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米斯王国
1387年9月
艾丝琳在雨中坠入一片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大陆上,二者壁垒分明,时常充满血腥。尽管只有13岁,艾丝琳也已经懂得,这块人类与希族领土交融的大陆上危机四伏,只有自出生起一直接受训练,才能统治好这两个世界。而此时,她知道,却并不理解,为何一支箭正从左肩胛下方冲向她的心脏。她从飞驰的马背上纵身跃起,试图躲开箭锋,最终却脸冲下跌在泥地里。疼痛随之而来,她感到自己的胸腔正在从内部撕裂。
利亚姆同往常一样骑马跟在艾丝琳身后。作为莫里甘姐妹的护卫者,看到艾丝琳意外坠马,他也跟着扭过身子。刚才,他的注意力被前方的空地吸引,感觉到那儿有一种猛烈的恐惧和欲望,瞬间移动的铁器,以及强大的意念。早在袭击者从七块立石围成的竞技场后出现之前,利亚姆就掷出了自己的匕首。他察觉出袭击者同自己一样是个混血者,不是纯种人类,也不是纯种希族。那把匕首正从袭击者下巴底下飞过,令他惊跳起来,已经瞄准的箭斜落一旁。然而,好像有一支铁头箭成功地擦过他击中了艾丝琳,他们两个都没能让它偏离目标。看到艾丝琳跌落在地,他懊恼着自己怎么会误受干扰。刺入艾丝琳背部的那支箭来自相反的方向,未经防备地从他们后方的树林里射出。
一直跟着利亚姆和艾丝琳向空地进发的四人护卫队,现在有两人转身冲向林地,其余的人一边勒住马,一边抽出剑来四处探看。这些惊马扬起的蹄子向艾丝琳身上溅了更多的泥点。
利亚姆沉着地坐在马背上,调头扫视着树林,然后走向艾丝琳倒地的地方,那支箭还立在她背上。他的人类父亲来自一个武士部族,利亚姆从他那儿继承了壮硕的体格,而他高雅的气度则源于希族母亲。希族是凯尔特人的说法,基督徒则称之为拿非利,或是更随意一点,叫作精灵。利亚姆一只手撑在马脖子上,俯身查视艾丝琳。落雨声中混杂着树枝断裂的噼啪声响,那是护卫队骑着马在灌木丛中到处周旋,徒劳地寻找着那第二名弓箭手。
“你打算起来吗?”利亚姆问道,“大帝正等我们呢。我们不能整个下午都在这里磨蹭。你会害我们在圆月庆典上迟到,我可不想错过宴会。你得更坚强些。”
艾丝琳吃力地从胸下抬起一只胳膊,然后是另一只,艰难地用手和膝盖撑着地面。雨水从她暗红色的头发上滴落,顺着她满是污垢的面孔流下,形成一条条浅沟。利亚姆没有看她的眼睛,但清楚它们一定已经从浅灰色变成了明绿色。他同样清楚,她早就该站起来了——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毒,”艾丝琳喘息着说,“在……我的……心脏里散开,灼烧着。”
“伟母达努啊!”利亚姆丧气地叫起来,“我跟大帝说过,即便你还没有登基,还是早该穿上盔甲的。”他弯腰把箭拔了出来。艾丝琳哼了一声,再次倒在泥里,这回泥土慢慢洇成了红色——那是她的血。
“他以为你们其中一位安全,另一位就也没问题。好啊,这下他该明白,他对‘安全’的考虑有多狭隘了。”
作为一名武士,利亚姆不得不承认这次袭击非同寻常。那个弓箭手需要准确判断一个在雨中疾驰的目标。为此,他要注意避开对方的肩胛骨,将箭精准地从第七和第八根肋骨中间射入,才能命中心脏唯一没有被骨头保护的地方。如果用力太柔,箭就射不中关键的血管,用力太猛则会让箭头从心脏穿过,将大部分毒药带离身体。利亚姆不知道有哪个人类弓箭手能做到这一点。
艾丝琳再次用手和膝盖撑在地面上,脑袋无力地垂着。她伸出手,摸索着去够自己马背上摇晃的缰绳。她抬起头,双手使劲攀住缰绳,直到自己站起身,然后靠在马辔头上不住地颤抖起来。
利亚姆没有帮她,而是研究起这支不寻常的箭。它制作精巧,连他这样敏感度远超人类的混血者都不易觉察到它。刚才,他没发现有任何不寻常的人或是动物在周围的树林中活动。他注意到箭杆是用山楂木制成,而凯尔特杀手习惯用榆木。山楂树是希族的彼岸圣树,若遭砍伐将降临诅咒,人类则不会受影响。箭羽没有使用羽毛,而是将白蜡树叶精心地沿茎脉切成薄片制成,如此更有利于射击。箭头用的是橡木,在沼泽地下埋了几百年后变得坚硬无比,又被磨得如刀片般锋利。希族的弓箭手可能曾属于一个古老的杀手组织,或是花了大价钱去买箭头。这么罕见的玩意很难得到。利亚姆认真闻着箭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种毒,不过从上面密布的钻孔来看,一定含有不少毒药。
可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利亚姆有些疑惑。无论是谁密谋了这次暗杀,都一定知道,只要她的孪生姐姐安雅没事,艾丝琳就不会死。利亚姆可以保证,每当艾丝琳外出时,安雅都会安全地待在一个保护周密的地方。他们想暗示什么信息吗?利亚姆摇了摇头。不会,这次暗杀精心组织,费时耗力,目的绝对是置艾丝琳于死地。这时一道灵思击中了他:安雅有危险了。他们必须赶紧想办法聚齐两姐妹。利亚姆立刻跳下马去拉艾丝琳,而她惊叫了起来。
利亚姆扶住艾丝琳,感到自己胸膛发紧,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他害怕不能完成使命,而自己曾宣誓要守护莫里甘姐妹安全的。他搀起艾丝琳走向自己的马,她的尖叫声渐渐弱了,转成一阵呜咽。
当日早些时候,特里姆城堡的花园里到处是马车,上面满载着一桶桶麦芽酒和葡萄酒,一罐罐新鲜面粉,整蒲式耳[1]的各样蔬菜,还有大块的肥牛肉。小乳猪高嗓门的嚎叫盖过壮年猪闷着喉咙的哼哼,此刻它们都挨挨挤挤地关在笼子里,旁边是堆成山的烤肉铁叉,它们很快将在那里重聚。
这时传来大喊声:“小心!小心!抓住另一边!”一面巨幅旗帜从高高的窗户上降下来,去年一整年它都挂在上面。旗帜上是莫里甘女神的徽记:三条绳索互相缠绕,交织成一个复杂的绳结。旗帜会被仔细叠好包上油布,再装进前往爱尔兰首都塔拉的最后一辆马车上,它将在塔拉上空再度飘扬。特里姆是这一世莫里甘姐妹出生的地方,因此加冕庆典的大部分筹备工作都在这里完成。四天后,也就是姐妹俩14岁生日的时候,盛大庆典将在首都举办。
伴随一阵喧哗,狂风翻滚着天空乌黑的浓云,守卫塔上的长杆穗子有节奏地发出“啪嗒、啪嗒、啪嗒”的声响。一股风打着旋儿冲下来,吹打着海德安的白色长袍。他是德鲁伊首席祭司,年纪老迈,身材修长。他站在艾丝琳和安雅身边,看着那些商贩和贵族皱起了眉头。那些人忙于仪式的准备,路过莫里甘姐妹时要么潦草地鞠个躬,要么干脆忘了行礼,好像庆典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莫里甘姐妹俩。两个女仆从一旁走过,手上托着一模一样的加冕礼服。
“礼服怎么还没包好?”海德安厉声问道,吓得女仆哆嗦了一下。
安雅赶紧圆场:“是我想先看看。它们太美了不是吗?”
“还不赖。”艾丝琳接道,瞥了一眼礼服便移开目光。那是雪白的丝缎礼裙,上面用金银线精致地绣了花。
“把它们装进衣箱。”海德安命令道。女仆们赶快走开了。
尽管安雅和艾丝琳长得一模一样,人们还是很容易区分她们,因为两人的神情大不相同。早出生几分钟的安雅,个性活泼,爱笑爱闹,而艾丝琳一直很严肃。虽然还是小姑娘,艾丝琳总是紧闭双唇,眉间微蹙。她曾亲眼看见一个男人死在自己的剑下。那是一次训练事故,但艾丝琳清楚地知道,这并非偶然,是命中注定。在之后的日子里,命运将令她常常面对这样的场景。她们的发型也不一样。两人都有一头火红的秀发,衬得肤色雪白。不过安雅喜欢让头发在肩头散开,垂在背上;艾丝琳则始终扎着长辫,在身后甩来甩去。姐妹俩个子很高,即便与她们的家人相比也是如此,身材纤细苗条,有一对淡灰色的眼睛。她们有着非凡的气度,若是两人走进一间满是国王的屋子,国王们即便不知她们的来历,也会不由地想鞠躬行礼。出生至今十三年多,她们没有童年,一直在接受训练以激发体内的神性,并从魂界获取源源不断的魔力。安楠早已将二人的命运写就:统治希族和凯尔特人。
“驾!”一个车夫猛地挥鞭抽向车前的两匹马,第一辆满载物品的马车驶离了城堡大门,其他的也陆续跟在后面。第二天,他们将回来拉走帐篷,大的为宴会使用,小的供人暂住。很快,城堡和村子都将空无一人,大家都涌入塔拉,观看一生仅此一次的大典。
利亚姆身着盔甲外衣,背上绑着一把战斧,腰间悬了一对匕首和一把苏格兰剑,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为两匹马引出一条直路。人们看到他就自觉地让开了。他来到艾丝琳面前时,对方的脸色明显亮了许多。利亚姆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她。
“都准备好了吗?”他询问搭档海德安。
这么多年来,他们俨然成了姐妹俩的代理父母。海德安是导师,主要服务于安雅;利亚姆是格斗教练,主要服务于艾丝琳。不过利亚姆的首要任务是守卫姐妹的安全。每当姐妹中有一个或两个都要离开他时,利亚姆都会采取重重保卫措施,确保她们在城堡护墙内是安全的。围墙也用咒语做了加固。
“我亲自去重施了咒语。安雅保证没事,”海德安说,一滴雨重重地落在他的脚上,“你们最好赶紧出发。”
“大帝说,他也会去圆月庆典。我们会在那里和他待上整晚——”
“那么利亚姆就能好好睡觉来解酒了。”艾丝琳打断了他。
“那么他就能护送我们去塔拉了。”利亚姆更正说。
安雅向她的妹妹挥舞着手臂。“你能相信吗?下次见面就在我们的加冕礼上了。我们终于要成为女神们了!”
“女神,一位。”海德安纠正了她的说法。
“那么,四天后见。”艾丝琳说道。她吻了姐姐的脸颊,却躲开了她的拥抱。
海德安引着安雅走入护墙,他清楚利亚姆要是没看到安雅已被周密保护,就绝不会离开。
“学习前我要先吃早饭。”安雅声明,沿着走廊准备向私人餐室走去。守卫们紧跟在后面。
他们还是走向了图书馆,安雅正被海德安刚刚的话逗得前仰后合。海德安说,罗马的主教既不会读也不会写。
“这样他就有了理由,让一个年轻抄写员每天晚上去卧室为他朗读。”海德安皱了皱宽厚的眉毛,又补充说,“年轻的男抄写员。”
安雅向他侧过身子,“所以你比主教还聪明?”
“看来他们并非以才智选择主教。”海德安回答说。安雅再次哈哈大笑。
在餐室用餐后,海德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大的铁钥匙。钥匙太大了,如果他曾试过,会发现它根本插不进锁眼里。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用它轻轻地碰了碰门,后者立刻微微颤动起来,好像被重击了一下。这说明房间已锁好。安雅舒服地坐进厚木长桌后的椅子里。这张桌子用凯尔特的拉坦诺艺术风格雕刻着华美的纹饰,包括缠绕的藤叶和神兽。高而窄的窗户前挂着由羊皮牵拉而成的窗帘,擦拭一新,为这间位于城堡二层的石室挡住了外面越来越强的雨水和风。天色愈发昏暗,只能透进少量的光,隐约照着白色的石灰墙。屋内点了蜡烛来补充光亮,四支在长桌一边的银质烛台上,另外三支则被潦草地插在长桌另一边的一堆石蜡里。这种蜡烛相当昂贵,海德安坚持不用动物油脂熬制的劣等蜡,认为它气味难闻且对书籍不好。“国王可能会不高兴,不过他反正买得起。”海德安说着,又拿起一支蜡烛立在石蜡堆里。
“或许他也买得起另一套烛台。”安雅指出,大拇指和无名指把玩着一只新鲜石蜡做的小球。
壁炉的火熊熊燃烧着,将屋里烤得暖洋洋的。这个阴沉的日子里,它是城堡里唯一一个没有狗趴在前面的壁炉了。德鲁伊教派不许养狗。房间四周的书架和书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海德安取了两本放在桌上,有两个大大的字横跨了两书的鹿皮封面:罗马。海德安翻开书,露出了羊皮纸上密密的字迹。
安雅交叉着胳膊,罕见地皱起眉头。“艾丝琳跟着利亚姆骑马去学习战斗了,我却要和你困在这里,学什么罗马基督徒的把戏。”
“你出生时,莫里甘女神便指定你做她的智者面目。”海德安说道,对于解释这一点已有些厌倦了,“艾丝琳是她的武士面目。你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就算是吧,不过艾丝琳那部分更有意思,”安雅回答说,“而且她就要熬到见阳光了。”
“阳光?”海德安问道,向窗户望去。
“我的意思是,加冕庆典后,我就要在一个该死的地下世界实施统治了。不过我决定,加冕当日我就要颁布命令,以后莫里甘姐妹永远可以同时在人类世界的白天出现。”
“中央王国的希族需要莫里甘女神中的一位,也就是你来统治,这是确定无疑的。这既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命运,也是你和艾丝琳二位一体的原因。你们将是两片土地的女神。并且,加冕后你的新宫殿不会再像一个该死的地下世界了。”
“你真的认为我会觉得不同?”
“当然,”海德安向她保证,“你已经感觉到艾丝琳是你的一部分了。现在集中意识,描述这种感觉。”
她聚精会神地感受内心。“就好像她和我一起坐在这里,不止如此。我灵魂的一半由她占据。我不能脱离她独立思考。她给予了我力量,正如我知道我给予了她智慧。”安雅闭上了眼睛。“同时,我也在她那里。此刻我们正一起在林间奔驰,我能感觉到她感觉到的潮湿和寒冷。”安雅微微抖动身子,轻笑起来,“我们正在策马狂奔,想超过利亚姆。”
“加冕庆典上,你和艾丝琳的关系会加深一步。”海德安说,“你将不再感到艾丝琳在你心里,如果与她分开,你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你将和她合为一体。你可能都不会记得你们曾经是两个人。”
“现在睁开眼睛,我们继续研究罗马教会。”海德安探过桌面,递了一本书给她。“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对爱尔兰虎视眈眈,现在仍是如此。你要对他们了如指掌。”
安雅将书朝他推回了几英寸。“自从他们上次来袭时,我们大败了‘强弓’,他们就再也不敢招惹我们了。而且我的爱尔兰基督教会和我们一样,是他们的强敌。现在爱尔兰教会日渐壮大,在不列颠王国和整个欧洲拥有的修道院数量与梵蒂冈的一样多。”安雅说着咧开嘴笑了,“他们说的关于强弓这个绰号的由来,是真的吗?他在腰带以下很有天赋?”
“记住,”海德安说,忽略了她的问题,“爱尔兰教会永远不会听你指挥,你不要指望他们能为你而战。你能调遣的只有凯尔特人和希族的军队。”
“还有弗魔安呢,没有我的同意,他们不会放走一艘船。”安雅补充说。
海德安不喜欢弗魔安。这是一支残忍的拿非利魔族,在地面和水下都能生活,常年游荡在爱尔兰周围的海里,身上总有一股腐烂的鱼腥味。他们经常滋扰生事,不过海德安知道,在凯尔特人和基督徒之间,弗魔安更倾向于吃基督徒,什么基督徒都行。“他们确实能帮忙阻止强弓,”他承认说,“我怀疑你可以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来掌控他们。不过即便拥有这些力量,你还是要时刻保持警惕,做好迎敌准备。自梵蒂冈派强弓入侵爱尔兰后的200年来,罗马教会覆灭后又复兴,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且狡猾。我相信,很快你就将再一次与他们交战。”
“我肯定斯基格树精才是更大的问题。”安雅坚持说。
“等你过了生日,你要担心的就是如何与他们沟通周旋的问题了,年轻的女士。加冕之后,他们会向你臣服的。”
虽然这么说,海德安却担心这一切并不能实现。律法明确过,姐妹俩要在满14岁的当天,也就是四天后,登上王座。而海德安从骨子里预感两人很快将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安雅和艾丝琳生来即是莫里甘女神,她们此前接受的不死测试已证明了这一点。只是,转世后的莫里甘女神要困在人类的躯体里。自出生之日起,姐妹俩就一直在训练与自己的神性产生联接,同时克服自身的脆弱。这些弱点因人类特有的恐惧和不安的情绪而更加严重。她们要学会像同一个人那样行动,练习着让莫里甘女神成为本体的存在,练习着如何控制自己的超能力,这些超能力将在加冕礼上全部释放。
在为自己的导师身份做准备时,海德安曾研究了前辈们的经历。他了解到,此前的几世莫里甘姐妹都曾发现,超越自己的人类局限性越来越难。最近一世的莫里甘姐妹从未完美地融合为一。似乎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愿意接受女神。而当安雅和艾丝琳出世时,所有的德鲁伊都在预言,她们将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莫里甘姐妹。海德安一边想着那个预言,一边望着安雅,此时她正在用石蜡做另一个小球。他感到十分不安,如果莫里甘女神需要以如此强大的人类躯体显现自身,那就意味着两姐妹命中注定要面对某些可怕的挑战。
海德安再一次考虑起斯基格树精是否真的愿意向姐妹俩投诚,又或者他们才是阻挠莫里甘女神重返这个世界的现实威胁。希族中的斯基格树精族,最近越发频繁地与凯尔特人爆发冲突。傲慢的斯基格树精王凯拉什没有按照律法的要求,归还由本族保管的莫里甘女神的心片。当这枚心片在七年前遗失后,德鲁伊的预言不再是关于姐妹俩会多么强大,而是纷纷转向预言她们的法力将受到多大的损害。
不会的,海德安想,罗马教会才是最大的威胁。他希望自己只是个思虑过多的老师。
“我一点也不担心梵蒂冈,不论他们变得有多厉害。”安雅说,好像读出了他的心思。
“他们应该会担心你,”海德安回答道,“‘巴比伦之囚’、红衣主教阿尔博诺兹用他那支集合了犯人、佣兵、探子、刺客的雇佣军将罗马教廷从阿维尼翁迁回罗马,恢复了教皇国。”
“罗马的主教回到了罗马。太合适了!”安雅大笑。
“欧洲人并不这么觉得。梵蒂冈的新军队干掉了所有反对罗马教皇复辟的人。从那时起,梵蒂冈用武力极大地巩固了基督教派的独立势力。现在的新教皇密切关注着那些还未归顺的教会。眼下爱尔兰教会就是最大的反对者。我们领地上的教会是他的眼中钉,我们与中央王国的联盟同样惹恼了他。”
“我的力量绝不会让梵蒂冈染指我们的土地。”安雅说。
“莫里甘女神的力量将梵蒂冈挡在海湾以外,而罗马的力量也让我们对他们的地盘奈何不得。你登上王位后,斯基格树精会是你面对的第一个挑战,可我肯定罗马教会才是最强的对手。”海德安回应道。
安雅向后仰着身子,翘起椅子的两条腿。“你答应过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德鲁伊的,还一直没说呢。现在告诉我吧。”
海德安知道安雅是想中断后面的历史课程。他同样知道,在故作嬉闹的举止背后,安雅心里其实正为即将到来的登基典礼深深忧虑着。大雨打得一扇窗棂总是嘎吱作响,终于将它击落。海德安用一道咒语接住了它,完好地装回原处。实物魔法曾一度是令他尴尬的弱项,而让他惊异的是,姐妹俩一出生,他的法力一下子就突飞猛进了。
安雅正满脸期待地等着他。海德安感到自己无法拒绝,便开始说道:“我是被召唤的,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就被召唤了,每个真正的德鲁伊都是如此。”
“我曾为制作一种药剂,借了父亲的银刀,在黎明前出发采集紫色的石蚕草。当我在一口泉边休息,看见日出时,我突然感觉到一个声音。我的父亲曾是我们村庄的吟游诗人,所以即使当时只有7岁,我仍然清楚不能被精灵诱惑。不过,那儿的确有个声音,”他的眼神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像一支歌,带来某种不知名的花香,我沉醉其中。于是我跟着它,穿过一条门道,进入了希族之丘,奔向新的目的地。那时,中央王国日头刚落,新月初起,黑暗里的歌声似乎将永不停息。直到我感觉到一个女人的触摸,是她一直为我歌唱。她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跳啊笑啊,又睡在一起。”
“在7岁的时候?”
“那时我不再只有7岁了。好像我在一天一夜之间变换了身体。当我在另一个日出时醒来,我仍旧孤身一人,就在原初世界的那口泉边,而我的身体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就在耳边,轻声说着一些我至今仍在试图理解的秘密。我把那条变小了的斗篷缠在已是成人的腰间,拿起石蚕草,返回父亲的房子,却得知我已经离开七年零一天了。”
“很快,我就发现我所看到、感觉到、听到的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新的知识向我的头脑敞开大门,那天黑暗里的声音让我学会了新的本领。在我重返现实的一周后,前任德鲁伊首席祭司带着一枚德鲁伊胸针来找我。他在梦里看见了我的变化,并教我理解那些我在中央王国听到的东西。当天,我就随他来到了塔拉。”
“那女人呢,你那个希族的恋人?”安雅问道。
“要继续你的学习了。”
“求你了,告诉我吧。我害怕以后会在中央王国的床上独自变老,而身旁的希族依然那么年轻。你的故事能让我对爱情还有点希望。”
“有的晚上她会来找我,在梦里。那些夜晚全是她皮肤的味道,头发的香气……”海德安的声音似乎渐渐飘远。
“不只是梦里吧,你的儿子怎么解释?”
“对中央王国的人而言,很难说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区别。我怀疑他们根本不在乎。有一天晚上,我的儿子在梦里出现了,一个手舞足蹈的小婴儿。当我醒来,他还在身边。”
“你的恋人后来出现过吗?”
“偶尔会,不过不再是在我的床上。那之后她只是站在树林里,还像过去一样年轻,看着我们的儿子在月光下摘野玫瑰。我经常想,有一天他是否也会踏上一次漫长的旅行,是否也会一去不回。你知道,我希望将来能够回到中央王国——可能是在我已足够渊博,能理解她耳语的含义的时候。在你们已经加冕,不再需要我之后。”
安雅没有听见他的话。
海德安发现她的眼睛已变成了明绿色。他听到身后传来小石头落地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了。他回过头,看见墙上新裂开了一个敞口,不过一英尺高。一个斯基格树精从那里钻进来,站直了他高达七英尺的身体。海德安认出他是辛纳德,树精之王凯拉什的弟弟。辛纳德一言不发地朝海德安走来,从身后的剑鞘中拔出一把细长的宝剑。
不,这不会是真的,海德安想道。她还没来得及同他们谈判呢。他转头望向安雅,此时她已经同妹妹在一起了,她眼睛的颜色和脸上的痛苦告诉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艾丝琳也遇袭了。一切都将失去。他将身子探过桌面,急切地在她耳边说:“尽一切努力进入艾丝琳。就现在。这是唯一的希望。”
当利亚姆和艾丝琳骑马离开特里姆城堡时,凯拉什正站在不远处的矮坡上,在几十棵新砍伐的树桩中间。密集的暴风雨吹打着他橡树皮般棕色的长发,凯拉什瘦削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着。他是斯基格树精之王,一支自由野性的林中希族。在他面前的,是一场谋杀。他用手拂过树根粗糙的表面,安抚着这些即将死去的生灵。他能感觉到树灵的存在,就像截肢者仍能感觉到自己失去的臂膀,以及它曾经历过的刀砍斧斫。
斯基格树精是希族中与凯尔特人关系最密切的魔族。他们不住在中央王国,而是生活在爱尔兰领土的密林深处。不同于大多数希族与人类吃一样的食物,斯基格树精的一切生存所需,他们的幸福、快乐之源,都来自他们深爱的树木。
是时候结束这种屠杀了,凯拉什想。今天过后,凯尔特人再也不能伤害我的神木了,这世上不再有莫里甘女神统治我的族群,希族和凯尔特人的休战也将结束。
察觉到他的弟弟辛纳德来了,凯拉什说道:“我召唤你来,是让你在突袭前看一眼这场杀戮。看看这又一起对我们族群的屠杀。”
辛纳德鞠了一躬,说道:“这是场悲剧,陛下。我的心和您一样在流泪。”
“凯尔特人只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需求:砍树来做他们的马车、他们的家具,为他们生火、盖楼。”凯拉什继续说,“有人说休战是必要的,每次祈祷和献祭都要损失一棵树。不过他们现在太过分了,居然允许维京人砍树做船,甚至把树卖到法兰西去做酒桶。这种犯罪越来越猖狂,留给我们子民的只有悲伤。”
“我理解其中的厉害,陛下。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的弟弟。”凯拉什抓住辛纳德的肩。“其他魔族信奉土地、太阳,甚至是水,而对我们的人民来说,树木提供了赖以生存、生活和呼吸的三种生命之源。什么献祭也不值得砍去我们的树,哪怕只有一棵。凯尔特人及其盟友不会敬奉我们的树,他们从未真正尊重过我们的信仰。如果斯基格树精有机会获得自由,现在正是行动的时候。你是我的英雄。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你将凯旋。”
“我的宝剑饥肠辘辘呢,陛下。”
看着他大步离开,凯拉什确信自己已胜券在握。
瓢泼大雨重重地砸在地上,辛纳德正不耐烦地站在一道密实的泥土隧道入口,它通向特里姆城堡的石基。他极其渴望完成任务。希族不在意自己要过的通道有多高,他也并不为此烦恼。他烦恼的是脑袋里一个微弱却无休止的声音。不同于凯拉什的狂怒和自己顺从的答复,这个声音告诉他,他即将打破一个神圣誓约,这是误入歧途。
他身旁左右各站了一名格罗格力士。这是一支个头稍矮(仅就这片土地而言)但身材壮实的希族。他们正对着石头念念有词。斯基格树精花了一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成功迫使格罗格力士在为凯尔特人修建的城堡石基中,留下了秘密的精灵通道。这是窥视凯尔特人的无价之宝。德鲁伊,那些自比希族巫师的人类一旦得知这些通道的存在,绝对会立刻找出并毁掉它们,辛纳德心想。那将损失惨重,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是值得冒险。看着格罗格力士中的一个在对墙歌唱,辛纳德希望赶紧结束。格罗格力士想问题慢得跟他们喜欢的石头一样。
随着格罗格力士的歌声渐渐消失,他需要的那条魔法通道显露出来。这条通道还是第一次使用。他面前的一块石基上出现了一扇小门,两英尺高四英尺宽。他念了句咒语将门打开,弯下腰钻了进去。
辛纳德终于走进海德安的图书室,站直了身子。他晚到了一会儿,不算久,但或许已经太迟。他朝等在通道入口的格罗格力士默念了句诅咒,没有理睬他们痛苦的低吼。某个蠢货或懒鬼或两者皆是的格罗格力士在数百年前没有为这条通道安上出口的门。他不得不用武力打破墙壁才进入室内。其间他触发了一道保护房间的咒语,更麻烦的是,这让德鲁伊海德安对他的到来已有所防备。
辛纳德简单地用意念挡开了咒语,意识到自己将命不久矣。那条锁闭房间的咒语来得太晚,无法将他阻止在外。当年建造这个房间的德鲁伊一定不曾料到有人会从墙壁闯入。然而现在锁闭咒已经生效,他被困在房间里了。辛纳德摸到自己的剑,大步朝桌边的两人走去。不过那个老德鲁伊已经在安雅的耳边说:“把全部法力传给艾丝琳。就现在。这是唯一的希望。”
辛纳德的剑当空一挥,砍下了海德安的头。他跳过桌子,刺向一动不动的安雅。他刚切开安雅的胸腔和骨头,就感觉到她早已离开。这里只剩下一具躯壳。神啊,别让我太迟了。他暗想。凯拉什强调说对姐妹俩的刺杀一定要同时进行,才能将她们全部干掉。辛纳德用剑探进安雅胸前的伤口,挑出她的心脏放在手上,它已开始萎缩。
他停下来,犹豫不决。自泰尔提由大战结束,希族和凯尔特人休战至今一千五百年来,曾有三次针对莫里甘女神肉身的暗杀,可没有一个暗杀者像他这样成功拿到女神一半的心脏。如果失去女神的联接,这两个世界将会怎样?他有些担心。她是所有国王的统治者,所有希族和凯尔特人共同效忠的唯一存在,盟定于古老的誓约。
低头看着手中愈发蜷缩的心脏,他能感觉到房门上的咒语在慢慢失效。很快,门外那些叫喊着安雅名字的守卫就会闯进来。辛纳德想起凯拉什的话。他拿起心脏,咬下一块开始咀嚼。当第一名守卫的匕首刺中他时,他刚好咽下了最后一口。
当艾丝琳的身上突然出现一道无名伤,带来比剑伤和毒药还可怕的疼痛时,她能感到安雅的力量正在注入自己体内,让她得以活下去。一瞬间,她和姐姐之间的联接消失了,她和另一个世界的联接也消失了。她尖叫一声倒在利亚姆怀里,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残缺。
凯拉什看着利亚姆扶着踉踉跄跄、哭个不停的艾丝琳朝他的马走去。这位斯基格树精之王站在雨中的林间空地边缘,让自己与周围的树木融为一体。他猛地打了个寒战,像一阵微风吹过树叶,他感觉到了兄弟辛纳德的死亡。凯拉什知道利亚姆能察觉一个强壮希族人的存在,于是小心地保持隐蔽。尽管厌恶所有的混血族群,利亚姆却是他唯一不愿亲自与之交手的人。于是他继续等下去,直到护卫们再次聚合起来,牵起艾丝琳的马,向着来路狂奔而去。
想通过同时杀掉两姐妹来驱逐莫里甘女神,看来是过于乐观了,他想道。凯拉什曾对部下宣扬说,只要两姐妹的心脏能够在莫里甘女神撤回彼岸世界前被毁掉,泰尔提由之约便会失效,所有的希族族群就将再次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凯尔特人和基督徒,夺回他们失去的土地。而他,凯拉什,将会率领他们走向胜利。
察觉自己的隐蔽咒已逐渐消逝,凯拉什退回了树林。他不应该牺牲掉自己的兄弟。他本不该对付这两姐妹的,他想道,愤怒更加强烈。她们根本就不配受冕统治,七年前也不该参加归心大典,哪怕她们在不死测试中活下来了。他是所有国王中唯一反对莫里甘女神专制的,也是唯一拒绝归还那个可恶的小小心片的国王。在前一世莫里甘姐妹离世时,那枚心片被赐予斯基格树精族以守护族群。没有它,归心大典就是场骗局,他对自己说。
可是现在,即便是其他国王也该意识到这个独活的妹妹不堪一击了,并且,根据希族和凯尔特人的律法,她也不再能统治任何一方。艾丝琳伤得前所未有的严重。既然她的权势已遭重创,他可以另找个机会杀掉她,永久驱逐莫里甘女神。
注释:
[1] 蒲式耳(bushel),计量单位。1蒲式耳在英国为8加仑,约36.368升。——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