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时分,铭安第一高楼的白领们鱼贯而入,第56层的涌泉公司一派忙碌景象,公司每周晨会在紧张准备之中。
“叮叮咚”,涌泉公司来了一对姐妹花。出电梯时,林芷梦与杜宗琴挽手并肩。进走廊后,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咚咚叮”,笑声中不时有人打招呼。公司各间办公室的员工均向走廊探头张望,发现这两人竟然穿着式样完全一样的连体长裙子,只是颜色有些差别,都觉得新奇别致。林芷梦穿着的是红底子的米黄格,而杜宗琴的是淡蓝色的墨绿格。
这两条长裙子是杜宗琴在福黎县城订做的,自己设计的式样,在布市直接选的布料,两件同款不同色。昨晚住在林芷梦家里,把衣服拿出来,晾挂烫顺,然后杜宗琴两手拿着衣架,两边同时抻开,一边一件向林芷梦展示,把林芷梦惊呆了。林芷梦自是欢喜,却不全要,执意一人一件,约定明天上班同穿此款。
“今天我的助理到任了,就是我身边的这位,她的大名,不,芳名叫做杜宗琴。下面开始开会。”林芷梦简洁的开场白之后,涌泉公司每周晨会便有条不紊地进行,财务、人事、技术、市场和企划五大总监以及三个分公司经理依次发言,都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杜宗琴坐在林芷梦身边,明知正接受会场内齐刷刷的目光,但杜宗琴没有抬头,更不敢张望,偶尔瞟了林芷梦一眼,只见她一脸轻松,若无其事的样子。杜宗琴根本听不懂,强打精神边听边记。记也记不全,更记不准,有些词从来没听过,只好记下大致同音字。
公司本部的高管发言之后,两个工作站的站长作了远程视频汇报。杜宗琴又见到了那讨厌的陵江站汤站长,几乎没听进去什么内容,只觉得心绪跟着屏幕里的那副嘴脸而板结。
林芷梦最后讲话,讲了一堆工作之后,话锋一转:“看你们这帮损色都盯着杜宗琴,我就再讲几句杜宗琴的事。一般人进涌泉,三个月试用期,杜宗琴的试用期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年。”这话一出,全场为之一愕,身旁的杜宗琴也满脸疑惑地转过头来,林芷梦微微一笑,“这三年可是有讲究的。第一年,她只管我,公司其他事都可以不管,大家可以叫她杜管总,因为她是专门管总裁的人。第二年,我会由着她,想管什么,不想管什么,听她自己的。第三年,她不再是‘杜管总’,而会是‘杜总管’,就是把公司总管起来,可以全面代理我的那种。”
林芷梦说完后,提议让杜宗琴表态讲几句,会场内响起掌声,杜宗琴顿时感到紧张。
站起来,向大伙鞠个躬,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点头示意,反正连着点了点头,杜宗琴一下子看见了全场各色眼光,头皮为之一麻。
杜宗琴马上偏头与林芷梦交会了一下眼神,看到林芷梦也是怪模样地笑,狡黠有之,期许也有之。
可能是站起来得急,杜宗琴落座时感到局促,于是腿肚子往后一靠,结果屁股下的转椅一下子被靠出去了,记录纸也掉落在地,引得林芷梦发笑,随后哄堂大笑。
“这椅子太滑,但人不会溜。”杜宗琴拉回滑出去的转椅坐定,又从林芷梦手中接过捡起来的记录纸,然后嘴巴贴近手拉手会议系统的麦克风,而脸继续对着林芷梦,“让我当‘杜管总’,我怕是当不好。让我做‘杜总管’,我更加肯定做不了。试用我三年,我希望直接试用第二年,把第一年和第三年都免了,这第二年,我只负责管自己,其他都不管,大家就叫我‘杜自管’好了。”
作为董事长的林芷梦并不认可,而改口喊“杜管”,与“都管”发音相近,更合心意。自此,杜宗琴在涌泉公司多了一个名号——“都管”。虽然公司员工前期也有称之为“杜管总”和“杜总管”的,但时间一长便同化为“都管”。
上班之初,杜宗琴还做好了喝酒应酬或代林芷梦挡酒的准备,但几天下来,发现没什么饭局,更别谈酒局了。杜宗琴觉得林芷梦不像其他公司老总,也不像涌泉公司里的其他高管,平时一般不赴饭局之约的,因为经常听到林芷梦在电话里拒绝别人。
杜宗琴原想坐一个小单间,但林芷梦不肯,直接安排坐进了董事长办公室的套间。林芷梦调侃道:“你先从门管起,咱俩一里一外,我不避嫌你,你也甭想避嫌老娘。”
杜宗琴一边擦拭办公室中间偌大的茶台,一边答话:“老子有啥避嫌的,纯粹一孤家寡人投奔你来的,不过不要寄予很高的期望,因为晨会上讲的大部分没听懂,烂红薯够削。看样子,你这不靠吃饭谈生意,酒也不稀罕老子来喝,唯一的核武器也炸不响。”
“不炸的时候咱就喝茶,你快点擦干净,老娘教你怎么泡功夫茶。”林芷梦出门巡视去了。
应酬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忙于应酬,则近乎一种病态。
“穷盒子”出院后仍然应酬多,欧益雄平素也忙于应酬,这一点两个人倒相像。不爱酒的陆岩则是属于躲应酬的,也不喜欢大呼隆地凑热闹。
经陆岩从中搭桥,“穷盒子”宴请欧益雄的饭局终于开锣了。欧益雄在明,“穷盒子”在暗,就看谁把谁搞醉。
这天傍晚,陆岩与“穷盒子”先到包厢,往桌上摆了两瓶酒,两人边聊边等,结果包厢门一开,杨菊兰竟然挽着欧益雄出现在两人眼前。
陆岩大感意外,“穷盒子”则瞬间石化,杨菊兰露出惊慌之色。
只有欧益雄蒙在鼓里,面带笑容。“怎么都不说话,那我来介绍一下。”
一万个没想到,欧益雄带着杨菊兰来赴饭局。陆岩一下子头大了,完全没听到欧益雄怎么介绍杨菊兰的,直到欧益雄为让杨菊兰落座而把凳子挪得咯咯响时,陆岩才回过神来。“穷盒子”已经避之不及,先赶紧起身招呼服务员佯装点菜去了。这时,欧益雄接到一个电话,也钻到洗手间去了。
趁“穷盒子”和欧益雄都不在,紧绷着的杨菊兰才缓和点,主动跟陆岩搭腔:“你一直欠我一顿饭的,听说你请客,所以我才来,来之前只问了什么事,没细问什么人。”
陆岩觉得被搅局,口气并不友好:“先不论人,就只论事,你也不该来,这事对你来说,八杆子打不着,完全没必要掺和。”
“什么叫打不着,我跟欧益雄以后是要结婚的。我可告诉你,这换服装的生意要过我的手,否则就让你搞不成。”杨菊兰边压低声音,边打望着包厢的门。
陆岩沉思一会,起身端起茶壶,苦笑道:“这服装的事我宁愿不掺和,你赶紧离开欧益雄,行吗?”
“不行,我就要和欧益雄在一起。”杨菊兰有意把杯子挪开,谢却陆岩倒茶,伸手要过茶壶,“你把我当宝,宝气的宝,而欧益雄把我当宝,是宝贝的宝。”
这会,欧益雄从卫生间出来了,似乎听到杨菊兰这最后一句,便笑着插话:“在聊什么宝贝,人海茫茫,我终于捡着一个宝贝。”
陆岩听着不止是酸,更有厌恶,正寻思回应,欧益雄的手机又响了。重新折返卫生间的欧益雄回头对杨菊兰努努嘴:“我再去接个烦躁的电话。”
“穷盒子”又拎着两瓶酒回了包厢,左看右看,发现欧益雄不在,第一句话不知道是对陆岩还是对杨菊兰说的:“我刚才真想一走了之,但又觉得没必要这么怂。”杨菊兰把茶壶放在餐桌转盘上,想转还给对面的陆岩,便摁在桌面一划拉。
三个人稍许尴尬,只剩下转盘在慢悠悠地转。
还是杨菊兰打破沉默:“这转盘质量好,转得久。山不转水转,也好,今天安心谈生意,陆科长正好把欠我的一顿饭还了。”杨菊兰故作镇静地转头望着“穷盒子”,有些反客为主地指着那茶壶,“你那啥,自己倒茶喝,今天只喝茶不喝酒。”
欧益雄从卫生间出来,脸色凝重。“穷盒子”犯嘀咕,今天这生意可能黄,于是心一横,伸手去开酒瓶,念念有词:“我还是那句话,这单业务成不成的无所谓,这酒带来了就该喝。”
杨菊兰眼睛一瞪,开口就一通连珠炮:“谁说这单业务无所谓,我说了,今天安心谈生意,还必须要谈成。我也说了,今天只喝茶不喝酒。一年到头,还嫌酒灌少了?酒耽误的事情还少?喝个哪门子的酒?”
欧益雄几无谈兴,只简略应和:“听杨菊兰的。”
陆岩与“穷盒子”对视无语,心绪不宁。好在服务员开始上菜了,勺的勺汤,倒的倒饮料,往这尴尬的气氛里“掺沙子”。
开吃一小会,杨菊兰与“穷盒子”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合伙支走陆岩,杨菊兰的理由是嫌烟味太冲,不想再吸陆岩的二手烟,而“穷盒子”看似给台阶,实则也是让陆岩离桌,用央求的口气,请陆岩下楼到车上去取一条柔和点的香烟来。
待陆岩走后,欧益雄筷子一放,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说怎么个弄法?”
“穷盒子”长话短说,并不啰嗦,最后直截了当:“两件秋装和一件冬装,1500名网格化管理员共4500套衣服,我每套让利10块钱,算45000元,外加一点辛苦费,凑个整数,统共5万元,行不行?”
欧益雄扭头征询杨菊兰的意见:“你看行就行。”
杨菊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穷盒子”,再对着欧益雄嫣然一笑:“我看还要加一万,给6万元好了,六六顺多好。再开个玩笑,今天这酒没开喝,也省了酒钱不是?”
“穷盒子”软中带硬地回复:“酒不是钱,是感情,干脆把这酒喝了,莫说加一万,加两万也没意见。”
杨菊兰主意已定,语气不容置疑:“酒就是酒,钱就是钱,哪里那么多感情,我说了,今天莫想喝酒,业务也要谈成。”杨菊兰右手往欧益雄的碗里夹着油炸的“太极图”,左手搭在欧益雄的肩上,“你说行不行?”
“行,就按杨菊兰说的办。”欧益雄把饮料端起来,装作酒杯要碰杯。
当陆岩拎着一条香烟才进包厢坐下,包厢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惊得陆岩与杨菊兰蹭地站了起来,“穷盒子”与欧益雄也完全愣住了,杯子“咣当”掉在桌子上。
定睛一看,一个30多岁的女人气势汹汹,很快就冲到桌前,一手抓住欧益雄的衣领,转而又伸一手,一把揪住杨菊兰的头发,开始谩骂:“欧益雄你不是个东西,背着我干这些烂事,是不是跟这个烂女人鬼混,看我不撕了她。”
听出来这女人是欧益雄老婆,陆岩与“穷盒子”一时不知是好,包括包厢门口闻讯而来的好几个服务员面面相觑。
杨菊兰突然喊痛,顺手抄起桌上的饭碗,边反抗边嚷:“你再不松手,信不信我一碗劈了你。”
陆岩与“穷盒子”急忙上前掰手指,好不容易才在杨菊兰头发上拉开发飙的女人。
欧益雄也一起用劲,一直扣着手不敢松,忙不迭地辩解:“你别胡说八道,今天是正经谈事,都是同事朋友,我刚才在电话里跟你讲了,你硬不信,偏要跑过来出我的洋相。”
“那这烂女人是谁?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发飙的女人仍死死揪住欧益雄。
欧益雄一时没想好托词,只好拿陆岩做挡箭牌:“这是我们中心的陆科长,今天是他约我吃饭谈事,不信你问他。”
陆岩便先应了,只点头,暂未多讲什么。
“穷盒子”直接插话解围:“这姑娘是我朋友,今天吃饭也是谈我俩约好的一单业务,正儿八经是生意上的事。”
“这女的是你带来的,你骗谁?”
“穷盒子”佯装恼怒:“看样子我还站不开了,那我不讲还不行。开口之前,先对欧主任讲句对不住,如有冒犯,不好意思。你问我是谁,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大名秦众合,绰号‘穷盒子’。这姑娘是青山县同安镇的,她爷爷还是村上的老支书。你一个妇道人家,光天化日之下来砸我的场子,我行走闯荡江湖这多年,既轮不到向你来报告谁谁谁是我朋友,更轮不到你个婆娘来教训。今天这事,看在欧主任、陆科长的面子上,也就算逑,不过我把丑话先摞下,也就在这屋,出了这门,别怪老子不客气。”
欧益雄与陆岩连忙跟着应和,杨菊兰连忙进卫生间整理头发去了。
“穷盒子”临时跟在杨菊兰后面,又隔着卫生间的门,故意大声说:“这笔单子也莫再七扯八扯了,就按6万元的报价,到时候直接结算就行了。”
闹腾的饭局终于消停下来。欧益雄将其老婆带离后,包厢里一片沉默。
杨菊兰突然开启酒瓶盖,扬言喝个痛快。
“穷盒子”见陆岩并不拦阻,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陆岩端着茶杯,先是冷眼看着杨菊兰与“穷盒子”一杯接一杯,最终也加入其中,竟喝得脸红耳赤。
杨菊兰甚至还向“穷盒子”请教生意经,聊到了串标陪标和转手贴牌的手法。“穷盒子”巴不得好为人师,一时谈兴爆棚,唾沫翻飞。
酒劲上头,陆岩的话也多起来。“你俩一个苦出身,一个穷出身,都混得不容易。我对钱从来不感冒,也不担心钱这些烂事,只管看书下棋,开会写材料。历朝历代,从来没听说饿死过文笔师爷。”
杨菊兰把手撑在餐桌,晃头晃脑地吃吃笑。“看你那车,一个月都洗不了两回,还不是舍不得钱。估计你那些衣服也基本不送干洗店,同欧益雄相比,皱巴得天上地下。”
“穷盒子”酒量大,目前仍很清醒,反驳起来也更到位:“别的不说,闵修仁那案子总是让钱给闹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不要跟有钱的作对。”陆岩并不恼,径自沽完杯中酒。“我承认,这一回被钱影响了心境,也确实不要惹发有钱人的宝里宝气。”
殊不知,跟有钱人作对,成了陆岩往后的不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