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圣·阿尔凯尔达医院的复健室被前来做复健的患者挤得满满的。在这里,病人们有的在画画、有的在做编织、有的在制作要很久以后才能用到的圣诞节的装饰拉花,希望借此恢复手脚和大脑的功能。医院里的病人有的是用轮椅推来的,还有一部分病人按照一定的时间坐班车来。
复健医生卡特夫人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大块头,虽然在工作方面十分出众,但是她的下属们却打心眼里厌恶她。因为她傲慢、爱挖苦人、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又从不表扬人。现在她又在挑一个块头只有自己一半大的女孩的毛病。
“汉莉艾娜,你怎么动作那么慢?不快点的话,只能给我添麻烦!”
汉莉艾娜左右一边搀扶着一位上年纪的女患者。她停下脚步,平静地回答,“这两位患者不能太快行动,所以我才必须慢点儿。”
卡特夫人怒目圆瞪,但对汉莉艾娜合情合理的回答只能闭口作罢。汉莉艾娜稳稳地搀扶着两位患者走向制作拉花的房间。卡特夫人瞪着三人的背影,暗想:那个汉莉艾娜真是让人受不了,居然敢那样对我说话。而且总是以一副冷静又礼貌得甚至让人讨厌的语气,让她总是无言以对。
汉莉艾娜只是一个没接受过什么专业培训的临时工,做的是一些有专业资格的人不愿意去做的杂务。比如:帮助无法进食的病人、送病人乘坐医院的接送班车、扶病人坐在椅子上、帮忙病人寻找丢失的眼镜,又或者是教他们纸花的制作方法、帮他们拆开乱作一团的毛线、耐心地手把手帮助那些手指僵硬的患者画画等等。
无论什么事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主动去做。人好得简直有点假!——卡特夫人仍不高兴地在心里嘀咕。
汉莉艾娜心里明白卡特夫人并不喜欢自己。如果可以的话汉莉艾娜巴不得躲她远远的。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汉莉艾娜松了一口气。把最后一拨儿病人安全地送上班车,她开始收拾房间,做好第二天接待病人的准备。让人欣慰的是,明天可以不来了。因为她只被要求一周来这里工作三天。
因为要一直留到最后才能走,汉莉艾娜要把所有的房间上锁。她把钥匙送到保卫室,然后从大楼旁边的大门出去。外面天色已暗,一月份的寒冷依然彻骨。周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汉莉艾娜朝着点着路灯的大楼前方走去,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喵”的声音。一只孱弱的小猫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这边走来,因为太着急还踉跄地绊倒了。
汉莉艾娜蹲下来,端详着小猫。“你迷路了吗?肚子饿了吧?身上也脏了,恐怕是吓坏了吧。”一边说着,一边抱起小猫。这时才发觉在脏兮兮的毛掩藏下,小猫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好,我带你走吧。我们一起回家!”就在她要站起的瞬间突然向后仰了一下,回过神才发觉似乎踩了某个人的脚。
“啊,对不起。”汉莉艾娜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男士马夹。她抬起头,一位高大而体面的男人正看着自己。尽管这样说,但因为天色暗,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长相。“是一只小猫。好像迷路了,很瘦弱。”
男人伸出手,从她手上接过小猫。“确实。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吧。”
“不过没事。我会带它回家。”汉莉艾娜又从男人手里取回小猫。“应该没有受伤吧?”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又接着说,“晚安。”
男人看着汉莉艾娜离去的背影。这个女孩是谁呢?可能在这里工作?虽然没看清,但是应该不是这里的护士。姑且把她的声音记住好了。那声音很安静,感觉很舒服。又或许用“平和”来形容更贴切吧。
汉莉艾娜把小猫裹在自己的风衣里,朝家的方向走去。她的家是个起居室和卧室合在一处的单身公寓,位于离医院大约十分钟路程的老建筑里。虽然建筑位于伦敦一角,却不是个繁华的地方。尽管如此,当地的风气却很淳朴,街道两侧整齐划一地分布着一些单身公寓住宅或集体小公寓住宅。在这里居民们彼此之间几乎没什么往来,见面时只是点头寒暄而已,总之,是个人情淡薄的地区。
汉莉艾娜从公寓正面拾阶而上,进入公寓。经过面积不大的大厅,从一侧的台阶一直上到顶层,打开门锁。门一开,一个三面带小窗户的顶屋小房间映入眼帘。一只略带倦意的斑点猫从里面的窗台上踱下来,迎接着她。
“狄更斯,我回来了。”汉莉艾娜弯下腰,抚摸着这只有些年迈的老猫,“饿了吧?对了,我今天给你带回来了个伙伴。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哦。”
汉莉艾娜把小猫放在煤气炉前那张有些破烂的毛毯上。狄更斯先向后退了退,然后开始仔细观察起小猫来。汉莉艾娜端来了狄更斯的晚餐,打开暖炉,又拿来了毛巾打算好好擦拭一下小猫身上的泥土。此时,狄更斯仍旧心存戒备,不断地抽动鼻子嗅着。而小猫呢,在汉莉艾娜把盛了热牛奶的托盘放到眼前后,先是小心翼翼地舔着,接着便狼吞虎咽起来。
“还有很多呢。”汉莉艾娜这样说道,然后走向房间里侧的布帘后把风衣挂好。
房间的里侧放着沙发床和床头柜,靠近马路一侧的窗户下是一张铺着毛绒桌布的餐桌。餐桌周围摆着一张安乐椅、两把木椅和一把颜色鲜艳的带靠枕的藤椅——完全没有统一的风格。这些都像是从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经营的商店或附近的旧货铺里淘来的东西,而实际也确实如此。
即使如此,这里对汉莉艾娜来说也是家,有很多的好处——里侧的窗户下是一个小阳台,狄更斯可以在那里上厕所,地上放了装着猫薄荷的盆子,扶手还可以用来绑那根狄更斯用来磨爪子的木棍。
虽然汉莉艾娜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可是除了这里似乎也没有更适合自己的地方了。在伦敦,甚至像这样的平民区房租也高的吓人,很难负担。医院里的薪水勉强够交房租、水电费和维持基本的伙食,所以汉莉艾娜为了维持生计也做其他差事。
她每天早上乘坐六点的巴士,去两公里之外的办公区,在那里作清洁工。工作到八点半,然后回家。虽然赶去医院上班有些紧,但是医院十点开始办公,所以勉强能赶到。尽管汉莉艾娜每天没有什么闲暇,有时也很辛苦,可是身体娇小的她却非常健康,性格也很开朗。尽管她有时也很憧憬有家人陪伴的日子,可是却从不因此纠结或自怨自艾。
汉莉艾娜不记得自己父母的事了。他们在她一岁的时候因为飞机失事双双离开人世。那个时候,她正和外祖父母留在家中——母亲为了能和出差去南美的丈夫同行,将她放在了自己的父母家。当初激烈反对母亲和父亲结婚的外祖父母很不情愿地担负起照看外孙女的任务。因此,当得知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后,由于愤怒和怨恨,对外孙女的爱也就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从有了保姆照看后,汉莉艾娜便几乎再也没见过外祖父母。当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便宣布他不能再继续照料她了。其他的亲戚朋友也没人愿意站出来,最后她被送到了福利院。
那个时候,汉莉艾娜还不到六岁。那以后,她在福利院一直生活到了十八岁,因为福利院运营的不错,院长又是位善良聪明的女士,所以答应她可以多待三年,教小孩子们些知识和做些杂务。虽然福利院里的生活充满了条条框框,可是对于外面世界一无所知的汉莉艾娜却觉得很幸福。
后来,院长退休了,接任的院长觉得一直让汉莉艾娜这样待下去对福利院来说毫无好处,便劝说她离开,让像其他人一样自立生活。还说,如果会教书的话,在哪里都能找到工作。
因此,汉莉艾娜便离开了自从懂事起便一直生活、已经把它当成家的福利院。她拿着只够应付眼下一时之需的遣散费开始找工作。就在那个时候,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份清洁工的工作,这对于汉莉艾娜来说,是非常幸运的。
开始工作后,她通过伙伴的介绍租了这间位于顶楼的小房间。依靠着微薄的遣散费和薪水勉强度日,除此之外,还帮房东看孩子、发传单,为了生存几乎什么工作都做过。她逐渐地添置了家具,衣服之类的也按自己的品味在饥荒救济委员会的商店里凑齐了。后来,又养了狄更斯。
在那以后,生活开始变好。大约一年前,看到医院的复健科在马路两边的建筑上贴出的招聘广告,便去应聘,然后便作为助手开始在那里工作。她也希望有一天如果有正式员工不干了的话,自己可以接任。
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汉莉艾娜把沙发床打开。狄更斯已经带着小猫爬到了床尾。贪吃完牛奶和面包后,小猫毫无顾忌地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进入了梦乡。狄更斯虽然长相狰狞可是却内心柔软,它走近小猫用自己长长的毛为它取暖。
汉莉艾娜上了床,“狄更斯,你真是只好猫。”说完,关上灯。狄更斯也开始打起呼噜来。
第二天,汉莉艾娜像往常一样早起,奔向办公区。在工作的地方,除了早上问好之外,没有时间闲聊。工作结束后,大家都匆匆忙忙回家了。汉莉艾娜在挤满了乘客的巴士上,摇摇晃晃地在脑海里想着今天要吃的早餐——土司、白煮蛋和整整一壶的红茶。
汉莉艾娜今天不用去医院。在家喂完猫,她一边吃早饭一边计算着这个礼拜的收支。她每个礼拜都想办法存些钱,计划着将来有一天能去夜校学习速记和打字。可是因为赚的钱实在太少,所以连存在空果酱瓶子里的零钱都不见增多。汉莉艾娜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失业的危险,而看情形,如果真的失业,不能不说自己的生活堪忧。
汉莉艾娜每个礼拜的周一、周三和周四在圣·阿尔凯尔达医院工作,平日的早上在办公区做清扫。虽然生活单调且一成不变,可每到了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星期天却可以让她整个人恢复生机。每当到了星期天,她会去某一个公园,在附近的教堂做晚礼拜。虽说并不满意自己的命运,却也不必终日叹息。起码自己现在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住所,有工作,将来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吧。
幸运的是,星期六的下午还可以去蔬果市场的摊位工作。虽然薪水不高,可是,雇主也要为自己的生计考虑,所以不能埋怨人家。而且作为售货的外快,回家时还常常送给自己一些花椰菜和袋装的苹果。
“谁让你长相一点都不出众呢。”汉莉艾娜看着吱吱呀呀的五斗橱上挂着的镜子里的自己说道。长相和发色都一点儿也不起眼,小小的身体还有些婴儿肥。“坦率地说,是不可能有男人对你一见钟情要和你步入婚姻殿堂的。所以,你还是当个事业型女性吧。到了三十岁了,要手拿公文包、身穿笔挺套装,脚踩高跟鞋。”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镜子里的她也对自己点了点头。
傍晚,给狄更斯和小猫喂食时,汉莉艾娜不自觉地说出了脑中那个久久挥之不去的疑问,“我踩到的那个人是谁呢?他的声音真好听。”
狄更斯停下嘴,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汉莉艾娜。可是,小猫却一刻都不停歇,把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之后又发出“喵”的声音催促着。
“管你叫做奥利弗·退斯特吧。因为你总是要加饭。”汉莉艾娜又在小猫的托盘里添了些食物。奥利弗·退斯特是狄更斯的《雾都孤儿》里的主人公、一个命运多舛的孤儿。小猫得到了一个比它的身体还长的名字,当然,几个小时后这个名字就被简化成“奥利”了。
礼拜一下午,当工作快结束的时候,汉莉艾娜再一次听到了那天的那个声音。不过不巧是在背后,所以还是没能看清声音主人的样子。当时的她坐在两位老妇人之间,面向墙壁。老人们正在吃茶点,可是因为假牙方便,手又发抖,所以需要汉莉艾娜的帮助。
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话,也许汉莉艾娜会回头看看吧。可是,卡特夫人却和那个人在一起,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对来这里检查病患情况的医生总是有许多的不满。
声音的主人耐心地听着。他的视线落在汉莉艾娜那颜色暗淡、在后面束起的头发上。他一眼就认出来她是那天的那个女孩。可是之前他根本没看清楚她的长相,所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劝说老妇人们喝茶的她的声音依然安静而明朗。
卡特夫人停下来缓了口气,他随口附和。“对,确实如此。”听到他的肯定,卡特夫人又开始口若悬河起来。他也开始任思绪乱飞,但是却不能表现出来,帅气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平和的表情,做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听自己讨厌的人说话时,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常常使用这个手段。——他确实不喜欢卡特夫人。不可否认,卡特夫人在工作方面很有手段,在复健科的工作也做得风生水起。可是,要说起他对待下属的态度的话,他就不能认同了。最后,他尽力将注意力由胡思乱想重新转回卡特夫人的话上。
她在说下属的不是。“我想要有专业资质的员工。硬塞给我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太烦人了。那边的那个不仅动作慢吞吞的,你提醒她,她还顶嘴。丝毫不懂礼貌。简直现在就想让她走人……。”
卡特夫人完全没有压低嗓门的意思。他眉头紧锁,照这样,那个女孩也一定都听到这些话了吧。说不定卡特夫人就是想让本人听到才故意提高嗓门的。他觉得自己需要站出来。“我倒觉得她的工作很出色,能够对病人和蔼、耐心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专业技术。我觉得那个女孩看起来这两样都具备。”
卡特夫人有些怒火中烧。“是,可能是像您所说的吧。”虽然很想反驳,可实际上她对他却多少心存畏惧。
他是脑外科的顾问医生,被称为是医术方面的天才。不仅身材魁梧高大、长相出众,据说家世也非常显赫。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却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情况。他很少对同事说自己的事情,而同事们就算知道也不去谈论。
他转变了一下话题。“我想看看柯林斯夫人的情况。她有好转吗?手术后的功能恢复情况不是太好,现在应该好些了吧?”
卡特夫人回答着他的话,两个人渐渐走远。汉莉艾娜仍然没有转过身。现在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至少知道了他应该是一个医院里的重要人物。因为他不动声色地规劝了卡特夫人。汉莉艾娜很感谢他为她说话,可是却希望再也不要看到他了。她怕如果要是再看到他,自己一定会羞愧致死。
汉莉艾娜一如往常地留到最后。关上窗户、快步拿着钥匙交到保卫室。今晚也在下着阴冷的雨。很想早些回家喝点热茶。她心里还在想着今天卡特夫人的话。到现在为止,只要不犯大错还不至于被辞退,虽然她总是训斥自己,可是还从没威胁过说要辞掉她。
和门卫道过别,汉莉艾娜朝出口走去。她为了避过风雨低头前行,却被一堵坚硬的墙壁阻住去路,她急忙停下脚步。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她有些摇晃的身体。
是那个人。
“哦,差一点就错过了。我必须代卡特夫人向你道歉。不过,车里可能会更好些,先上车吧。然后再慢慢向你致歉。”
“我正要回家,再说也不需要道歉……”
汉莉艾娜知道自己什么都是白说,便噤声。她被石头一样结实的手臂推着穿过前庭,来到顾问医生专用的停车场。
那双结实手臂的主人打开宾利车门,让汉莉艾娜上了车。然后自己也上了车,转向她,“你叫什么?”
难道是打算辞退我吗?汉莉艾娜心里有些焦急。她知道顾问医生在医院里有很强的话语权。汉莉艾娜闻着车里淡淡的真皮味道,坐正了身姿。“我叫汉莉艾娜·库帕。”
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很大。“我是罗斯比特。”
汉莉艾娜握住他的手。“很高兴见到你,罗斯比特先生。”
看到汉莉艾娜疑惑的眼神,他接着说,“今天下午卡特夫人的话你全听到了吧?据我所见,你的工作无可挑剔。她精通业务,工作也安排的很出色,可是对人却有些苛刻。我想,今天她说的话未必是出于本意。”
看到深知卡特夫人为人的汉莉艾娜沉默不语,他接着说,“对工作还满意吗?”——语气友善,却稍带距离感。
“是的,托您的福。”
“你不是正式员工?”
“是的,每个礼拜工作三天。谢谢你跟我解释这些。”汉莉艾娜把手伸向车门,“再见。”
“我送你回家吧。你不要动。外面可是瓢泼大雨,你一定会湿透的。”
“我家不远……。”
车慢慢启动。“你住在哪儿?”
不久就到了目的地,车停了。汉莉艾娜正要下车,却被他一只手拦住。“等等。你拿钥匙了吗?”他用平静的口吻说。
“楼的大门是不上锁的。里面是单身公寓和集体公寓。”
他从车上下来为汉莉艾娜开车门,等她下车。
“真是太感谢您了。”汉莉艾娜看着他平静的脸庞,微笑着。“您上车吧,会淋湿的。晚安。”
他轻轻点点头。“晚安,汉莉艾娜·库帕小姐。”他说完依然伫立在雨中目送着她消失在大楼里。
她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女孩。眼睛很美。不过相貌平平。当然,虽然头发被雨水淋湿贴在脸庞上,可看起来却一点风情也没有。不过,声音却很好听。亚当·罗斯比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车开到大路,驶向通往自家方向的高速公路。
亚当·罗斯比特在温波尔街开了一间自己的诊所,在那楼上有一件小公寓。可是家却在萨克斯特德南部,因为圣·阿尔凯尔达医院位于高速十一号线附近,所以他总是医院和诊所两边跑。有手术或患者多的时候,他总是很享受兜风的乐趣。一大早开车回伦敦,即使在隆冬时节也并不觉得辛苦。
性能卓越的宾利车发出极具质感的发动机声在高速公路上穿行。在这期间,他可以在脑中整理好今天一整天的工作。
车驶上了高速,他松弛地靠在座椅上。在把主治的患者的情况和病情重新在脑海里梳理了一遍之后,他开始思考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情。
汉莉艾娜·库帕小姐乍一看似乎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可是,却总觉得仅这样形容她似乎又太过简单。可能她现在的这份工作根本就不适合她。总觉得在她那朴实无华的娇小脸庞下隐藏着一副清晰睿智的头脑。一定是这样。卡特夫人也一定是察觉了这个,才会处处找她麻烦。话说回来,为什么汉莉艾娜小姐不去学习护理好成为一名真正的护士呢?或者是参加一些电脑方面的培训也是可以的啊……
亚当·罗斯比特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又在田间公路上大约行驶了十分钟左右。他在两边矗立着小别墅的路上放慢速度,经过教堂后,拐进一侧。私家道路很短,在大房子前延伸变宽。他从车上下来,稍微了驻足了一下,望着眼前的房子。
房子是从祖母那里继承的。白色墙壁,木质结构,瓦盖房顶,在灯光的沐浴下温暖的格子窗,门廊,还有实木房门。这个房子的建成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的都铎王朝时代。在那以后虽多次扩建,可是这几百年间却几乎没进行过什么改动。冬天里寒冷的庭园前,这栋建筑仿佛在伸出温暖的双臂欢迎他回家。房门一打开,一只拉布拉多犬飞速向他奔来。
亚当·罗斯比特躬下身,抚摸着热情欢迎他回来的爱犬。“沃特逊,想去散步了?等一下。”
他和爱犬一起进了家门,保姆帕奇太太出来迎接。帕奇太太是位身体微胖、热心的老妇人。借助着每周两次来打短工的村里的年轻姑娘和已婚妇人们的帮助,把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您回来了,正好松饼刚刚出炉。正好可以喝点下午茶。”
亚当·罗斯比特把手放在她宽厚的肩膀上,“太好了,帕奇太太。这下我不至于饿死了。不过,等我五分钟好吗?”说完,穿过大厅前面的走廊,打开了位于尽头的书房的门。
书房位于房子一侧,有一扇面向庭院的法式玻璃门。现在,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隔开了外面的夜色,壁炉中的红烧得正旺。他坐在桌子前,把公文包放在椅子旁边,按下了录音电话的按钮。没有什么重要的留言,有几通朋友的口信,也不用立即回复。
亚当·罗斯比特来到了起居室。起居室是一个两面带窗、有着不规则形状的房间,带有壁炉,屋顶的带状花纹的装饰从建造之时起便一直在那儿。房里摆着几把舒服的扶手椅和沙发,重要的地方摆着蜡台,摆放得当呈拱形的陈列柜,一切都让人耳目一新。
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陈列柜里收藏着着祖先世世代代留下来的瓷器和银器。他还记得小时候曾央求祖母让他拿过一个小小的装饰用雕像。
亚当·罗斯比特来到壁炉旁的椅子旁,帕奇太太端着盛了茶点的托盘跟在他身后。
“今晚不适合外出啊。”帕奇太太边说边把托盘放在亚当旁边的桌子上。“也不适合待在寒冷的房间里。那些住在单身公寓里勉强度日的人多可怜啊。”
汉莉艾娜·库帕小姐应该就是过着那样的生活吧,亚当心想。
他每个礼拜都会抽出一个晚上去位于伦敦斯泰普尼区的诊所为患者看病。可是,他却没对任何人说过。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只有经营那个诊所的两位年轻医生。在那里工作的经历,使他了解了患者们生活的困顿。那里的大部分患者都慢慢失业,生活在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的阴冷的住所里。
亚当有时会去这些患者的家里,也亲眼看到了他们悲惨的生活。他总是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们。他拿出钱租下空铺,在那里义工们可以为这些贫苦的人提供茶、汤和面包之类的。当然,这些事没有人知道,他也觉得没有必要让人知道。
喝过茶后,亚当又穿上外衣,带着沃特逊去散步了。虽然雨还没停,外面一片漆黑,可这里的地形他从孩提时代就已经十分熟悉,所以完全没有问题。沃特逊小跑着跟在旁边,他们在小路上走着。乡间小路比伦敦的大马路不知要好多少倍,亚当心想。
隔周,亚当就算是想起汉莉艾娜·库帕,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他的时间被工作和其他的安排挤得满满的。一有时间她就会去开车兜风,其他时候他会赴约和朋友一起晚餐。他为人随和沉稳,很受大家欢迎。当然,有些女性朋友会认为他有些过于沉稳了。虽然和他在一起很快乐,可是他似乎一点想要恋爱的意思也没有。
星期三的傍晚,亚当结束了在医院的工作,要去诊所。今晚也刮着风,寒冷而且还下着雨。就像是要下雪一样,黑洞洞的走廊让人倍感压抑。诊所入口处的灯光多少缓和了一下这阴冷的气氛。
亚当停下车,进了诊所。经过候诊室的患者身旁,走向位于里面的房间。他和房间里的两位医生愉快地寒暄完,把大衣仍在椅子上换上白大褂。亚当很快就开始了工作,一刻无休。诊所八点关门,可是现在看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有一位患者,这里都会开着,而今晚的人又格外多。
大约九点钟,两位医生中年轻的那位从门那边伸过脑袋,“刚刚一辆果蔬店的面包车送来一位女患者,您能看一下吗?看起来情况很不好。”
“我去看看”,亚当走向变得有些空旷的候诊室。
在候诊室里,有两位定期来的老太太、一个等着女朋友的小伙子,和另外三个人。亚当的视线从老太太和小伙子身上转移到坐在门旁长椅上的那三个人。一位衣服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很热心的年轻人、一位有着像玻璃球一样黑色眼珠的老妇人,而两人中间搀扶着的正是汉莉艾娜·库帕。
看起来情况是不太好。亚当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弯下腰看着她。“汉莉艾娜·库帕小姐,你怎么了?”
汉莉艾娜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气息微弱地回答:“我不舒服。”
老妇人干脆利落地说,“从星期六晚上就不舒服了。这个人租住在我家的房子里。星期一和星期二都没看到她人影。今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出去工作,又被同事给送了回来。说是在工作的地方突然晕倒了。”
亚当蹙紧眉头。如果是在医院晕倒的话是不可能被送回家的吧?不过这个疑问在他提出之前就得到回答了。
“他的同事没能第一时间把她送回来。因为他们必须在八点前结束在办公区清扫的活儿。而且她的工作也得有人替她做完才行。”
“原来如此。她工作的地方远吗?是怎么被送回来的?”
“当然是坐公交车啦。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坐得起出租车呢。我把她放在床上,原以为让她躺一躺,盖上毯子,一会儿就会好了。可是却一点也没好转。”
“没送她去医院?”
“这不是带她来了吗?”
“你能这么做太好了,就在诊所看看吧。”
亚当抱起汉莉艾娜,又点头示意老妇人一起进来。
十分钟后,亚当坐在桌子前,写着病历。
“是严重的流感。这个药一定要按时吃,如果能注意保暖、好好休息的话,两三天应该就会好了。”
汉莉艾娜睁开眼睛,“我没病。回家休息下就好了。”
亚当无视汉莉艾娜的话,对老妇人说,“你照顾她是吗?实际上最好是找她经常就诊的医生看看会更好。”
“不行。星期天如果不是患者奄奄一息的话,医生是不会给看的。平日这个孩子六点半之前又要去办公区工作。”
“早上六点半?”
“当然了。因为那些白领们是不会允许拿着拖布的清洁工人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老妇人用似乎同情的目光看着亚当,“您可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吧?”
他谦虚地承认。“是的,我正在学习。”他语气平和,微笑着。
老妇人似乎也被感染了,微笑了一下,“您真是位好大夫。我要带她走了。”
“我的车就停在外面。让我开车送她吧,您先走一步,去准备一下床褥或是把房间提前暖一下好吗?”
“就这么办好了。”
几分钟后,亚当把筋疲力尽的汉莉艾娜放在车后座,让她躺好,然后驾车跟在面包车后面在暗夜里穿行。
汉莉艾娜紧闭着双眼,强忍着剧烈的头痛。“我真的没事!”她有些气冲冲地说。
“闭上眼睛,不要说话了。虽然要两三天才会好,但只要在床上乖乖躺着,就会没事的。”
汉莉艾娜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重新仰面躺好打起盹儿起来。现在的她太累了,什么也思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