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认为,承诺与爱慕是同一码事,都是浪费时间来悔不当初。他还记得天鹅坪外有一块星砂原,那里的沙质洁白细腻,月华普照的时候似是一片银河长川。稀稀拉拉的荧草涣散出斑斑点点的朦胧蓝光,在起风时一同吹进他的心房,然后堆积起来,堆积成一首漫长又轻柔的歌谣。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合手同罗帐,几人飘零在外头……』
那位姐姐是月牙新正的时候出现的,她坐在高高隆起的粗壮树根上,驼色长裙遮蔽她垂下的双腿,两只细白的皓足赤/裸着,鞋履不知去了何方。她便是撑着双手,笑眯眯地轻哼着这首歌,美丽的脑袋无忧无虑地细微摇晃,看起来十分入神。
迷失方向的孩子哭得满面狼狈,手心手背擦拭眼泪,难免和进了沙尘,小脸脏兮兮的。夜已经很深了,他回不了家。听闻大漠中时常有沙狼与凶鹫出没,他听多了‘不乖的小孩被挖掉心脏’的恐吓,一瞬间感受到飘忽的温柔,摔到打滚也要找到歌声的源头。
他们相见了。姐姐暂停哼唱,好奇地俯视着跟前的大胖小子。
她那么好看那么温柔,一定是传说中的‘月神菲碧’吧——孩子呆呆地望着她,不自觉地露出痴迷的神情。
『喔豁,哪来的小屁孩儿?』‘月神’说,『大晚上不睡觉,赶着被我吃掉吗?』
孩子眼看着她似乎饥饿地舔舔嘴唇,咧嘴露出了尖尖的虎牙。
『……哇啊!!』
月神成了吃人的撒旦,配合着适时响起的狼嚎,小屁孩儿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哭得抽搐。
姐姐好笑地俯下身子,拉扯揉捏着他软乎乎肉嘟嘟的脸蛋,惊讶地发现手感意外得好,让人简直舍不得撒手。只是这小脸脏得可以,眼睛也红肿得活像两个大核桃。她想了想,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方巾帕来,沾了水细细地擦掉那些污秽。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仿佛是捻了一片云朵,拂在他的脸庞。啜泣声不由化小,他努力睁大眼睛,出神地凝视着不知名的她。
待他的小脸终于干干净净白白嫩嫩,那方手帕已经是一团糟糕。她故作嫌弃地叹了口气,正要缩回的手忽被一只肉肉的爪子抓在掌中。
灼热的温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烫得姐姐不由一愣。
他炯炯有神地仰望着她,气力出奇的强硬。他认真地说:『姐姐,我叫凯勒。』
『……噗嗤』那姐姐忽然笑得直不起腰,轻软的长发搔在他的手臂上,更是化为羽毛扫过他的心口。
『还是个哭包小孩就想着拐姐姐回家?谁给你的勇气~』她又抬起另一只手,揉起他绵绵的脸蛋,几道指印红腻地交错着,十分醒目。她恶劣地说:『我可不想知道你叫什么,男人呀沾花捻草,没一个好东西。』
不知是被冤之下急得狡辩,还是因她身上浅浅的香味儿钻进他的鼻腔,小孩一下子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又一阵狼嚎传来,他被吓得哆嗦,直冲冲地撞进她的怀里。他怕黑,也怕狼,更怕死。
一团棉花投怀送抱,姐姐惊呼出声,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锢得更紧了些。
她叫月见。
后来听家中长辈说起,月见草象征着不羁的心与默默的爱,在夕阳西下时绽放美丽的花朵,却在天明的一刻凋谢零落:它用一生等一场黎明,熬过了满满长夜,在晨光薄弱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死去。
他惊忧地想:姐姐定会平安无事的,对吧?
她就如她的名字那般,云端垂落第一缕月华的时候,那棵早已不会生出绿叶的老树下,便会出现她的身影。星砂原因这道影而生动,因这道影而堪与飞天壁画比肩。
她日复一日地哼着同一首歌谣,他便悄悄地躲在树后听着,抱着膝盖、脑袋靠着粗糙的树身,忽略丑陋的蜥蜴在他的脚边爬来爬去。然后在天色彻底暗下的时候,恋恋不舍地回去天鹅坪。
星砂原成了他的小秘密,默默地聆听她的声音是他整日的期盼。
他以为她不知自己蹑手蹑脚地来,蹑手蹑脚地去。
东窗事发是哪一晚呢——凯勒记得很清楚,是一月十三。大漠难得冷了一回,他光脚跑了五里路,逆风将他的眼泪糊了开去,抹在干燥的脸蛋上,潮红之上盖了层薄薄的白霜,是被吹得起了皮。
他穿得不多,很快双手双脚都冻得通红。可他倔强地念着“我在离家出走”,不论如何都不让自己回家。他漫无目的地奔跑,循着无意识的方向,当他抬起头,眼前所见又是一片白茫茫的沙海。一樽老树的杈丫蜿出刚劲的曲折,恍如铮铮傲骨的英雄,也好似是尽绵薄之力,为那位姑娘添更多诗情画意。
他不由自主地平息了哭泣。咬着干裂的唇瓣小心翼翼地从另一个方向绕近。他轻车熟路地在树的另一边蹲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听她再轻歌一曲。
皓月不知不觉间挪动了它的位置,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歌声戛然而止,月见悠闲地晃动她的腿,在裙摆飞扬的时候,露出一截小腿。
她忽然说:小屁孩儿,你该回家了。
凯勒蹬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张开嘴。心中疑惑道:姐姐在同我说话吗?
『就是你。』她大约听到了他的心声。
被压抑住的呜咽似是坚固的防御裂开细缝时的小簇脆响,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月见笑他说:要是大漠的泉水和他的泪水一样源源不断,便不会有那么多灾民渴死荒原。
凯勒扑到她的腰间,紧紧地抱住。鼻涕眼泪糊了她的衣裳。他在她的笑话里,突然觉得有了依靠,忧惧的情绪顿时如同山洪爆发,冲垮了堤坝。只听这厮抽抽搭搭地哭道:『怎么办,月见姐姐怎么办!我把花神典的五华神像摔坏了,怎么办!』
月见拍拍他的后脑勺,『摔了就摔了呗,再做一个不就成了。』
她说得轻巧,可他发作的情绪却是难以收拾。明日就是花神典了,上哪儿做,找谁做?要是他找了人,岂不就是叫别人知晓自己摔了神像?祭司与长老们怪罪下来,他又怎能让家人顶罪——可是怎么办,没有神像,他们也迟早会查到他!
他哭嚷着摇摇头,抽了好几回气,月见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晕过去。
『哎呀呀,你不知道,沙狼最喜欢吃你这样白嫩的小子。你要是再哭,我就叫它们吞了你,骨头都不剩。』
他却嚎得更凶。
月见啧了舌头,拎着他的后领将人拉扯开去。小屁孩儿个头不大,气力不小,黏在身上更像是摔进胶里,怎么都甩不掉。她无奈地翻翻眼皮,拍了拍他的软软的后背,当即听他哭着打出嗝来。
『你见过神像是不是?你说给我听。』
凯勒愣了愣,垂着鼻涕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姐姐有办法?』
月见长长地叹气:『能怎么办呢,要是哭死了,以后口感就不好了。』
臭小子不怕,竟然乐呵呵地吹出个鼻涕泡。
月见看看自己的衣裳,狼狈不堪惨不忍睹,差点当场昏迷。不小心瞧见那一双无措的冻红的小脚丫,嗤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抛给他一双绯红的玲珑小鞋。
那是她的鞋子。
这一夜,星河之上定有扁舟行过,舟中载着他的愿望,从一端飘向遥远的另一端。若他是沉在海底的鱼,他必然也要追求天空中的一轮明月。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这一觉甜蜜而安心。
晨光配合着血亲逐渐崩毁的焦急呼喊,将他带回现实。织梦师的梦网碎裂的刹那,他陡然睁开眼,寻找着她的踪迹……她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可他原本依靠着的她的位置,静静地立着一樽流光溢彩的神像。
有惊无险,她的名字却只有他知晓:有点雀跃,也有点愧疚。
花神祭留下许多稀罕的糖果和点心。血亲分得一点,留下来给贪吃的孩子。凯勒捧着自己那一份,破天荒地没有当即吞下。他咽咽口水,坚定地用油纸包好,揣在口袋里,颠颠地跑去星砂原。
此时还早,天边的霞彩渲染成妖冶的紫调。广阔的大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小脚印哒吧嗒地延伸出一串长条,它的主人兴致勃勃地往描绘了千百遍的地方去。寒鸦舀长了沙哑的喉咙,在人息靠近的时候煽动翅膀,不满地控诉他扰了自己的清静。
他一路捂着口袋,抬头望见老树上三两鸦雀嘶哑的声音,它们灼灼地看着他,在他莫名其妙地高呼一声‘对不起’后,终于满意地飞离开去。
凯勒在树根前坐下来,他时不时地扭过脑袋,看看她有没有突然出现,即便所见是一场虚无,也只会腆着笑低下头去。
比月见更早到达的,是狼群。
那是一匹错过了迁徙而落伍的沙狼,因天忤逆了它的意愿、更叫它饥肠辘辘地四处撞墙而愤恨不已。血红的双眼很快察觉了不错的食物,那个打盹的孩子的滋味一定想当肥美。
他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睡意正浓地揉搓着眼睛,糍糯地唤着‘月见姐姐’。回应他的是一张血盆大口,对即将入口的猎物,沙狼猛然扑来,挂在利齿间的涎水滴在他的脸上,彻底让他清醒。
他尖叫一声,支起手臂挡在眼前,瘫软无力的身体竟站不起来逃脱。
要死了,要死了——
疼痛与死亡并没到来,他听见一声闷响,那沙狼被什么人就着木棍打回地上。她慵懒随性的抱怨从头顶传来:
『哎呀,是你这又胆小又软弱的哭包小子~』
他颤巍巍地移开手臂,朦胧月色下她的身影合二为一。一桩沾了狼血的木棍握在她的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另一只手掌。
『月……月见姐姐……呜……』
他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月见头疼地叹了一句,扭扭手腕又冲着飞扑而来的沙狼打了一棍。只是两下,那沙狼竟是头破血流,青白的眼里溢出血色,潺潺地泥泞了毛发、滴落在白沙上。
『姐姐呜哇!!』
沙狼龇牙咧嘴地退后,死死地盯着她。终于在拉开安全距离之后,头也不回地带伤逃离。
月见随手丢开了那支木棍,尚未开口,便被他紧紧抱住,抬不起手。
『唉……要被你勒死才好。』
他哭哭啼啼地放开她,还没等她疏松一下用力过度的双手,便又被他牢牢握住,只怕下一秒便失了她的踪影。
他摸出一个小纸包,留着眼泪和鼻涕,断断续续地说道:
『糖……给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