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四境的督抚在京城都有自己的府邸。
除了每年的春节和中秋节前,四位督抚会带着嫡长子进京向皇帝述职,期间会短暂地住在府上。其余时间这些府邸都是闲置的,只留一应下人们做日常的维护。
但是,自从厉帝临死前下了遗诏,明令四境督抚的嫡长子们进京为“人质”,却又未言明期限。除北境外,京城里其他三座平日里门可罗雀的督抚府,因各自少主的入住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离开了本家的势力范围,又是以这样不光彩的名分被禁足在天子脚下,东境督抚府的少主赵言达第一个表示不开心。
“你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赵言达将茶杯狠狠地往桌上一撩,杯盖飞出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南境少主周齐愁眉苦脸道:“我说赵大哥,我的好大哥!怎么您一到我府上就那么气不顺?您能不能行行好,高抬您的贵手。景德镇的祖师爷赵慨一共就留了这一套八件的茶碗,您一个人摔了六个!我就纳了闷儿,怎么在慕容大哥家就不见您这么狂放?”
赵言达不耐烦道:“瞅瞅你那小气样儿,你们南境一个个都是守财奴,脑袋都钻钱眼儿里了!你们说说,怪我生气吗?同样是督抚府,凭什么他北境老刘家的儿子非但不用圈在京城受这鸟气,还被皇上派到北境去豹营带兵了?敢情就他们北境一个个都是忠臣良将,我们其他三境就都是奸佞小人?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周齐苦笑道:“同样的话车轱辘似的来一次说一次,您没说累,我们听着都烦了。有能耐您请个旨,去勤政殿大点声喊给咱们陛下听,在这儿跟我们发牢骚顶什么用啊!”
赵言达一拍桌子,对周齐横眉竖眼道:“小周,你小家伙别他妈的冷嘲热讽的!我赵言达是个不吐不快的直肠子。要说心里最憋屈的那个,我看呐,西边的那位才是打碎了牙和血吞,还在那装深沉呢!”
西境的少主慕容泽,抿了一口滇红,微笑不语。
西境督抚府最近确实颇为不顺。
陈泰登基后在西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禁止罂粟种植。
西境督抚以屯兵之名占万亩良田种罂粟制烟膏,这在华国乃是公开的秘密。仅凭这桩生意,慕容家每年获利白银不下千万两。
与之相伴的,却是国人吸食烟膏成瘾,倾家荡产不在少数,身体也毁了。受此暴利驱使,西境种罂粟之风大盛,以至粮食大规模减产,年景稍微差些,便大片大片的闹灾荒。
朝堂之上每年因此事弹劾慕容家的奏折堆积如山,可是只要上达天听便石沉大海。
天子之所以对此事坐视不理,有两个原因,一个可以明说,一个却很隐晦。
可以明说的原因就是西境慕容家地位非常超然。
华朝本着以文制武的原则,为了防止一境督抚威权过重而坐大,便为他们都配备了一个巡抚加以制衡、监视。
西境没有巡抚。
太祖当年逼宫进帝位,第一个易旗宣誓效忠华朝的便是慕容家。
势力最大的慕容家一表态,各地纷纷效仿,可以说太祖能几乎兵不血刃得此江山,慕容家立了头功。
此后的三百年里,历朝天子都对慕容家无条件的信任,并援引为最牢靠的外援。
都说再深厚的情感掺杂了权力都会被稀释成水,三百年了,陈家自己的手足都相残了几回,与一个外姓人血浓于水?凭什么?
久而久之,那个隐晦的理由便在华国传开:慕容家一直在资助皇家的内帑。
内帑,是皇帝的私财,与国库银不同,皇帝可以自行决定内帑存银的用途,无需向以宰相为首的文官集团商议。
厉帝在位三十四年,骄奢淫逸,花费无度,可内帑却像能自己生钱一样,颇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
这笔巨款的来源不由得让人生疑。
直到永丰十六年,京城出现了一本妖书。
它不是小说,书中的情节却比小说还要精彩。
它是一个账本,详细纪录了从永丰三年到永丰十五年,慕容家与内务府一笔笔烟膏利润的分账明细。
有人粗略一算,内帑平均每年仅此项进银便可达到八百四十万两,分成比例上看,皇室拿了近六成。
果然,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此书一出,京城的士子、清流一片哗然,堂堂华国天子,坐拥四海,却直接卷进如此祸国殃民的勾当里,怎能不让人愤怒,不让人寒心!
面对舆论和文官集团的双重压力,厉帝的处理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京兆府尹抓了一个落魄文人,这人平日为几家商铺代账做账房,被确认为伪造账本的元凶。
依据府尹在朝堂所言,衙役在罪犯家中翻出了几本西番国的经书,还有几封与西番军来往的信件,此人定是西番国安插在京城的间谍无疑。捏造这本账的目的是为了搞臭慕容家,让华国自毁长城,使西番军有机可乘。
最后,他说罪犯本人已在罪状上签字画押,对一应罪行供认不讳。
御史中最硬气的高程,当年五十二岁,他当堂向京兆府尹大声质问道:“书中涉及的内务府上上下下,可曾详查?”
宰相李墨道:“不劳高御史费心,那些太监忠心耿耿,见脏水竟然泼到了陛下身上,羞愤无比。他们护主心切,全部以死明志,自杀了。”
这番话把高程都气乐了,他冷笑道:“好一群有骨气、有担当的太监!没根的比有根的还有种,好!极好!”
这就是骂人了。厉帝脸上难看得紧,可他内心有鬼,不敢发作。
华国上下对于此事心知肚明,却再不敢明说。
慕容家不但躲过一劫,第二年,慕容家的二姑娘还入宫当了娘娘,深得圣宠。慕容家圣眷更隆,华国上下一时无两。
如今,风向似乎变了。
烟膏生意停了,少赚了银子都是小事,失去了皇家的信任才是要命之处。
西境督抚慕容岚还有一块心病,更让他在这种不利于他的政治气氛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是秘密的周王党。陈瑜争储的一应用度,西境至少占了三分之二。
在西境,他经常对儿子慕容泽说的两句话,一句是“悔不该当日不听你言”,另一句便是“陛下是不是已经知晓了我的罪过”。
慕容泽因此而强烈鄙视自己的父亲,他时常在内心对自己的血缘产生怀疑:这种蠢猪怎么能生就我这样的儿子?
如今离了西境,对他来讲未必是坏事。
在京师,他能在第一时间获取朝堂的信息,更利于他做出谋划和应对。
此时,慕容泽的小厮五七在屋外向众人施礼,疾步走到他身边附耳道:“北夷的客人到了。”
他放下茶碗,轻声道:“我这牙还真有点疼,深沉是装不下去了,我回府休息一会,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