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十分难受,便给他找了一件父亲的裤子,要他穿上,可是他根本就不朝我母亲望一眼,也不朝衣服瞄一眼,扭了一下头,十分不屑地傲慢地走了。母亲说,真是造孽啊。母亲只好请个男人把裤子送给马疯子,马疯子这才把衣服收下。后来谁都知道,马疯子最痛恨女人。当然,马滩沟人当着他的面依然还叫他马老师,依然对他表示出最大的尊敬。他们说,马老师是马滩沟出现的最有文化的疯子。
马疯子常常像幽魂一样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马滩沟人对他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担惊受怕的,也并没感到他丢了马滩沟人的脸。队长还曾亲自看望过一次马疯子,据说,队长是以拥军爱民的名义给马疯子送了一床被子。在马滩沟,谁都知道马疯子曾在部队里当过两年兵。他还是马滩沟惟一的军人,而实际上他并没有服满役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马滩沟,其中的原因至今也没有人知道,他对此一直缄口不言。直到他神经失常后,他才对小孩说,他在部队里当过副班长,后来又当了副排长。可是别人问他为何跑回来时,他就头一扭,不再言语了。
因常年在外游荡,马疯子的房子基本上成了一座废弃的房子。房子里长满齐脐的野草,墙壁开裂,开裂处生长着不知名的植物,枝干颀长,婷婷玉立,而房顶上的茅草发黑腐烂,上面青苔斑斓。房子里面的几件家具,基本上不能使用了,布满尘土,稍一用力就会四分五裂。
马滩沟人看到那座快要倒塌的房子,心里惋惜,他们自然会油然想起马老师唱京剧时的情景,还会想起他从部队里回来时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黄军装,和马滩沟的男女老少一一握手,并且还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发给周围的小孩。我的小姑竟打着手电筒去看马国喜,第二天她显得很兴奋,告诉别人马国喜当的是铁路兵,会开火车。小姑的兴奋也暗暗地暴露出了她喜欢马国喜的心理。别人更正她的说法,说铁路兵也并不是开火车,而是炸山、修桥铺铁路。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只要别人提到马国喜,小姑竟默默地走开了。小姑内心里的想法,也永远成了秘密。
其实马国喜是因工伤提前退伍的。按说他应该享受各种待遇,可是据说他在部队里犯了什么错误,该有的待遇也就被错误抵消了。还据说,他的老婆为什么跑掉?是因为马国喜根本就没有了性能力,他的伤是在裤裆里。
有一天晚上,有人看见马疯子的茅草房里竟亮起了灯火,灯火像鬼影一样幽幽闪动,顿时大惊失色,以为那破茅草房里闹鬼。因为,自从马国喜疯后,那房子就无人居住了。有人想,马疯子疯成那样,即便他回到家里,也不会点灯照明,谁会在那里点灯呢?
白天从破茅草房路过的人传言说,马疯子的屋子里窜动着几十条毒蛇,如酒杯一样粗,蛇身斑斓,信子闪烁,有的盘踞在房梁上,有的卧在草丛里,还有的攀附在腐烂不堪的桌椅上。
传言令人们不敢从那儿路过,搞得人心惶惶的。队长有点恼怒,说,干脆把马疯子的破房烧了,那地方不住人,鬼魂就会住进去,他娘的,留着还浪费土地。等到队长准备点火焚烧房子的时候,马疯子竟从里面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队长大惊失色,说,这里面住的有人嘛,他娘的,什么鬼魂毒蛇的。
队长吹熄火苗,说,马老师,你那屋子还能住人吗?
马疯子露出肮脏的微笑,莫名其妙地叫喊,火火火。
队长进去一看,马疯子居然在里面引火做饭了。有意思的是马疯子的床已搬到阁楼的两根梁子上。因为房子里的草生长得生机勃勃。
队长的这一发现,使小孩们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那些曾当过马老师学生的孩子。他们走进茅草房,看见昔日的老师像一只猫头鹰高高地蜷缩在阁楼的房梁上,不再威风凛凛。他们已不再喊马老师,而是叫着马疯子。马疯子疲倦地望了他们一眼,就唱起了《临行喝妈一碗酒》,那走调严重的破嗓音使孩子们大笑不止。他们已不再害怕昔日专横严厉的马老师,尤其是那些曾经受到马老师体罚的孩子,更是幸灾乐祸,他们用各种花样挑逗他,使他兴奋起来。犟棍最痛恨马疯子,因为在学校里他得到的处罚次数最多。他当着马疯子的面,在一只破锅里,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而马疯子一点也不生气,直到那时他也不跟小孩一般见识,表现出了很大度的儒雅姿态。
后来,马疯子的房子在一次大雨中倒塌了,从此他在马滩沟的各处流浪着。洪灾来临前人们有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以为他到外村游荡去了,或者死在了野外。谁也不知道,洪灾发生的前几天马疯子却返回了马滩沟。
当然,一个疯子的死已引不起人们半点兴趣了。
5
我高烧了三天三夜。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包药草,放在一只铁锅里熬着。临时搭起的救灾棚里,一股苦涩的药香弥漫着,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母亲说,你喝下就好了。
母亲已成了我的半个医生,她的口袋里揣着给我治病的各种偏方单子,有些是壮素留下的,有些是请外面的游医开的,还有一些是从老人那儿道听途说的。母亲曾为一个古怪的偏方,跑到很远的地方给我配药,最后为了补齐药方里需要的鼹老鼠屎,不辞辛劳地昼夜观察鼹老鼠的行踪,可是,母亲一无所获,后来只好将就给我熬那个古怪的偏方。我吃下那副药后,几乎差点被毒死。母亲见势不妙,就拼命往我嘴里灌水。我喝下五碗水后,才算保住性命。谁也不知道母亲给我配的到底是一副什么药。在那时,母亲完全是在我的身上进行可怕的临床实验。
在非常时期,母亲不能指望壮素了。否则,我就只有静静地等死。
壮素还在钱家湾出斗争差,他的工作已由马月顶替。马月每天戴着一只白口罩,背着一只黄书包,像模像样地游走于帐篷之间,把澄清河水的明矾发到每家每户,偶尔还发几粒白色的药丸。当人们问那些白色的药丸到底治什么病时,马月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我的母亲拒绝吃那些药丸,她不相信一个毛丫头懂什么医药常识。母亲虽然不识字,可她因为常年与医生打交道,对常见病的治疗,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马月因为年轻、肉感,读过初中,因此她就成了马滩沟的一朵花。可我母亲说,马月的身上有股狐臭。我相信这话不是母亲含沙射影地挖苦她,有可能是我母亲真的从她身上闻到了什么。
我的妹妹巧秀也拒绝吃那些药丸,她好奇地把白色药丸丢给猪吃。猪用舌头舔了一下,就吐了出来,摆着两只越长越大的耳朵,十分不满地看了巧秀一眼,然后就一声长啸地蹿了出去。母亲对那头猪不再寄托任何希望,她指望收购牲猪的船只再次开来,再廉价也把它卖了。可是猪贩子再也没有来过。在我母亲痛恨它的时候,恨不得别人把那头越来越古怪的猪给杀了,免得看见了心烦。一头光吃动物尸体的猪,已经变得非常恶心了。
可是巧秀对它还不错,遇到水里的蛇后,她就把槽子猪赶过来。这时,槽子猪像江豚一样扑向目标,动作勇猛迅速。它的潜水本领已与江豚无异了。
6
晚上,队长拿着一只白铁皮制作的话筒,站在河堤上巡逻喊话。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什么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等等。队长用严厉的口吻制造着紧张的空气。
随即,我看见一大群人,朝一处石墩前汇聚。油灯在河堤上幽暗地闪烁,飞蛾蜂拥,马滩沟又展开了受灾后的第一场批斗会。
队长的威严只有在斗争会上才表现得更强大。壮素他们几个四类分子出斗争差后回到了马滩沟。壮素的脸上有道明显的伤痕,额头有点浮肿,眼睛角挂着眼屎,样子有点悲壮,估计斗争差出得很残忍,遭到了钱家湾革命群众的毒打。但是谁也不知道河那边的斗争行情,只是听说,壮素坐了“喷气式飞机”,从台上摔了下来。这个说法使马滩沟人感到很新鲜,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坐“喷气式飞机”到底是一种怎样有趣的方式。
如果不是队长派人把几个四类分子接回来,钱家湾还没有还人的意思。拒绝吃钱家湾粮食的胡子十分不满,说,他们用点粮食来换人,是想趁机报复马滩沟人。四类分子也是马滩沟的宝嘛。
晚上的斗争会开得很草率,没有场地,天气炎热,臭气熏天,人们喊了几句口号就感到兴趣索然了,因此斗争会只好草草收场。人们哈欠连天地回到了各自的帐篷里。
队长的本意是想借斗争会激发马滩沟人的革命斗志,为灾后的生产打下精神基础,没想到,他收获的是一片哈欠声。
7
在洪水只退下去一半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破船,他用棉絮和黄泥将船上开裂的缝隙塞严,准备下水去捞被冲走的房子。
父亲一直想拥有一条漂亮的船,可是家里的木料都被他盖了房子。他回想十几年前祖父从遥远的地方回到马滩沟时的情景,那时祖父是驾着一条船回来的,还吸引了马滩沟很多人前来观赏。在马滩沟,各种船只也不少,按说,对此不会有什么值得希奇的地方。可是祖父驾回来的那条船,从造型来说,就显得很特别。马滩沟的船只都是两头尖,顶棚是用篾竹编织的,所用的材料都是白杨,并且里面狭窄,只有一层甲板,除了运送点杂物和在河沟里打鱼,就没有更大的实用价值了。而祖父的船只有一头是尖的,双层甲板,里面宽大,顶棚是活动的,并且是用塑料制成的。它最大的不同表现在船桨的设计,普通的船桨简便,必须横着水面划。而祖父的船桨是竖着船身划动的,一人驾驶的时候,用一只桨划动即可,很好掌握方向。祖父说,那叫摇橹,不叫划桨。他耐心地纠正马滩沟人的说法。马滩沟人只知道划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摇橹,因此显得有点土气。有人挑祖父船的毛病,说这船不能在渠沟里行驶。祖父耐心地解释道,错啦,你看起来它不能在渠沟里行驶,实际上同样可以,因为竖着的橹根本就不占水面。祖父说着还拿起橹进行一番演示。当然它最大的弱点是,不能在浅水区行驶,一般情况下需要两人驾驶。但是这个缺点祖父从没有对别人指出过。
父亲第一次跨进祖父的船时,就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完全可以把家搬到船上来。他揭开第一层甲板的时候,发现里面可以铺下两张床,揭开第二层甲板的时候,他说,水下怎么还有个巨大的仓库。所以父亲后来把祖父的船叫房船。
祖父并没有按照我父亲的意愿把家安到船上。他把船停在离家不远的湖边,每天都要把甲板洗刷一遍,所以他把大多的精力都花在了船上。但是这只船很少给家里带来什么使用价值,搬运一点粮食什么的,用一条小船更简便和快速,用它捕鱼也显得有点笨拙,大材小用。所以,我的祖母对这条船并不感兴趣,她基本上没有跨进过这条船。她对我父亲说,那船好看不中用,有什么好?
祖母还偶尔发泄不满,预见性地说我祖父是想独自在船上过,想抛开她。对此,谁也难以预料祖父的心思。倒是我的外祖父把船借走后,就独自在船上过他自在而悠闲的生活了。母亲曾对我说,你祖父的那条船害了你外祖父,有了船,就基本上不回家,害得你外祖母几次要放火把船烧了。有一次,母亲还说,如果不是你祖父那条船,你外祖父也不会死在船上。我不理解母亲的是,船是外祖父借走的,最后赖着不还了,最后却把外祖父的死推到了祖父的身上。祖父因为那条船几乎气炸了肺,他没有去放一把火,就很对得起母亲的娘家了。
我的外祖父的确是死在船上,准确地说是死在了马渡河里。当然这也是听我母亲说的。那时外祖父怕我祖父趁机把船要回去,就很少让船靠岸了,白天黑夜,任船在马渡河上漂荡。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外祖父躺在船头的甲板上乘凉,突然刮起一阵旋风,把外祖父卷到了河里。当船只顺马渡河漂流到下游十几里远的地方,有个捕鱼人发现船上根本就没有人,于是便把船占为了己有,并把船进行了改头换面,从此那条船就从马渡河消失了。一个月以后,有人从马渡河下游发现了外祖父已经腐烂不堪的尸体,才知道外祖父早已死了。有人传说外祖父是被人暗害的,但是毫无线索,再加上那时的公安部门,对一个老头的死也没什么兴趣。他们对外祖母说,你们把尸体埋了,找不到任何证据,我们有什么办法?于是只好作罢。大家都一直认为外祖父是被龙卷风卷到河里淹死的。
多年前,谁也不知道祖父是从什么地方驾船回来的,只是听他说,他驾着船穿过了多条河流,在河上行驶了一个月左右才回到贯穿马滩沟的洵滋河。对祖父的说法,我多年都难以相信。或者说,我对流进洞庭湖的上十条大小河流,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我不知道祖父是怎样在每条河的交叉口,找到洵滋河的方位的。也就是说,几条河流交汇后形成某条大河,然后大河又分出几条支流,可以说是纵横交错。对毫无一点地理常识的祖父来说,能够通过这些河流顺利回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多年以后,我查阅县志,才弄清过去的河流要比现在多得多,后来为了治理河流,防止洪灾,把很多的支流并成了一条。在《水利志》的地图上,光流经马滩沟的河流就有五条,解放后才把一些支流堵死,把水归拢到洵滋河和马渡河,于是也就形成了多条“哑河”(没有水流的河)。有许多湖泊就是因为哑河形成的。
父亲每次给我讲述1954年的那场大水时,就会说起祖父的那条船。他说,如果不是那条船,他说不定也淹死了。那时,在整个马滩沟,内渍外涝,大雨下了一个月左右,堤垸溃口后,基本上没有逃难的地方。活下来的人,大都是提前上了河堤的,还有爬在树上的,不会上树的大都葬身于洪水了。当洪水来临的时候,祖父神态稳健,他把木架房子用绳子套牢后,把家里的主要家当和粮食搬到船上,一点也没有那种惊慌逃难的感觉。呼喊逃命、往河堤上跑的人,十分羡慕祖父的船只。当洪水一天一夜把马滩沟灌满的时候,只有祖父的船在水中悠闲地飘荡,它稳健地抵御着波涛的打击和风暴的侵袭。在那时,祖父那条惟一敢于在风浪中行驶的船还得到了政府的嘉奖,因为,祖父驾驶着船救了八条人命。
壮素就是被我祖父从1954年那场滔天洪水中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