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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星城

1 彗星牛仔

迪米特里·钱德勒船长(男/2973.04.21/93.106/火星/太空学院3005,他的好友则叫他“迪姆”)——正在烦恼,这是可以理解的。从地球传来的信息,花了六个小时才抵达在海王星轨道外的太空拖船歌利亚号。这个信息如果晚个十分钟,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抱歉,现在无法离开——刚刚才打开太阳膜。”

这个借口再正当不过了。把彗星的冰核,用只有几个分子厚,却有数公里长的反射膜裹起来,可不是那种做到一半说停就停的工作啊。

话又说回来了,虽然待在这个备受冷落的朝向太阳的航道上——而且还不是自己的过错,不过他最好还是服从这个可笑的要求。从土星环上面采集冰块,然后轻轻推向金星与水星,起源于28世纪——已经是三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那些“太阳系保育人士”一直在努力制造“采集前后”的对比图,用以支持他们对蓄意破坏空中公物所提出的控诉,不过钱德勒船长始终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大众对之前几个世纪的那场生态浩劫还是很敏感,他们有不同的想法。而“放过土星”公投,则由绝大多数人投票通过。结果,钱德勒船长不再是“土星环上偷牛贼”,却成了“彗星牛仔”。

所以,他正在距离半人马座α星(离太阳最近的恒星)不算太远的地方,驱集着从柯伊伯带中四散流离的逃冰。这里的冰当然足够在金星和水星上造出数公里深的海洋,不过大概要花上好几世纪的时间,才能消减这两颗行星表面上炼狱般的高温,使它们变得适合人居住。太阳系保育人士当然还是反对这样做,不过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激进了。2304年,因为小行星撞击太平洋所引起的海啸,造成了数百万人的伤亡。讽刺的是,如果是撞在陆地上,造成的损失就不会那么严重。这件事也提醒了往后的世世代代,人类把太多的蛋放在一个脆弱的篮子里了。

钱德勒告诉自己,反正这趟专送要耗上五十年才能抵达目的地,所以迟上个把星期也没什么太大影响。但是如此一来,所有关于旋转、质心和推力向量的计算都得重来了,还要传回火星再确认。这趟专送的路线可能非常接近地球的轨道,在把这数十亿吨冰块推去以前,仔细计算一番总是好的。

像之前许多次一样,钱德勒船长的目光游移到书桌上方那张古老的照片上。照片中是一艘三桅蒸汽船。与船上方悬浮着的冰山相较,蒸汽船显得十分渺小——正如,此刻歌利亚号的渺小。

他常在想,从第一艘发现号进步到驶向木星的那艘同名宇宙飞船,仅仅要一个世代,真是不可思议!那些古代的南极探险家,如果从歌利亚号的船桥望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看法。

他们一定会觉得目眩神迷吧。因为飘在歌利亚号旁边的那块冰,往上往下无限延伸,大得看不到尽头。而且看起来还怪怪的,完全不像冰冻的南北冰洋那般,有着纯净的湛蓝与雪白。实际上,这块冰不只看起来脏,它是真的脏。因为,其中只有百分之九十是水冰,剩下的则是像出自巫婆之手的碳与硫的化合物,而且大部分只有在接近绝对零度时才会稳定。若是融掉这些冰,可能会产生令人不甚愉快的效果,正如一位天体化学家的名言:“彗星有口臭。”

“船老大呼叫所有人员,”钱德勒宣布,“我们的计划稍有变更。上头要求我们暂缓作业,先去调查太空卫队雷达发现的目标。”

等到对讲机中那阵混乱的抱怨声消失后,有人问道:“有详细信息吗?”

“所知有限。不过我看大概又是千禧年委员会忘记作废的什么计划。”

这回传来更多抱怨声,大家对那些庆祝上个千禧年结束的种种活动,都感到由衷厌烦。当3001年1月1日平安无事地过去,大家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人类又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作息了。

“反正,说不定跟上次一样,不过是虚惊一场。我们会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完毕。”

钱德勒闷闷不乐地想着,自他干这行以来,这种盲目追逐已经是第三次了。尽管已经探索了好几个世纪,太阳系还是充满了惊奇。而且,想必太空卫队有绝佳理由这么要求。他只希望,不是哪个想象力丰富的白痴又目击了传说中的黄金小行星。钱德勒从未相信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就算有,顶多也只是矿物学上的奇珍异宝罢了,其真正的价值比起他推向太阳的冰块还差得远,后者可是会给荒芜的大地带来生机呢。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性会让他严肃看待。人类已在方圆一百光年之内的太空放出许多机械探测器,而“第谷石板”也充分提醒着人类,有更古老的文明在进行类似的活动。很有可能其他的外星器物正待在太阳系的某个角落,或者正穿过太阳系。钱德勒船长怀疑,太空卫队可能也有类似的想法,不然不会叫艘一级太空拖船去追究雷达上的不明影像。

五小时之后,寻寻觅觅的歌利亚号侦测到来自极远处的回波。就算不理会距离因素,那东西似乎也小得令人失望。不过,随着雷达信号逐渐清晰与加强,显示出那东西有金属物体的特征,说不定还有几米长。它朝着离开太阳系的方向行进。钱德勒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上个千禧年时,数以万计被人类丢向星空的垃圾之一。说不定,那些垃圾将来还会成为人类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据。

接着,这个东西近到能用肉眼观察了,钱德勒才带着一点敬畏恍然大悟:一定是哪个很有耐心的科学家,还在不断检查着早期太空时代的记录。可惜计算机给他的回答晚了一步,错过了几年前的千禧年庆祝活动!

“这是歌利亚号,”钱德勒朝地球传信,声音里透着一点骄傲,还有几许严肃,“我们正在接一位一千岁的航天员上船,我还猜得出他是谁。”

2 苏醒

弗兰克·普尔醒了。不过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确定。

显然他是在医院里。他的眼睛尽管还闭着,但最原始、最能触动回忆的感觉,却明确地告诉了他这一点。每次呼吸,都带着空气中那种微弱但并不讨厌的消毒水味儿,勾起他的回忆——没错!鲁莽的少年时代,在亚利桑那“滑翔翼”冠军赛里弄断了肋骨那次。

现在他慢慢想起一些事情了。我是弗兰克·普尔,美国宇宙飞船发现号副指挥官,正在执行到木星去的极机密任务——

像是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仿如慢动作倒带一般,他想起来了,脱缰野马似的分离舱朝他冲过来,金属手臂张牙舞爪。然后是寂静的撞击,以及不甚寂静的、空气自太空服中逸出的咝咝声。接着便是他最后的记忆:在太空中无助地打转,试着要接回破损的空气管,却徒劳无功。

唉,不管分离舱控制系统发生了什么神秘意外,他现在安全了。应该是戴维来了次迅速的“舱外活动”,在缺氧造成脑部永久损伤之前,把他救了回来。

老好人戴维!他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谢——等一下!显然我不是在发现号上,不过我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也还没久到可以被人家带回地球吧!

护士长和两位护士的抵达,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她们穿着代表专业的古老制服,表情看来有些惊讶。普尔纳闷,是不是自己醒得比预期的早?这样的想法让他有种孩子气的成就感。

“你好!”他的声带似乎生了锈,尝试了几次后他说道,“我怎么样了?”

护士长对他报以微笑,她把食指放在嘴唇前面,明确地给了他一个“别试着说话”的指令。然后两位护士在他身上迅速熟练地进行检查,量脉搏、体温、身体反应。其中一位抬起他的右手,再让它自己掉下来。普尔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手慢慢落下,似乎不到应有的重量。当他试着挪动身体时,发现身体好像也有相同的情形。

他想,所以我应该是在某个行星上,不然就是在有人工重力的太空站。一定不是地球,我没那么轻。

当护士长在他颈边按下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正要问那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只觉一阵轻微的刺痛感,他便又进入无梦的沉眠中。失去意识之前,还来得及让他生出个奇怪的想法。

多诡异!她们在我面前连一个字都没说。

3 康复

他再度醒来,发现护士长和两位护士围在床边。普尔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到可以表达一下自己立场的程度了。

“我到底在哪里?你们一定可以告诉我吧!”

三位女士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然后护士长很缓慢、很小心地发音,回答道:“普尔先生,一切都没有问题,安德森教授很快就会到……他会跟你解释的。”

解释什么啊?普尔有点生气。我虽然听不出来她是哪里人,不过至少她说的是英语……

安德森一定早就上路了,因为不久之后门便打开,恰好让普尔瞄到一些好奇的人正在偷看他。他开始觉得自己就像是动物园里新来的什么动物。

安德森教授是个短小精悍的男人,外貌像是融合了几个不同民族的重要特征:中国人、波利尼西亚人,再加上北欧人,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方式糅合在一起。他先举起右掌向普尔打招呼,然后,突然想到不对,又跟普尔握了握手,谨慎得奇怪,像是在练习什么不熟悉的手势。

“普尔先生,真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的样子……我们马上会让你起身。”

又是一个口音奇怪、说话又慢的人。不过那种面对病人的自信态度,却是不论何时何地,任何年纪的医生都一样的。

“那好。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回答我一些问题……”

“当然当然,不过要先等一下。”

安德森迅速、低声地跟护士长说了些什么,普尔虽听出了几个字,却仍一头雾水。护士长向一位护士点了点头,那护士便打开壁柜,拿出一条细细的金属带,围在普尔的头上。

“这是干什么呀?”他问道。他成了那种会让医生烦透了的啰唆病人,总是要知道到底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读取脑电图啊!”

教授、护士长和护士们看起来都一样迷惑。然后安德森的脸上漾过一丝微笑。

“噢,脑……电……图……呀,”他说得很慢,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些名词,“你说对了,我们只不过想要监看你的脑部功能。”

普尔悄声嘟囔,我的脑子好得很,只要你们肯让我用。不过,总算有点进展了。

安德森仍是用那奇怪且矫揉造作的声音,像在讲外国话般鼓起勇气,说道:“普尔先生,你当然知道,你在发现号外面工作时,一次严重的意外害你残废了。”

普尔点头表示同意。他讽刺地说:“我开始怀疑,说‘残废’是不是太轻描淡写了点?”

安德森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一阵微笑漾过他的嘴角。

“你又说对了。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最好的状况是,在我失去意识之后,戴维·鲍曼救了我,把我带回船上。戴维怎么样了?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时候到了再说……最坏的状况呢?”

弗兰克觉得颈后有阵冷风吹过,心里浮现的怀疑逐渐具体化。

“我死掉了,不过被带回来这里,不管这是什么地方,然后你们居然有办法把我救活。谢谢你们……”

“完全正确。而且你已经回到地球上了,或者说,离地球很近了。”

他说“离地球很近”是什么意思?这里当然有重力场,所以他也有可能是在自转的轨道太空站上。不管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

普尔迅速心算了一下,如果戴维把他放进冬眠装置中,再唤醒其他的组员,完成到木星的机密任务……哇,他可能已经“死了”有五年之久!

“今天到底是几月几日?”他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教授和护士长交换了一下眼色,普尔又觉得有阵冷风吹过。

“普尔先生,我一定要告诉你,鲍曼并没有救你。他相信你已经回天乏术,我们也不能怪他。因为他自己也面临了生死关头……”

“所以你飘进了太空,经过了木星系,往其他恒星的方向而去。所幸,你的体温远低于冰点,以致没有任何代谢作用。不过你还能被找到也算是个奇迹,你可以说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不,应该说,是史上最幸运的人!”

我是吗?普尔凄楚地自问。五年了,是哦!说不定已经过了一个世纪,搞不好还更久。

“告诉我吧。”他锲而不舍地问。

教授和护士长像是在对看不见的显示器征询意见。当他们互望一眼,点头表示同意之际,普尔觉得他们都连上了医院的信息回路,与他头上围绕的金属带直接相通。

安德森教授巧妙地把自己的角色转换成关系良久的家庭医生,说道:“弗兰克,这对你来说会极度震撼,不过你能够承受的,而且你愈早知道愈好。”

“我们刚迈入第四个千禧年。相信我,你离开地球几乎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我相信你。”普尔很冷静地回答。然后,让他非常无奈的事发生了:整个房间天旋地转起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不是在洁白的医院病房里,而是换了一间奢华的套房,墙壁上还有着吸引人且不断变换的图像。有些是著名、熟悉的画作,其他则是一些可能取材自他那个时代的风景画。没有奇怪或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但他猜想,那样的东西以后才会出现。

他目前待的环境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他不确定附近是否有类似电视屏幕的东西(不知第三千禧年有几个频道),床边却看不到任何控制钮。他就像突然遇见文明的野蛮人,在这个新世界里,有太多的东西要学了。

不过首先,他一定要恢复体力,还要学习语言。录音设备早在普尔出生前一个多世纪便已发明,饶是如此,也没能阻止文法以及发音的重大转变。现在多了成千个新词汇,大部分都是科技名词,不过他经常可以取巧地猜到意思。

但是让他最有挫折感的,还是在这一千年里累积的无数人名;美名也好,臭名也罢,反正对他来讲统统没意义。直到他建立起自己的数据库之前的几个星期,他与旁人的谈话,总是会不时地被人物简介给打断。

随着普尔体力的恢复,拜访他的人也愈来愈多,但总是在安德森教授的慎重监督下进行。这些访客包括了医学专家、不同领域的学者,以及普尔最感兴趣的宇宙飞船指挥官。

他能够告诉医生和历史学家的事情,大多可以在人类庞大的数据库里找到,不过他通常可以让他们对他那个时代的事件,找到快捷研究方式和新见解。他们都很尊重他,在他试着回答问题时,也都很有耐心地听他说;但是,他们似乎不太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普尔开始觉得自己有点被保护过度了,大概是怕他有文化冲击吧。而他也半认真地想着,该怎样逃出自己的套房。有几次他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里,不出所料,他发现门被锁上了。

然后,英德拉[1]·华莱士博士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撇开名字不提,她的外形特征似乎是日本人;好几次,普尔运用一点点的想象力,便觉得她其实比较像练达的日本艺伎。对一位声名卓著的历史学家来说,这似乎不是个很恰当的形象,何况她在有真正常春藤盛放的大学里,还开设了虚拟讲座呢。在所有拜访普尔的人里面,她是头一个可以把普尔所使用的英文说得很流利的人,所以普尔很高兴认识她。

“普尔先生,”她用一种非常有条不紊的声音开始,“我被指定做你的正式监护人,姑且说是导师吧。我的学历呢,我是专攻你们时代的。论文题目是《2000—2050年代间国家的瓦解》。相信在很多方面,我们都能彼此协助。”

“我也相信。不过我希望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弄出去。这样我才能见识一下你们的世界。”

“这正是我们打算做的事。不过要先给你一个‘身份’。不然的话,你就……你们是怎么说的?不是个人。几乎哪里都去不成,什么事也办不了;没有任何输入设备能判读你的存在。”

“我就知道。”普尔苦笑,“我们那时候就有点像这样了,很多人都不喜欢。”

“现在也是啊。他们躲得远远的,住在荒野里。现在地球上这样的人比你们那个时代还多!不过他们都会随身携带通信包,以便碰到麻烦时可以赶快求救;通常要不了五天,他们就会求救了。”

“真遗憾,人类显然退化了。”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她,想找出她的容忍度,勾勒出她的个性。显然他们俩会有很长的时间在一块儿,而且他在许多方面都得依赖她。不过他还是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喜欢她。说不定她只是把他当成博物馆里引人入胜的展示品罢了。

出乎普尔意料,她居然同意普尔的批评。

“就某些方面而言,或许是真的。我们的体能可能变得比较差,但比起以前的人类,我们健康多了,而且也调适得相当不错。所谓‘高贵的野蛮人’,一直是个传说。”

她走到门前眼睛高度的一个小小四方形面板前,那面板大小如同古早印刷时代中无限泛滥的那些杂志。普尔注意到,好像每个房间里都至少会有一个,通常总是空白的;偶尔上面会有几行缓缓移动的文句。就算其中有些字他认识,对他来说也完全没意义。有回他房里的一块面板发出紧急的哔哔声,他认定:不管是什么问题,反正会有人解决,所以就置之不理。幸而这个噪声结束得和开始时一样突兀。

华莱士博士把手掌放在面板上几秒钟。然后她望着普尔,微笑说道:“过来看看。”

突然出现的刻文这回可算有意义了,他慢慢念出:

华莱士,英德拉[F2970.03.11/31.885/历史.牛津]

“我想这是说:女性,2970年3月11日生,在牛津大学历史系任教,我猜31.885是个人标识码,对吗?”

“好极了,普尔先生。我看过你们的电子邮件地址和信用卡号码,一串乱七八糟、讨厌的字母加数字,根本没人记得住!不过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生日,顶多只会跟其他99999个人相同。所以,一个五位数字就很够了……就算忘记了,也没什么关系。如你所见,那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呢。”

“植入式的吗?”

“出生就植入的毫微芯片,一手一个,以备万一,植入的时候根本就没感觉。不过你倒给了我们一个小小的难题。”

“什么问题?”

“你会碰到的那些读取装置都太笨了,没办法相信你的生日。所以,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会把你的生日加上一千年。”

“同意。其他部分呢?”

“随你便。可以留白,或者写现在的兴趣和所在地。不然拿来当公布栏,开放式的,又或者只给特定友人看都行。”

有些事情,普尔很确定,即使是经过许多世纪也不会改变。那些所谓“特定”友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非常私密的。

他在想,在这个时代,不知还有没有自律式,或强制式的监督,他们在改善人类道德上的努力,是否比他自己的时代有成效。

等他和华莱士博士比较熟稔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她。

4 观景室

“弗兰克,安德森教授认为你的体力已经够好,可以出去走走了。”

“真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你知道‘闷出病来’这个俗语吗?”

“没听过,不过我也猜得出来。”

普尔已经习惯这么低的重力,所以即使是跨着大步走,看起来也很正常。他估计此地应该是半个重力加速度,正好让人觉得舒适。散步的时候,他们只遇到几个人,虽然都是陌生人,但大家都露出笑容,仿佛认识他。普尔有点沾沾自喜地告诉自己,现在我应该是世上最有名的人之一了吧。等到我决定如何过下半辈子的时候,这应该会很有帮助。至少我还有一个世纪可活,如果安德森可以信赖……

他们散步的走廊,除了偶尔可见几扇标着数字的门之外(每扇门上都有一块通用识别板),毫无特色可言。跟着英德拉走了大概两百米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竟未注意到这么明显的事实。

“这个太空站一定大得不得了!”他大叫。

英德拉报以微笑。

“你们是不是有句话——‘你任何事都还没看到’?”

“是‘什么事’[2]。”普尔心不在焉地纠正她。等他又吓了一跳的时候,他还在试图估计这座建筑的规模。谁能想得到,一个太空站居然大到拥有地铁——尽管只是一列迷你地铁,只有一节只能坐十来个乘客的车厢。

“三号观景厅。”英德拉吩咐,车子便静静地迅速驶离车站。

普尔朝腕上精巧的手表对了对时间;这只手表功能繁多,他还没研究透彻。其中一个小小的惊奇,就是现在全球通用的是“世界时”,以前那个令人迷惑、拼拼凑凑的时区制,已经被全球通信的精进给淘汰了。其实早在21世纪,就已经有很多人讨论这个问题;甚至还有人建议,应该用“恒星时”取代“太阳时”。这么一来,在一整年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轮流变成正午,所以一月的日出,会与七月的日落同时。

不过,这个“二十四小时平等”的提案,和争议更多的历法改革提案,都没什么下文。有人讥讽地建议,这个特殊工作,应该要等到科技上有某些重大进展才能进行。当然,总会有那么一天,上帝所犯的这个小小错误会被修正,地球的轨道会被调整,让每年的十二个月都有完全相等的三十天……

根据普尔对行车速度与时间所做的判断,在车子无声地停下之前,他们至少已行驶了三公里。门打开,一个抑扬顿挫的柔和自动语音说道:“请尽情欣赏风景,今日云量是百分之三十五。”

普尔想,我们终于接近外墙了。可是又有神秘事件出现:他已经移动了这么远,重力的强度和方向却没有改变!如果这样的位移,还没能改变重力加速度向量,那他真无法想象这个太空站有多巨大……会不会,他终究还是在一颗行星上呢?可是在太阳系其他的可住人世界里,他应该会觉得比较轻,而且通常轻得许多才对。

车站的外门打开,普尔便置身于一个小型气闸内。他明白自己必定还是在太空里。可是宇宙飞行服在哪儿?他焦虑地四处张望——如此接近真空,却赤裸裸地没有保护装备,已违背了他所有的直觉。这种经验,一次就够了……

英德拉安慰他说:“就快到了……”

最后一扇门打开了,透过一面横向、纵向都呈弧形的巨大窗户,他望进了太空的全然黑暗。他觉得自己仿佛鱼缸里的金鱼,希望这个大胆工程的设计组神志清楚。比起他的时代,这些人当然会拥有比较好的建筑材料。

虽然群星一定在窗外闪烁,但普尔那双已缩小的瞳孔,在巨大的弧形窗户之外,除了空洞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他向前走,想让视野变得更广阔,英德拉却阻止了他,并指着前方。

“看仔细了。”她说,“你看到了吗?”

普尔眨眨眼,望进黑暗之中。那一定是幻觉——怎么会有这种事?窗上居然有道裂缝!

他从这边看到那边,不可能,居然是真的。但怎么可能呢?他想起欧几里得的定义:“线有长度,但是没有厚度。”

如果仔细去找,很容易看见一线光明,由上而下贯穿整面窗子,显而易见地还上下伸展至视野之外。它是如此接近一维,甚至连“薄”这个字眼都用不上。然而,那也不是一条百分之百单调的直线,整条直线,在不规律地散布着明亮的光点,仿如蛛丝上的水珠。

普尔继续朝窗户走去,直到视野宽阔得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致。够熟悉的了:

整个欧洲大陆,还有北非的大部分,正如他许多次从太空中看到的一样。所以他毕竟还是在轨道上喽;说不定是在赤道正上方,至少距离地表一千公里。

英德拉带着揶揄的笑容看着他。

“再走近点,”她温柔地说,“这样你就可以直直地往下看。希望你没有恐高症。”

怎么会对航天员说这种蠢话!普尔边走边想。如果我有恐高症,就不会来干这一行了……

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脑际,他就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大叫:“上帝啊!”然后定了定神,才敢再往外看出去。

他正由一个圆筒状高塔的表层往下看着遥远的地中海。塔壁平缓的弧度显示其直径长达数公里。但比起塔的高度,那还算不上什么:塔身往下逐渐变小,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最后消失在非洲某处的云雾中。他猜想,应该是一路直达地面。

“我们在多高的地方?”他悄声问。

“两千公里。不过你往上看看。”

这次他没吓得那么厉害了,他已有心理准备。塔身逐渐变细,直到变成一丝闪烁的细线,衬着黑漆漆的太空。毫无疑问,塔是一路向上,一直到地球的同步轨道,即赤道上方三万六千公里的高空。在普尔的时代,这样的幻想已经很普遍,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看到真实的景象——而且还住在里边。

他指着远处由东方地平线直上天际的细线。

“那一定是另外一座塔了。”

“是的,那是亚洲塔。在他们看来,我们一定也像那样。”

“一共有几座塔?”

“只有四座,等距分布在赤道上。非洲塔、亚洲塔、美洲塔和太平洋塔。最后一座几乎是空的,才盖完几百层而已。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没得看……”

普尔还沉浸在这个令人惊叹的想法中,却又被另一个恼人的念头打断。

“在我们那个时代,早就有几千颗卫星散布在各种高度,你们怎么避免它们撞到塔呢?”

英德拉看来有点窘。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并非我的领域。”她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正搜索枯肠,然后又开朗起来。

“我想,在几个世纪以前有次大规模的清除行动。现在同步轨道以下已经没有任何卫星了。”

听来有理,普尔告诉自己,根本就不再需要卫星,以前由数千颗卫星和太空站所提供的服务,现在都可以由这四座摩天高塔负责。

“都没有发生过意外吗?从地表起飞,或重返大气层的宇宙飞船都没有撞上过?”

英德拉惊讶地看着他。

她指着上方说:“可是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所有的太空航站都在该在的地方——在上面,外环那儿。我相信,宇宙飞船最后一次从地表起飞,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普尔仍在咀嚼这番话,但有件不合常理的小事引起他的注意。身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航天员,他对任何有违常理的事情都会立刻警觉;因为在太空中,那可能就是生死关头。

太阳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高挂天际。但阳光穿过大窗,在地板上抹出一道明亮的光带。与这光带交叉的,是另一条微弱许多的光线。所以,窗框投射出两道影子。

普尔几乎要跪在地上,才能抬头看到天空。对于新奇的事物,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但看到两个太阳的奇景,还是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透过气来,他喘息着问:“那是什么啊?”

“咦,没人告诉过你吗?那是‘太隗’。”

“地球还有另一个太阳?”

“其实它没有提供多少热量,不过倒是让月亮相形失色……在去找你的‘第二次任务’以前,那颗原本是木星。”

我就知道在这个新世界有很多东西要学,普尔告诉自己。但是究竟有多少,我无法想象。

5 教育

当电视机被推进房间并安置在床尾时,普尔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正苦于信息饥渴;惊讶的是,那竟是一部在他的时代就已被淘汰的古老机种。

护士长提醒他说:“我们得向博物馆保证会归还。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操作吧。”

把玩着遥控器,普尔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乡愁袭上心头。就像其他少数几样器物一般,它让他忆起童年,以及大多数电视机都简单得无法接收语音指令的日子。

“谢谢你,护士长。请问最好的新闻频道是哪一个?”

她似乎被他问倒,但随即又开朗起来。

“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安德森教授认为那对你尚嫌太早。所以‘档案管理处’为你制作了一片专辑,会让你很有亲切感的。”

普尔在想,不知此时此刻的储存媒体是什么。他还记得激光唱片,还有古怪的老舅舅非常引以为傲的黑胶唱片收藏。不过这种科技竞争一定早在几个世纪前就结束了,服从达尔文的定律——优胜劣败,适者生存。

他不得不承认,制作这张精选辑的人,必定相当熟悉21世纪初期(会不会是英德拉呢?),成果相当不错。没有令人不悦的东西,没有战争,没有暴力,只有一点点当代事务和政治,那些和现在都完全无关了。有轻松的喜剧、运动(他们怎么知道他是狂热的网球迷?)、古典和流行音乐,还有野生动物纪录片。

而且,不管是谁负责的,他一定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不然不会把每一代的《星际迷航》也收录一些进去。当他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帕特里克·斯图尔特和伦纳德·尼莫伊[3]。如果他们知道当年那个羞赧地要签名的小男孩后来的命运,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他开始探索(大部分都是用“快转”)之后没多久,突然有种很令人泄气的想法。他不知在哪儿读过,在他们那个世纪(他的世纪!)快结束的时候,有将近五千个电视台同时播放节目。如果这个数字继续维持——更理所当然的是会增加,那现在一定有亿万小时的电视节目已经播出。就算是最保守的老顽固也不得不承认,应该至少有十亿个小时的电视节目值得看……还有百万个小时,是可以通过最严苛标准的优秀节目。他要怎么在大海里捞这些针?

这个念头排山倒海而来,的确,是如此令人灰心丧志。所以,在一个星期漫无目的随意转换频道之后,普尔要求把电视机移走。或许幸运的是,他独处的时间愈来愈少,而随着体力的恢复,他清醒的时间也愈来愈长。

多亏了那些川流不息的访客——不只是严肃的学者,还有些好管闲事的公民(应该也很有影响力吧,竟然有办法渗透过由护士长和安德森教授筑起的铜墙铁壁),他才没有无聊的危险。然而,当某天电视机又出现的时候,他还是很高兴;他已经开始出现禁断症状了。这次,他下定决心好好选择要看些什么。

英德拉跟着这个古色古香的古董一起出现,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弗兰克,我们找到一些你非看不可的东西。我们认为可以帮助你调适。总之,我们确定你一定会喜欢。”

普尔早就知道,这种评语几乎可以说是保证无聊的代名词,他已经做好最糟的心理准备。不过节目一开始,便马上吸引住他,像其他少数几件东西一样,把他带回了旧日时光。他立刻认出当年最有名的声音之一,还想起自己曾经看过这个节目。

“这里是亚特兰大市,公元2000年12月31日……”

“这是CNN,再过五分钟,带着未知的危险与希望,新的千禧年,即将来临了……”

“不过在试图探索未来之前,先让我们回头看看一千年前,并且自问:‘如果生活在公元1000年的人,神奇地跨越了十个世纪,他们是否能够想象,甚至了解我们的世界呢?’”

“几乎所有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科技,都是在这个千禧年的末尾发明的,其中还有很大部分,是出现于最近两百年。蒸汽机、电力、电话、收音机、电视、电影、航空、电子装置……还有,仅仅一代的时间,核能与太空旅行也出现了。过去那些伟大的智者会如何看待这些?如果阿基米德、达·芬奇突然掉进我们的世界,他们还能保持心智正常吗?”

“我们忍不住会想,如果是我们被送到一千年以后的世界,应该会适应得比较好。当然,因为比较重要的科学发明都已经出现了。即使还会有科技上的重大进展,但是否还会出现令我们难以理解,就如同口袋型计算器或摄影机等令牛顿难以理解的装置?”

“或许我们的时代,与过去所有的时代确实有所不同。电信科技、大气与太空的征服、影音记录科技(得以保存过往一去不回的声音与影像),样样都制造出连过去最狂野的幻想都无法想象的文明。同样重要的,是哥白尼、牛顿、达尔文与爱因斯坦,他们大大改变了我们的思考模式,以及对宇宙的展望,让我们即使是与最优秀的祖先相比,也像新的物种一般。”

“而一千年之后,会不会如同我们看待无知、迷信、受尽生老病死折磨的祖先一般,我们的后代也用同情的眼光来看待我们?我们相信,连祖先们不懂得问的一些问题,我们都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是,第三千禧年,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奇呢?”

“好,时间到了……”

一口大钟敲响代表午夜的钟声,不久,最后一波震动也逐渐归于寂静……

“就这么结束了……再见,既美好又糟糕的20世纪……”

画面裂成无数碎片,换了一位实况转播员,说话带着普尔已经可以轻松了解的现代口音,马上把普尔拉回现实。

“现在,在3001年的头几分钟,我们能回答这个古老的问题了……”

“当然,如我们刚才看到的,这些活在2001年的人,如果活在我们的世纪里,应该不会像1001年的人到了他们的时代那样完全迷失吧。我们的许多科技成就,都已在他们预期之内。诚然,他们早已设想过卫星城市以及月球和行星上的殖民地。他们也可能会有点失望,因为我们还没能长生不死,探测船也只到达最近的几颗恒星上而已……”

英德拉突然把电视机关掉。

“弗兰克,其他的等一下再看,你有点累了。不过希望这有助你调适。”

“谢谢,英德拉,我明天再看。不过它倒是证明了一点。”

“哪一点?”

“谢天谢地,我不是从1001年跑到2001年。那会是个太大的跃进,我才不信有谁能调适得过来。我至少还知道电力;如果有幅画突然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吓得半死。”

普尔告诉自己,希望这种自信不至于太过分。有人说过,高度发展的科技与魔法无异。在这个新世界里,我会不会遇到魔法?又有没有办法面对它呢?

6 脑帽

“恐怕你得做个痛苦的决定。”安德森教授说,但他脸上那抹笑意冲淡了话中夸张的严重性。

“教授,我受得了,您就直说吧!”

“在你可以戴上自己的‘脑帽’前,得要把头发剃光。你有两个选择:根据你的头发生长速度,至少每个月要剃一次头发,不然你也可以弄个永久的。”

“怎么弄?”

“激光头皮手术,从发根把毛囊杀死。”

“嗯……可以恢复吗?”

“当然可以,不过过程既烦琐又痛苦,要好几周才会完全康复。”

“那我做决定前,要先看看喜不喜欢自己光头的样子。我可忘不了发生在参孙身上的事。”

“谁?”

“古书里面的人物。他的女朋友趁他睡着时,把他的头发剪掉。等他睡醒,力气全都没了。”

“我想起来了,显然是个医学譬喻嘛!”

“不过,我倒不介意把胡子除掉。我乐得不用刮胡子,一劳永逸。”

“我会安排。你喜欢怎样的假发?”

普尔哈哈大笑。

“我可没那么爱慕虚荣——想这些很麻烦,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晚一点再决定就好了。”

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后天的光头,这是普尔很晚才发现的惊人事实。他的第一次发现,是在几个头一样光、来替他做一连串微生物检验的专家抵达之际。他的两个护士落落大方地摘下头上豪华的假发,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从来没被这么多光头包围过,他最初的猜测,还以为这是医学专业在无止境的细菌对抗战中最新的手段。

如同其他诸多猜测,他错得离谱。等知道了真正的原因,他自娱的方法就是:统计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可以看出多少来客的头发不是他们自己的。答案是:“男人,偶尔;女人,完全看不出来。”这可真是假发业者的黄金时代。

安德森教授毫不浪费时间。当天下午,护士在他头上抹了某种气味诡异的乳霜,一小时之后,他几乎不认得镜里的自己了。毕竟,说不定有顶假发也不错……

脑帽试戴则花了比较久的时间。先要做个模子,他得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几分钟,直到石膏固定。护士帮他脱离苦海的时候有点麻烦,她们很不专业地吃吃窃笑,让弗兰克觉得自己的头型长得不好。“哟!好痛!”他抱怨。

然后来的就是脑帽了,它是个金属头罩,舒服地贴着头皮,几乎要碰到耳朵。这又拨动了他怀旧的情绪:“真希望我的犹太朋友看到我这个样子!”脑帽是这么舒服,几分钟之后,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他已经准备好要安装了。他现在才带着点敬畏地了解,那是五百年以来,几乎所有人类必经的成年仪式。

“你不用闭眼睛。”技师说。人家把他介绍给普尔时,用的是“脑工程师”这个夸张的头衔,不过流行语里面总是简化成“脑工”。“等一下开始设定的时候,你所有的输入都会被接管。就算你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东西。”

普尔自问,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紧张?这会不会是我能掌控自己心智的最后一刻?我已经学会信任这个年代的科技,到目前为止,它还没让我失望过。当然了,就像那句老话,凡事总有第一次……

如同人家跟他保证过的,除了毫微电线钻进头皮时有点痒,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所有感官完全正常,他扫视熟悉的房间,东西也都还在该在的地方。

脑工自己也戴着脑帽,而且跟普尔一样,连到一个很容易被误以为是20世纪笔记本电脑的仪器上。他给普尔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准备好了吗?”

有时候,最适合的还是这句老话。

“早就准备好了。”普尔回答。

光线渐渐暗去——或者看来如此。一阵寂静降临,即使是塔的重力也放过了他。他是个胚胎,浮沉在无质无形,却并非全然黑暗的虚空。曾有一次,他见过这样在黑夜边缘、几近紫外线的黯黑。那次,他不很聪明地沿着“大堡礁”边缘的险峻礁岩朝下潜泳。往下看着几百米深的晶莹空虚,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有好一会儿他慌了手脚,差点就要拉动浮力装置。当然,他没有把这次意外告诉航天总署的医生……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透过像是包围着他的无边黑暗。但是声音并非透过他的耳朵,而是在他的大脑迷宫中回荡。

“校准开始,会不时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在心里回答,不过开口说出来可能有帮助。懂了吗?”

“懂了。”普尔回答,同时想着自己的嘴唇不知动了没有。事实如何,他自己也无从得知。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虚空中——由细线构成的格子,好像一张巨大的方格纸,往上下左右延伸,直到超出视野。他试着转头,影像却没有改变。

数字开始在格子中闪烁,快得没法读。不过他猜测应该是某些回路正在记录。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笑了(他的嘴角动了吗?),这好像是他那个年代,眼科医师会给病人做的计算机视力测试。

格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柔和的色彩,充满了他的视野。几秒钟之内,颜色便从光谱的这头跳到那头。普尔悄声咕哝:“早该告诉你,我没色盲,下个该是听力了吧。”

他猜得一点都没错。一阵微弱、咚咚的声音逐渐加快,直到可听闻到的最低C音,然后又扬升到人类听觉范围之外,进入海豚与蝙蝠的领域。

接着便是这组简单、直截了当的测验的最后一项。他被一阵气味和口味袭击,大部分令人愉悦,但也有些正好相反。然后,他变成,或说看起来像是被隐形细线操控的傀儡。

他料想是在测试神经肌肉控制,而且希望自己没有外在表现;不然,他看起来一定就像舞蹈症末期的病人。有一会儿,他甚至还猛烈地勃起,不过还没来得及检查,就掉入了无梦的沉眠中。

还是他梦到自己睡着了?醒来之前过了多久,他一点也不清楚。头罩已经消失,脑工和他的设备也不见了。

护士长笑得很开心:“一切都很好。不过要花几个钟头看看有没有异常。如果你的读数KO的话——我是说OK,那你明天就会有自己的脑帽了。”

对于周遭的人努力学习古英语,普尔非常感激,但他禁不住希望护士长没脱口而出那么不吉利的话。

等到最后安装的时刻到来,普尔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小男孩,等着要拆开圣诞树底下美妙的新玩具。

脑工向他保证说:“你不用再经历一次设定的过程,下载会马上开始。我将给你一段五分钟的展示。放轻松点,尽情享受。”

柔和而令人放松的音乐洗涤着他,听起来虽然耳熟,是他那个年代的音乐,但他却无从分辨。他眼前有片雾,当他朝前走去,雾便向两旁分开。

他真的在走路!这幻觉那么有说服力,甚至可以感觉到脚掌与地面的撞击;音乐已经停了,他可以听到轻柔的风吹过环绕着他的森林。他认得那是加州红杉,希望它们仍然真的存在,在地球的某处。

他踏着轻快活泼的步伐前进,好像时间轻轻催促他一般,他尽可能跨大步伐,快得称不上舒适。然而他却好像没有出什么力气,觉得自己像是别人身体里的过客,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使得这种感觉益加明显。他试着要停下或转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是搭别人身体的便车兜风。

那也无所谓,他享受着这种新奇的感觉,也能体认这样的经验可以令人多么沉醉。在他的年代,科学家们所预言(通常带着忧虑)的“梦幻机器”,如今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普尔不禁猜想,有多少人类能活下来?人家告诉他,有许多人都没能通过,好几百万人大脑被烧坏,死去了。

当然,他对这种诱惑可以免疫!他要把它当成学习第三千禧年世界的优秀工具,花几分钟就能学会原本要耗上多年光阴才能专精的技术。嗯——可能他也会偶尔纯粹为了好玩而使用脑帽……

他来到森林的边缘,目光越过一条宽广的河流。他毫不犹豫地走进水里,连水已经淹过了头也没警觉。他还能正常地呼吸,感觉上是有点奇怪。不过他觉得,在人类肉眼无法对焦的介质中,还看得那么清楚,倒比较值得一提。他可以清楚看见游过身旁那些壮丽鲢鱼的每片鱼鳞,而它们显然无视于这个侵入者的存在。

美人鱼!哇,他一直都想看看的,不过他原本以为她们是海洋生物。还是,她们偶尔也会溯溪而上,像鲑鱼一样来此繁衍下一代?他还来不及问,她就不见了,没能让他证明这革命性的理论。

河流终止于一堵半透明的墙,他穿过墙壁,来到烈日下的沙漠。太阳的酷热炙得他很不舒服,但他仍可直视正午太阳的烈焰。还能以很不自然的清晰度,看到聚集在一侧仿若群岛般的太阳黑子。还有——当然不可能!他甚至看得到日冕的微弱光辉(通常只有在日全食时才看得到),如天鹅的羽翼般在太阳的两侧伸展。

一切都化成黑暗。鬼魅般的音乐又出现了,伴随而来的,是他熟悉的房间与令人愉悦的清凉。他睁开眼睛(合上过吗?),发现有个热切期盼的观众正等着看他的反应。

“太棒了!”他小声地、几乎尊敬地说,“其中有些似乎——比真实更真实!”

然后,他那从来未曾消失的、身为工程师的好奇心开始蠢蠢欲动。

“就算是这么短的展示也包含了大量的信息。你们是怎么储存的?”

“在这个光片里。跟你们的视听系统用的一样,不过容量大多了。”

脑工递给普尔一个小方块,看来由玻璃制成,表面银色,差不多是他年轻时那些计算机磁盘的大小,不过却有两倍厚。普尔前后翻弄光片,试着看进透明的内部,但是除了偶尔闪烁的虹彩,什么都看不到。

他明了,他手中拿着的,是电光科技发展千年之后的终极产品,正如同许多在他的时代还未曾问世的科技一般。而且,表面上与已知器具类似,也是意料中事。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器具,许多都有方便的大小和外形——刀叉、书本、工具、家具等;还有可洗去的计算机内存。

他问:“它的容量有多大?我们那个时候,这个大小差不多是一兆位。我想你们一定进步得多。”

“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多,依照物质的结构来说,总是有个限度。对了,一兆位是多大?我恐怕不记得了。”

“你真丢脸!千、百万、十亿、兆……那是十的十二次方个位。然后是千兆位,十的十五次方,我只知道这么多。”

“我们差不多就是从那儿开始的,那已经够把一个人一生的经历都记录下来了。”

真是个令人惊奇的想法,不过也不应该太令人意外。人类头盖骨内那一公斤的胶状物,并不比他手上的光片大多少,而且不是很有效率的储存装置,它同时得负责许多其他任务。

脑工继续说下去:“还没完呢!如果配合数据压缩的话,不只可以储存记忆,连人都能装进去。”

“然后让他们再生吗?”

“当然了,那是‘毫微组合’的雕虫小技。”

我是听说过,但从来没有真的相信,普尔对自己说。

在他那个世纪,能够把伟大艺术家一生的作品统统储存在一片小小的磁盘里,似乎已经够美妙了。

而现在,不比磁盘大多少的装置,竟然连整个艺术家都装得进去。

7 简报

“真高兴,”普尔说,“过了这么多世纪,史密森尼博物馆还存在。”

“你可能认不得了。”自我介绍是星航署署长的阿利斯泰尔·金博士说道,“尤其整个博物馆现在分散在太阳系里——地球外的主要收藏点在火星和月球,其他还有很多依法属于我们的展示品,现在都还朝着别的恒星飞去。总有一天,我们会追上,带它们回来。我们特别急着要抓回‘先锋十号’,它是第一个溜出太阳系的人工物品。”

“我相信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也差一点就溜出去了。”

“你运气好——我们也是。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说不定你可以提供线索。”

“坦白说,我倒很怀疑,不过我会尽力而为。在那个失控的分离舱撞到我之后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不过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听说‘哈尔’要负责?”

“没错,但是事情经过相当复杂。我们所知道的都在这份记录里——差不多是二十小时,不过大部分应该都可以‘快转’过去。”

“你应该知道,戴维·鲍曼乘二号分离舱去救你,结果却被锁在宇宙飞船外面,因为哈尔拒绝打开宇宙飞船出入口。”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

金博士怔了一下,这不是普尔第一次注意到人家这种反应。

(我得小心措辞才行,在这个世纪,“上帝”好像是脏话——一定要问问英德拉。)

“哈尔的指令有些程序上的大问题——那次任务有某些层面是你和鲍曼都不知道的,而哈尔却有掌控权。在这个记录里都有……”

“无论如何,哈尔切断了其他三个冬眠航天员的维生系统——他们是α小组——所以鲍曼也只好抛去他们的尸体。”

(所以戴维和我是β小组喽,这我倒不知道……)

“他们怎样了?”普尔问,“难道不能像救我一样,把他们也救回来吗?”

“恐怕没办法,当然我们也研究过可行性。鲍曼从哈尔手上夺回控制权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才把他们射出去。所以他们的轨道和你有点不一样,足以让他们在木星上烧毁——你却擦边而过,要是再过几千年,那个重力助推会让你一直飘到猎户星云去……”

“一切都是手动强制接管,实在是了不起的表现!鲍曼设法让发现号环绕木星运行,然后在那里碰到被‘第二探险队’称为‘老大哥’的东西——看来跟第谷石板一模一样,却大了几百倍。”

“我们就在那儿失去他的踪迹,他坐上仅剩的分离舱离开发现号,和老大哥会合。快一千年了,他最后的信息一直困扰着我们。他说:‘神啊——全是星星!’”

(又来了!普尔告诉自己,戴维才不会这么说……他一定是说“上帝啊——全是星星!”)

“显然分离舱是被某种惯性场拉进了那块石板,因为那样的加速度原本可以把分离舱和鲍曼都压扁,他们却都安然无恙。在美俄联合的‘列昂诺夫’任务之前差不多有十年左右,大家所知仅止于此。”

“他们跟被遗弃的发现号会合,钱德拉博士才能上船,重新启动哈尔。是的,我知道。”

金博士看来有点尴尬。

“抱歉,我不确定你到底听说了多少。总之,那时发生了更奇怪的事情。”

“列昂诺夫号的抵达,显然触动了老大哥的某种机制。如果不是这些记录,没人会相信所发生的事。我放给你看……这是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电力恢复后他在发现号上守夜,你一定认得每样东西吧。”

(我确实认得。而看着死去已久的海伍德·弗洛伊德坐在我的老位子上,还有哈尔不再闪烁的红眼睛在检查着视野中的每样东西,这是多么奇怪呀……更怪的是,想到哈尔和我都享有死而复生的经验……)

其中一个监看器上出现一则信息,弗洛伊德懒懒地答道:“好吧,哈尔,谁在呼叫?”

未表明。

弗洛伊德显得有点不耐烦。

“好吧,请告诉我信息内容。”

留在这里很危险,你在十五天内一定要离开。

“绝对不可能,要二十六天以后才会出现‘发射窗口’。我们没有足够的推力提早出发。”

我了解这些状况。即使如此,你还是得在十五天内离开。

“除非知道信息来源,不然我无法相信……是谁在跟我说话?”

我曾是戴维·鲍曼,你必须相信我,这很重要。看看你后面。

海伍德·弗洛伊德坐在旋转椅上,从计算机屏幕的一排排仪表盘与按钮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覆盖着尼龙搭扣的狭窄通道。

(“仔细看。”金博士说。

这还用你说,普尔想着……)

零重力的发现号上层甲板,比普尔的印象中脏多了。他想,或许是空气滤清设备还没连上计算机吧。一束平行光线,来自虽遥远但仍明亮的太阳,流泻进巨大的观景窗,照亮了无数遵循布朗运动模式飞舞的尘埃。

然后,这些灰尘分子发生了奇怪的状况:似乎有某种力量在引导它们,把中央的赶到外头,又把外面的推向中间,直到它们形成一个球面。这直径约有一米的球体,在空中徘徊了一阵,像个巨型肥皂泡。然后它拉长成椭球形,表面也开始出现皱褶与凹陷。而当它开始显现人形时,普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曾在博物馆和科学展览中,看过这样的人形从玻璃里吹出来。不过这个灰尘幽灵一点也不精确,它像个粗糙的黏土雕像,或说像是在石器时代洞穴中发现的工艺品。只有头部经过仔细雕琢,而那毫无疑问是戴维·鲍曼指挥官的脸。

嘿,弗洛伊德博士,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人形的嘴唇并没有动,普尔察觉到那个声音(确实是鲍曼的声音没错)其实是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

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没有多少时间。我获准传达这则警讯,你们只有十五天。

“为什么?你又是什么东西?”

但那个鬼魅般的人形已经开始消失,粒状的外层开始分解成原本的尘埃分子。

再见,弗洛伊德博士,我们不能再联络了。如果一切顺利,可能还会有另一则信息。

在影像消逝之际,这句老太空时代的口头禅让普尔不禁莞尔。“如果一切顺利”——不知有多少次,在执行任务之前他总会听到这句话!

鬼影消失了,只剩下飞舞的微尘,又恢复原本随机舞动的模式。普尔努力振作精神,才能回到现实。

“嗯,指挥官,你认为那是什么东西?”金博士问他。

普尔尚未从震撼中恢复,好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

“脸孔和声音是鲍曼的没错——我可以发誓。可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们到现在都还争论不休,可以说它是全息影像,是投影——当然了,如果有心的话,造假的方法多的是;但却不是在那种情况下!当然,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太隗?”

“对,多亏那则警讯,在木星爆炸前,他们刚好有足够的时间逃出来。”

“所以不管它是什么,那个像鲍曼的东西很友善,而且想帮忙。”

“想必如此,而且那也不是它最后一次出现。还有另一则信息,是警告我们不可试图登陆欧罗巴,或许也是它带来的。”

“所以我们从未登陆过?”

“只有一次,纯属意外——三十六年之后,‘银河号’被劫持,迫降在那里,而它的姐妹船宇宙号不得不去救它。都在这儿了——里面有一些‘自动监视器’记录到关于欧罗巴生物的事。”

“我等不及要看看。”

“它们是两栖类,什么形状什么大小都有。一旦太隗开始融解覆盖那个世界的冰雪,它们便从水中冒出来。从那时起,它们就以一种生物学上不可能的速度在演化。”

“就我对欧罗巴的印象,冰上不是有很多裂缝吗?说不定它们早就爬出来,观望好一阵子了。”

“这个说法广为接受,不过还有一个臆测性高得多的理论。石板可能脱不了干系,详细情形我们还不了解。触发那种思路的,是TMA-0的发现。就在地球上,差不多是你的时代之后五百年,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模模糊糊——有太多东西要恶补了!不过我真的认为名字取得有点可笑,它既没有异常磁性,又是在非洲而不是在第谷发现的!”

“你说得相当正确,不过我们还是沿用那个名字。我们对石板知道得愈多,怀疑就愈深一层。尤其它们仍是地球以外存有先进科技的唯一证据。”

“这倒挺让人惊讶的。我还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从某处接收到什么电波信号了。我还是小孩时,天文学家就开始寻觅了!”

“嗯,是有个线索——不过很可怕,我们不大喜欢谈。你听说过‘天蝎新星’吗?”

“好像没有。”

“当然,每天都有恒星变成新星,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它爆炸前,我们已经知道天蝎新星有几颗行星。”

“有人居住吗?”

“完全无从判断,电波搜寻什么也没发现。而真正的梦魇这才开始……”

“幸运的是,自动新星监测器在事件一发生的时候就发现了。爆炸并非起自恒星本身,是其中一颗行星先爆炸,然后才触发了它的太阳。”

“我的老……对不起,请继续。”

“你真是一点就通,行星根本不会变成新星——只有一个例外。”

“我曾在一本科幻小说里面读到一则黑色幽默,它说——‘超新星是工业意外’。”

“它不是超新星,可能也不只是个笑话。最广为接受的理论是,某种外力在使用真空能量,结果失控了。”

“也有可能是战争。”

“一样糟糕,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既然我们依赖的是相同的能源,你就知道天蝎新星为什么让我们做噩梦了。”

“我们那时候,只需要担心核电厂炉心别熔解就好了!”

“上苍保佑,已经不用了!不过我真的很想多告诉你一点TMA-0发现的经过,因为它标示着人类历史的转折点。”

“在月球上发现TMA-1已经够吓人了,但是五百年之后,却出现了个更糟糕的,而且就在老家旁边——你要怎么解释老家都行。就在这儿,在我们脚下的非洲。”

8 重返奥杜瓦伊峡谷

斯蒂芬·德尔马可博士常常告诉自己,虽然这里距离利基夫妇五百多年前挖出人类第一个祖先的地方只有十来公里,但是他们大概再也认不得这个地方了。全球气温上升与“小冰河期”(被了不起的科技给缩短了)改造了景观,也彻底改变了这里的生物群。橡树和松树仍然努力向上生长,要与气候变化一较短长。

若说现在,公元2513年,在奥杜瓦伊峡谷还有东西没被那些狂热的人类学家给挖出来,实在很难令人相信。然而,最近暴发的山洪(其实根本不应该再发生的)重塑了这个地区,切掉了几米厚的表土。德尔马可利用这大好机会——就在那里,在深层扫描的极限处,出现了某样令他无法置信的东西。

进行了一年多缓慢而小心的挖掘工作,才能接近那个鬼魅般的形体,并获知真相远比他所敢想象的更奇怪。挖掘机迅速移去上面几米厚的表土,然后便依照传统,由奴隶般的研究生接手。他们的工作得到四只猩猩的协助——或说妨碍,德尔马可倒是觉得它们带来的麻烦大于它们的价值。然而,学生都爱极了这些基因改造过的猩猩,像对待智能不足却讨人喜爱的孩子一般。也有传言说,这种关系可不是仅止步于精神层面。

无论如何,最后这几米完全由人手进行,通常是使用牙刷——还是软毛的,在上面轻轻地刷。现在总算完工了:即使是霍华德·卡特,那位看见图坦卡蒙金字塔第一道金光闪烁的人,也未曾发现这样的宝物。从此刻开始,德尔马可知道,人类的信仰与哲学将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块石板,看来和五百年前在月球上发现的那块是双胞胎,就连周围的挖掘穴,大小也几乎一模一样。像TMA-1一般,它也完全不反光,非洲烈日炫目的强光与太隗苍白的微光,都被它一视同仁地吸收掉了。

一面领着相关人士下到挖掘穴里(包括六七位世上最有名的博物馆馆长、三位杰出的人类学家和两位媒体领袖),德尔马可一面在想,这么一群杰出优秀的人士,是否曾经如此沉默。但只要他们了解了周围数以千计的人造器物所代表的意义,这漆黑的长方石板绝对会制造出这样的效果。

这里是考古学家的宝窟——粗糙打磨的燧石工具、数不清的人骨、兽骨,全部细心地排列过。数百年以来,不,数千年以来,这些卑微的礼物,被拥有智慧曙光的人类祖先带到这儿,奉献给超出他们理解的神奇。

同样也超出我们的理解,德尔马可常常这么想。不过有两件事他是很确定的,虽然他不知能否证明。

这就是——时间也好,地点也好——人类真正的开始。

还有,这块石板,便是人类诸多神祇的起源。

9 空中花园

“昨晚我房里有老鼠。”普尔半开玩笑地抱怨,“可不可以帮我找只猫来?”

华莱士博士看来有点迷惑,继而哈哈大笑。

“你一定是听到哪只清洁微电鼠的声音了。我会去检查程序,免得再吵到你。如果你瞥见哪只在值勤,小心别踩到它。若是真的踩到了,它会呼救,把所有的同伴都叫来收拾残局。”

这么多东西要学——时间却那么少!不,普尔提醒自己,事情并非如此。很可能有一整个世纪在等着他,而这都要归功于这个时代的医学科技。这想法带给他的与其说是喜悦,倒不如说是恐惧。

但至少他现在能轻轻松松听懂大部分的谈话,也学会正确的发音,让英德拉不再是唯一能了解他的人。他很高兴如今英文是世界语言了,虽然法文、俄文和中文仍有众多使用者。

“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英德拉——大概也只有你能帮我。为什么每次我说‘上帝’,别人都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

英德拉不但没有不自在的样子,还大笑了起来。

“说来话长。如果我的老友可汗博士在这儿就好了,他会解释给你听——不过他人在盖尼米得,治疗那些所剩不多的‘善男信女’。在所有的古老信仰都被否定之后——哪天我一定要告诉你教宗庇护二十世的事情,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还是需要一个名字来代表‘第一因’或‘宇宙的创造者’,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的话……”

“有很多建议,‘上主’‘真神’‘主神’‘梵天’什么的。统统都试过了,其中有些到现在还有人用,尤其是爱因斯坦最喜欢的‘老家伙’。不过现在好像流行用‘上苍’。”

“我会尽量记住,不过我还是觉得挺蠢的。”

“你会习惯的。我还会教你一些其他合宜的感叹词,用来表达你的感觉……”

“你说所有古老的宗教都被否定了,那现在的人信什么呢?”

“少之又少。我们不是泛神论者,就是一神论者。”

“听不懂了,请下定义。”

“在你的时代,这两者已经有所不同。不过现在最新定义如下:一神论者相信顶多只有一个神;泛神论者则说不止一个神。”

“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并非人人如此。如果你知道那掀起了多严重的争论,一定会很惊讶。五世纪以前,有个家伙用所谓的‘超现实数学’去证明在一神论与泛神论中间有无限多个等级。结果,当然就像大多数挑战无限大的人一样,他最后疯了。顺便告诉你,最有名的泛神论者都是美国人——华盛顿、富兰克林,还有杰斐逊。”

“比我的年代稍微早些——不过,很多人都搞不清楚这点,真令人讶异。”

“现在我有好消息要宣布。安德森教授终于说,那个词是什么?OK。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搬到自己的房间安顿下来了。”

“真是个好消息。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过我乐于拥有自己的天地。”

“你需要新衣服,还要有人教你怎么穿,并且帮你处理很花时间的日常琐事。所以我们自作主张帮你安排了一个私人助理。进来吧,丹尼……”

丹尼是个身材矮小、肤色微黄、三十多岁的男子。出乎普尔意料,他并不像别人一样与普尔击掌招呼,借此交换信息。没错,普尔没多久就看出丹尼没有“身份”:碰到需要的时候,他就拿出一片小小的长方形塑料片,那显然与21世纪时的“智能卡”功能相同。

“丹尼同时也是你的向导和——那叫什么?我老是记不得——发音跟‘南胡’差不多的。他接受过这项工作的特别训练,相信会让你十分满意。”

虽然普尔很感激这样的安排,不过还是感到有点不太自在。一名男仆,拜托!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曾经见过;在他那个时代,仆人就已经是濒临绝种的动物。他开始觉得自己像是20世纪早期英文小说里的人物了。

“在丹尼准备帮你搬家的时候,我们来个小小的旅行,到上面……到‘月层’。”

“太棒了。有多远?”

“噢,大概一万两千公里吧。”

“一万两千公里!那要好几个钟头!”

英德拉似乎对他的反应有点惊讶,随即露出微笑。

“没有像你想的那么远。我们还没有‘星舰影集’里的传输器——不过我相信他们还在努力!所以你有两个选择,我也知道你会选哪一个。我们可以坐外电梯上去,顺便欣赏风景;或者搭内电梯,享受一顿大餐和一点娱乐。”

“我不懂怎么有人想待在里面。”

“这你就不知道了。对某些人而言,那可是很令人头昏眼花的——尤其是住在低层的人。一旦高度不再是用米,而是用几千公里为单位,就连自诩不怕高的登山客也会脸色发青。”

“我愿意冒这个险,”普尔带着笑容回答,“我还去过更高的地方。”

他们通过设在高塔外墙的双层气闸(是想象力作祟吗?还是他真的感觉到一阵晕头转向?),便进入一处类似小型戏院的地方。观众席一排十张椅子,共有五排,分成五层,全部朝着一面巨大的观景窗。这样的景象仍令普尔惊慌失措,因为他没法完全忘却数以百吨的气压猛然爆入太空的景象。

其他的十来位乘客,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看来是十分安逸。当他们认出普尔后,都对他颔首微笑,然后转回头去继续欣赏风景。

“欢迎来到天空厅。”一成不变的自动语音说道,“我们将于五分钟后开始上升,下层备有点心及盥洗室。”

这趟旅行不知道要多久?普尔纳闷。我们要旅行超过两万公里,一来一回:这将和我在地球上所知道的任何电梯旅行,都不相同……

在等待上升的时候,他尽情地欣赏在两千公里下方展开的、令人惊叹的景观。现在是北半球的冬天,不过气候真的改变得很厉害,因为在北极圈南部只有一点点雪。

欧洲几乎晴朗无云,清楚的地理特征让普尔目不暇接。他一个接一个认出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都市;即使在他的时代,这些都市也已经开始缩小;随着通信科技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这些都市现在变得更小了。还有一些水域出现在不大可能的地方——在撒哈拉北部的色拉定湖,就几乎是个小型海洋。

普尔全神贯注在风景上,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他突然发觉早就过了不止五分钟,可是电梯还是静止的。有什么事不对劲吗?还是他们在等某个迟到的旅客?

然后他发现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让他起初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景色扩大了,好像他已经上升了数百公里一般!甚至当他注视着的时候,还注意到有新的地貌爬进窗框。

普尔笑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再明显不过的解释。

“差点被你骗了,英德拉!我还以为是真的——而不是录像投影!”

英德拉揶揄地望着他。

“再动动脑筋吧,弗兰克。我们十分钟前就开始上升了。现在时速至少是一千公里。虽然我听说这种电梯可以达到一百倍重力加速度,不过在这么短的旅程中则不会超过十倍。”

“不可能!在离心机里最多只能到六倍,我也不喜欢体重变成半吨的感觉。我们进来之后就没有移动过,我确定。”

普尔稍微提高了声音,突然警觉到其他的旅客都在假装不注意他们。

“我不晓得他们怎么办到的,弗兰克。不过这叫惯性场,有时候也叫‘萨哈鲁普理论’,‘萨’是指著名的苏联科学家萨哈罗夫。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渐渐地,普尔心里逐渐清明,还伴随着一种敬畏的诧异感:这的确是“与魔法无异的科技”。

“以前我有一些朋友,曾经幻想过‘太空引擎’——也就是可以取代火箭的能量场,移动时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加速度。我们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他们异想天开,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倒是对的!我还是很难相信……而且,除非我弄错,我们开始失重了。”

“对——正在调整到月球值。等一下我们走出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月球。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弗兰克——拜托你忘掉自己是工程师,好好欣赏风景就好。”

这个建议不错,但即使在看着完整的非洲、欧洲和大半的亚洲飞入眼帘之际,普尔还是无法忘怀这惊人的发现。不过,不应该那么惊讶的。他也知道从他的时代开始,太空推进系统已有重大的进展,却没想到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这么戏剧性的应用——如果说三万六千公里高的摩天大楼,也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话。

火箭时代一定在好几个世纪前就结束了。他所有的知识,无论是关于推进系统、燃烧室、离子推进器或聚变反应炉,都完全过时了。当然,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但是他可以理解,当帆船被蒸汽船给淘汰时,那些船老大是如何悲哀。

自动语音宣布:“我们将于两分钟后抵达,请不要忘记您随身携带的行李。”此时,普尔的心情突然变了,忍不住微笑起来。

在一般的商业飞行时,他不知听过多少次这样的广播。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惊讶地发现他们才上升不到半个小时。那就是说,平均时速至少是两万公里,可是他们又似乎从没移动过。更奇怪的是——最后十分钟,甚至更久的时间,他们一定很急速地减速,照理说他们应该都头下脚上地站在天花板上才对!

门静静地打开,普尔走出去时,又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像刚进电梯时他注意到的一样。不过这回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正通过过渡区,即惯性场与重力重叠之处——在月层这个拥有与月球相同重力的地方。

虽然地球不断远离的景色令人敬畏,不过对一名航天员来说,那也没什么好意外或讶异的。但谁会想到一间巨大的内室,占了塔的整个宽度,使得最远的墙也在五公里之外?也许在这个时代,月球和火星上已经有更巨大的封闭空间,不过这里也一定是太空中数一数二的。

他们正站在一座观景平台上,在外墙五十米高处,望向令人惊异的绚丽景观。显然,这里似乎努力要重塑地球的完整生物群系。在他们正下方,是一片细细长长的树林,普尔刚开始还认不得,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适应了六分之一地球重力之后的橡树。他纳闷,不知道棕榈树在这儿会长成什么样子?也许会像巨大的芦苇吧……

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个小湖,湖水来自一条蜿蜒曲折流过草原的小河,河的源头消失在看来像棵巨大榕树的东西里。不知水源来自哪里?普尔注意到微弱的轰隆声,眼光沿着微弧的墙面而去,发现了一个小型尼亚加拉瀑布,上方的水雾中还悬浮着一道完美的彩虹。

就算他可以在那儿驻足欣赏良久,也仍旧看不尽这些模拟地球而制作的复杂又设计高明的美景。当开拓至不友善的新环境时,或许人类会愈来愈强烈地感到需要记住自己的起源吧。当然,就连在他的时代,每个都市也都有自己的公园,作为(通常是很薄弱的)“大自然”对人类的提醒。这里一定也上演着相同的冲动,不过尺度则宏伟多了。这里就是非洲塔的中央公园!

“我们下去吧,”英德拉说,“还有好多东西可看,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常来了。”

虽然在这么低的重力下走路丝毫不吃力,不过他们偶尔也会搭乘小小的单轨列车;中间还曾停下来,到一家巧妙隐藏于两百五十米高的红杉树干中的咖啡馆里,吃了些点心。

附近人不多——跟他们一块儿来的旅客,早就消失在风景里了——所以这美妙的风景就好像是他们自己的一般。每样东西都维护得那么漂亮,想必是由机器人大军负责的吧,这偶尔会让普尔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到迪士尼乐园玩的情形。不过这里更好,没有人潮,只有一点点东西会让人联想到人类和人造器物。

他们欣赏着这里了不起的兰花特区,有些兰花尺寸惊人。就在此时,普尔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震撼。那时他们正走过一间典型的小小园丁工具房,门打开——园丁出现了。

普尔一向对自己的自制力相当自豪,从来也没想过,都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还会因为恐惧而失声大叫。像他那个年代的所有男孩一样,他看过所有的“侏罗纪”电影——面对面看到一只恐龙的时候,他还认得出来。

“我真的非常抱歉,”英德拉带着明显的关切,“我忘了警告你。”

普尔紧绷的神经恢复了正常,当然,在井井有条若此的世界里,不可能会有危险,但这还是……!

恐龙对普尔的瞪视回以漠然的一瞥,随即急忙退回工具房中,然后带着一支耙子和一把大花剪再度出现,还把花剪丢进挂在肩头的袋子里。它用鸟儿般轻盈的步伐走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十米高的向日葵后面。

“我要跟你解释,”英德拉后悔地说,“能不用机器人的话,我们喜欢尽可能使用生物体——我想这算是碳基沙文主义吧!只有少数动物具有灵巧的手,它们一律有用武之地。”

“这是至今无人能解的谜。你一定觉得,基因改造过的草食动物,像黑猩猩和大猩猩会比较适合这类的工作。其实错了,它们没那个耐心。”

“然而肉食动物,像是这里的这位朋友却很优秀,又容易训练。更有甚者——这是另一个吊诡之处——修正过之后,它们既温驯,脾气又好。当然它们背后有着将近一千年的基因工程,你看看原始人是怎么改造狼的,只是不断试错而已!”

英德拉哈哈笑了几声,又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相信,弗兰克,它们还是很好的保姆呢——小孩爱死它们了!有个五百年历史的老笑话说:‘你敢让恐龙陪你的小孩?什么?让恐龙冒生命危险吗?’”

普尔跟着一块儿大笑,部分原因是嘲笑自己的恐惧。为了换个话题,他问了另一件仍旧困扰着他的事。

“这些,”他说,“真的是很棒——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塔里的人可以花同样的时间就接触到真正的自然景物,不是吗?”

英德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衡量着自己要说的话。

“并不尽然。对那些住在二分之一G层的人来说,下到地表不但不自在——甚至还有危险,就算坐飞椅也一样。”

“我才不会!我可是生在长在正常重力下的——而且在发现号上也未疏于运动。”

“这点你就得听安德森教授的了。我可能不应该告诉你,不过你的生理时钟,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显然它并未完全停止,我们猜测,你目前的生理年龄应该介于五十到七十岁之间。虽然你现在状况不错,但也不能期待恢复全部的体力——都已经过了一千年了!”

我总算知道了,普尔凄凉地告诉自己。这就解释了安德森教授的推托,还有自己做过的那些肌肉反应测试。

我从木星那儿大老远回来,都已经到了离地球两千公里的地方——然而,不管我在虚拟现实中看过它多少次,我可能再也无法走在母星的地表上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10 蜡翼展翅

他的沮丧感很快就消失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要看。就算活一千辈子大概都不够,问题却在于,在此世纪所能提供的无数娱乐中,该选择哪一个。他虽试着避开琐事,专注在比较重要的事情上——尤其是教育方面的,但并非总是成功。

脑帽,以及书本般大小的播放器——理所当然叫作“脑盒”,在此可就有了极大的价值。没多久,他就拥有一个由许多“快餐知识”光片所组成的图书馆,每片内含的知识都足以抵得上一个大学学位。当他插入其中一片到脑盒,调整到最适合的强度与速度时,就会出现一道闪光,接着他会有一个小时不省人事。等他醒过来,就像是心灵打开了一片新领域;不过若非刻意寻找,他并不会察觉那些知识的存在。那就好比图书馆的主人,突然发现了成堆原来属于自己的书。

大体上来说,他是自己时间的主人。出于义务——以及感恩的心理,他尽可能答应来自科学家、历史学家、作家与艺术家的要求,其中那些艺术家通常用的都是他搞不懂的媒体来进行创作。还有四大高塔居民们数不清的邀请,实际上他都被迫要回绝。

最诱人——也最难抗拒的——是来自下方美丽行星的邀约。“当然,”安德森教授告诉过他,“如果带着适当的维生系统下去,短时间内是没有问题,但是你不会觉得愉快。甚至可能会更削弱你的神经肌肉系统,它并没有从一千年的沉睡中真正恢复过来。”

他的另一位守护者,英德拉·华莱士,则保护他免于不必要的骚扰,并建议他该接受哪些邀请,又该婉拒哪些。对他来说,大概永远也搞不懂这个复杂文明的社会政治结构。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虽然理论上阶级分野已经消失,但还是有几千名超级公民的存在。乔治·奥威尔是对的,有些人永远比别人更平等。

过去曾有几次,受到21世纪经验的制约,普尔会猜想:究竟是谁在负担这些食宿款待——会不会哪天有人交给他一份相当于天文数字的旅馆账单?不过英德拉很快就跟他保证:他可是独一无二的无价展品,根本不用去担心这种世俗问题。不管他想要什么东西——只要合理,他们都会替他办到。他不知底线为何,但却未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尝试找出这些底线。

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都是意外发生的。当一个惊人的影像攫住他的注意之际,他的壁上显示器正被他设定在无声的随机浏览状态。

“停止浏览!音量调大!”他大吼,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大声。

他听过那个音乐,不过好几秒后才辨识出来。其实,他墙上的这番景象大有帮助,画面中满是长着翅膀、优雅地飞来飞去的人。不过,柴可夫斯基如果看到这种“天鹅湖”表演,恐怕也会大吃一惊吧,因为那些舞者是真的在飞翔……

普尔出神地看了好几分钟,直到确定这些画面是真实而非模拟:就算在他自己的时代,也不可能十分确定。想必这场芭蕾舞剧,是在某个低重力环境里演出的——由某些场景,可以看出是个相当大的场地,甚至可能就在非洲塔这儿。

我要试试看,普尔暗自决定。航天总署曾禁止他从事花式跳伞(他最喜欢的休闲方式之一),他还一直耿耿于怀。他也了解总署的着眼点,因为他们不愿拿珍贵的投资冒险。医生相当在意他早年参加滑翔翼比赛的意外,幸而,他年轻的骨头已经完全愈合。

“嗯,”他想着,“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除了安德森教授……”

让普尔大松一口气的是,安德森竟然觉得这是绝佳的主意,而普尔也很高兴得知,每座塔都有自己的“鸽笼”,就在十分之一重力层。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替他量身打造翅膀,结果做出来的东西一点都不像是天鹅湖舞者穿着的那种优雅款式。伸缩性的薄膜取代了羽毛,当他抓着支架上的把手,才了解自己看起来只怕不太像鸟,反而比较像蝙蝠。然而,他对教练说的那句“飞吧,吸血鬼!”说了也是白说,因为那家伙显然从未听说过吸血鬼。

头几堂课他被轻型甲冑拘束着,所以在学基本展翅和最重要的控制与稳定技巧时,他哪儿也飞不过去。像许多的非先天技巧一样,这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他觉得穿着安全甲冑很蠢,怎么会有人在十分之一G下受伤嘛!——不过又很高兴,自己只需要上几堂课就好;他的航天员训练无疑大有帮助。飞翔专家告诉他说,他是所有学生里最好的一个,不过也许他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讲。

在一个四十米见方、零星分布着难不倒他的障碍物的大厅中,来回飞了十多次之后,普尔就得到了首度单飞的许可。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十九岁,正坐在旗杆镇飞行俱乐部的老西斯纳轻航机里准备起飞。

鸽笼,这是个平凡无奇的名字,并未特别为他准备这次处女航的场地。不过这里看来却比下面月层那个有森林和花园的空间还大。两者大小其实差不多,因为它也占满锥状塔的一整层。圆柱状的空间,高五百米,宽则超过四公里,由于完全没有视觉重点,所以显得十分巨大。墙壁是一式的浅蓝色,也给人一种无尽太空的印象。

普尔并不怎么相信飞翔专家夸下的海口:“你想要什么场景都行。”他打算刁难他,给他一个不可能的挑战。不过他的首次飞行,是在令人昏眩、完全没有视觉娱乐效果的五十米高处。当然,在地球上,一个人若从同样的高度掉下来,可以把脖子摔断;但在这里,却连碰出一点点小瘀青都不大可能,因为整个地板覆着一层由弹性粗索织成的网子。这个房间就像巨大的弹跳运动床,普尔想,在这里一定可以玩得很乐——就算没翅膀也一样。

借着有力的、向下的振翅,普尔逐渐升空。像是瞬间就升上了数百米,而且还不断上升。

“慢一点!”飞翔专家说,“我跟不上你了!”

普尔稍微调整了一下,并慢慢地尝试想来次滚转。他觉得不只是头变轻了,身体也是(还不到十公斤!),同时想着氧气浓度不知上升没有。

真是美妙——跟无重力大不相同,因为这还伴随着体力的挑战。最接近的活动大概是水肺潜水:他希望这里有鸟儿,那这里便可以与那些常伴着他在热带珊瑚礁潜水的鱼儿相媲美。

飞翔专家让他进行了一系列的课程——翻滚、绕圈、颠倒飞行、盘旋……最后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现在咱们好好欣赏风景吧。”

有那么一会儿,普尔差点就失去控制——也许人家早等着看他出丑。因为,连丝毫警告也没有,他便突然被覆雪的山峰围住,而且正往下飞过一条窄窄的通道,离嶙峋的岩壁仅有几米。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那些山岳就和云朵一般虚无缥缈,只要他高兴,也可以直接穿过去。虽然如此,他还是改变了方向,飞离岩壁(其中一块凸出的岩石上还有窝鹰巢。他觉得如果再飞近一点,就可以伸手碰到巢里的两颗鸟蛋),然后朝着宽广的天空飞去。

山峦消失了,突然间已是夜晚。然后,星星出来了——不像贫瘠的地球天空一般,只有可怜兮兮的几颗,而是满天繁星、不可胜数。不只是星星,还有遥远的旋涡状星系,以及挤满了恒星的球状星团。

就算他被神奇地传送到某个真正拥有这般天空的世界,这也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星系在他眼前不断后退;恒星在消逝,在爆炸,在如火雾般炽热的恒星温床中诞生。一秒钟,必然就是一百万年的流逝……

这壮观的场景,和开始时同样迅速地消失了。他又回到空荡荡的天空,只有自己和教练,在鸽笼乏味的蓝色圆柱空间里。

“我想今天这样就够了。”飞翔专家在普尔上方几米的地方盘旋,“下次你想要什么景色?”

普尔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微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

11 龙来了

就算以此时此日的科技来看,他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要在过去的世纪中累积多少兆位(或是千兆位,真有足够大的数字可以形容吗?)的信息,又是储存在何种媒体中?最好别再想了,就照着英德拉的忠告:“忘了自己是工程师——尽情地玩吧。”

他现在的确玩得很高兴,但喜悦之中,却裹挟着几乎是排山倒海而来的乡愁。因为,他正飞在年轻时代难以忘怀的壮观景色上空,两公里左右的高度(或者看起来像是)。当然这些景象都是假的,因为鸽笼只有五百米高,不过视觉效果十足。

他绕着大陨石坑飞,忆起在他以前的航天员训练中,还曾经沿着边缘爬上去。怎会有人怀疑它的起源,还有它命名正确与否,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不过,就算到了20世纪中期,杰出的地质学者还在争辩,它是不是火山造成的。一直要等到太空时代来临,才“勉强地”承认,所有的行星都仍受到持续撞击。

普尔相信,他的最佳巡航速度大约是一小时二十公里,而非两百公里。不过,规定要他在十五分钟之内飞到旗杆镇。反射着白色光芒的罗威尔天文台穹顶,是他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地方,里面友善的工作人员,无疑大大影响了他对职业的选择。他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诞生在亚利桑那州,离历久不衰的火星人传说起源处这么近,他会从事什么工作?也许是错觉吧,不过普尔觉得,就在为他创造梦想的巨型望远镜旁边不远处,他似乎可以看到罗威尔独特的坟墓。

这段影像是什么年代、什么季节拍摄的呢?他猜想,应该是来自于21世纪初期监视着整个世界的间谍卫星吧。不可能比他的时代晚太久,因为城市的外观看来和他记忆中一样。说不定,如果他再飞低一点,还会看到当年的自己……

不过他也知道这很荒谬,他已经发现只能这么接近。如果再飞近些,影像就会开始分裂,显现出基本的像素。最好还是保持距离吧,别破坏了这美丽的幻影。

那里!太不可思议了!是他和中学同学一块儿玩耍的小公园。随着水资源变得愈来愈吃紧,乡亲父老们总是为了公园的废存争论不休。嗯,至少公园是撑到现在了——不管这到底是何年何月。

然后,回忆又让他热泪盈眶。从月球也好,休斯敦也好,只要他能回家,他总是沿着那些窄窄的小径,带着他挚爱的猎犬散步,丢棍子让它捡回来,这也是亘古以来,人与狗的共同游戏。

当初普尔曾满怀希望,等他从木星回来,瑞基会一如往常地迎接他,于是把它交给小弟马丁照料。当他再次面对这个苦涩事实之际,几乎要失去控制,下坠了几米才又恢复。瑞基也好,马丁也好,都早已归于尘土。

等到他能够再度清楚地视物,他注意到暗色、蜿蜒如带的大峡谷已经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他一直在挣扎着要不要飞过去——他渐渐有点累了——突然,他察觉天上飞的不是只有自己而已。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而且绝对不是飞人。虽然距离不易判断,但那东西大得不可能是人类。

“嗯,”他想,“如果在这里碰到翼手龙,我也不会太惊讶——其实我一直希望有机会遇到这样的东西,但愿它很友善——不然我可以赶快飞走。哎呀,糟糕!”

说是翼手龙其实相去不远,说不定已猜中了十分之八。慢慢鼓动皮膜翅膀接近普尔的,是一条从神话世界飞出来的龙。而为了使画面更臻完美,居然还有位美女骑在龙背上。

至少,普尔假定她是美女。但是,传统的画面被一个小细节给破坏了:她大半个脸孔,都藏在一副巨大的飞行员护目镜下,说不定那还是从一次世界大战双翼飞机的无盖驾驶座上捡来的。

普尔在半空中盘旋,直到近得可以听到这只俯冲而下的怪兽的扑翅声。就算距离已经不到二十米,他还是没办法判断它究竟是机器还是生物结构体——或许是两者的混合吧。

然后他忘了龙的事,因为骑士拿下了护目镜。

陈腔滥调的讨厌之处,就像某位哲学家下的评语(说不定他还边打呵欠边说),在于它们总是真实得那么无趣。

但“一见钟情”却一点都不会无趣。

丹尼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反正普尔也没指望他。这位无所不在的随侍(如果他是传统男仆,一定不及格)在许多方面都没什么用,搞得普尔有时不禁要怀疑他是不是智障,不过看起来又不像。丹尼知道家电用品的功能,简单的命令他做得又快又好,也很清楚塔里的路。但仅此而已;跟他没办法有什么知性的对谈,如果客气地问起他的家人,丹尼总是一脸茫然。普尔有时暗忖,不知他是不是个生化机器人。

然而,英德拉却立刻给了他所需要的答案。

“噢,你遇到龙女了!”

“你们都是这样叫她吗?她的真名是什么,能不能帮我弄到她的‘身份’?我们的距离几乎可以行触掌礼了。”

“当然可以——没毛病[4]。”

“你哪里学来的啊?”

英德拉看来满脸迷惑。

“我也不知道,什么古书或者老电影吧。是好话吗?”

“超过十五岁就不算了。”

“我会尽量记住。赶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除非你想让我嫉妒。”

他们现在已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什么事都可以开门见山讨论。事实上,他们两人还曾经玩笑般惋惜彼此间没有火花——虽然有次英德拉补充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被困在荒芜的小行星上,没有获救的希望,我们大概还可以将就凑合。”

“你先告诉我她是谁。”

“她叫奥劳拉·麦克奥雷。除了许多其他头衔之外,她是‘重生协会’的主席。如果你觉得‘飞龙’已经够让人惊讶,那就等看到那些其他的——呃,创作——再说吧。像是白鲸莫比·迪克——还有许多连大自然都想不出来的恐龙。”

这实在好得不像是真的,普尔想。

12 挫折

他几乎忘了那次和航天总署心理学家的谈话,直到现在……

“这趟任务要离开地球至少三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进行‘抑欲植入’,它能够持续到任务结束。我保证,等你回来时,我们会加倍补偿。”

“不,谢了。”普尔想尽办法保持表情严肃,“我想我应付得了。”

话说回来,三四个星期后,他开始有点怀疑;戴维·鲍曼也是。

“我也注意到了。”戴维说,“我敢打赌,那些该死的医生一定在我们的伙食里放了些什么。”

不管放的是什么东西,就算真有,也早就超过了有效期限。在此之前,普尔忙得没时间有任何感情牵扯,也婉拒了几位年轻(和几位不怎么年轻)小姐的投怀送抱。他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外形还是名气吸引她们。说不定,她们只是对一个可能是自己二三十代前祖先的男人,感到单纯的好奇罢了。

让普尔很高兴的是,麦克奥雷女士的“身份”显示目前她的感情生活出现空缺,普尔便在第一时间与她联系。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就已经坐在龙背上,双手舒舒服服地环着她的腰。他也知道为何要戴飞行护目镜了!因为飞龙是完全机械化的,可以轻易达到百公里的时速。普尔怀疑,真正的龙能否飞到这个速度。

底下不断变化的风光,是直接由故事中复制而来,这点他也不惊讶。当他们追上阿里巴巴的飞毯时,阿里巴巴还气呼呼地挥着手,大吼:“你没长眼睛啊!”不过他一定离巴格达很远,因为他们正绕着飞的几座尖塔,只可能出现在牛津。

奥劳拉指着下面解释,证实了他的猜测:“就是那家酒馆,刘易斯和托尔金常跟朋友碰面的地方。再看那条河——有条船正从桥底里出来——看到船上的两个小女孩和牧师吗?”

“看到了。”普尔迎着飞龙带动的涡流,大声吼回去,“我想其中一个应该是艾丽斯吧。”

奥劳拉回头对他微笑,看来由衷地欣喜。

“相当正确。她是根据那位牧师的照片制造的,是很逼真的复制品。我还怕你不知道呢,打从你们的时代之后,很多人就不再看书了。”

普尔感到一阵满足。相信我已经通过了另一项测验,他得意地告诉自己。骑飞龙一定是第一项,后面不知还有多少,要拿大刀战斗吗?

不过测验到此为止,那古老问题“你家还是我家?”的回答则是——普尔家。

第二天早上,既震惊又屈辱的普尔联络上安德森。

“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普尔悔恨地说,“她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还把我推开。我怕自己不知怎的伤了她——”

“然后她把室灯叫亮——我们本来在黑暗中——从床上跳下来。我猜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瞪着她……”他苦笑道,“她当然值得瞪着看。”

“我想也是,继续说。”

“几分钟之后,她放松下来,然后说了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

安德森耐心地等普尔平复情绪。

“她说:‘我真的非常抱歉,弗兰克。我们本来可以玩得很愉快的。可是我不知道你被——割了。’”

教授显得很迷惑,不过这表情瞬间即逝。

“噢——我了解了。我也觉得很抱歉,弗兰克,也许我应该先警告你。我行医三十年,也只看过六七个病例——全都有正当的医学理由,当然你是例外……”

“在原始时代,割包皮有它的道理,甚至在你们的世纪亦然。卫生状况不佳的落后国家,会用以对抗某些讨厌甚至致命的疾病;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理由了。还有一些反对论调,你现在也发现了吧!”

“我第一次帮你检查身体之后,就去查了一下记录,发现21世纪中期有许多医疗诉讼,让‘美国医疗协会’不得不明令禁止割包皮。当时还有人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我相信一定非常有趣。”

“应该是吧。”普尔愁眉苦脸地回答。

“在某些国家还持续了一个世纪:然后有个无名天才发明了一句口号——用语粗俗,请见谅——‘身体发肤,受之上帝,割包皮乃亵渎’。才多多少少终止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安排移植,当然不会记在你的病历上。”

“我觉得大概没什么帮助,恐怕我以后每次都会笑出来。”

“这就是我的目的!你看,你已经能克服了。”

出乎普尔意料,他发现安德森说得没错,他发现自己已经笑出声来。

“如何,弗兰克?”

“我本来希望,奥劳拉的‘重生协会’可以增加我成功的机会。我的运气太好了,竟然就是她不欣赏的重生动物。”

13 异代异客

英德拉并未如他期望的那么有同情心,或许她终究还是有一些嫉妒。而且更严重的是,他们谑称为“龙祸”的那场灾难,还引起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吵。

开始时非常单纯,英德拉抱怨:

“人家总是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投注在研究这么一段恐怖的年代上。如果回答说还有更糟的,并不能算是很好的答案。”

“那你为什么对我的世纪有兴趣?”

“因为它标志着野蛮与文明之间的转折点。”

“我们这些所谓‘已开发国家’的人民,可都觉得自己很文明。至少战争不再是神圣的事,而且不管何处爆发战争,联合国都会尽力制止。”

“不怎么成功吧,我会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不过我们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人们——直到21世纪!——竟然可以平静地接受那些我们觉得残暴的行为。还相信那些令人指发——”

“发指。”

“——的鬼话,任何有理性的人一定都会嗤之以鼻的。”

“麻烦举个例子。”

“你那微不足道的失败,让我开始了一些研究,发现的事情让我不寒而栗。你可知道当时在某些国家,每年都有上千名女童被残酷地阉割,只是为了要保住她们的童贞?很多人因此死去——当局却视若无睹。”

“我同意那真的很可怕——但我的政府又能怎么办?”

“能做的可多了——只要它愿意。但若是这样做,会触怒那些供油国家,那些国家还会进口会让成千平民残废、丧生的武器,诸如地雷一类的东西。”

“你不了解,英德拉,通常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又不能改造世界。不是有人说‘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吗?”

“相当正确,那就是为什么只有第二流的头脑才会从政。天才喜欢挑战不可能的事。”

“那我可真是高兴,你们有够多的天才,所以可以纠正每件事。”

“我好像听到了一丝讽刺?多亏了我们的计算机,在政策真正实行前,我们可以先在网络空间里试行一下。”

英德拉对那个时代的丰富知识,一直很令普尔惊讶;但许多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她却又如此无知,同样也让他意外。反过来说,他也有一样的问题。就算真如人家信心满满所保证的,他可以再活上一百年,但他学得再多也无法让自己觉得自在。每次的对话,都有他不知道的典故和让他一头雾水的笑话。更糟糕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处在失礼的边缘:他即将引爆的社交灾难,连最近认识的好友都会觉得丢脸……就像那次他和英德拉及安德森一块儿吃午餐,幸好是在他自己家里。自动厨房端出来的食物总是毫无差错,是为他的生理需求而特别设计的,不会有让人垂涎三尺的菜色,总是令21世纪的美食家绝望。

然而,这一天出现了一道非比寻常的佳肴,把普尔带回年轻时猎鹿和烤肉的鲜明记忆。然而,那道菜在味道和口感上却有点不太一样,所以普尔问了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安德森只是微微一笑,英德拉却一副要吐的样子。几秒钟之后,她才说:“你告诉他吧——不过要等我们吃完饭。”

我这会儿又说错了什么?过了半个小时,英德拉显然沉迷于房间另一头的视频显示器;此时,普尔对第三千禧年的知识,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尸体食物其实在你的时代就快要被淘汰了。”安德森解释道,“畜养动物——呃啊——来吃,经济上已不再许可。我不知道要多少亩土地才能养活一头牛,但同样大小的土地所生产的植物性食物,却能让十个人赖以维生。如果再配合水耕科技,说不定可以养活上百人。”

“不过让整件恐怖作业结束的,并非经济因素,而是疾病。首先是牛,接着扩散到其他的食用动物。应该是某种病毒吧,它会影响脑部,然后导致可怕的死法。虽然最后找出治疗方法,但也来不及扭转乾坤了。不过,反正当时合成食物已经比较便宜,而且口味应有尽有。”

想想数周来差强人意的餐点,普尔对此相当保留。他想,不然为什么他还会梦到肋排和上品牛排呢?

其他的梦就更恼人了,他担心不用多久,就得请安德森教授提供医药上的协助。不管别人为了让他自在而做了多少努力,那种陌生感,以及这个新世界的复杂状态,都让他快要崩溃了。仿佛是潜意识努力要脱逃,在睡梦中他常常回到早年的生活。但当他醒来时,只会让情形更糟。

他曾到美洲塔上,往下看他思念的故乡,其实这不是个好主意。在空气洁净的时候,借助望远镜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会看到人们在他熟悉的街道上各忙各的……

而在他的心灵深处,总是难忘他挚爱的人曾一度住在下面的大地。母亲、父亲(在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跑掉以前)、亲爱的乔治舅舅和丽雅舅妈、小弟马丁,和地位同样重要的一长串狗儿——第一只是他幼时热情的小狗,最后一只是瑞基。

最重要的,还是关于海莲娜的回忆和那个谜……

这段恋情始于他接受航天员训练之初,两人本是萍水相逢,但随着光阴流逝,却愈来愈认真。就在他准备前往木星前,他们正打算让关系永久化——等他回来以后。

如果他没能回来,海莲娜希望能为他生个小孩。他还记得,他们在做必要安排的时候,那种混杂着严肃与欢欣的感觉……

现在,一千年后,不管他尽多大的努力,他还是无法知道海莲娜是否遵守了诺言。如同他的记忆中有许多空白一般,人类的集体记录也是。最糟的一次是2304年小行星撞击所引起的,虽然有备份及安全系统,但仍有百分之几的信息库被毁。普尔忍不住要想,不知他亲生儿女的资料,是否也在那些无法挽回的无数字节中。到了现在,说不定他的第三十代后裔正走在地球上呢,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个时代里,有些女性并不像奥劳拉般把他当损毁货品看待,发现这点后,普尔好过了些。反之,她们还常常觉得这种不一样的选择很刺激;但这种诡异的反应,也让普尔没法建立起任何亲密关系。他也不急于如此,他真正需要的不过是偶尔一次健康而不用大脑的运动罢了。

不用大脑——这就是症结所在。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目标了,沉重的记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常套用年轻时读过的一本名著,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一个异代里的异客[5]。”

他甚至常往下看着那个美丽的行星(如果遵照医生指示,他是再也不能踏上去了),同时想着如果再度造访太空会是什么样子。虽然要闯过气闸而不触动警报并不容易,但是有人成功过。每隔几年,就会有决心求死的人,在地球的大气层中化为瞬间即逝的流星。

或许他的救赎已经在酝酿了,不过却是以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现。

“普尔指挥官,很高兴见到你。别来无恙?”

“真抱歉,我不记得你,我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

“用不着抱歉,我们第一次碰面是在海王星附近呢。”

“钱德勒船长!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自动厨房里什么都有,你想喝点什么?”

“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二十的都好。”

“你怎么会跑回地球来呢?他们告诉我,你从来不到火星轨道以内的。”

“几乎正确。虽然我在这里出生,却觉得这里又脏又臭,人口太多,又要直逼十亿大关了。”

“我们那个时候还超过一百亿呢。对了,你有没有收到我的感谢函?”

“有啊!我知道应该要跟你联络,不过我一直拖到再度日向航行。现在我来了!敬你一杯!”

船长以惊人的速度喝干那杯酒。普尔试着分析他的访客:留胡须——就算是钱德勒那样的小山羊胡——在这个社会非常罕见,而且他认识的航天员里没有人留胡子——胡子和太空头盔是无法和平共存的。当然了,身为船长,可能好几年才需要进行一次舱外活动,而且大部分的舱外工作都由机器人完成;不过,总会有意料之外的危险,总有要赶快穿上宇宙飞行服的时候。看来钱德勒显然是个异数,不过普尔衷心欣赏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你不喜欢地球,那回来干吗?”

“哦,主要是和老朋友联络联络。能够没有数小时的信号延迟,有些实时的对话是很美妙的!不过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那艘老锈船要维修,在外环船坞。装甲要重新换过,它薄得只剩下几公分的时候,我可睡不好。”

“装甲?”

“尘埃罩。你们那时候可没这种问题,对吧?不过木星外面很脏,我们的正常巡弋速度是几千公里——秒速!所以会有持续不断的轻微撞击,好像雨点落在屋顶一样。”

“你在开玩笑!”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如果真听得到什么声音,我们早就死翘翘了。幸好,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案例很少,上一个严重事故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知道所有大群的彗星雨在哪里,大部分的垃圾都在哪儿,我们会小心避开——除非是调整速度驱冰的时候。”

“你要不要趁我们出发去木星前,到船上来看看?”

“太好了……你说木星吗?”

“嗯,当然是盖尼米得——阿努比斯市。我们在那边有很多业务,也有几个船员定居在那边,他们都几个月没和家人见面了。”

普尔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突然间——完全出乎意料——或许时间也正好,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弗兰克·普尔指挥官不是那种喜欢把工作留个尾巴的人——一点宇宙尘,就算是以秒速一千公里运动,似乎都不能阻止他。

在那个一度被称为木星的世界上,还有他未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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