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文】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1]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2]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3]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注释】
[1]王翦：秦始皇前期的名将。
[2]竟：完成。
[3]狱掾（yuàn）：担任监狱官职的吏属。
【译文】
项籍是下相人，字羽。开始起兵反秦的时候，年龄为二十四岁。他的叔父名为项梁，项梁的父亲名为项燕，曾是楚国的大将，被秦国名将王翦所杀。项氏家族世代都是楚国的将领，被封于项地，所以他们就以“项”为姓氏了。
项籍少年时期，开始学习写字，没有学成就放弃了，于是又去学剑，又没有学成。项梁对他的表现非常生气。项籍说：“学习文字能够用来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学习剑术能够对抗一个人就可以了，这些都不值得去学；我要学习能够对抗万人的本领！”于是项梁就教授他兵法。项籍非常高兴，但他仍是略知其意，不肯认真学完。项梁曾因栎阳罪案受到牵连，于是他就请蕲县狱吏曹咎写了一封求情信呈给栎阳狱吏司马欣，才得以了结。后来，项梁又杀了人，与项籍一块儿逃往吴中。吴中的有才能的士大夫都比不上项梁。每当吴中有大的徭役或是丧葬事宜，项梁常常主持操办，在办这些事情时，项梁会在暗中以兵法部署宾客和子弟。秦始皇巡视会稽，在渡过钱塘江之际，项梁与项籍一同前去观看。项籍说：“我可以取代那个人！”项梁听后，赶紧捂住他的嘴，说：“不可胡说，这会灭族的！”项梁因此认为项籍不是一般人。项籍的身高有八尺多，力量过人，能举起大鼎，吴中子弟都已经畏惧项籍了。
二
【原文】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1]，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2]。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注释】
[1]壁：营垒，堡垒。
[2]惴恐：恐惧，惊恐。
【译文】
项羽在杀掉卿子冠军宋义后，名声顿时威震楚国，名扬诸侯。接着他派遣当阳君、蒲将军带领两万人马渡过漳河，救援巨鹿。战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陈馀又来向项羽请求增援。项羽就带领全军渡过漳河，过河后，他下令把全部船只沉入河底，把全部锅碗砸破，把全部营帐烧掉，只带了三天的军粮，以此向将士们显示要决一死战，没有任何退路的决心。部队抵达巨鹿后，立即包围了王离的军队，与秦军展开战斗，经过多次交战，终于阻断了秦军的甬道，大破秦军，杀掉苏角，俘获了王离。涉间不肯投降楚军，自焚而死。当两军交战之际，楚军强大无比。前来援救巨鹿的诸侯中，驻扎的营垒就有十几座，却没有哪个敢发兵与秦军交战。到项羽带领的楚军攻打秦军时，各路援军的将士都在营垒中远远观望。项羽带领的楚军无不以一当十，真可谓杀声震天，前来援助的援军见此场景无不战栗胆寒。项羽大败秦军后，召见各路将领，当他们走入辕门时，一个个弯曲膝盖跪着向前行走，没有谁敢抬头往上看一眼。自此以后，项羽成了各路诸侯的上将军，他们都归项羽统领。
三
【原文】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1]耳，果然。”项王闻之，烹[2]说者。
【注释】
[1]沐猴而冠：是指沐猴即使戴上人帽，也难以办成人事。
[2]烹：烹煮。
【译文】
又过了好几天，项羽率军向西挺进，屠戮了整个咸阳城，杀掉了向他投降的秦三世子婴，烧掉了秦朝的宫殿，这场大火一直烧了三个月；并席卷了秦朝所有的财宝和妇女，做完这些，准备向东撤离。当时，有人劝他说：“关中地区的四周有高山大河，是天然的屏障，这里的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把都城建在这里可以成就一番霸业。”项羽见秦朝的宫殿已烧成一片废墟，加之他怀念家乡，心欲东归，便说：“大富大贵了还不回家乡，就如同穿上锦绣服饰在夜里走路，又有谁能看见呢！”那个规劝项羽的人道：“别人说楚国人是猕猴，戴上帽子也终究不是真人，果真如此！”项羽听了这话，就把这个劝说他的人烹死了。
四
【原文】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1]，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2]，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注释】
[1]骓（zhuī）：指黑白相间的马。
[2]歌数阕：指歌曲一连唱了好几遍。
【译文】
项羽的军队在垓下安营扎寨，士兵人数较少，粮食也快没有了，汉军和诸侯的军队把他们团团包围。深夜里，突然听到四面的汉军都唱着楚歌，项羽大为吃惊地说：“难道汉军已全部夺取楚地了吗？为什么他们的军队中有那么多的楚人呢？”项羽就夜间起床，在帐中饮酒。当时，帐中有一个美人名为虞姬，一直跟随在项羽的身边；有一匹骏马名为骓，是项羽出战时所用的坐骑。项羽感慨悲伤地吟唱道：“力能拔山啊，英雄豪气盖世，时运不济呀，骓马不能再奔驰！骓马不能向前奔驰，又能如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怎么安排你啊？”项羽一连唱了好几遍，美人虞姬在旁边一同应和。项羽的眼泪一行一行地流下来，左右的侍卫也都跟着落泪，悲痛得不能抬头仰视。
五
【原文】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1]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2]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注释】
[1]舣船：撑船靠岸。
[2]王翳：是灌婴的部下。
【译文】
这时，项羽前往乌江，准备东渡。乌江亭长驾着一只小船停靠在江边，他对项羽说：“江东这个地方虽然不大，却还有数千里的土地，还有几十万的人民，也是可以称王的。请项王上船。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有船只，即使汉军追到江边，他们也是不能渡江的。”项羽听后，笑着说：“既然上天要亡我项羽，我渡江有什么用呢！想当初，我曾带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西进，现在他们没一个人活着回故乡，纵然是江东父老可怜我，拥护我为王，可我自己早已没颜面去见他们？就算江老父老不说什么，我自己就能安心吗？”随后，他对亭长说：“我知道你是个仁厚的长者。这匹马跟随我已有五年了，所向披靡，能够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它，就把它送给你吧。”说完，项羽下令让所有将士下马步行，手握短兵与汉军交战。仅项羽一人就斩杀了汉军好几百人，他身上也受了十多处伤。项羽回头时突然看见了汉军的骑司马吕马童，他向对方招呼道：“你不是我的故交吗？”吕马童定睛一看，指着项羽回头对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羽说：“我听说刘邦许诺以千金和万户的封地来买我的人头，那我就为你们做件好事吧！”说完就自刎了。王翳见此，赶紧飞奔过去割了项羽的头颅，其他士兵纷纷前去抢夺项羽的尸体，在相互拥挤之下，还死了好几十人。最终，由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四人分别抢到了项羽的一段肢体。五人把各自手中的残肢拼在一起，把项羽的整个尸体还原了。（汉王见到项羽的尸体后，）把当初悬赏的万户封赏一分为五，把吕马童封为中水侯，王翳封为杜衍侯，杨喜封为赤泉侯，杨武封为吴防侯，吕胜封为涅阳侯。
六
【原文】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1]，鲁父兄乃降[2]。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注释】
[1]视鲁：让鲁县人看。
[2]降：投降。
【译文】
项羽死后，楚地的将士百姓都相继归降了汉王，唯独鲁地曲阜不肯投降。汉王准备率领全天下的兵力来屠杀鲁地军民，但考虑到鲁地军民对项王的忠心，便派人提着项王的人头给鲁地的军民看，鲁地的军民才向汉王投降。最初，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在他死后，鲁地曲阜才被攻克，也是这个原因，汉王以鲁公的礼节把项王安葬在了谷城。汉王刘邦亲自为项羽发丧，还为他大哭了一场，然后离开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