们是道德的战场并对此深感厌倦。

我的兄弟呀,战争和战役是不是恶呢?可这恶是不要的,在你的道德中,嫉妒、怀疑和责难是必要的。

看呀,你的每种道德都在渴求至高的东西,它要你的整个心灵,让你的心灵做它的宣告者,它要你的怒、恨、爱的全部力量。

每种道德对另一种都是嫉妒的,嫉妒委实可怕,道德也可能因嫉妒而消亡。

谁被嫉妒的烈焰包围,谁就如同蝎子一样,最后调转毒尾刺杀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还没有见过一种道德诬蔑自己和刺死自己吧?

人是必须被超越的,所以,你应该喜爱你的道德——因为你将因它而毁灭。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苍白的罪犯

你们这些法官和祭司啊,如果动物不点头,你们不是不愿杀它吗?看呀,脸色苍白的罪犯点头了,他的眼光表露出极大蔑视。

“我的‘自我’是应该被征服和超越的,我认为,我的‘自我’是对人的极大蔑视。”这眼神如是说。

他如此自我裁决乃是他至为高尚的时刻,别让高尚的人再跌落其卑下处!

对于因自己而痛苦不堪的人来说,除了速死别无解救办法。

你们这些法官呀,你们的杀戮应是同情而不是复仇。当你们杀戮时,你们就在替生命辩护!

你们光是同被你们所杀的人和解是不够的,让你们的悲伤变成对超人的爱吧!这样,你们就为自己“仍旧活着”找到正当的辩护了。

你们该说“仇敌”,而不说“恶汉”;该说“病夫”,而不说“无赖”;该说“呆子”,而不说“罪人”。

你,红色法官呀,倘若你大声说出你思考过的“恶汉”、“无赖”和“罪人”,那么人人都会叫喊:“杀掉这个社会垃圾和毒虫吧!”

然而思想是一回事,行为又是一回事,行为的观念又是一回事,动机之轮不是在它们之间转动的。

一种观念使这个苍白之人脸色煞白了。他在行动时,他与行为是一致的,但行动之后,却不能忍受行为的观念了。

他一直视自己为行动的施行者,我把这称为愚妄,特殊情形反倒成了他的本质了。

下蛋使母鸡着迷,他做的蠢事使他那可怜的理性着迷,我把这称为事后的愚妄。

你们这些法官听着!还存在另一种愚妄,即事前的愚妄。唉,我以为,你们还没有进入这灵魂的深处呢!

红色法官如是说:“这个罪犯为何谋杀呢?他意欲抢劫。”可我要告诉你们:他的灵魂是企盼鲜血,而非抢劫,他渴盼尖刀的幸福!

他那可怜的理性不明白这愚妄,所以理性对他规劝道:“鲜血算什么!你难道不想至少搞点抢劫和复仇吗?”

他听从了可怜的理性,理性的话语像铅块一样压在他身上——他于是在谋杀时也搞抢劫。他不愿因为自己的愚妄而羞愧。

现在罪过又像铅块一样压着他了,他那可怜巴巴的理性又变得如此僵化、瘫痪和沉重了。

他只需摇摇头,这重负就会滚落下来。可谁摇这个头呢?

这种人是什么呢?是一堆疾病,是借助思想在世界蔓延的疾病,它们要在世间寻求猎物。

这种人是什么呢?是缠结在一起的恶蛇,它们之间少有宁日——它们为各自奔忙,为自己在世间寻找猎物。

瞧瞧这可怜的肉体吧!凡是它所苦所求的,莫不被灵魂做了解释。它把这解释成谋杀的乐趣和渴求尖刀的幸福。

现在谁是病者,谁就被时下的恶所袭击,他要用造成他痛苦的东西再使他人痛苦。然而时代各异,善与恶也就不同了。

怀疑曾经是恶,求自我的意志曾经是恶。当时病人成了异教徒和女巫,他如同异教徒和女巫而自感痛苦并想让他人痛苦。

但这话对你们不中听,你们对我说,这有损你们的善,可你们的善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许多的善使我厌恶,倒不是他们的恶讨厌。我真希望他们拥有一种愚妄并因此而毁灭,正如这个苍白的罪犯一样。

真的,我希望他们的愚妄名叫真理,或名叫忠诚,或名叫正义,他们具备赖以长期生存的道德,这道德存在于可怜巴巴的舒适自安中。

我是急流旁的栏杆,谁能抓住我就抓住我吧!但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阅读和写作

在所有写就的著作里,我只喜爱作者用鲜血写成的。用鲜血写成的著作,你将体验到,鲜血即思想。

要领悟别人的鲜血殊非易易,我憎恨懒惰的读者。

了解读者的人就不再为读者写作了。再过一个世纪的读者——思想本身也会发臭。

人人可以阅读,但长此以往不仅败坏了写作,而且也败坏了思想。

从前,思想即为神,后来思想变成了人,现在思想甚至变成贱民了。

用鲜血和箴言写作的人不仅希望别人阅读,而且希望别人背诵他的作品。

在群山中,最近的路是从山峰到山峰,但你必须有双长腿才行。箴言应是山峰,被人传诵的箴言无不伟大而崇高。

空气稀薄而纯净,危险近在咫尺,思想充溢着快乐的恶毒,这一切彼此十分相配。

我愿意有许多山妖在我周围,因为我勇敢。吓走妖魔的勇敢能为自己创造出山妖,勇敢将会对此朗笑。

我不再与你们同感,我俯视下面的云,这沉重的乌云,被我取笑的云——这正是你们那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啊。

你们意欲高升,所以仰视高处;我既已高升,故做俯瞰。

你们当中有谁既会大笑又已高升了呢?

攀登最高峰的人取笑一切悲剧和悲伤、严肃的态度。

勇敢、无忧、揶揄、刚强——这就是思想期望于我们的。思想是个女人,她永远只爱一个武士。

你们对我说:“生活难以承受。”可是,你们为何上午倨傲、傍晚屈服呢?

生活难以承受,别对我装得如此柔弱!我们都是能负重的漂亮公驴和母驴。

一滴露珠落在玫瑰花蕾上,就使玫瑰花颤抖,我们与这玫瑰花蕾有何共同之处呢?

这是真的,我们热爱生活,不仅因为我们习惯于生活,而且习惯于爱。

在爱里总有一点愚妄,可愚妄里总有一点理性。

对生活充满善意的我,面前也会出现蝴蝶和肥皂泡。人群里出现的这类东西,大多为对幸福的憧憬。

看见这些轻盈、愚昧、精巧、灵动的小灵魂的翩翩飞舞,查拉图斯特拉被迷惑得泪水涟涟,长歌当哭。

我只信仰一个善于跳舞的神明。

当我看见我的魔鬼,我就觉得它严肃、彻底、深沉、庄重。它是沉重的精灵——因它之故,万事万物坍塌了。

人们不要用愤怒,而应用大笑进行杀戮。起来吧,让我们杀掉这沉重的精灵!

我学习过走路,从此我让自己奔跑;我学习过飞翔,从此我能就地飞走,而不愿首先被推送。

我现在轻松自如,我现在飞翔,俯视下方,现在有个神明在我内心舞蹈。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山旁之树

查拉图斯特拉眼见一个青年避他而走了。某个傍晚,他独自一人在“花斑牛”镇四周的山里行走。瞧,他发现那青年倚着一棵树坐着,眼神疲惫地望着山谷。查拉图斯特拉的手扶着那棵树,说:

“我想用手摇动这树,可我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看不见的风却能为所欲为地折磨它、弯曲它。我们也被不可视之手折磨和弯曲得惨不忍睹。”

那青年此刻惊愕不已,站起来道:“我听见查拉图斯特拉说话,刚才我还想到他呢。”

查拉图斯特拉答道:

“你为何因此而惊怕呢?人的情况和此树相同。它愈想升向高处和明亮处,它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深处——向恶。”

“是的,向恶!”青年人嚷道,“你怎么会发现我的灵魂呢?”

查拉图斯特拉微笑道:“有些灵魂谁也发现不了,除非有人首先把它编造出来。”

“是的,向恶!”青年人再次嚷道。

“你说了真话,查拉图斯特拉。自从我希望升到高处,我就不再相信自己,而且无人再相信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变得过于匆遽,我的今天驳斥了我的昨天。当我攀登时,常常跳过许多梯级——这样,梯级不会原谅我。

“当我到达高处,便发觉自己总是孤独。无人同我说话,孤寂的严冬令我发抖。我在高处究竟意欲何为?

“我的蔑视和向往相互俱增,我攀登愈高,愈是蔑视攀登者。他在高处究竟意欲何为?

“我对我的攀登和踉跄多么羞愧啊!我对我的气喘吁吁多么嘲弄啊!我对飞翔者多么憎恨啊!我在高处是多么厌倦啊!”

说到这里,青年人沉默了。查拉图斯特拉端详着他们身边的那棵树,说:

“此树孤零零长在山里;它长得高大,超过了人与兽。

当它意欲说话,它不需要任何理解它的人:它长得如此高大。

现在它等着,等着——它到底等待什么呢?它过于接近彩云之乡:它大概在等待初始的闪电?”

查拉图斯特拉说罢,青年人便叫嚷起来,表情颇为激烈:“是的,查拉图斯特拉,你说的是真话。当我希冀向高处时,我便要求毁灭,你就是我期待的闪电啊!瞧,自从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算什么呢?正是对你的嫉妒把我摧毁了!”——青年人如是说着并伤心地哭了。查拉图斯特拉伸手挽着他,领着他一起向前走。

他们走了一会儿,查拉图斯特拉又开口说话:

这使我心痛欲裂,你的眼神比你的话语更明白无误地向我诉说了你的一切危险。

你还不自由,还在寻求自由。你的寻求使你精疲力竭和高度清醒。

你决心进入自由的高处,你的灵魂渴求星辰,但你的不良本能也渴望自由。

你的野狗们要进入自由;倘若你的思想致力于打开一切牢狱,它们会在地窖里高兴得欢叫起来。

在我看来,你依旧是个为自己虚构出自由的囚犯。唉,对这类囚犯而言,这灵魂是会变得聪明,但也狡猾和恶劣。

思想自由者还必须自我净化。许多牢狱和陈腐还残存于体内:他的眼睛尚需纯洁。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我以爱和希望向你恳求:别抛弃你的爱和希望!

你仍旧觉得自己高尚,怨恨你、向你投来凶恶目光的人也仍旧觉得你高尚。要知道,所有的人都有一个高尚的人在挡他们的道。

善良的人们也有一个高尚者挡路,即使善良的人们把挡路者称为善良人,也必须把他排除掉。

高尚者决意创造新事物和新道德,善良人意欲旧的事物,并希望旧的事物永存。

然而,高尚者的危险不在于他变成善良人,而在于变成厚颜无耻者、揶揄者和破坏者。

唉,我了解高尚的人们,他们失掉了自己最高的希望。所以他们现在诽谤一切崇高的希望。

他们现在无耻地生活在短暂的快乐中,过一天算一天,几乎没有什么目标。

“思想即是纵欲。”他们如是说,于是他们折断其思想的翅膀,四处爬行,在咬啃中弄得满身污秽不堪。

他们曾经想当英雄,可现在成了好色之徒。英雄对于他们是一种悲愁、一种悚惧。

我要用爱和希望向你恳求:别把你心灵中的英雄抛弃!神圣地保持你最高的希望吧!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死之说教者

存在着死之说教者,世间也充斥着这一类人,需要别人对他们宣讲离弃生命。

世间满是多余者,由于人数过多,生命已败坏变质。但愿有人用“生命永恒”之说诱使他们离弃生命!

人们把死之说教者叫做“黄人”或“黑人”,可是我要用其他颜色把他们指出来给你们看。

这些人很可怕,他们内心装着猛兽,除了情欲和自我折磨别无其他选择,而且,他们的情欲也是自我折磨。

这些可怕的人根本没有变成人,但愿他们对人做离弃生命的说教,并且自动赴死!

这是一些灵魂的肺结核病者,他们刚一出生,就开始死亡,就渴望着听厌倦、绝望的说教。

他们乐于死,我们理当赞赏他们的意志!我们要当心,别惊醒这些死者,别损坏这些活的灵柩!

他们一旦碰到病人、耄耋老者和死尸,就立即说:“生命已被驳斥了!”

然而被驳斥的只是他们和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只看见生活的一面。

被浓烈的忧伤所包围,渴盼着导致死亡的偶然小事故——他们就是如此期待,咬紧牙关。

抑或,他们伸手去抓糖果吃,同时嘲笑自己的幼稚。他们系于生命如同系于一根草,并且嘲笑他们依旧系于一根草。

他们的格言是:“愚人仍旧活着,我们这些愚人便是如此,此乃生活中之至愚!”

“人生便是痛苦!”——别人这样说,且不是说谎。这就是要你们死灭!就是要那痛苦的人生死灭!

于是,你们的道德理论是:“你应自杀!你应把自己偷走!”

“肉欲是罪过,”——一部分死之说教者这么说,“让我们回避,不生小孩!”

“生育是辛劳的,”——另一部分人这么说,“为何要生育呢?所生的都是不幸者!”说这话的人也是死之说教者。

“同情是必要的,”——第三部分人这么说,“把我拥有的拿走吧!把我这个人带走吧!如此,人生束缚我就越来越少了!”

倘若他们是彻底的同情者,他们就会使其邻人厌弃生命。当个恶人——这或许是他们真正的善。

既然他们决意离弃生命,那么,他们何苦要用锁链和馈赠把别人束缚得更牢呢!——

人生于你们无异于辛劳和不安,你们是否也非常厌倦人生呢?对于死之说教而言,你们是否已经十分成熟了呢?

你们全都爱辛劳、快速、新奇、怪异——你们不大容忍自己,你们的勤勉是灾难,是忘却自我的意志。

倘若你们更相信人生,你们就愈少拜倒在现时面前。可是,为了等待,你们内心缺少足够的内容——即使为了懒惰也缺少内容!

四处响遍那些死之说教者的声音;世间也充斥这一类人:他们需要别人对其宣讲死。

或者宣讲“永生”,我以为这是一回事。但愿他们快快赴死!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战争和战士

我们不愿受死敌的关照,也不愿受我们全心热爱之人的关照。让我告诉你们这个真理!

置身在战争中的弟兄们啊!我深爱着你们,我现在和以前均是你们的同类,但我也是你们的死敌。让我告诉你们这个真理!

我知道你们心中的憎恨和嫉妒。你们还不够伟大,故不能憎恨和嫉妒。那么,你们就伟大起来吧,不因憎恨和嫉妒而羞耻吧!

如果说你们不是知识圣人,那么我也以为你们至少是知识斗士,是这类圣人的伴侣和先驱。

我看见许多士兵,但愿我看见许多斗士!人们把他们身着军装称为“一律”,但愿军装掩盖下的不是“一律”!

在我看来,你们应该成为用眼睛寻找敌人的人——寻找你们的敌人。你们当中有几个人在第一眼就产生了憎恨。

你们应寻找你们的敌人,你们应该打仗,为了你们的思想!倘若你们的思想失败了,你们的正直也应欢呼胜利!

你们应该爱和平,它是进行新战争的手段。爱短暂的和平甚于爱持久的和平。

我劝你们不要工作,而要斗争。我劝你们不要和平,而要打仗。你们的工作是一种斗争,你们的和平是一次胜利!

你们说使战争神圣化了的东西是好事?可我要对你们说,恰好是战争使万事神圣化了。

战争和勇敢比博爱更能成就伟业。并非你们的同情,而是你们的勇敢至今在拯救不幸者。

你们问:“什么是好?”勇敢即好。让小女子去说吧:“好就是漂亮动人。”

人说你们没有心腑,可你们的心是真诚的,我爱你们诚挚的羞惭。你们羞于自己的涨潮,他们则羞于自己的落潮。

你们丑陋吗?那好,弟兄们,那就脱掉你们身上的崇高的东西、那丑陋的外衣吧!

当你们的灵魂变得伟大,灵魂也就变得特别勇敢。你们的崇高里存在恶。我了解你们。

在恶里,超勇者同软弱者相遇。但他们彼此误解。我了解你们。

你们只应拥有值得憎恨的敌人,而不应拥有值得蔑视的敌人。你们必须以敌人自豪,这样,敌人的成功亦即你们的成功。

依附——此乃奴隶的高贵之处。你们的高贵处不也是听话么!你们的命令本身不也是听话么!

对一个优秀的战士来说,“你应该”听起来比“我要”舒服。

你们应当让你们可爱的一切首先对你们命令。

你们对人生的爱是对你们最高希望之爱,而你们最高的希望是人生的最高思想。

你们应当让我对你们下达命令——你们的最高思想是:人是一种应当被超越的东西。

就这样过着你们服从和战斗的生活吧!长寿算得了什么呢!什么样的战士愿意受人关照呢!

我不关照你们,我全心爱着你们,战斗中的弟兄们!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新偶像

某些地方依然存在着民族和群体,但我们这里不存在,弟兄们,这里只有国家。

国家?国家是什么?那好吧!请你们仔细听着,现在我要对你们说说民族的消亡。

国家是所有冷酷怪物中的最冷酷者。它也冷酷地撒谎,这个谎言从我的嘴里爬出来:“我,国家,国家即人民。”

真是弥天大谎啊!这是些创造者,他们创造了各民族,并且在各民族的头顶高悬一种信仰和一种爱,就是说,他们服务于人生;这是些毁灭者,他们为许多人设下陷阱并把陷阱称之为国家,他们在许多人的头顶高悬一把剑和一百种贪求。

哪里还有民族,哪里的民族就不懂国家,就憎恨国家,如同憎恨凶恶的目光,如同憎恨对习俗和公理所犯的罪恶。

我给你们说说这个特征:每个民族说着善与恶的语言,邻近的民族对这语言不能会意。每个民族是在习俗和公理中发明了自己的语言。

可是国家在说善与恶时全是一派谎言,它无论说什么都在撒谎,它拥有的一切都是它偷来的。

它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它用偷来的牙齿咬啮,这个咬啮者。甚至于它的五脏六腑也是虚伪的。

善与恶的语言混乱,我给你们指出国家的这个特征。真的,这个特征代表着求死的意志!真的,这个特征在向死之说教者招手!

出生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国家是为多余者而发明的!

你们瞧呀,它是怎样吸引太多太多的人到它身边!它是怎样吞噬、咀嚼、再咀嚼他们!

“世间没有什么比我更伟大的了,我是上帝整饬的手指。”这怪物如是咆哮。跪下来的也不单是长耳朵和短视眼!

唉,在你们伟大的灵魂里也响着它那阴沉的谎言!唉,它猜透了那些喜欢糜费的富有之心!

是啊,它也猜透了你们这些战胜远古神明的人!你们厌倦了斗争,而你们的厌倦现在可服务于新偶像!

新偶像,它要在自己周围树立英雄和荣耀!冷酷的怪兽,它喜欢在良知的阳光中晒日光浴!

你们如若向这新偶像顶礼膜拜,它愿意给你们一切,它为自己收买你们的道德光辉和傲然眼神。

他用你们做钓饵去获得芸芸众生!是啊,发明了一种地狱艺术品,即一匹死神之马,上帝荣誉的饰品丁当作响!

是啊,为许多人发明了一种死,这死又以自吹自擂为生。真的,对于死之说教者来说,此乃一种心灵服务!

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所有的人不论善恶全是饮鸩者;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所有的人不论善恶全都失掉了自我;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人人慢性自戕,还把这称为“生活”。

瞧瞧这些多余者吧!他们偷窃了发明者的作品和智者的宝贝,他们把自己的偷窃叫做教化——一切都变成了他们的疾病和灾祸!

瞧瞧这些多余者吧!他们一直患病,呕出自己的苦胆还称之为新闻。他们相互吞食而不能消化。

瞧瞧这些多余者吧!他们发了财,却因此而更贫穷;他们要攫取权力,为此首先要获得权力的撬棒,即大量的金钱,这些一无所有的人!

瞧他们攀登,这些敏捷的猿猴!他们相互攀超,相互拉拽,终于一起掉进泥淖和深渊。

他们全都争求王位,此乃他们的愚妄——似乎幸福在王位上!王位上常常沾满污秽,王位也常常置于污秽物上。

在我看来,他们全是愚妄者、攀援之猴、热昏之徒。我闻到他们的偶像即冷酷的怪兽散发的臭味,我闻到这些偶像崇拜者一道散发的臭味。

弟兄们,你们难道宁愿在你们的兽嘴和贪欲的烟雾中窒息而死吗?最好破窗跳到室外吧!

远离这恶臭吧!离开多余者的偶像崇拜吧!

远离这恶臭吧!离开牺牲品——人的烟雾吧!

世间现在依旧为伟大灵魂开放着,许多空座依旧留待孤独者和同行者,座位周围飘漾着宁静大海的芳香。

自由的生活依旧为伟大灵魂开放着,真的,谁占有的东西越少,谁就越少被人占有。值得赞美的是小小的清贫!

在国家消亡之地才开始有人,这人不再是多余的,才开始有不可或缺之人的歌唱,才开始有无与伦比的、无可替代的智慧。

国家消亡的地方——你们朝那里看呀,弟兄们!你们没有看见那超人的彩虹和桥梁吗?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市场的苍蝇

我的朋友,你逃到孤寂中去吧!我瞧你被伟人们的喧嚣震聋了,被小人们的毒刺扎得遍体鳞伤了。

森林和岩石庄严地与你一道沉默。重新像那棵大树吧,你喜爱的枝繁叶茂的大树,它宁静而倾听地高悬于大海之滨。

哪里孤寂告终,哪里就市场开张;哪里市场开张,哪里就开始伟大演员的喧闹和毒蝇的嗡叫。

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倘若无人首先把它表演出来也是枉然。人们称这表演者为伟人。

人民对富于创意的伟大事物缺乏理解,然而对伟大事业的表演者却能感知。

世界围绕着新价值的发现者旋转——无影无踪地旋转。然而,民众和荣誉却围绕着演员们转,这便是世界的运作。

演员们有思想,却少有思想的良知。他总是相信那个使他坚信不移的东西——最坚信他自己!

明天他有一种新信仰,后天又有一种更新的。他与民众一样,有着敏捷的感官和变化的嗅觉。

颠倒是非,对他意味着证明。制造混乱,对他意味着说服。在他看来,吸血则是最佳理由。

只入聪耳的真理被他说成谎言和子虚乌有。诚然,他只相信在世间制造喧嚣的诸神!

市场充斥着插科打诨的庄重丑角,民众称他们为伟人!民众认为他们是现代的主宰。

现时催逼着他们,他们又催逼着你,他们要求你说“是”或“否”。痛苦啊,你会把你的座椅移置于“是”与“否”之间吗?

你,热爱真理者,别嫉妒这些强逼和霸道的人!真理从来就不在霸道者的手里。

因这些突如其来之人的缘故,你撤回到你的安全处吧!只有在市场上,人们才被“是”与“否”袭扰。

对幽深水井的体验是缓慢的,你们必须长时等待,方知落入水井深处是何物。

一切伟大都远离市场和荣誉,新价值的发现者从来就居住在远离市场的地方。

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我瞧你被毒蝇刺得遍体鳞伤。刮着劲风的地方,便是你的逋逃薮!

逃到你的落寞中吧!你与小人及可怜虫住得太近,避开他们的报复吧!他们对付你,除了报复,还有什么呢?

别再伸臂反抗他们!他们人数众多,再说你的命运也不是做蝇拍呀。

小人和可怜虫多如牛毛。有些自豪的建筑物已被雨滴和莠草侵蚀而倾坍。

你不是石头,但你已被众多雨滴蚀空。在我看来,你还会被众多雨滴侵蚀得粉身碎骨。

我瞧见你被毒蝇弄得身心交瘁,我瞧见你千百个体位在流血,而你的骄傲不愿因此动怒。

他们需要从你的一切无辜中吮血,他们无血的灵魂渴求鲜血——所以他们叮咬一切无辜。

你,深沉之人,即便是小伤口,也会感到扼腕剧痛。你尚未康复,同样的毒虫又爬到你的手上。

我以为你过于自傲而不屑杀死这些小虫豸。但你得小心,不要因容忍它们有毒的错误而造成你的灾祸!

他们围着你嗡嗡叫,赞美你,这赞美就是纠缠。他们意欲接近你的皮肤和血液。

他们对你谄媚,如同对一个神明或一个妖魔;他们对你哀求,如同对一个神明或一个妖魔。这有何用!仅是些谄媚者和哀求者罢了,岂有他哉!

他们常常对你装做可爱的人。可这一直是胆怯者的智慧,是的,胆怯者很聪明呀!

他们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们看来,你一直是个疑人!凡是常被人捉摸的就变为可疑的。

他们因为你的美德而惩罚你。他们宽恕你的只有一样——你的失误。

你性情温和、思想正直,所以你说:“他们因其渺小的生存而无辜。”可他们狭隘的心灵在想:“一切伟大的生存是罪过。”

即使你对他们温柔敦厚,但他们仍旧觉得受到你的蔑视。他们以隐秘的伤害行为报答你的善举。

你无言的骄傲总与他们的口味不合,倘若你某次谦虚到虚荣的地步,他们就喜不自胜了。

我们从某人身上识别出来的东西,也会使这人火冒三丈,所以要提防小人!

在你面前,他们感到渺小,他们的卑劣在对你隐秘的复仇中炽热闪烁。

你是否发觉,当你向他们走去,他们就常常沉默?他们的力量便从自身消失,犹如轻烟从正在熄灭的火中飘逝?

是的,我的朋友,对于你的邻人来说,你是坏良心,因为他们对你没有价值,所以他们恨你,喜欢吮吸你的鲜血。

你的邻人将永是毒蝇,你的伟大之处在于必定使他们更毒、更像苍蝇。

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逃到那刮着劲风的地方去。你的命运不是要成为蝇拍。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贞洁

我爱森林。城中不宜居住;城中,性欲强烈者太多。

落入刺客之手是否要比走进性欲强烈的妇人的梦乡要好些呢?

瞧瞧这些汉子吧:他们的眼神在说——他们不知世上有比与妇人共寝更美的事。

他们的心灵底蕴是污秽;糟糕的是,他们的污秽里竟然还有思想!

作为动物,他们至少还是完美无缺的!动物是无罪的。

我劝你们扼杀性欲吗?我劝你们拥有纯洁的性欲。

我劝你们贞洁吗?贞洁在少数人是一种美德,在多数人几乎是一种恶习。

这些人颇能节欲,可是母狗的情欲正从他们的一切行为中嫉妒地向外窥视。

这动物和动物的烦躁追随他们直至他们的道德高峰和冷酷的思想深处。

拒绝给母狗一块肉,母狗的性欲就会彬彬有礼地乞讨一点思想。

你们喜爱悲剧和一切令人心碎的事吗?我对你们的母狗是不信任的。

在我,你们的眼睛过于残酷,色迷迷地盯着受苦者看。你们的性欲是否经过伪装而自称同情呢?

我也要给你们打个比方:不少人本想驱逐他们的魔鬼,却同时又自动走进猪群。

难守贞洁的人,可劝他不要贞洁:贞洁不会变成通向地狱之路,而是通向肮脏灵魂的发情期。

我在说污秽的事吗?但我不以为是最坏的事。

不是因为真理肮脏,而是因为它太浅显,求知者才不愿走进真理的水中。

诚然,存在着彻底贞洁的人们,他们的心比你们温和,比你们爱笑,比你们笑得多。

他们也取笑贞洁,问:“贞洁是什么?

贞洁是否愚蠢?可这愚蠢向我们走来了,而不是我们向它走去。

我们向这位客人提供居处和诚恳,现在他与我们同住——但愿他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朋友

“在我周围,一个人总嫌太多了。”——隐士如是想道。

“当初总是一——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二!”

我同我自己总是热烈交谈:如果没有一个朋友,怎能熬得住呢?

对隐士而言,朋友总是个第三者:第三者是块软木,它阻止两人对话而陷入深渊。

唉,隐士的深渊何其多呀。所以他们渴望着一个朋友及朋友的高处。

我们相信别人时,就披露出我们应在何处相信自己。我们渴望一个朋友,这渴望就是我们的披露者。

人们常常想用爱越过嫉妒的障碍。但人们常常攻击别人,因而给自己树敌。攻击别人才能使己不被攻击。

“你至少做我的敌人吧!”——真正的敬畏如是说,它不敢乞求友谊。

倘若某人想有一个朋友,他就必须为朋友而战。为了战斗,就必然会成为敌人。

应该在朋友内心尊重这个敌人。你能走近你的朋友而不投向他的怀抱吗?

应该在朋友内心有个死敌。当你和死敌对抗时,你应当诚挚地与朋友亲密无间。

你想在朋友面前毫无遮掩吗?你在朋友面前袒露你的本色便是朋友的荣幸吗?果如此,朋友就要让你见鬼去了!

口无遮拦的人必招物议,所以你们完全有理由避免赤裸!是啊,假若你们是神,你们才会因自己穿衣服而羞愧!

为了你的朋友,你总是自我修饰、美化得没个够,因为你对于朋友来说应是一支射向超人的箭,是对超人的渴望。

见过你朋友熟睡了吗?——以便看清他的容貌?你朋友平时的相貌是怎样的?这是你本人的脸,映在一面粗糙、残缺的镜子上。

见过你朋友熟睡了吗?你是否因为你朋友的这副模样而惊异!噢,我的朋友,这是一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在猜测和沉默中,朋友应是大师,你不要想看清一切。你的梦应给你披露,你的朋友在醒时做什么。

你的同情要估计,朋友是否需要同情。也许他爱你凝定的眼睛和永恒的眼神。

对朋友的同情要藏于坚壳之下,你咬这坚壳,咬掉一颗牙齿。这样,你的同情才雅致、甜美。

你是你朋友的纯净空气、孤寂、面包和良药吗?有些人不能挣脱自己的枷锁,但却是解救朋友的人。

你是奴隶吗?如是,你便不能做别人的朋友。你是暴君吗?如是,你不可能拥有朋友。

奴隶和暴君隐藏在妇人心中太久,所以妇人不能胜任友情,她只知爱情。

在妇人的爱情中,存在着对于她不喜爱的东西的不公正和盲目。即使在妇人自觉的爱情中,除光明外,也总伴有袭扰、闪电和黑夜。

妇人仍不能胜任友情,所以妇人一直是猫、是鸟,或者充其量是乳牛。

妇人仍不能胜任友情。你们这些男人,请告诉我,你们当中有谁能胜任友情呢?

噢,你们这些男人,你们的灵魂是多么贫乏和悭吝啊!你们给予朋友多少,我就要给我的敌人多少,我并未因此而变穷。

存在着同伴之情,但愿也存在友情!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一千零一个目标

查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国家和民族,于是他发现了许多民族的善与恶。查拉图斯特拉在世界上没有发现比善与恶更强大的力量。

没有能力先作评价的民族是不可能生存的。一个民族要自我保存,就不能依傍邻人的评价而评价。

许多东西这个民族认为好,另一民族则认为是嘲讽和耻辱,我看出来是这样。我看到这儿被称为恶的,在那里却饰以高贵的殊荣。

一个邻人永不理解另一个邻人,他的灵魂一直惊讶于邻人的愚妄和恶意。

每个民族的头顶都高悬着一块善的标牌。瞧,这是这个民族的胜利标牌,是它的权力意志的声音。

被它视为困难的,就是值得礼赞的;什么是绝对必要和艰难的,便称之为善;从极度困境中解放出来的,即罕见的最艰难之事——被它褒扬为神圣。

凡使它能统治、胜利和荣耀的,凡使它的邻人惊惧和嫉妒的,就被它视为崇高、第一、衡量的标尺、万物的意义。

我的兄弟,确实,你要是先知道一个民族的困难、土地、天空和邻人,那你就能猜透它的胜利法则,知道它为何爬上这个梯子达到它的希望。

“你应总当第一,出人头地,你那嫉妒的灵魂除了爱朋友不应再爱任何人。”——这话使一个希腊人的灵魂发抖,于是他走上了伟人之路。

“真言,善射。”——每个民族认为这话既可爱又沉重,我的名声由此而来——这名声于我既可爱又沉重。

“尊敬父母,彻底顺从父母的意志。”——这一克己的标牌被另一民族高挂在自己的头顶,并且变得强劲有力、恒久不变。

“训练忠诚,并因忠诚之故把名誉和鲜血抛掷在凶险和危难之事上。”另一民族用此理论战胜自己,如此,它便孕育了伟大的希望。

千真万确,人为自己创造了一切善与恶。真的,这一切不是他们取来的或找来的,这一切对他们来说不是自天而降的声音。

人首先把价值置于保存自我的事物中,他首先赋予这些事物以意义,一种人为的意义!所以他自称为“人”,此乃进行评价之人。

评价即创造,你们这些创造者听着!评价本身就是被评价之事物的珍宝和珠玉。

通过评价才产生价值,没有评价,存在的果核就是空的。你们创造者,听着!

价值的变化——此即创造者的变化。谁要当创造者,谁就总在消灭和破坏。

最先,民族是创造者,其后个人才是创造者。是的,个人本身是最新的创造物。

各民族曾把善的标牌悬于自己的头顶。那意欲统治的爱和意欲听从的爱相互共创了这类标牌。

对群体的兴趣比对“我”的兴趣更为古老。只要良心名叫群体,那么坏良心就只说“我”。

真的,狡黠的“我”、不仁的“我”、想在众人利益中攫取本人利益的“我”,这不是群体的起源,而是群体的消亡。

总是爱人者和创造者创造了善与恶。爱之火与怒之火均在一切美德之名誉中燃烧。

查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国家和民族,他在世界上没有发现比爱人者的作品更伟大的力量,“善”与“恶”便是这作品的名称。

是啊,这赞美和指责的力量是一头巨兽。弟兄们,请告诉谁为我战胜它呢?谁甩出锁链套住这巨兽的千百个脖颈呢?

迄今已存在一千个目标,因为已存在一千个民族。唯一还缺少套住千颈巨兽的锁链,缺少这一目标,人类还没有目标。

弟兄们,请告诉我,假如人类还没有这个目标,那么是否也没有——人类自己呢?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爱邻人

你们拥向邻人周围,并且还有个漂亮的说法。可我告诉你们:你们爱邻人就是很不爱自己。

你们逃向邻人就是躲避自己,并以此制造一种美德。我可看透你们的“无私”了。

“你”比“我”古老,“你”被说成神圣,“我”则不然,于是人就拥到邻人那里。

我劝你们爱邻人吗?我宁可劝你们逃避邻人,逃到最遥远之爱那里去!

对遥远和对未来的爱高于对邻人的爱,对事业和对恶魔的爱还高于对人的爱呢。

我的兄弟,这个在你面前奔跑的魔鬼比你漂亮,你为何不把你的骨肉献给它呢?可是你害怕自己而奔向邻人。

你们对自己不可忍耐,自爱得不够,于是你们诱惑邻人去爱,并且用邻人的谬误为自己贴金。

我希望你们对所有邻人以及邻人的邻人一概不可忍耐,于是你们不得不从自身创造出你们的朋友和朋友的激奋之心。

你们要美言自己,就把一位见证人请来。当你们误导了他以致他认为你们好,那么你们也就认为自己好了。

违心讲话的人是说谎,不知而强言的人也是说谎,所以你们在交际中评说自己并以此欺骗邻人。

一个呆子如是说:“同人交往败坏个性,尤其是当人没有个性时。”

这个人是为了寻求自我而走到邻人那里,那个人是为了失去自我而走到邻人那里。你们不大自爱,这就会把孤寂变成囚禁自己的监狱。

较远的人为你们的邻人之爱付出代价,倘若你们现在是五个人,那么第六个人就必死无疑。

我也不喜欢你们的节日,我发现那儿演员太多,而且观众的姿态表情常常与演员无异。

我不给你们讲授邻人,而讲授朋友。对你们而言,朋友是人间的节日,是对超人的预感。

我给你们讲授朋友及朋友的丰裕之心。当你被一颗丰裕之心所爱,你必须善做一块海绵。

我给你们讲授朋友,这朋友的内心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和善的外壳——富于创意的朋友,他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可供赠予。

世界为他而分崩离析,世界在角斗中又为他聚拢,正如由恶变善、由偶然而成就目的。

对你来说,未来的和最遥远的事物是你今天的动因,你在朋友的内心当把超人当做你的动因去爱。

弟兄们,我不劝你们爱邻人,而劝你们爱远在天边的人。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创造者的道路

我的兄弟,你愿意走进孤独吗?你要寻找通向你自己的路吗?略等一会,请听我说。

“寻求者容易失掉自己,一切孤独均为罪过。”——群体如是说。你属于这群体久矣。

群体之声还将在你内心鸣响。倘若你想说:“我不再与你们同心。”这将是一种痛苦和抱怨。

瞧呀,另一种良心又产生痛苦,这种良心的最后光芒又在你的忧郁中燃烧。

可你决意走自己的忧郁之路——这是通向你自己的路么?请把你的权力和力量显示给我看看!

你是一种新的力量和新的权力吗?是初始运动吗?是自动旋转的轮子吗?你能强迫星星围绕你旋转吗?

唉,存在着如此多的向上的渴望!存在着太多沽名钓誉之徒的痉挛。请给我显示一下你不是这类渴望者和沽名钓誉者!

唉,存在着如此多的伟大思想,它们的作用并不大于风箱,吹胀了然后更空虚。

你说你自由吗?我要听听你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而不要听了挣脱了一种桎梏。

你是一个被允许挣脱桎梏的人吗?存在着某些人,当他们抛弃奴役时,也抛弃了自身最后一点价值。

从何而自由?这与查拉图斯特拉何干?让你的眼睛明白示我:为何要自由?

你能给自己创造善与恶,高悬你的意志于头顶像高悬一种法律吗?你能当自己的法官,当你的法律的复仇者吗?

与本人法律的法官和复仇者独处是可怕的,像一颗星星扔进荒凉的太空,进入孤独而冰冷的氛围。

现在你还因许多人而受苦,你这个人今天仍拥有你的全部勇气和希望。

但总有一天孤寂将会使你厌倦,你的骄傲将会扭曲,你的勇气将会咬牙切齿。有朝一日你会呐喊:“我孤独!”

总有一天你不再看到你的崇高,而你的卑琐却近在眼前;你的崇高本身会像妖魔一样令你恐惧。有朝一日你会呼叫:“一切皆错!”

存在着某些感情,它们要杀害孤独者;它们如若没有得逞,就必然自己死去!你能当杀手吗?

我的兄弟,你已经知道“蔑视”这个词吧?你已熟悉自己那公正的痛苦了吧?要对那些蔑视你的人公正吗?

你强迫许多人重新认识你;他们把这视为你的残酷。你走近他们,又从他们旁边走过:他们永远不会饶恕你那件事。

你超越了他们;你攀登愈高,嫉妒之眼看你愈小;飞翔者将被人恨之入骨。

“你们要怎样对我公正呢!”——你不得不说——“我为自己择定你们的不义,作为分配给我的部分。”

他们把不义和脏物扔给孤独者:我的兄弟呀,如果你想当明星,你别因此而少照亮他们!

你须当心善人和正义之人!他们喜欢钉死那些为自己树立道德的人——他们仇恨孤独者。

你要提防神圣的一元化!凡是不单一化的就是不神圣的,一元化也喜欢玩火——木柴垛[2]。

你要小心,别爆发爱心!孤寂者过于匆忙把手伸给邂逅相遇的人。

你不能把手伸给有些人,而应伸利爪,我希望你的利爪还带钩呢。

可是,你可能遇到的死敌将会是你自己;你在洞穴和林中伏击你自己。

孤寂者,走通向你自己的路吧!你的路从你身边通过,从你的七个魔鬼身边通过!

对于你自己,你将是异教徒、巫女、预言者、傻子、怀疑者、非神圣者和恶汉。

你必然要在你自己的烈焰中焚毁你:倘若你先不变为灰烬,你怎能更新呢!

孤寂者,你走创造者之路吧:你将从你的七个魔鬼中为自己创造一个上帝!

孤寂者,你走爱人者之路吧:你爱你自己,所以又蔑视自己,正如只有爱人者那样的蔑视。

爱人者要创造,因为他蔑视!人如果不恰好蔑视其所爱,他怎么懂得爱呢!

怀着你的爱和创造走进你的孤寂吧,我的兄弟。正义将在以后随你跛行。

你带着我的泪走进你的孤寂吧,兄弟。我爱那超越自己而创造、而毁灭的人。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老妪和少妇

“你为何如此战战兢兢在黄昏中踽踽独行,查拉图斯特拉?你小心翼翼在大衣里藏掖着什么?

是你赠给自己的宝物吗?是你生的小孩吗?抑或,你现在走上行窃之路,你,恶人之友,是吗?”

是的,我的兄弟!查拉图斯特拉说,这是赠给我的宝物:我怀揣着一个小小的真理。

可是它像幼儿一样顽皮;我要是不蒙住它的嘴,它就会扯开嗓门喊叫。

今天,我在夕照中悄然独行,碰到一位老妪,她对我的灵魂如是说:

“关于我们妇人查拉图斯特拉说过许多话,可从来没有当我们的面谈过对妇人的看法。”

我回答她:“对妇人的看法只能对男人们说。”

“请对我说说吧,”她道,“我老大一把年纪了,听过马上就忘。”

我顺从了老妪,对她说:

妇人的一切全都是个谜,妇人的一切只有一个谜底:怀孕。

对妇人而言,男人是手段,孩子是目的。然而对男人来说,女人是什么呢?

真正的男人要的是两件事:冒险和游戏。所以他要女人,把她当做危险的玩具。

男人应该为打仗而受教育,女人应该为战士的休息而受教育,除此而外一切都是蠢事。

太甜的水果——战士不喜欢,所以他喜欢女人;最甜的女人也是有苦味的。

女人比男人更理解小孩,可男人比女人有更多孩子气。

真正的男人内心隐藏着一个小孩:这小孩想游戏。

你们这些女人啊,请为我发现男人心中的小孩吧!

女人是玩具,莹洁而雅致,犹如宝石,闪耀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的道德光辉。

明星的光辉在你们的爱情中闪耀!你们的希望是:“但愿我生下超人!”

你们的爱情里有着勇敢!你们应当用爱去袭击那恐吓你们的人。

你们的爱情里有你们的光荣!女人平时不大懂得这光荣,然而,你们的光荣就是爱多于被爱,永远是专一的人。

当女人爱时,男人怕她:这时她会牺牲一切,其余一切均被她视为无价值。

当女人恨时,男人怕她:因为男人的心灵深处只有恶,女人的心灵深处不健全。

女人最恨谁呢?——铁对磁石说:“我最恨你,因为你吸引,可你的吸引力又不足以吸引我到你处。”

男人的幸福叫做:我要。女人的幸福叫做:他要。

“瞧呀,世界现在变得完美无缺了!”——每个女人如是想,当她因全心全意之爱而顺从的时候。

女人必须顺从,为她的浅薄寻找一个深度。女人的气质是浅薄,是浅水上面激烈动荡的表层。

男人的气质深沉,他的急流在地下洞穴中鸣响:女人感到他的力量,却不理解这力量。

老妪这时回答我说:“查拉图斯特拉说了许多精辟的话,尤其是关于年轻女人。

查拉图斯特拉不大了解女人,但对她们的看法却很中肯,真奇怪!这是否因为在女人身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呢?

现在,为了感谢你,请接受一个小小的真理。我这把年纪了,有资格说出它来!

请把它包好,捂住它的嘴巴,否则,这小小的真理会叫得山响。”

“妇人,请把你的小真理交给我吧!”我说。老妪道:

“你到女人那儿去吗?别忘记带上鞭子!”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毒蛇的咬啮

一天,查拉图斯特拉在一棵无花果树下熟睡了。天热,他把手臂放在脸上遮阳。这时一条毒蛇过来咬了他的脖子,查拉图斯特拉痛得叫喊起来。他放下手臂便瞅见了毒蛇,毒蛇认出查拉图斯特拉的眼睛,便笨拙地调转身体想逃。“别走,”查拉图斯特拉说,“你还没接受我的谢意呢!你适时地叫醒了我,我的路还远着哩。”“你的路不远了,”毒蛇悲戚道,“我的毒汁是致命的。”查拉图斯特拉微笑。“什么时候有巨龙死于蛇毒的?”——他说,“把你的毒汁收回去吧!你还没有足够的毒汁赠我呢。”于是毒蛇又爬到他的头颈上为他舔伤口。

有一次,查拉图斯特拉对其门徒说及此事,门徒问:“噢,查拉图斯特拉,你这个故事的道德寓意是什么呢?”查拉图斯特拉答道:

善良和正义的人们把我叫做灭绝道德的人:我的故事是不道德的。

你们倘若有个敌人,就不要对他以德报怨,因为这使他难为情,而要证明他对你们做了好事。

你们宁可发怒而不要羞愧!你们若被人咒骂还要祝福,这个我是不欢喜的;宁可一起对骂。

你们如果遇到一个大的不公正,就立即还它五个小的不公正!难看的是被不公正压抑的人。

你们知道吗?分担不公正就是半个公正。谁能承受不公正就应把它揽在身上!

小的报复比根本不报复更近人性。惩罚越轨的人未必是一种公正和光荣,我不喜欢你们的惩罚。

当有人尤其认为自己有理的时候,表现出不公正比维持公正更高雅,只是,为此这人必须要有足够的金钱。

我不喜欢你们冷漠的公正,我总以为在你们的法官的眼里总有刽子手及其冰冷的铁器向外窥视。

请你们告诉我,公正何在?告诉我哪种爱带有明晰而公正的眼光?

请为我找出那种既容忍一切惩罚又容忍一切罪过的爱!

请为我找出那种除了对实行裁决的人之外对每个人宣布无罪的公正!

你们还想听这样的话吗?在决意做到彻底公正之人那里,谎言也会变成对人的友情。

我怎能彻底公正呢?我怎能把每个人的东西交给每个人?我把我的东西交给每个人,这对我就足够了。

弟兄们,最后请你们注意,可别对隐士不义呀!隐士怎会健忘呢!隐士怎会报复呢!

隐士犹如一口深井,向井内扔块石头,此乃举手之劳;石沉井底,请告诉我谁愿把它再捞出来呢?

请你们注意别伤害隐士!倘若你们这样做了,那现在就杀了他吧!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孩子和婚姻

我的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单独问你:我把这个问题扔进你的灵魂里,像扔进一个测深的铅锤,这样我就知道你灵魂的深浅了。

你年轻,希望娶妻生子。但我问你:你是个可以希望得子的人吗?

你是个屡屡获胜的人吗?是战胜自我的人吗?是控制情欲的人吗?是主宰你的道德的人吗?我要这样问你。

或者,野兽和需要在你的愿望中说话?或者,你孤独寂寞?或者,内心不宁与你相伴?

我希望,你的胜利和自由在渴望着一个孩子。你当为胜利和自由建立一个纪念碑,活的纪念碑。

你应该超越自己而拓展。但我以为,你必须首先把自己建好,身心都应方方正正。

你不应只是传宗接代,还要努力向上!为此,婚姻的花园帮助你!

你应创造一个更高级的肉体,创造初始运动和自动旋转的轮子——你应创造出一个创造者。

婚姻,我把它称为两个人的意志,即创造高于两个人所创造的意志。我把婚姻称为互相敬重,是对这种意志的执行者的尊重。

这便是你的婚姻的意义和真谛。可是,那多如牛毛的多余者所说的婚姻,唉,我该如何叫它呢?

唉,那婚姻是两个人灵魂的贫乏!两个人灵魂的龌龊!两个人可怜巴巴的安适!

他们所谓的婚姻仅此而已;可他们还说,他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

我可不喜欢这些多余者的天堂!是的,我不喜欢他们,这些被吞噬在天网中的畜生!

让上帝离我远点吧!他跛行前来对没有被他撮合在一起的人表示祝愿。

别对我取笑这样的婚姻!哪个孩子没有理由对其父母哀泣呢?

我觉得这个男子是有价值的,用人生的意义来衡量他也是成熟的;但当我见到他的妻子,就觉得这人世就像一处荒唐人的居所了。

是啊,我希望大地发生强烈地震,倘若圣者与母鹅交配的话。

这个人如同英雄,旨在追求真理,可最终收获的竟是一个经过打扮的小小谎言:他说这是他的婚姻。

那个人在社交中落落寡合,择偶十分挑剔;可蓦然间他便永远使伴侣堕落了:他说这是他的婚姻。

那个人寻求一个具有天使美德的婢女,可突然间他却变成女人的婢女了,所以他急于变成天使。

现在我发现一切购买者都很细心,都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可是,狡黠无比的人又买了他的老婆并将其装进麻袋。

许多短时的愚行——这在你们那儿叫爱情,而你们的婚姻是长时的愚行,它使许多短时的愚行得以终结。

你们对女人的爱以及女人对男人的爱:唉,但愿这爱是对受苦者和对被掩饰的诸神的同情!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两个动物可彼此看透。

你们最真挚的爱也只不过是一个狂喜的寓言和一种痛苦的炽热。它是火炬,应照耀你们迈向更高的道路。

你们有朝一日应超越自身而爱!首先要学会爱!所以你们必须吞下你们的爱的苦涩花萼。

最真挚的爱的花萼也有苦涩:它于是产生对超人的向往,它使你这个创造者产生干渴!

创造者的焦渴,对超人的向往:我的兄弟,你说说,这是你要结婚的愿望吗?

对我来说,这样的愿望和婚姻是神圣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自由之死

许多人死得太晚,有一些人又死得太早。一种理论听起来颇为怪异:“在适当的时候死!”

适时地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

当然,生不逢时的人怎该适时地死呢?但愿他不要降生!——我要这样劝说多余者。

可是多余者对死颇为看重,空空如也的核桃也希冀咔嚓一声被砸开。

所有人都重视死,但,死又并非节日。人们还没有学会如何使最美好的节日神圣化。

我把完美的死指给你们看,它对于生者是一种刺激和期许。

颇有建树之人死了,他胜果累累,被心怀希望和期许的人们包围着。

人应学习死;不应存在这样的节日:在此时这类死者没有使生者的誓愿神圣化!

如此死去也罢,乃是至善;第二种死是在斗争中死,献出一个伟大的灵魂。

然而,你们那带着嘲笑的死被战斗者和胜利者同样憎恨,这死如同窃贼悄然临近——但它是作为主宰者而来的。

我对你们赞美我的死,那自由之死,它来了,因为我愿意。

我什么时候想死呢?——有目标的人、有继承人的人愿意在适当时候为目标和继承人而死。

因为他尊重目标和继承人,所以他在生的圣殿里将不再挂起干枯的花圈。

真的,我不愿像制绳工匠那样:他们把绳索拉得老长,自己又总是后退。

有些人对其真理和胜利来说也实在太老了;一张无牙的嘴已经不再有对任何真理的发言权。

凡是要名誉的人,须适时告别名誉,练习那适时走开的艰难艺术。

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要适可而止,那些希冀久为人爱的人深知此中三味。

诚然存在酸苹果,酸苹果的命运是想一直等到秋季的末日:它们将成熟、变黄、起皱纹。

另一些人是心先老,再有一些人是精神先老,而少数人是少年白头:晚成熟能长久保持年轻。

某些人的生是失败的,一条毒虫咬啮着他的心。但愿他们看到,死对于他们是更大的成功。

某些人永不成熟,在夏季业已腐烂。是怯懦将他们固定在枝头。

生者何其多,悬挂在枝头何其久长。但愿来一次风暴,将一切腐物和被虫蛀之物从枝头抖落。

但愿主张速死的说教者莅临!我以为这是适时的风暴和生命之树的摇撼者!但我只听到主张慢死以及对一切“凡俗”要忍耐的说教。

唉,你们说对凡俗要忍耐。正是这凡俗对你们过于忍耐,你们这些造谣中伤者!

是呀,主张慢死的说教者们所尊崇的那个犹太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成了许多人的灾难。

犹太人耶稣,他只知道犹太人的眼泪和忧伤,以及善良和正义之人的仇恨,于是,求死的渴望便向他袭来。

他要是滞留在沙漠中远离善良和正义之人就好了!也许他学习过生、学习过热爱人世——还学习过笑!

弟兄们,请相信我!他死得太早;假使他活到我这个岁数,他就会收回他的理论。他的高尚足以使他收回他的理论!

但他仍不成熟,这个年轻人热爱和仇恨人世均显得不成熟。他的性情和思想之翼仍旧被束缚而异常沉重。

成人的童心多于青春少年,忧伤少于后者:他更善于理解生与死。

自由地死,死中的自由。倘若值得肯定的时代不再有,就成为一个说“否”的圣者:他是如此理解生与死的。

朋友们,你们的死可不要造成对人和人世的亵渎!这,我需要从你们的灵魂甜蜜处恳求得到。

你们的死,应有你们的思想和美德在其中炙燃,恰似弥漫大地的晚霞。要么,你们死得异常凄凉。

我愿意这样死去,以使你们这些朋友因我之故而更爱人世;我愿意再变为泥土,让我在诞生我的大地中安息。

真的,查拉图斯特拉有一个目标,他把他的球扔出去了:现在你们这些朋友即是我的继承人,我把我的金球掷给你们。

朋友们,我看着金球掷给了你们,这比看什么都高兴!因此我还要在大地上稍作盘桓,请你们原谅!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馈赠的道德

当查拉图斯特拉告别那个使他异常留恋的“花斑牛”镇,有一拨自称是他门徒的人跟随他,给他送行。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查拉图斯特拉在此对他们说,现在他要独行了,因为他是爱独行的人。门徒们临别赠给他一根手杖,黄金做的杖柄上有一条蛇盘绕着太阳。查拉图斯特拉十分喜欢这手杖,于是拄杖而行。他对门徒如是说:

你们对我说说,黄金怎样变成了最高价值?因为它稀少、不实用、熠熠生辉、光亮柔和。它总是给自己馈赠。

黄金只是作为至高美德的写照才成了最高价值。馈赠者的目光如同黄金一般炯然。黄金的光辉锁定了日月之间的宁静。

至高的美德是稀少的,也是不实用的,熠熠生辉的,光亮柔和的:馈赠的道德便是至高的道德。

是的,弟子们,我大概猜透了你们的心思,你们像我一样,也追求馈赠的道德吧。你们与猫和狼有何共同之处呢?

牺牲自己,把自己变成赠品,这就是你们的渴求:所以你们渴求把一切财富堆砌到你们灵魂中。

你们贪得无厌,致力于攫取珍宝,因为你们道德的馈赠欲是永不满足的。

你们强纳万类,致使它们从你们的源泉中倒流出来,这就是你们爱的赠礼。

真的,这类馈赠之爱必然变成一切价值的掠夺者;但我把这种自私称为健全和神圣。

存在着另一种自私,一种总是想偷窃的、饥饿的、最可怜的自私,病者的自私,病态的自私。

它以窃贼的眼光觊觎着一切闪光之物;它以饥者的贪婪测度着丰衣足食者;它总是绕着馈赠者的桌边悄悄逡巡。

疾病和不可视的蜕化在这类贪婪中发言;这种自私的窃贼的贪婪在谈论着病弱的肉体。

弟兄们,请告诉我,被我们视为坏和最坏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不是蜕化呢?——哪里缺乏馈赠的灵魂,我们便总是猜测蜕化。

我们的道路向上,从同类到超同类。然而一种蜕化意识令我们悚惧,它说:“一切都是为我的!”

我们的意识向上飞翔:它是我们肉体的象征,一种提升的象征。提升的象征便是道德的名字了。

肉体如是穿行于历史,它是变化成长者、战斗者。而精神——精神对于肉体是什么呢?是它的战斗和胜利的宣告者、伴侣和回响。

善与恶的一切名字都是象征:它们不吭声,只招手示意。谁想从它们那里获得知识,谁就是呆子。

弟兄们,请注意,每当你们的精神想以象征发言,这时刻就是你们道德的发源地。

这时你们的肉体提升了,复活了;它用狂喜带动精神狂喜,于是它成了创造者、评价者、博爱者和万物的恩主。

当你们的心宛如巨川宽阔而充溢地奔腾,对于邻居既是福祉又是危险: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地。

当你们对褒奖和责难毫不介意,且你们的意志是博爱者的意志,要对万事万物发布命令: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地。

当你们对舒适的东西和柔软的床笫鄙夷不屑,安排自己在远离软性之物处睡下: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地。

当你们需要一个意志以克服一切困难,并且这成了你们的必需: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地。

真的,这道德是一种新的善与恶!真的,是一种新的深沉的陶醉,一种新的源泉之妙音!

这新的道德就是力量,就是起统御作用的思想和聪慧的灵魂,一轮金色的太阳围绕着它,智慧的蛇又围绕着太阳。

说到这里,查拉图斯特拉略停片刻,充满爱意地注视着弟子们,接着又继续演说——这时他的声音也变了。

弟兄们,用你们道德的力量忠实于大地吧!让你们馈赠的爱和知识为大地之精义服务吧!我如是恳请你们。

别让你们的道德飞离人间,别让它用翅膀撞击永恒之墙!唉,飞逝了的道德何其多呀!

请你们像我一样把飞逝的道德引回人间——对,引回到肉体和生命处:让它赋予大地以意义,人的意义。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频频飞逝、频频失误。唉,在我们体内现在仍安居着这类愚妄和失误,它化为肉体和意志。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做过形形色色的试验,并有过形形色色的迷误。是的,人便是试验。唉,许多无知和谬误化为我们的肉体!

不仅数千年的理性,而且数千年的愚妄均在我们身上发作。做继承人是危险的。

我们还要同“偶然”这个巨人搏斗,迄今,依旧是荒谬和无意义统治着全人类。

弟兄们,让你们的精神和道德为大地的精义服务吧:万事万物的价值将重新由你们确定!所以,你们当做斗士!所以,你们当做创造者!

躯体要自觉清洗,要竭力用知识提升;对于求知者来说,一切本能欲望是自我圣化的,对于升华者来说,灵魂将变得快乐。

医生,你帮助自己,你也帮助你的病人。医生的最大帮助是亲眼看见那些自己治愈自己的人。

有一千条道路尚无人走过,有一千种健康和一千个生命的隐蔽之岛。人和人的大地依旧生生不已,未被发现。

你们孤寂者,请保持清醒。听啊!悄然振翅的风从未来吹过来了,它在向听觉敏锐者发布好消息。

你们,当代的孤寂者和被排斥者,你们应当成为一个民族,你们自我遴选,从你们中生出一个遴选的民族——再从中生出超人。

是啊,大地应变成康复的处所!大地四周已弥漫着新的气息、带来康复的气息——一种新的希望!

查拉图斯特拉言毕,便沉默不语,像一个还没有说出最后话语的人。他疑惑地把拐杖在手里摇晃良久,终于又开腔说话——他的声音变了。

弟子们,现在我要独自走了,你们也离开吧。我要独处,我愿意这样!

是的,我劝你们离开我,并且抵制查拉图斯特拉!最好因他而羞愧!也许他欺骗了你们。

求知者不仅必须爱敌,而且可以恨友。

倘若你永远当学生,你对老师的报答就实在太差。你们为何不扯掉我的花冠呢?

你们尊敬我,可你们尊敬的人某天倒下了那又将如何呢?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砸死!

你们说,你们相信查拉图斯特拉?可查拉图斯特拉算得了什么!你们是我的信徒,可所有的信徒又算得了什么?

你们尚未找到自我,于是就找到了我。所有的信徒都是这种做法;以此观之,一切信仰皆微不足道。

现在我叫你们丢掉我,寻觅你们自己;当你们把我全盘否定之后,我才会重来你们处。

是呀,弟兄们,我将用另一双眼睛寻找我失去的人们,我将以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注释:

[1]提携小儿学步之带。——译注

[2]指用于焚烧异教徒、巫婆、禁书等的柴堆。——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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