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想念父亲,巧秀说也想。其实,我们是希望父亲回来给我们带点什么礼物。说想念有点牵强。父亲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们买点小礼物。比如一本连环画或几根橡皮筋,仅此而已,但是我们已经感到很知足了。巧秀不识字,但她的悟性很高,一本连环画她看一遍就知道里面讲述的是什么故事了。
我和巧秀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想起父亲时都有一种落寞感。母亲分娩后的暴躁脾气使得我们难以有开心的日子。夏季的雨水不断,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尿布腥气。母亲掩映在尿布里的脸挂着泪水。巧秀说,我最怕妈哭。我说,妈哭了还好一点。她不哭的时候也没笑过。
巧秀穿着我的一条短裤,松松垮垮的,附在肚皮上,脸上还沾着灶灰。巧秀说,她听祖父说,父亲就在洵滋河的工地上,也就是说,如果沿着洵滋河一直往下走就可以找到父亲。可是我们不知道这条河到底流向哪里。巧秀后来说,肯定流向大海。
后来,巧秀又突然冒出个让我想也不敢想的想法。她说,哥,我们去找爸吧。
我说,你是疯了吧。望着流向遥远的河流,我心里发虚。
巧秀说,沿着河流肯定可以找到父亲的工地,在工地上就可以打听到他了。
巧秀又说,如果有条小船就好了。
我没理巧秀,感到她是说着几乎不着边际的梦话。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在睡梦里,洵滋河像一条巨大的虫子,向我蜿蜒着爬过来,它的周身都波动着黄色的鳞片,无头无尾。
这个奇怪的梦使我恨这条河。
5
有一天,巧秀突然失踪了。当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半天才对我吼出一句话,你还不去找巧秀!
我见人就打听巧秀的下落,四处寻找,一无所获。只好惶恐地回家。家里没有人。祖父的家里,大门敞开着,也没有人。我靠在一棵树上突然哭起来。
早上巧秀在家里吃饭时,脸上还挂着泪水,我猜测,准是母亲又骂了她。母亲常常拿她出气,说她是家里的累赘。其实巧秀很懂事,母亲这样骂她,是因为父亲不回来,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再说巧秀也快要上学了,哪来的钱。有一次,巧秀说,不该从姨母家回来的。这话我没怎么在意,我没想到,巧秀的心思竟是那么复杂。
傍晚时分,我看见母亲抱着哭泣的囡囡在湖边转悠,她用沙哑的哭泣声呼喊着巧秀。我的祖父在屋后的一处水塘边,用一根长长的竹棍在水里打探着,他怀疑巧秀掉到水塘里淹死了。我的祖母则跪在河堤上,烧着纸钱,让天老爷保佑巧秀。祖母一边哭,一边往火里丢纸,嘴里还念念有词,巧秀回家巧秀回家……祖母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在火光的映照下,像一个神话里的巫婆。
母亲怀里的囡囡尖锐的哭声掩盖了母亲的哭泣,还引来了三两声狗叫。我在囡囡的哭声和狗叫声里,仿佛落进了一个幽深的冰窟窿里,浑身发冷,似乎失去了知觉。我听到有人在议论,说巧秀那丫头肯定被淹死了。在马滩沟淹死小孩已是很正常的事情,每年的夏天都会有小孩暴尸在河里、湖里或水塘里。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一对死去的兄弟,他们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后,父母每人肩扛一个肚子鼓凸的孩子沿着河堤一边跑一边哭泣的情景。
我突然不哭了,拼命跑上河堤,连一只鞋也跑丢了,摔倒了又爬起来,鼻血流了一地。我跑到河堤上,一下子跪在祖母的身边。我在火光里呼喊着巧秀的名字。我顾不上还在流淌的鼻血,泪水又开始奔涌。在那一刻,我的脑子晃过一个念头,我再也见不到巧秀了。
直到深夜,别人把我和祖母劝了回去。他们安慰祖母,孩子死了也不会复活了,还是当心自己的身体。他们都坚信巧秀淹死了。我大声说,巧秀没有死,她还会回来的。
祖母的小脚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如果不是我和旁人的搀扶,她根本就不可能回到家里。她已神志虚脱。
一家人都在为巧秀哭泣,只有我祖父没有哭,他默默地回来后,拿起手电筒又出了门。在黑暗中,祖父的身影像一堵沉重的墙,他打着手电又爬上了洵滋河高高的河堤。他还不相信巧秀就那么没了,他发誓即便巧秀死了也要把她的尸体找回来。
祖母在自己的家里又烧起了一团火,她不敢回到我家。因为,母亲在为巧秀哭泣的时候,哭泣声里夹杂着咒骂祖母的声音。母亲一辈子都在怪怨祖母,说祖母重男轻女,对巧秀一点也不尽照看的责任。母亲在悲痛中更加痛恨祖母。
我也不敢回家,我害怕母亲的哭声,更害怕她绝望的眼神。
我们一家人都在等祖父回来,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祖父的寻找上。
等到下半夜,祖父一声不吭地回来了,像一堵墙猛然倒在竹床上。我们知道,巧秀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一夜没睡的母亲跑上河堤,望着泱泱流淌的洵滋河哭着。我只好抱起在摇窝里哭叫的囡囡去寻找母亲。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巧秀在河堤上对我说的话,她说沿着洵滋河就可以找到父亲,并且还说过有条小船就好了。我脑袋一激灵,莫非巧秀真的去找父亲去了?
我抱着幼小的囡囡拼命地跑向母亲,把巧秀想寻找父亲的话告诉给了母亲。母亲开始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在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我,巧秀不可能去找父亲,因为连她也不知道父亲的工地到底在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母亲的眼睛开始发亮,她接过我怀里的囡囡对我说,赶快叫你爷爷去你爸爸工地那儿找找。
6
中午时分,祖父刚要出门,我和母亲惊呆了,父亲和巧秀突然一脸沮丧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
母亲大叫了一声天呐!然后就满脸泪水地紧紧抱住了巧秀。原来巧秀果真去找父亲去了。
父亲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准备当着母亲的面狠狠地教训不听话的巧秀时,看到母亲惊喜万分的样子,只好板着脸默默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草帽,不停地扇着风。父亲的脸上爬满汗水,脸颊明显地瘦下去了。
母亲看了一眼父亲,嘴唇颤抖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我的心里感到一丝紧张,预感母亲和父亲即将大吵一架。巧秀看到母亲的脸色变了,她第一次很懂事地向母亲认了错。没想到,母亲突然翻了脸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砍脑壳的淘气鬼,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喂了鱼,我也清净啊。我知道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不理父亲,只好当着父亲的面,把对他的抱怨发泄到巧秀身上。
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他看了一眼正在摇窝里睡觉的囡囡,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往摇窝里一放,戴上草帽,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离我们而去的背影。
多年之后,父亲的背影像刀子一样刻在了我心里。
7
巧秀的逃跑行为极大地震撼了母亲。平时,母亲对她的态度好多了,包括祖父祖母有了好吃的东西也会分给她一点。他们生怕巧秀今后做出更加胆大妄为的举动。
然而,巧秀自从那一次独自沿着洵滋河寻找父亲后,往后的诡异的行为更加令母亲担忧。
有天深夜巧秀从床上爬了起来,光着身子在屋后的月光下走动。母亲起夜时,从窗口突然发现了这一幕,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以为遇到什么鬼魂了。她定睛一看,发现是巧秀。她大声叫了一声巧秀,便出门到屋后找巧秀,但是没见巧秀的影子。母亲浑身颤抖地站在月光下,她对刚才见到的一幕深信不疑。
月光下,夏虫鸣叫,树影婆娑,地上的月辉像流淌的水银。披头散发的母亲虚弱恍惚地在屋后的白柳树中寻找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巧秀的身影。最后,母亲突然跑回巧秀住的厢房,发现巧秀竟沉睡得呼哧呼哧的。母亲点燃马灯,用手抚摩了一下巧秀的额头,巧秀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翕动了几下嘴唇,仿佛沉浸在香甜的梦境里。
白天,母亲回想起这一幕,神情恍惚,她不敢相信晚上所看到的那一幕。在吃早饭的时候,她长久地打量着巧秀,使得巧秀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巧秀睁大眼睛问母亲,你怎么老看我?巧秀自从从姨母家里逃跑回家后,就没当着母亲的面叫过一次妈。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你昨天晚上醒来没有?是不是起夜了?巧秀说,我睡得好好的,晚上我从不起夜的。母亲更加迷糊了,怀疑自己可能看花了眼,但是她脑子里常常冒出那一幕,她当时还看见巧秀的脚上趿拉着父亲的一双大大的布鞋。这布鞋是父亲回家时常穿的,母亲对自己亲手做的布鞋是非常熟悉的。想到这里的时候,母亲到处寻找父亲的布鞋,她翻箱倒柜,床下和黑暗的旮旯都寻找了一遍,可就是没发现父亲那双半旧不新的布鞋。整个白天,母亲失魂落魄,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巧秀说,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母亲说,你看见过你父亲的那双布鞋吗?巧秀摇摇头。谁也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要寻找父亲的鞋子。
母亲怀疑巧秀中了邪,把魂丢在了野外。
8
我惊异于巧秀的胆量,有好几次,我问她寻找父亲的经过。巧秀似乎懒得回答我,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爸爸那儿的人真多,到处都是红旗。我说,你是怎么找到爸爸的,工地那么多人。她说是一个叔叔带着她找的爸爸。巧秀就是不说,她是走路还是坐船去找的父亲。每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她扭头就跑了,似乎那是她的一个重大的秘密。我不知道她为何不说,难道是做错了事不好意思吗?
在好多天里,我都在想像巧秀偷偷寻找父亲的情景。我不相信她当时坐的是一条船,宁愿相信她是沿着洵滋河河堤去寻找的父亲,因为,二十华里的水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个遥远的行程。夏天的洵滋河流速加快,七拐八弯的,到处都是回水窝,每一个回水窝都有可能葬送巧秀的生命,如果她坐的是一条小船的话。再说,我打听到西水东调的工地是在洵滋河逆水而上的地方,即便是一个成年人也难以逆流划船行进那么远的路程。想到这一点,我认为巧秀几乎是不可能坐着一条小船去找父亲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沿着河堤行走,这种可能性虽然也荒唐,但是想想她曾从那么远的异乡独自回家,就会相信她有这样的体力和毅力。
可是,后来巧秀的话,几乎使我惊呆了。她说她就是坐着一条两头尖的鹭鸶船找到父亲的。
9
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他会回答我好奇的疑问,来证实巧秀话里的真实性。可是,自从那天父亲把巧秀送回来,在黄昏的时候,默默地离开我们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了。
事隔多年,我才知道,父亲在西水东调工地加入了工地上的“红联组织”,并且成了组织里的一个小头目。那时西水东调工程早已瘫痪,两派的造反派相继组成自己的阵容,人心涣散,瘫痪的工地成了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主战场。工程指挥部的总指挥、县委副书记章德律被揪斗出来,在两派之间成了任人宰割的靶子。章德律最后忍受不了残忍的折磨,晚上趁人不备,跳进了洵滋河。因众人无首,“革联”的小将占领了指挥部,并且两派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据说,父亲把巧秀送回来的那天,之所以很快返回工地,因为“红联”与“革联”挥舞扁担和铁锹展开了首次厮杀。父亲是在危难之际把巧秀送回家的。
10
母亲不相信父亲会从此不回。两个月后,母亲开始向马滩沟的其他人打听父亲的下落,但是谁也不知道那儿的情况。秋季到来的时候,马滩沟也陷入了声势浩大的运动之中。
母亲的脑子里也动荡着“红联”和“革联”这样一些词,她在恍然中为父亲担忧。但是父亲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没有。祖母整天在河堤上游荡,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在什么地方。
巧秀见人就向人描述父亲所在工地是多么宏大,但是从她含糊的话语里,人们一般只能感悟到几个字:战鼓擂动,红旗飘飘。说到这些的时候,巧秀的眼神里有种自得的神情。有一次,犟棍见到巧秀的时候,隔着一条渠沟与巧秀打起了骂仗。犟棍说,你父亲被打死,丢到河里喂王八了,你还得意什么?巧秀听到这里,突然不言语了。她委屈地跑回家,把犟棍的话告诉了母亲,气得母亲嘴唇直颤。在母亲的心里她最害怕听到这种不祥的字眼,她一直为父亲的命运恐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