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引导人对我说:“你也和世俗的愚人一般见识么?在这里不应当再有怜悯。对于上帝的判决表示一种伤感,岂不是有罪么?抬起你的头吧,你看前面来的一个人(安菲阿剌俄斯是围攻忒拜七王之一(参见第十四篇)。他是一个预言者,他预言他自己要死于这次战争,于是在未战以前,他隐匿不出。其妻收人饰物,泄露他的隐匿地点,因而拉入军队。在交战的时候,他跌入地缝,直到地狱。),当他在世的时候,地裂开在他的前面,但是他看不见,忒拜人一齐叫道:‘你往哪儿跑,安菲阿剌俄斯?为什么你临阵逃走?’他还是跑着,直跌到米诺斯家里,他自己送了性命。你看他现在把胸当背,眼睛望着后面,一步一步向后倒退,因为他在生前希望看得太远了。
“你看泰瑞西阿斯,当他是男人的时候,他曾经变作女人的体态,直等到他再用他的魔杖打了那成对的两条蛇,他才回复了男人的气概(泰瑞西阿斯为忒拜预言者。因为他的魔杖打了两条蛇,遂变为女人。七年以后,他又逢见原来的一对蛇,于是他又把它们打一下,乃返男人原形。)。在他前面的是阿伦斯,阿伦斯的背接近他的肚子。阿伦斯住在卢尼山上,那里卡腊腊人在山脚下耕种着。他把白岩洞做了他的家,从那里他可以观察星宿和海洋,绝无一点遮碍(阿伦斯为托斯卡那预言者,他预言罗马内战将因恺撒之胜利与庞培之死而终止,卢尼山在托斯卡那北境边界上。)。再前是一个女人,她的一双辫子盖在胸前,下身长着毛,她的名字叫做曼图,她曾经遨游各地,最后她居留在我生长的地方,因此我愿意你听我说几句。
“当她的父亲去世之后,酒神之城做了别人的奴隶(曼图为泰瑞西阿斯之女。“酒神之城”即忒拜,做奴隶指被专制王Creonte所统治。),她长久地飘泊东西。在意大利的北边,阿尔卑斯山脉连续不绝,和日耳曼分界,山谷里的水向南流下,汇成贝纳科湖(今称加达湖。此处省译几个地名。)。我想汇成这个湖的来源,总有几百几千条呢。在那里,有一个地点,可以做特兰托、布里西亚和维罗纳三个地方牧师的聚会所,假使他们愿意往那里去(这里的地点或为湖中之一岛,或概指三镇之中心地点,便于三镇合办宗教事业。)。在那湖边最低的地方,有一个佩斯齐埃拉城堡(此城堡在湖之东南角,古时维罗纳人建此以抵抗西来之敌。),美丽而且险要,可以抵抗布里西亚人和贝加摩人的侵犯。从这里湖水流了出去,成为一条河,经过青色的原野——这条河叫做敏乔河,直流到戈维尔诺,从那里并入波河。敏乔河流过一块低地,散漫而成沼泽,在夏天那里是常常不合卫生的。
“那位残忍的处女(残忍指其扰乱亡魂,或指其作法时沾污人血。)经过这里,看见这块地方是一个烂泥堆,既未开辟,又无居民。在这里,她可以逃避人世来往的麻烦,和她的随从专心于她的魔术,于是她住在那里,她的遗骸也埋在那里。后来,散在那地方四周的居民才聚拢起来,在她的枯骨上面造了一个城,因为它的四周是沼泽之地,抵抗外侮有险可守。因为曼图第一个选定了这地点,于是叫这个城为曼图阿,用不着再抽签了(普通一城建立,常采用数名,以抽签法决定其中一个。)。在卡萨罗迪没有被庇纳蒙忒所欺骗以前(卡萨罗迪以布里西亚伯爵入主曼图阿,常患当地贵族之反对,庇纳蒙忒因献放逐诸贵族之计。计行后,庇纳蒙忒自为平民首领,又虐杀诸豪族,并驱逐卡萨罗迪,遂为曼图阿主人,直至一二九一年。),这里的居民还要稠密些。
“我要你听的话是如此,假使我的城还有别的起源,那么你切勿以伪乱真。”(关于曼图阿之起源,但丁取材于维吉尔之《埃涅阿斯纪》第十篇,但颇有出入。)于是我说:“老师,你的话据我看来是确实的,是我相信的,别人说的话对于我是熄灭的炭灰了。但是,那些走过的灵魂。假使有值得注意的,那么请你告诉我吧,因为我的心这时想念着他们呢。”
于是他对我说:“那一个(指欧利皮鲁斯。特洛亚之役,希腊全国壮丁都出发了。卡尔卡斯曾劝Agamennone以其女Ifigenia为牺牲以媚神。事见《埃涅阿斯纪》第二篇。),他的胡须拖在他棕色的背上,是一个占卜官,当希腊国里男子走空,只剩摇篮里的孩子的时候,在奥利斯港口,他和卡尔卡斯推算解缆起碇的时辰,欧利皮鲁斯是他的名字,在我高雅的悲剧里(《埃涅阿斯纪》称悲剧,《神曲》称喜剧,盖前诗高贵,后诗通俗,以作品之气概分也。),我有一处唱过他。你是读过全书的,当然你很熟悉的了。那一个细腰身的是迈克尔·司各特,他对于各种的魔术真是精通(迈克尔·司各特(一一九—一二五)长于哲学及占星学,随从斐特立克二世。)。这是圭多·波纳提(圭多·波纳提为福尔里占星家。);这是阿兹顿忒,他现在愿意再拿起他的牛皮和麻绳呢(阿兹顿忒本为巴马鞋匠。),但是太晚了。看这班妇人,她们都是放下绣针、梭子、纺锤,拿起灵芝和木偶,学做女巫预言休咎的……“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去了。因为该隐和他的荆棘已经在两个半球的边界上了,已经在塞维利亚前面和海波接触了(俗传月中黑影为该隐负荆,此时月落西方水平面上。塞维利亚在西班牙,但丁时代视为极西之地。)。你要记得,昨晚月轮圆满,你在深林之中,她的光辉没有伤害你。(如以中国的阴历,则昨晚为十五,日月相望,为但丁将入地狱之时(见第二篇),现在则为十六早晨,月在西方水平面,太阳则已出土有一息了。)”
他这样对我说着,我们向前走了。
21
第八圈(续)。第五沟:贪官污吏。一班黑魔鬼。
我们从此桥到彼桥,别的谈话也不记在我的《喜剧》里面了。我们向前走,登到第五座桥上,我们停留在那里,观察马勒勃尔介的又一沟,和在那里徒然哭泣的一班人(他们永受痛苦,不得赦免。)。我觉得这条沟非常黑暗。
好比在威尼斯修船厂所见的一般。在冬天,那里沸着沥青,为医治病船之用,这些船已经不能航行了。于是,有的建造一条新船,有的修理已经逢见过许多次风浪的旧船;有的在船头上寻漏洞,有的在船艄上找裂缝;有的做着桨,有的打着索;有的补帆,有的重造桅杆。这条沟里也是沸着浓厚的沥青,而且泛滥到两岸,可是这里不用火力,却是神的艺术。我看不见沟里有什么,只看见一个一个的气泡胀大了,忽然又瘪下去。
当我定神向下看的时候,我的引导人对我说:“当心!当心!”他把我从立着的地方拉过去。于是我急忙把头掉转去看,好像一个人忽然有所恐怖,不暇看见危险的事物,就急忙退避一般;在我的后方,果然跑来一个黑色魔鬼。他的形状是多么可怕呀!他的举动多么粗暴,两翼张开多么阔大,两脚多么轻捷呀!他高锐的两肩上,掮着一个罪人的双腿。罪人的臀部在他背上,他的手握住罪人的脚。他从桥上向下面叫道:“喂!马纳勃郎西(马纳勃郎西用以称呼魔鬼,意云“恶爪”。)!这里是一个圣齐塔的长老(卢卡人尊崇圣齐塔。此处罪人为鲁加城的一个官长。);把他沉在底部,我还要回到那城里去找别的人呢——那里每个人都是贪污的,除却邦杜罗(邦杜罗实为当时贪污之最,此处说的反话。);那里可以用金钱把一个‘非’换一个‘是’呢。”说罢,他把那个罪人摔下沟去,一个旋转便隐没在岩石的一边而不见了,就是巨獒追贼也没有这般的快。
那个罪人沉到沟底以后,又浮了起来,把头露出沥青外面;但是那些藏在桥洞下面的魔鬼一起喊道:“这里没有‘圣面’赐福给你(圣面为古代耶稣之木偶像,保存于圣马尔提诺教堂中,人有危难则向之求保护。);这里不能像在塞尔丘河一样地游泳(塞尔丘河在卢卡北数里。);所以,除非你愿意尝试我们的铁耙子,那么你不要露出面孔。”说罢,他们用铁耙子打他几百下,说:“你应当在下面跳舞;你要是想偷偷摸摸,也只好瞒着别人的耳目。”于是他们用铁耙子把他压到沥青下面,和厨娘用筷子把猪肉压到锅底没有两样。
和善的老师对我说:“你暂且躲在岩石那边,免得给别人看见;别人无论怎样侮辱我,你都不要怕,因为我知道这些事情,以前我逢见过了。”于是他一人走过桥,到了第六条堤岸,在这里真需要有坚硬的额角呢。好比一群疯狂的狗,冲向请求布施的穷人一样,那些桥洞下的魔鬼,手里拿着铁耙子,一拥而出,向他示威;但是他并不慌忙,喊道:“你们不得无理!在你们的叉子触着我以前,请先派一个人来和我说话,以后听凭你们怎样处置我。”他们一齐叫道:“马拉科达(马拉科达意云“恶尾”。)去!”于是其中一个走上前来,其余的都立着不动,走近的魔鬼说:“你有什么话说?”我的老师道:“马拉科达,你以为我经历种种阻碍,居然平安到了这里,并不是神的意志和我的幸运么?让我过去吧,我是奉了天的命令,引导另一个人走这条路的。”于是那傲慢的魔鬼放下他的铁耙子在他脚旁,回转身子对别的魔鬼说:“不要打他吧!”
于是我的引导人对我说:“躲在桥上岩石背后的可以出来了,现在到我这里来吧,不要怕!”我听罢,立即跑上前去。但是那些魔鬼也一齐冲进,因此我恐怕他们不会遵守方才的约言:好比我以前看见过的那些步兵,他们依照卡波罗纳协定退走,看见他们四周众多的敌人而害怕了(卡波罗纳为卢卡人所守之城堡,被比萨人所围,因城堡中缺水,不得不退出,比萨人答允不加害,但丁退出时,比萨人群呼:“吊死他们!吊死他们!”卢卡人闻声,其害怕可知也。此事在一二八九年八月,据云但丁亦在行伍之中。)。我急忙把身子贴近我的引导人,我的眼睛注意着他们一付不怀好意的面貌,他们暂时把耙子放下,互相说话,其中一个道:“我打在他的臀部好么?”别的魔鬼一齐答道:“我们看你打吧!”当时那个和我引导人说话的魔鬼立即回转头去,他喊道:“肃静!肃静!斯卡密琉涅(一魔鬼之名,意云“乱发”。)!”于是他对我们说:“你们从这里一直走下去是不可能的,因为第六座桥已经断落到沟底去了。假如你们还愿意向前行进,那么沿着这条堤岸走,稍远,你们可以发现另外一座桥呢。昨天,比现在再往后五小时,正是此桥断落的一千二百六十六周年(这是从耶稣死后直到昨天午刻的年数。但丁说耶稣死在午刻,所以现在的时辰为上午七时(星期六)。关于地震一事见第十二篇。)。现在我正要派遣我的人巡逻,查看是否有犯人把头露出来呼吸空气,那么和他们一起走吧,他们不会有恶意的。”
于是他转身吩咐他们道:“亚利几诺和加卡比那跑前来,还有你,加惹索。巴巴利却做十人的班头。利比谷谷、达其惹索、长齿的西里阿多、格拉非冈、发发累罗和呆子路比冈德都跟着去(此处十个逻卒之原名为:Alichino,Calcabrina,Cagnazzo,Barbariccia,Libicocco,Draghignazzo,Ciriatto,Graffiacane,Farfarello,Rubicante,大都有意义,无关重要,兹不注出。)。巡逻沸着的沥青,并且把这两位带领到前面,那里可以平安地越过兽窟(“兽窟”指“沟”,因罪人和野兽一般。)。”
我说:“嗄!我的老师,我所看见的是一班什么人?假使你认识路径,我们宁可不要护送人,因为我和他们过不来!要是你和平常一样有注意力,你可以看见他们在磨牙切齿、瞋眼竖眉,向我们示威的神气呢。”他回答道:“我请你不要害怕,听凭他们在那里磨牙切齿,因为这是向着那些被煮的恶人示威的。”
我们转向左手边,在堤岸上走了!但是在开步之前,他们每个都向他们的班头伸伸舌头,也许这是一种信号;那班头拍拍他的屁股,代替了号筒(原文为“以臀部当号筒”,颇费解,此处意译。)。
22
续贪官污吏;纳瓦尔人;黑魔鬼的交战。
以前我曾经看见过马队的前进、归队和后退;阿雷佐人呀!我曾经看见过你们家乡的赛马(据布尼之证明,但丁于一二八九年六月参与佛罗伦萨军队在阿雷佐之堪帕尔迪诺一役。),看见过土匪的横行,看见过各种竞技的开幕;他们或用号筒,或用钟(于车上建木架,悬钟其上,敲之以司军队之进退。),或用鼓,或用堡垒上的信号(昼用烟,夜用火,犹中国古代之烽火也。),或用本国和外国的军乐。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马队、步兵、船只,使用过地狱里这样奇怪的喇叭(见前篇。)。
我们和十个魔鬼同行——这是多么可怕的伴侣呀!不过,“教堂有圣徒,酒店有醉汉”,这也是理所当然了。当时我注意在沥青的沟里,希望知道沟里的情形和那里被煮的犯人。好比海豚把弓形的背脊露出水面,警告水手们防御危险的临头(当时相信海豚露背为暴风雨之预兆。)。这里的犯人为减轻痛苦起见,也有把背脊露出来的,但是一忽儿就没下去了,和闪电一样的快。又好比阴沟里的青蛙,只有嘴和鼻子透出水面,其余的脚和身子都藏在下面,这里的犯人多数也是这般状态。但是巴巴利却一到,他们立即沉下去了。
我看见一个(此灵魂为纳瓦尔人,名Ciampolo,并无别种事实为后人所知。忒巴尔多二世自一二五三至一二七年为纳瓦尔国王。)(我的心到现在尚为他战栗呢),不知怎样他却逗留在那里,好比别的青蛙都已逃散,这一个却孤单地待在那里一般;凑巧格拉非冈近在他的旁边,一叉刺在他黏着的头发,举起在空中,我看他有点像一只水獭呢。这班魔鬼的名字我已经知道,因为在派出的时候,和他们互相呼唤的时候,我都用心听着呢。那些魔鬼一齐喊道:“路比冈德呀!用你的钩子划他的肉吧!”我说:“老师,假使可能的话,你去探问这个犯人的来历,他不幸落在魔鬼的手里了。”我的引导人走近他的旁边,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答道:“纳瓦尔王国是我的生长地。我母亲嫁给一个坏人,他丧失了他的生命和家产,所以她送我到一个贵族家里做奴仆。后来我做了好国王忒巴尔多的家臣,就在这里我开始那卖官鬻爵的贿赂生涯。现在我到这个镬子里来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