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抽身,错过了酒店门口的士,我们步行远离闹区,走在一片紫叶小檗的树影下,熟悉感再度袭来,我看了一眼落满树影的陈塘,好像我真的看到了——看到了未来我与他的可能。
当前场地与我们投宿的酒店并不远,步行三十分钟回到酒店楼下。我们踩亮了一路上的灯,对彼此都有过会心的一笑。进了酒店大门,他才又语出惊人:“这里的合作不再考虑了,我会回里昂,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吗?”
唯独今晚,陈塘往年的温润才逐渐浮现。我所征寻的男子,兜了世界这个大圈子之后,终于带着初心回到我身边了。
“我们不是生意场关系么。”
陈塘是在用后半生做赌注腔调出声:“我爱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的爱。”
陈塘想了想,略带喜色:“从陈塘爱上你开始,到现在。”
我在静默中揣摩自己的心思,终于开了口:“我在公司所有的个人资料上,姓名一栏都是宣灵宣,三年前改的名字。如果你想起了这些,是不是也想起了一些其他的。”
陈塘的表情渐渐凝固,他花不及刹那时间,转身走进了电梯。
我在楼下坐了一个小时,想他分明记得,还要拿失忆做掩护是不是因为别的。
我又花了一个通宵将陈塘登记在案的行程做了一份表格,一直翻阅一直思考。
次日起床,到机场到北京,陈塘始终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直至下了飞机:“这两天你先休息,不需要。。。”
“我们在感情上坦白吧,不要学聪明人的那种心照不宣——”
陈塘没有任何茫然,他接不上自己被打断的话,再不听我说一个字,一如在展示馆的天台走的那般决绝。
回到北京的出租房,我放任自己独处两天。曲康一通电话将我约到母校附近大排档,突然也开始替我琢磨终身大事:“我有一特王老五的同事,模特身材,天使脸蛋还是资产阶级,刚被女友甩,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我有那样的福气接手吗?”
话说到一半,曲康接到附近同事的电话,大家没有不方便就拼个桌。曲康挂了电话冲我挤眉弄眼:“你命好,说老五老五就来了,我给你把的关尽管放心。”结果来的是一对,俊男美女,遗憾是兄妹关系,女孩子餐桌上时不时和曲康说笑,剩下男生和我相顾无言。
时不时曲康会说一两句大家都比较关心的话题,比如经济,比如政治。
半小时后散了场,曲康当着哥哥的面把人家姑娘领着去看游轮起航,男生说了句不放心随后跟着去了。
北京的街道第一次在我眼里这么放大。这心啊,像暑假后满操场的野草,像黑板边散落的粉笔灰,又像角落里的蜘蛛网,也像久别后记不起名字的老同学。
是夜,我蜗在墙角,伤了半宿的神。
我捧着自尊给陈塘做了擦脚的地垫,他踩过一脚之后,我们之间便衍生了另一种伤情的心知肚明,为这纸上谈兵的暧昧划上了终止符。
我低到尘埃里的态度,连陈塘都看得出来是物极必反的缩影。一夜清醒,在上班途中,我写好了辞职书,文笔工整,语法流利,就算是老外也看得懂了。
互道新年的气氛,公司里还在弥漫,陈塘的办公室一直空置,我将辞职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刚出门迎见夏天,她告诉我:“陈先生最近几天有个人事物要处理,暂时不会来公司。”
我追问:“是回里昂了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
陈塘的电话关机,我查了和工作有关的一切联系,始终没有确切信息。于是我想到了夏歌儿,说明联系不上陈塘的事由,让她帮我问问莫瑞。
夏歌儿喜出望外:“怎么舍得辞职了?”
“想开了呗。”
夏歌儿满口应着说马上就给我问问。没几分钟,夏歌儿给我回电:“我也没联系上莫瑞,不过你也别担心了,放下辞职信来上海我陪你,就算是打官司咱也不怕。”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就是辞个职而已。”
“不然我去北京找你吧。”
“你是怕我寻死吗?”
“我只是正好有时间。”
“我想自己待着。”
“那你自己待着可千万别胡思乱想,要咬住你现在的心态不放松,坚定你即将离开的信念。不要再受到其他人的言语怂恿,也不要被谁的感情或者遭遇撼动,知道么。”
“比如你啊。”
“我认真的,我怕你见到陈塘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又会心软,宣宣,这件事情你就果断点,来我这边,保证你飞上枝头变凤凰。”
“陈塘身体好着呢,怎么会病怏怏的?”
“他之前不是出过事故么。”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你会现在提——你联系到莫瑞了,他知道陈塘在哪儿,陈塘怎么会病怏怏的了?!”
“你想多了。。。”
“夏歌儿,我能听到你指甲刮手机壳儿的声音。”
“是旁边打扫的声音,不是我。”
“真的?”
“你看,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多虑了。”
哄着夏歌儿挂了电话,我找夏天要来了莫瑞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给曲康追踪这个通话中的号码。和莫瑞闲话一番,曲康的结果出来了:“市医院。”
病房前,我没能很果断的进去,脑海中似乎有个挥之不去的画面:莫瑞一身素衣,抱着陈塘的骨灰盒走出机场大门,道路边站住四十五度角仰望北京天空,潸然泪下却又故作镇定的给我打电话,假装是陈塘在与我道别。
这一瞬间,痛到底线。。。
我安静想了想,其实不管原地站多久,我最终都还是会去。陈塘和我一样,走错一步就很难原路返回,我们只能兜一个很大的圈字,绕回距离出发点很近的地方。
我以为陈塘命悬一线,连眼睑都睁不开,以为陈家所有的亲属都会在场,年迈的总顾问眼眶通红,骄傲的陈天泪眼婆娑,脸林征都泣不成声。我推开门,看到空旷的病房里,他一人看平板的状态,原本营造的哀伤氛围一下子演变成了滑稽桥段。
“你怎么来了。”
“如果你要躲着我,得躲到外太空才行。”
陈塘摸着胸口,笑道:“不会躲着你的,我们还没有道别不是吗。”
“道别。。。可以延期吗?”
陈塘回避过我的眼神,专注于解释自己的状况:“以前手术中的一个旧伤崩裂,在心口位置,昨天二次手术稳住了病情,具体要回法国确诊。”
我挨着床头柜坐下来,故作轻松:“什么时候回法国?”
“从身体考虑,越快越好。”
“不会——不会危及生命吧?”
“其实只是检查。”
“你刚才还说二次手术了呢。”
“就像开阑尾一样,很小的手术。”
“如果我不找来,你会告诉我吗?”
“如果你不像在广州那样哭得厉害,我想我会告诉你,毕竟你送的盒饭很好吃。”
我忍住了哭哭啼啼,笑应:“你对我的态度,是出院之后开始好转的,仅仅是因为盒饭好吃?”
陈塘半陷回忆:“因为你推过陌生病人的轮椅,拉开急救车的支架,因为你给化疗的小朋友带上了帽子,还和一个言语障碍患者聊了半个小时的天。我羡慕你对陌生人的世界同样抱有同样的温暖,羡慕你遭遇了那么坎坷的感情之后仍旧保持善良的初心。”
我深吸一口气,在这种大考验面前,我再一次妥协了:“陈塘,我心软了——我想去你在的每一个地方,不论年月不问时长,你可以围绕失忆兜圈子,我也愿意成为你每一段新意识中的第一人。”
陈塘伸出手来握住我:“对不起。”
这个话我不敢接,于是慢慢趴下来靠着床沿呼吸,他一下又一下拍着我后背。
一觉睡了好久,醒来的时候有些天旋地转,好像远远脱离了我原本地球的重力,刚醒来就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门口闪过。
陈塘在脑袋后面不经意搭了一下我的头发:“醒了。”
“夏天来过了?”
“是夏歌儿。”
我收回朦胧的困乏感:“她还真来了。”
“她见你睡了,说是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我整理了下头发,陈塘从枕头边将平板拿给我:“我刚才看到一些你可能会关心的新闻。”
头条是艺林和某女星的绯闻,有图为证,十分暧昧。
我叹了口气,不说什么。
莫瑞拎着打包餐饮进门:“林征刚才来过电话,和天姐在来的路上了。”
我吓了一跳,光是听见陈天的名字,都有条件反射了。
陈塘拍了拍我的手:“先回去吧。”
我匆忙起身,到门前收住身体的惯性,回看陈塘:“我们不是在道别,对吧?”
陈塘看的我有点久,莫瑞的呼吸已经换了好几个节奏,他才松了口:“不是。”
说着明天再来,我拉起走廊上的夏歌儿回了家。
时间太晚也就放弃了骚扰曲康的打算,将夏歌儿安置在我家,小心翼翼问起艺林的绯闻,夏歌儿也是一脸不屑:“炒作罢了,又不是一次两次。”
“还以为是真有其事呢。”
“我现在想做的就只是排练话剧。”
“这点你似乎从来没变过。”
“宣宣,你真的非陈塘不可吗?。。。”
我一直都在焦虑着,不想听夏歌儿带有劝导性质的说辞,于是赶紧转换话题:“明天把曲康约出来,顺便看看那个叫雪儿的姑娘,我见过一面挺水灵的,挺好。”
夏歌儿对我的劝诫不及对曲康女朋友的关心,立刻转移了关心方向:“曲康在感情上终于有进步了。雪儿有什么细节跟我说说,别一句挺好的就都说完了哇。。。”
次日市医院的陈塘消失了,打给莫瑞说是转到里昂了,老爷子派了一整个医疗队和私飞来接。
为了庆祝夏歌儿的到来,当天约了温蒂姬见面,她算得上是我们中间最圆满的人了,一家三口时刻甜蜜,吃完晚饭,行二代和我们道别抱着女儿先走,说是给我们小姐妹一个畅所欲言的空间。温帝姬边吃饭边絮叨着家庭,父母丈夫和孩子。我还好,只是夏歌儿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温帝姬说:“以前会有大把的时间想很多有的没的,女人成了家之后就真的没有时间和心思多想其他的事情,顺其自然的心情也就好很多,大家同龄,年纪都在一个阶段飘荡,生孩子的事情还是要趁年轻,中年养子女人很容易憔悴的。。。”
夏歌儿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我跟着去洗手间看了,夏歌儿对着镜子发呆,看我进来才又凄然一笑。
“公主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
“我没有不高兴。”
“那怎么突然往洗手间跑。”
夏歌儿连续换气平稳呼吸:“我只是很羡慕她,今天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羡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想过要稳定,但是。。。”
“但是艺林的工作不允许?”
“我会站在他立场上来考虑,也正是这样,才更在坚持与放弃之间纠结不清。”
连他们都在对着镜子悄悄抹眼泪,我半夜哭醒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了。
第二天见的曲康,他隆重地将雪儿介绍给我们。
“你们上次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吧,我没见过发展这么快的。”
曲康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就认识了,雪儿经常往我们单位给她哥送饭。”
夏歌儿点着桌面:“我猜,是不是雪儿看上我们曲小伙儿,打着给哥哥送饭的幌子钓金龟婿呢?”
“算是吧。”雪儿这么大方的承认倒是出乎我和夏歌儿的意料,我俩对视一眼然后举杯欢庆。他俩借着我们看不见的时间空隙也相互会心一笑。
夏歌儿因为心情不错喝的有点天旋地转,曲康给雪儿拦了出租车,送走她后冷眼瞧着夏歌儿:“这姐们儿是有啥烦心事了吧?”
“女人家的烦心事,你不知道也行——倒是搭把手啊。”
曲康把夏歌儿搭起来还很认真的嘱咐:“千万不要吐在我车上。”
好不容易坚持到家,推开门夏歌儿就一头钻进卫生间,曲康看了看我说:“她不会是怀孕了吧?”
“你见过醉成这样的孕妇吗?”
“也是,不过话说回来,你对雪儿的印象怎么样?”曲康自主倒茶,又眯着眼睛探我口风。
“乖巧善良,配你绰绰有余。”
“说句不怕你恶心的话,和她相处的越久,就越有种清风拂面的感觉。”
“是恶心到我了,那你有没有顺便顿悟一下以前的人生有多么不堪呀?”
“姑娘家给人最好的感觉还是安定,陈塘就是因为没能从你身上找到这一点才会跑回去和法国妞订婚的。”
“敢情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啊。”
“当然——”曲康倒了三杯水,给夏歌儿留了一杯,另外两杯端着过来坐我旁边递给我一杯:“我要是结婚了,以后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跑到你们家来给你倒水了,有妇之夫有需要维护的名节。”
本来已经煎熬到底线的脆弱情感,在曲康扬言要离我而去的那一句话时间里抵达崩溃边缘,尽管强作镇定,更多的气息还是从胸腔内争先恐后挤出鼻腔:“随你。”
“怎么,难过了?”曲康勾着脑袋拿夸张的表情逗我。
“我是喜极而泣,老妇嫁女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