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辰既过,日子也恢复了往日模样。
顾翎还是照例五日一来,每每计清懿算着日子将近了,也越发紧张,不得自在。
是日天晴,清懿被那漱玉生生从床上揪起,说是入冬之际,不可恋床,今日天气极好,红日晒得人暖融融的,莫要错过。
她却是不曾认真逛过这皇宫内院,总生怕一时撞见个什么,出了差错。漱玉领着她出了内院,巷门宫墙,层层环绕,她也没了方向,只知最后进了个园子,兴许是传说中的御花园。
青石板上落着零星败叶,苍苔生出点点白露来,凉风轻摇翠竹,叶影疏斜,笼着簇簇金黄秋菊。
便是了,这深宫里的花季季更换,春赏牡丹,夏之荷花,秋种黄菊,冬盛英梅,哪里容得下一点点晚秋萧瑟的样子。
她抑郁难抒,既怕隔墙有耳,又忧心无人共情。恍惚间,听得一女子长叹,叹进了清懿心头里。
她不禁望去,竟是个冰清玉润的可人儿,眼弯琥珀,唇若樱桃,想来不过与自己一般年纪,倒似心中也有万般无奈。
她穿越来这里半年之久,从未主动与旁人搭话,只恐说多错多。今儿却抛了顾念,径直向她走去。
“你是哪里来的琥珀一样的美人姐姐,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那女子也不避讳,更不拘泥礼数,见到清懿有一见如故之意。
“我是高丽来的景姒公主,便是前日里那个满宫里寻的。你又是谁?”那女子眼底是说不尽的多情离忧。
“我与你‘同是天涯沦落人’,是越藩国的清懿郡主。”
两人一来二去,打开了话匣子。高丽是个附属小国,民贫兵弱,意欲谋求庇佑。这景姒公主不过刚及了笄,便被当作礼物送来了邑朝,以结友国之好。清懿虽也是送来和亲,两者却大为不同。高丽受制于人,越藩国尚有兵力,这景姒再过月余便要嫁给那五十多岁的皇帝老头,自己却还有选择的余地。
唉,这般美人儿,竟要被那老黄牛当嫩草吃了。
那景姒公主怕也是个没心机的,她说这宫里的人乐意逢迎应承,只少人问及她心里事。清懿…是这宫里的头一个。
“清懿,你问我所叹为何,我只当你是宫里难得的不明白之人。这天下谁人不知,皇后势大,家族有一品丞相撑腰,说那冯氏之族可颠覆半个朝堂也不为过,连皇上也要敬她几分。色衰爱弛,如今,皇后虽人老珠黄,并不受宠,但在后宫的地位却愈发庞大。除却这皇后,却还有那丽妃,她现今是那皇上心尖上的人儿。丽妃承蒙盛宠,不过两年便从贵人升了贵妃。丽妃的父族是当今的镇国大将军萧昱,萧家是什么人?是那三王爷眼前的红人。一边是皇后,一边是丽妃,都无容人之量,这些年进宫的女子可有几个不是红颜薄命?”景姒只像是行尸走肉,木木说着。
清懿听了心里惊喜悲叹,五味杂陈。喜得是这公主拿自己当知心人,惊得是她不避嫌细将这深宫形势一一道明,悲得是这样一个女子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叹却是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那日,恰逢我出宫回来,听得宫里丢了个公主。景姒,你想逃吗?”
“逃,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我不过是,想去见个人,要一个答案罢了。”景姒枯木般的眼里闪着琥珀般点的亮光,只那一下便又黯淡了,蓦得,泪眼难收。
清懿看着景姒黛蛾长敛,泪眼含春,想至自己,也便懂了。那番芳思交加,左右绕不过一个情字。
“我懂的。”清懿却说不出话来,她衡量万千数语都抚慰不了眼前的女子,横竖是徒增悲伤。她不过也是个“景姒”………
景姒看着清懿,只觉那一句“我懂的”抵了千言万语,素知眼前人乃是知己。
“清懿,这深宫里你我二人了无依靠,我看你是知己,我只当你是妹妹一般,想来越国民风豪放,你也不在乎那礼数。便只唤你妹妹了。既以姐妹相称,我也没得瞒你,我从来无意盛宠,也不想活在皇后丽妃的夹缝中。可教我如何背弃母族,背弃高丽万千子民于我的期待。”景姒话至此时,也并非要问清懿寻个答案。
景姒这番肺腑之言,清懿也不由敞开心扉,“我也不明白,这世间事为何都要夹着我们女子。我自来了这京城,七王爷便与我有意,如今,这三王爷也有意相争。可断不会有人来在意我一个女子的心事,我喜欢、不喜欢,于他们,不过是无关紧要吧。”
“这深宫内院,万事争斗,为的却只有一个。”景姒于她手心里写下两字,接着说道:“三王爷、七王爷争相娶你,为的是这个,后宫之争,皇后丽妃为的也无非是这个。”
皇位。
清懿冷笑一声,浑身松软没了着落,心底却是万丈深渊。她原来只想着活命,并不曾在乎那权谋算计。
她今日却都懂了。
她看透了顾翎于自己并非真心,却未曾看透他的苦苦追求究竟为何。
喜欢一个人,最慌张不过了,万事都没了主意。
喜欢一个人,绝不会定着日子相见,只想日日夜夜相伴。
喜欢一个人,哪会奢望对方知晓,只怕告白便是失去的开始。
喜欢一个人,应是惴惴不安的欢喜。
顾曾谙不曾说过喜欢自己,她清如明镜。
顾翎,这个事事周全的良人,于天下人面前做着爱恋她的样子。他心思缜密,可他大概是没有真心喜欢过别人,也永远不会明白各中滋味了。
顾翎说,君子好逑,然不曾欺,所求,非那窈窕淑女罢了。
“景姒姐姐,我懂了。你…你以后便有我了,我们也不是了无牵挂之人了。”
……
日暮残阳,半抹黄云,北雁南飞,字字是愁。
清懿别了景姒,择路而回。
含清斋,独囚无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