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哥说话一向一言九鼎,不过这一回,他这九鼎落实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被彻底落实了,他们相信高哥说哪到哪儿。
可再说哪儿到哪儿,要是连命都没了,也就到不了哪儿了。
那天交接班的时候发现少上来俩人,可把高哥急坏了。人上不全,高哥也不敢让人下去,这是有说法的!只好等。
等来等去,等来等去。
等到,实在是等无可等,高哥就真急了。都是钱呀。
高哥看着那俩人还不升井,就发话说谁下去给谁一万块。
高哥是有备而来的,带着一个包。包包里就装着一沓一沓的钱,一看就是一万一万的。高哥举着一沓钱,眼睛里冒着光。你说,还有见着钱眼睛不冒光的吗?当年那个跟管宁是哥们儿的老华,那是整天在高人身边熏着呢,都没改了这个本能。于是,安检员立马就跟带班班长下去了。
这还是在九月份,我这个常务副总没干上几天。高哥彻底放权了,我干得正起劲儿。我都没管小雨这几天跟我生没生气。
她跟我生气倒不是因为前几天的事儿没干成,而是我干的这个副总。
看样子她生真气。
都干上常务副总了,她还生气!这个常务副总还赶不上一个破信息科科长?真是那句话,女子和小人!我就觉得她真不识好歹,也就没咋搭理她。
孔夫子早就说过唯小人与妇人难养,还真是这样。
我早去晚回,尽量为高哥多分担分担。这个磨合期也就没有半点儿障碍。高哥说话一向说到哪儿办到哪儿。加上一个李大爷。人家对井下情况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的脚丫子,还天天坚持开班前会。
安全生产。
还有就是高哥的矿从来都是在井口交接班。只有井下一班全都升上来了,第二班才下去。高哥一再强调不差这个时间差,钱要慢慢挣。
这一天没有任何征兆。
真的,是交下午班。上来的人发现少了两个。
接班的那个班长问交班的那个班长是咋回事儿,交班的也不知道咋回事。他只是说这两个人从来都是这样,比别人慢半拍。那就等等吧。
先是叫来了李矿长,准备等这两个人上来后好好批评批评。
等到过了时间,咋算也该上来还是没上来,就叫来了安检员。
安检员说上个班刚检查完,瓦斯肯定是没问题。
问上来的,也说肯定没问题。
就以为有冒顶的地方。
大家只往这上面想,高哥也来了。
我是跟李大爷一块来的,我不懂也就不插话。这点素质我有。
“谁下去看看呀?如果是冒顶,看看情况。只要不是瓦斯就行。”高哥说。高哥一说就得有行动呀。李大爷就让安检员下去,安检员意意迟迟的。
对这种情况不明的探视,安检员心里明镜似的。这又不是公家,干活就为了挣俩钱,还能冒啥风险?更何况这个风险还很大,那要是万一呢?也不是不可能。这俩人不是傻子,在井下蘑菇啥。井下黑乎乎的,又潮又湿,还直不开腰。
李矿长就看高哥,高哥明白了。
高哥办事敞亮,他大手一挥:“下去看看,我给你一万块钱。”
准备接班的班长是个老财迷,这谁都知道。他一见到钱,小眼睛立刻就瞪到了铃铛那么大。他赶紧笑嘻嘻地说:“高哥,不行我也下去吧?我经验丰富,万一有事呢也是个照应。”
高哥说:“行!这还算个****事?你也下去。你去,放心,也给你一万。”
班长脸上都笑成了一朵花,就拉着安检员一块下了井。
这时候李叔松了一口气,他对高哥说:“小高没事儿,一点儿事也没有。这俩人不像那俩人,一会儿就全都上井了。我们大矿也有一些笨蛋,爱迷瞪。咱们挖的这块地方大矿挖过,就很可能走岔道。但是,挖过的废井也全都堵上了。估计这会儿那俩笨蛋也该折回来了。一碰上这样的人,就没法跟他们操心。耽误了这半天!小高,这俩人上来,明个儿把他们都辞了。这不耽误事儿吗?”
高哥大度地说:“都不容易,哪能说辞就辞呢?教育教育就得了。一个工人,干啥非那么要求?人家要是不笨,也不一定这么能干活呢。李叔,这俩人不是特能干吗?那还能辞了?”
老李说:“能干把死活计不假,可耽误一个班那是多大损失呀?小高”
高哥就摆摆手,没让老李再说。他递给了老李一根烟,又递给我一支。我哪有心情吸烟呀?吸了两口,就因为心不在焉呛着了。
李叔就说:“明义这大学念的,把胆子念没了。就这么点儿小事儿,连根烟都吸不下去了。明义,你看小高,也比你稳当呢!”
我没言语,因为我耳朵里出现了幻觉,那是久违了的救火车的声音。于是我借口去撒尿,就躲出去了一会儿。
我看到很多人都往这儿拢,除了等待上班的那一班人,还有一些老娘们儿。还有孩子。于是,我就又凑到高哥身边,向他汇报这个事儿。问他是不是先往上报告。高哥鼻子哼了一声。李大爷就说明义你老实待一会儿吧,看呆会儿他们都上井后我咋收拾你这小子!咋出这馊主意呢?
但我的危机不是这,我不在乎高哥会不会因此就把我冷落。
我也站在那儿,准备高哥一明白就立刻上报情况。真的,虽然我不懂煤矿上的事儿,但我毕竟还是在煤矿里长大的!
又过了很久,还是没见任何一个人上来。
我就急了。就是在现场把我辞退,我也得向高哥建议了。
我对高哥说:“高哥,快给大矿打电话请求支援吧!可不能再等了,不知道井下啥情况呢。我怕就是瓦斯。”
李大爷还是看着我,很蔑视地笑了:“吴明义你下过井吗?”
我很惭愧,真没下过。
李大爷说:“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也没有啥特殊情况。天天都这样,今天也不例外。不可能是瓦斯,不可能。小高,我下去看看。”
高哥这小子,也没分出来谁官大。这不是让我当常务副总吗?怎么地也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高哥,他啥也没说就听从了李大爷的意见。他轻松着说:“李叔,好。你下去,我放心。李叔,给你两万。”
李大爷乐得,满脸都是褶子。两个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小高不能这样,我哪能搞特殊呢?”高哥说:“李叔,在大矿里您就是我的老上级,再说您老又这么大岁数了。李叔,您这是帮我呢,给两万还多吗?您就别客气了。”
李大爷赶紧说:“那谢谢小高,两万块我就笑纳了。我还真想弄一套纯实木家具呢,这两万块钱我估计着差不多就够了!”就乐颠颠的下了井。
又等了老半天。
等到连李大爷在内一个人都没能上来时高哥急了,他就商量着想让我也下去。
他说我要是下去就给四万,因为我要结婚等钱花,那两万就算是给我随的份子。
说心里话,假如我真的下过井,也许我就下去了。四万块钱呀乖乖。在单位一个月才挣一千多。
我脑子里在这个时候涌现的不是金钱,而是我小时候那一张张痛苦的年轻的女人们的脸。还有我的那些不幸就成为孤儿的好同学。如果在一个矿山里长大,还不能体会死亡、还没有闻过死亡的味道,那这个人的灵魂一定是让什么别的什么魔鬼给攫走了!我还没有忘记那个寡妇楼。每一次回家路过那一座楼,我的耳朵都会出现幻听。
我就非常决断地对高哥说:“高哥!快打电话,肯定出事了。李大爷说过这个地方的下面,大矿曾经挖过。备不住是废矿井里面的瓦斯泄漏了!”我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高哥清醒了,再也不催着谁下井。
高哥在现场,就对现场的越来越多的工人家属和孩子们说:“现场就全部交给吴总吴明义了,你们要听他的指挥。我得先回趟办公室,好好安排安排,做好你们的后盾。明义,赶紧给大矿打电话请求支援。”
我不懂这些,但既然在危难之中委以重托,也就在所不辞。我立刻联系上了大矿,又联系上了120。
高哥把我叫到一边嘱咐了几句,我都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高哥你放心吧,现场有我呢!”高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跟我拥抱了一下。我心说咋这磨叽了,一个回一趟办公室。就是到此时我还是一点儿都没醒腔,还寻思平时高哥也不是这样的人呢!
我们这些工友们齐心合力,耐心等来了大矿的同志们。在大矿来的同志们的正确指挥和协同作战下,终于把井下的五个人都弄了上来。
弄是弄了上来,人都变成了尸体。
一时间哭声遍野,把我也哭得手足无措。
我劝完这个劝那个,劝完那个劝这个,就把高哥给忘了。我把自己当成了老板,胡乱许愿,胡乱说一些堂而皇之的安慰话。我害怕这个场景,更不敢面对五具尸体。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李大爷。
这个事儿也报了警,警察跟着也来了。
我不知道谁报的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报警。正乱着呢,有关领导也全都赶到了现场。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小雨听说了也赶过来陪着我。我寻思没事了,就准备跟上面来的领导商量一下,是不是先让大家回去。
我就去找领导,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是老鼠在寻找猫。
领导看着我,就像是看一个怪物。
“你是这个矿的负责人吗?”领导问。
乱哄哄的,我都忘了没问这是啥干部。我只是发呆,心说问这干啥?还不赶紧跟大伙儿讲几句话?
小雨替我回答说:“他不是。吴明义,你哑巴了?”
我回答说:“我是。”
领导对身边的一个警察说:“先把他控制起来吧。”就给我戴上了手铐子。小雨一下子就哭了,我也一下子就傻了眼。
我说:“弄错了吧?”
领导说:“你不是这个矿的业主吗?”
我回答说:“我不是,真的。不信你问问这些矿工师傅。”
领导接着问:“刚才你还说是呢!那,你们这个矿的矿主呢?”
我这才想起来高哥,我就赶紧用戴着手铐子的手给高哥打电话。可是,他已经关机。
我赶快高喊着叫来了其他人,但没有任何人看见高哥。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个高哥跑了。
没有办法,谁让我是高哥的常务副总呢?这个场面顶数我官大。
我被带上了警车。
小雨追着警车跑。
我看着小雨奔跑的样子,心痛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办法挥手,也喊不出声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她跟着警车奔跑。
她扑通一下摔倒了,马上爬起来又跟着跑。
我的心就真的碎了。
我满脸泪水,为小雨、更为那些死难的矿工!
我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三个人是不应该死的。
我想起高哥本人从前一直下井当轮换工,就不禁痛恨起他来。
高哥,这个一向被认为一言九鼎的家伙,真不是吹的。直到最后关头跑掉,都没人发现一点儿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