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局长屋里出来我没有回科里,而是直接就回了宿舍。
一回到宿舍,我就感觉到说不出来的疲倦。
因为我好歹是个科长,我的宿舍也就只住着我一个人。
这可能也是为了我方便,可我也想不起来这会有什么方便。
其实也并不是只我一个人享受这种待遇。那时候住宿舍的人少,连小徐也是一个人住着一间宿舍。只不过他的宿舍没有我的宿舍高级罢了。
就是高级也高级不到哪儿去呀,再说就是为了睡觉。可我一直为这个内心里得意,好歹这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我的身份,在我们这种除了讲身份、讲别的都特别不好讲的地方,我怎么能够失去身份呢?
我还是失去了身份,我的位子让别人占了!
回到宿舍,我真的只想一个人。既然就是一个人,我真的很害怕听到其他的任何声音。
让整个世界都静下来吧,一块分析分析到底咋了。一个人没了,一个人走的是时候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回来的人又找不到了方向。
电话就打了进来,是高佩。
高佩说王哥准备找我们局长办点儿事,问我能不能给搭个线。乍一听我差点儿没骂他,我刚从局长屋里出来喂乖乖!
但立刻我就稳定住了情绪。
刚从运生那儿回来体验的金钱的力量支撑了我,高佩的电话一定有深意。我这时候就长了个心眼。我不能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死了就变成了缺心眼。
我心说,管他呢!不管啥事先答应下来再说呗。
那个啥事,就是高佩啰嗦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了的那个啥事儿。我就答应了。
我都没问具体是啥事儿,反正我听明白了就是。我说我就管搭线。反正成不成我也不会少啥。我已经快要无事可做了,难道还害怕多揽一件事儿吗?成了,说不定还能弄一笔外快呢!
接完电话我就睡觉了,也没带啥幻想。也没听到再来的电话声……
我看见自己来到了一个特别偏远的地方,比偏远还要偏远。就是一个劲儿的急行军,累得我喘不出气。我盼着天黑,因为我太累了。
我们长官一个劲儿嚷嚷说,精神点儿精神点儿!他还下了命令,说天黑了再睡觉!
这是一支什么队伍呢?
我咋叫长官?不都是同志吗?
咋是急行军呢?
我不是睡觉了吗?
小红就从队伍里跳出来,管我叫连长。
小红说:“苟连长,帮我背背包呗,我要累死了!”我就帮着她背包。
继续急行军,可把我累得。我的两条腿就像是灌满了铅,嗓子也直冒烟。但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都在小跑着急行军,我也就停不下来。我多想停下来好好地睡一觉呀!
就听到了飞机声。
长官大声喊着说卧倒、卧倒、快卧倒!我就卧倒了。
这个小红也穿着一身军装,戴个船式帽。飞机一扔炸弹,她的帽子就丢了,披散了一头长发。我寻思长官也没让女兵留长发呀,她咋就这特殊?我只是这么一想,又一颗炸弹扔了下来。我直觉上就是奔小红去了,一下子就扑在了小红的身上。
我就听见小红在哭,她让我醒醒。可不管她咋喊我也醒不了。她就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哭。月亮就升上来了。
我听着她的哭声,心里特别温暖。月亮是金黄色的,照着我们俩。我就看着小红,她长得这么漂亮,穿了军装更加漂亮。我愿意这么躺在小红的怀里,她两只手都沾满了我流出的血。
我觉得我的脑瓜顶透风,可能是我的脑瓜子给炸穿了。我说小红,快找块纱布把我的脑瓜顶堵上,飕飕的风吹得我牙疼。可小红就好像是啥也没听见,还是那么抱着我哭。
月亮就使劲儿的往上窜了窜,快到天空中心了。我说小红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就摸我自己的心,没碎,却给炸成了两瓣。我知道心是啥形状的,就埋怨炸弹炸得不够艺术。这颗心一瓣大,另一瓣小。我不知道该给小红哪一瓣。
长官喊小红,把她生生的就给拽走了。就过来几个兵,好像我都认识,平时称兄道弟的。他们都哭,一边叫着连长一边往我的身上撒土。我寻思这是啥仪式呢?莫非是回到了古代?
是不是晋文公喜欢这一套?都成老头子了,还天天寻思着回去当国君。饿得发了昏他还不忘带着一块土坷垃回家。
我就喊:“慢点,都给我慢点。土都迷了我眼睛了!”可他们不管,还是继续撒。
既然不听我话,就撒吧。我大瞪着眼睛,所有的土都没有办法阻止我眺望。
一直撒到天空和月亮都远在我的视线所能够眺望的距离之外。
直到这时他们才不撒了,可还是没忘了礼节。他们全都人模狗样的站成一排,个个眼含泪水,统一向我敬个礼。这才,全都走了。
我听着小红还是在哭,声音越来越大。
我更想从土里爬出去,就感觉到一种力量。我睁开眼睛,是一条野狗。它往外拽我,我对它笑,跟它说咱俩是一个姓。
我看到了第二只野狗,紧跟着看到了第三只、第四只,我就数不过来了。
听到它们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我没跟自己扯上关系,后来我感觉到耳朵被扯下去了。我说兄弟不要扯下我耳朵,我还留着它听声音呢!可它不听,它继续咀嚼。
我没办法,但我依然乐观。只是我听不到了小红的哭声。
一只野狗可能是弄错了,就把我的气管咬住了。我这么一憋气,就用出了所有的生命的力量发一声巨喊。月亮就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
一下子,我就醒了。
我愣愣怔怔的。
我记得我睡在床上是上午十一点,现在却还是十一点。我睁开眼睛,可还是看不到光明。这个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知道自己病了。
人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到真实。不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真实。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小镇,我过着一种变态的生活,自己却浑然不知。人生该有的计划与和谐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努力因为惰性成了就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的生活是真实的吗?
如果我喜欢雨泽县,我就该为了我的这种喜欢做周密的规划。
我应该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够和这个雨泽县配套,也应该知道什么样的事业能够跟雨泽县配套。这一切都没有,仅仅是有了一个机会,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我没有为这个偶然的机会付出过代价,我就不知道怎样去珍惜这个机会。局长大人的义正言辞弄得我哑口无言。我想说决定权不是在您老人家手里呢吗,你咋都赖上我了?可我即使说了又能咋样?
我还是我,可能会更惨;他还是他,或许更得意。
我就想这个局可以调配的部门,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还能让我上哪儿去?总不能就为了安置我再弄出一个部门来吧?
我已经在张运生家想好了千言万语,他们却已经在家把一切都安排就绪!
我想假如我不休这个年休假又会怎样?想了半天,没觉出会有两样。从局长大人把我的东西扔到楼道那一刻,我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要么既然做了官就学一学张运生,要么就不要做官学一学高佩,反正总得随波逐流。
我想,我已经足够随波逐流了,甚至还以一个男童之身嫖了娼。
我又想,这个小红是不是跟我有着几世的姻缘,那个梦是不是就有这么一点儿的启示呢。
这一生就为了那一生的炮火消融?
可这一生,她见了我也就完成了使命了吗?或者说,她生下来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并夺走我的男童之身?我就头痛欲裂。
这是半夜,我独自一个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小红已经死掉整整一天了,她的魂魄却没有死掉。她一定要托个梦给我,让我从此安心。这是她用她的方式来和我告别,告诉我不要伤心,还有来世。
一定还有来世。
来世肯定就好了,她已经用她能够的方式报答了我。
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又返回来找矿主来问我住的房间?
并且,我又想起来了,这个矿主就姓王。正是高佩给我打电话说的什么王哥!
我困意皆无,只是虚脱,身上热得就像是刚刚过完了火焰山。
我想我是把小红的体温也加上了,她的体温加在我体温上她就变成了冰凉冰凉物体。这个物体还会让人恐怖。我想她不会是这样子,也许我在做梦,又在做梦。
我就下床,摔倒在地上。
我呻吟着,心想可能就这么死了。如果真的死了我也高兴,我可以体会那个世界里的小红。
可我没有半点儿困意,就能够挣扎着站起来。
是呀,只要能够站起来就是一条命。再贱也是一条命。
一条人的性命。
人的性命当然要比其他物种的性命金贵,我就想起一条把尿没憋住的狗。是我的单位里的一个好同事养的。
那天他让我去他家。他大概觉得我太寂寞了让我去他家或者因为我还是个科长让我去他家,反正我想都没想就去了他家。他把狗锁在屋里。这条狗据他说每天都能够等到他到家解开链子才去撒尿,他一路上就跟我吹嘘他的狗。
可是一进屋,我就闻到了尿骚味。
这条狗没憋住,丢了我的好同事面子。
他没管狗怎样的兴奋和亲昵,就来了那么一脚,那条狗的一条后腿立刻就折了!他才解开链子,瘸着腿的狗依然低鸣着跟他亲热,用舌头舔他的手。我没能呆住,但我没法告辞。我不能为了一条狗而不吃他精心为我准备的一顿饭。
他爱人很快就回家了,看见狗腿折了,问他。他说了原因,他爱人就说:“非得养这东西,得操多少心?吴科,您可别见笑!”我是见笑了,但是我没说。
我一想到狗,嗓子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一样。我憋着气,屋里啥也没有。我挣扎着找到了备用的药,也不分个君臣弄了一大把,也没喝水。我不是不想喝水,而是根本就没有水。
我觉出饿来,发疯似地找可吃的东西。我终于找到了一包炒面,那还是很久以前我妈非逼着我带的,她把这玩意儿当好东西。我闻着有了哈喇味,但更多的还是香味,就干噎了几口。因为没有噎死,我就有了点力气,浑身也开始出汗。这个汗一出就像是河水,它是不是要消耗掉我身体里所有的河床?
我挣扎着去水房,拿着暖瓶。
感谢主,水房里还有开水。
我打了一壶就返回屋,弄了两个碗,来回折着一碗水。从这个碗到那个碗,又从那个碗倒回这个碗。
终于水凉了下来,我身上的汗却一点儿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