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尘不敢置信地看着袁老师欲要说话，却又沉默下来的侧脸，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这是做什么？”大家回头看去，人群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子，知性又优雅，是袁老师的女朋友。
她上前将男友扶起来，对着陆星尘严肃地说：“上次在你老师的家里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不要再纠缠老师。你还小，应当好好学习。”
袁老师不忍地想要解释，却被女友紧紧拉住了胳膊。
陆星尘突然失去了所有语言。袁老师说有书可以借给她，她只是去拿过一次书。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不会被颠倒黑白？她看着袁老师，期待他能解释一句，对方依旧只是沉默。
人群中指指点点。
所有人都在小声说她是个贱货，勾引有女友的老师。
天光被湮没，只余无尽黑暗，海浪如钟鼓般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内心。仿佛轰然一声，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的意识，是晨钟暮鼓般你的声音。我在以后的生命里总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回想起那个我少年里最为悲惨和猝不及防的午后，好像海浪将我的尊严一遍遍拍碎在黑暗的礁石上。我没有说过，所以你不知道，在那个孤立无援的境地，能够得到你的保护，对我来讲是当时所有的，神谕一般的信仰。
“你们在干什么？”周屿光沉着的声音像是钟鼓般敲散了聚在一起的人。
人群惊疑地散开一点。他看到那个单薄的影子，慢慢软下身子，如同垮了似的。身边全是人，没有一只手试图搀扶她。
他冷下的脸终于有了怒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同学身体不适你们就应该送她去看医生，连老师你都不懂吗？”
袁老师始终苍白着脸，眼底藏着羞愧。他已经错过了能够为陆星尘辩解的机会，女友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他，他不能辜负。看似强势的女友，拉着自己的胳膊的手，一直在抖。他垂下眼睛，一时间竟然不敢回视少年的眼睛。
周屿光的身量已经很高了，气质清冷，在同龄人中总是很显眼的。
他走过去，人群便散开。
弯腰，伸手，便要将摇摇欲坠的陆星尘抱在怀中。
一个身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少女猛地将他推开，是苏芸，一个一直仰慕周屿光的女生：“学长，不要碰她，她很脏！”陆星尘混沌的意识里清晰地闪过了她的脸，舞会昏暗的灯光下，她羞涩的神情。
苏芸的脸，气得绯红。她仰慕学长，所以绝不能接受他去帮助这个声名狼藉的女孩子。
周屿光没有防备，被推得倒退了一步。他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理会，弯身将陆星尘抱起。
这是他第二次抱她，可是她依旧轻得像是一团雾水，没有任何实际的重量。
苏芸不甘心地叫他：“学长！”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周屿光良好的教养让他止住了脚步，扭头直视苏芸的眼睛：“你总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从前并没有什么想法，所以没办法回答你。可我现在觉得，女孩子还是善良一些比较可爱。”
苏芸呜咽一声捂住嘴。朋友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却不敢对周屿光有什么不满的表示。
他一步一步，将星尘送去别墅区的医疗所。
陆星尘醒来的时候，安静的夏日夜晚突然充满声声不息的海浪声，形成巨大的轰鸣。他的声音像是凌空的剑气穿透空气抵达眼前，带着少年特有的锐气：“陆星尘，你到底怎么了？”
周屿光对她一向温和，却在当下问她究竟怎么了，问她为什么不知道解释、不知道争取。这质问对她而言，像是迎面打来的一个耳光，耳蜗发麻。
他以为她已经彻底好了，却依旧没有办法正常面对诘难，仍旧拥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陆星尘趴在床上，将被子拉起来，把自己藏在被子里，鸵鸟似的。
眼泪默默地流出来，渗进被单。
她怎么能好起来？与父亲的关系紧张，与艾琳的关系冷漠，她曾经偷偷给小继母打电话，对方一听见她的声音马上挂机。
好像她曾经获得过的幸福都是假的。
周屿光不声不响，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听她隐忍地哭泣。
风轻轻鼓动窗帘，整个房间里都是被风吹起的忽明忽暗的光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星尘的哭声渐渐沉寂下来。她的声音喑哑着从被子中闷闷地传来：“屿光，谢谢你，对不起。”
咚咚，敲门的声音传来。
周屿光清了清嗓子：“进。”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觉得双腿都有点麻，来回走了几步，总算觉得好了点。
进来的是元末，他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况：“艾琳与低年级的几个学妹吵了起来，现在被主任叫走了，还有袁老师与他女友。”
陆星尘砰地坐起来，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有一道红印，大概是被枕头上的竹席硌出来的。
“艾琳怎么啦？”她着急地问着，迅速下床穿鞋。一点不见刚刚的伤心。
周屿光心里叹气，真的没办法理解少女多变的心情。
“我们去看一下，在哪里？”周屿光摸了摸紧皱在一起的眉头。
艾琳是在陆星尘被抱走以后出现的。他们班级的车来得晚，刚下车还搞不清楚情况，只是列队走过的时候听见还在愤愤不平的几个学妹依旧在议论——陆星尘深藏不露，陆星尘居心叵测等等。
艾琳虽然很久没有“现身江湖”，可毕竟性格在那里摆着，当时就冲过去与他们理论起来，过程中竟然冰雪聪明地拼凑出了星尘被老师吻住的前奏。
“这样说来，星尘救人倒是错的，就应该让老师淹死就没这么多事情了。”
“星尘只是去借书就被说成这样，图书管理员们躺枪已死。”
“有时间议论别人不如好好学习吧，自己没有信心和勇气告白，攻击心上人的好朋友这是谁家的逻辑？”
……
毕竟是艾琳，没有一句人身攻击，可哪怕对方是几个人一起，对方依旧会输得一塌糊涂。最后主任出来清扫战场，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可是静海年年都来，大家的注意力到底都在八卦身上。于是大部分学生三两成群地跟了过去。
“咳咳，”主任喝了一口茶水，坐得稳稳的，“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琳看到袁老师女友的身影一动，就迅速冲上去哭哭啼啼地说星尘如何救了人，结果却被反咬一口，老师借给星尘书，结果目的是有朝一日诬陷她，师德败坏云云……
主任的心毕竟是向着学生的，可是如果判定袁老师居心不良，学校的名声会受到影响。他沉吟着没有说话，表面上深不可测，可是内心却十分纠结。
“主任，有什么事情问我吧。”风一样跑进来的少女，额头、鼻尖还冒着汗，剧烈运动后刘海都湿乎乎地贴着脸，却满脸不在乎地挡在艾琳身前，大无畏地说：“有事找我。”
主任不知道应该赞扬他们友爱的精神，还是骂他们胡闹。
艾琳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掌心有湿乎乎的汗。身前的少女逆光而站，似乎毫不畏惧似的。可是她知道星尘本质上是十分安静的女孩子，她这样为了自己挺身而出，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好像，是和好了……
艾琳眉眼弯弯，几乎要笑哭出来。
就好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一路风沙尘土几乎令人绝望，却突然迎来甘霖，所有的怨怼、不甘、辛苦、嫉妒……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
天气已经开始冷了起来。又是一年圣诞，星尘早早地约了艾琳出来，要去买圣诞礼物。她的朋友只有三个，所以准备三份就可以了。艾琳也一样。
两个人恢复邦交不久，就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了。
“少女心事你难猜”，是元末看见他们两个和好以后经常说的一句话。
“星尘，你说今天会下雪吗？”艾琳用带着毛线手套的手捂了捂自己冰凉的脸颊，天色阴沉了几天了，还不下雪，简直是在耍人嘛。
陆星尘把自己手里的暖手宝放进艾琳的手心：“给你暖暖。”
银色的取暖宝，写着Zippo的标志，如果是以前的艾琳或许也会想去买一个，可是现在的她只要看到某种品牌的商标，就会抿着嘴，不表达出来喜欢与否。
余光看到艾琳的表情，陆星尘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圣诞快乐，艾琳同学。礼物还喜欢吗？”
艾琳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她本来以为只是借给她用一下，结果是礼物吗？她心里翻涌起奇怪的感觉，她没办法回赠价值差不多的礼物。
“我的书哦，支付了百分之二十的稿酬，我一定要给你们买礼物的，正好是圣诞嘛，二合一好了！嘻嘻，算起来还是我占便宜了呢！”陆星尘看似无意地解释道，“我们去买‘好炖’吃嘛，好冷呀。”
说着抓起艾琳的手往街角的711走去。
艾琳握紧手心里带有暖暖温度的暖手宝，甜甜地笑了：“那我请你啦，不要拒绝哦。”
“哎？那太棒了，我要两个黄金蟹粉包！”陆星尘摆出夸张惊喜的表情，“拒绝？我怎么会拒绝啦！快走，我还害怕你会反悔呢。”
“啊？你是猪啊，要吃那么多！”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牵着手跑过去。
买完“好炖”，两人坐在窗子前面的高脚椅上边吃边聊天。
玻璃上有雾气，窗外是朦朦胧胧的冬天的景象。
“你还真的要了这么多……”艾琳无语地看着陆星尘面前一份碗装的“好炖”，萝卜、魔芋丝、海带丝、菠菜蛋糕、鸡蛋、还有两个黄金蟹粉包……
“好不容易有人请客……你不是要反悔吧？！”陆星尘一脸警惕地护着自己面前热气腾腾的便当盒。
艾琳一脸嫌弃地看着她：“谁要反悔啊……”
“那就好……”她放松下来，然后眼瞅着一双突如其来的筷子稳稳夹走了一个蟹粉包……
这个过程总共不过三秒钟。陆星尘呆呆地看着艾琳将抢走的蟹粉包一口吃掉后，不太满意地点评：“也没有多好吃啊。”
陆星尘欲哭无泪：“不喜欢你留给我啊。”
两个人之间好像什么小事都会变得有趣似的，而且不再针锋相对，分开一段时间以后，好像关系更加亲密了。
“星尘，你想好要买什么礼物了没？”艾琳侧头问她，手里握着温热的柚子蜂蜜茶慢慢啜饮。
陆星尘吸着气咬了一口萝卜，咬啊咬啊咬，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不知道啊，没想好，想先逛一下再说。你有什么提议吗？”
艾琳苦恼地咬着瓶口：“没有啊，挑礼物什么的最讨厌了，我甚至都有想过送你小时候的照片给周屿光哦。可是元末实在不知道要送什么了……”
“什么？”陆星尘瞪大眼睛看着她，“你竟然想过出卖我。不过你的出卖毫无逻辑啊，我的照片能够作为礼物送人？还是送给周屿光那种冷面神……难道你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
本来还在等艾琳的回应，却看见面前本来兴奋的少女突然低下头，一副贤良淑德的鹌鹑样，一种不安的感觉袭上陆星尘心头。
陆星尘本能地“狗腿”了起来：“不过屿光虽然很冷面，但是心地真的很好啦。”
“不知道谁说过，当你不能夸奖一个人英俊的时候，要夸奖他能干；如果不能夸奖他能干的时候，要夸奖他气质优；如果连气质优都算不上，就只能夸奖他心地善良……”少年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所以，在你眼里我既不英俊又不能干，也算不上气质优？”看着眼前的少女几乎要把头埋进便当碗里，他的声音继续响起——
“唉，好苦恼啊，圣诞礼物要送给谁呢？”
“礼物！”陆星尘泛着星星眼地扭过头去，“礼物呢？”
“夸奖我。”
“哎……”在场的人全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连后面进来的元末都蹦到他身边讶异地说道：“你……你这是在傲娇吗？”
所有人都看着周屿光，一副“他一定被外星人附体了”的表情。
“夸奖我。”周屿光好像觉得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又重复道。
陆星尘生生红了脸……
这厮也太生猛了。她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敌不过想要礼物的心情，咬咬牙，一口气说道：“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屿光……礼物……”
陆星尘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一片红晕……
周屿光唇角一勾：“好，明天给你。”
“哎……”陆星尘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元末你帮我检查一下……他是不是披着屿光人皮的外星人！”
元末蒙蒙地点点头，伸手要去捏周屿光的脸。
手伸到一半就被周屿光啪的一声拍掉了。
“嗷！”元末一声惨叫。
四个人在马路边走着，经年之前的一场大雪似乎是预示劫难与分离，但是如今他们走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能击溃他们。
“去年还要去看暮落签售，今年……”艾琳笑嘻嘻地戳中这件事情，好像大家都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只是细节略有不同。
陆星尘的记忆里是他将自己抱起来，雪从四面八方涌来，和艾琳轻轻的抱怨。
当时那么笃定的一切都在劫难后化为灰烬，而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之后，原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温暖却如星火般渐渐燎原起来。命运啊……真是个叵测的家伙。
艾琳站定在路口，拦住大家：“好啦，分礼物啦。”
从背包里掏出三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蓝色是屿光的，绿色是元末的，紫色是星尘的。礼物分发完毕，艾琳跟大家挥手道别：“下午老板要出去，我要回去看店哪。拜拜。”然后是一溜小跑，红色的背影在人群里晃一晃就不见了。
元末的目光追随而去。星尘看着心里难受：“那……我们拆礼物吧。”她微笑着指了指手里的礼盒，“我们看看收到了什么礼物嘛。”
“好。”
三个人站在街头拆礼物。
陆星尘拆掉包装纸，露出与包装纸同色的，扁扁的却不小的礼盒，她单手抱住，另一只手打开，颇为费劲。
周屿光将自己的礼物放在手边的垃圾桶顶，伸手帮她拿住盒子：“你打开吧，我帮你拿。”
“好！”陆星尘期待的目光落进礼盒……三秒钟后她手指开始颤抖，五秒钟后她尖叫一声迅速将盖子盖好，然后把礼盒夺过来！
两个少年被她吓了一跳。
陆星尘的脸红透了：“看……看你们自己的，不要管……不要管我！”
元末还在小心翼翼地拆着包装纸，他一脸坏笑：“好像是豹纹的什么东西哦！”
“啊！你要死呀！”陆星尘举起盒子啪啪拍在元末的头上。
然后将盒子迅速而紧张地抱回怀里，艾琳竟然送她一套豹纹内衣：“现在看你的，元末，快点打开你的礼物！”
元末手里更加小心地打开着包装纸……连透明胶布都是被完整地揭下来，很珍惜的样子。这是艾琳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礼盒很快打开了，是一只蓝色的毛线帽子，头顶还带着毛线球，虽然有点像女生戴的，可是帽子上的白色星点又带着十足的清新气质，冲淡了原本的甜美。
元末高兴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
他爱惜地将帽子放好，然后小心地盖好盒子，又将包装纸按照原来的折痕包裹了回去。透明胶布也被他细心地贴回原来的痕迹上。
“屿光，你的呢？”陆星尘的目光落在垃圾箱顶那个精致的小盒子上面。
周屿光动作很利落，将包装打开，一只宝蓝色别克笔躺在绒盒里，笔身在灯光中闪着光芒，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那么显而易见的心意。
陆星尘刹那间像是踩在大海中的浮石之上，有种切肤之痛似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周屿光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他随手将笔收好：“好了，天气不好，可能会下雪，早点回去吧。”
“嗯。我从这边走，要去帮我妈妈拿衣服。”元末像是被关闭了某种开关，眼睛里一下失去了光，嘴角的笑容都不太正常了，“大家拜拜，圣诞快乐。”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跑走了。灰色的帽子跟铁灰色的天空几乎要融到一起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变得这么阴沉了。街灯早早地亮起来，霓虹灯铺满街道。欧式的建筑前面摆着各种挂满饰品的圣诞树，周遭到处都是满满的节日气氛。
“呵……”陆星尘在自己手心呵了一口气，搓搓手指。嘴里喷出去的呵气在空气中却立马凉了下去。好冷呀，她跺跺脚，却觉得非常开心。
周屿光将自己的手套摘下来递给她：“戴上。”
陆星尘一愣，然后笑得满眼星光：“一人一只好啦。”说着接过一只手套戴上了。手套有点大，可是暖暖的，留着少年手心里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