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一连下了五日,润得河山楼宇上了一层水光。
申时初,朦胧的雨雾里跑来个女子,身穿一件水绿织花的罗裙,裙角全被雨水泡湿了,头上顶着一件半旧浅色夹袄挡雨,半边衣裳的颜色全部被雨水打深了,脚下依旧紧锣密鼓地跑着。
女子径直跑进花苑,顺着梯子飞快爬了上一座二层阁楼,与挑帘出来的黄衣罗裙女子打了个照面,后者唤她一声:“桃儿。”瞧见她的模样唬了一跳,道:“怎么淋成这样,也不晓得撑把伞,这雨冷得紧可别冻着了。”说着将她拖入屋内。
桃儿接过玉兰递过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揩了一通,露出皎月一般的圆脸,唤一声:“玉兰姐姐”,道:“我嫌撑伞走不快,就冒雨跑来了。”
“出什么事情了?”
“傅先生来了。”
“今天下着雨怎么来的!”
“先生说早起见不下雨,就出发来府里,谁知道走到半路又下了起来,却也不好再回去。”桃儿问道:“小姐现在在哪里?”
“都在一楼厢房里头呢。”
桃儿急急往里走去,玉兰尤在后头道:“先去换身衣裳。”
“嗳!我同小姐说了就去换。”桃儿来不及回头。
雕花银鎏香炉中香雾袅袅,地上铺着厚厚的百花争春纹栽绒毯,毯子上头席地坐着三个女孩儿。
“这幅怎样。”花措问两人,她穿着件海棠色软纱裙,外罩半旧藕色夹袄,生着一张圆脸,尖下巴,眼含清水,顾盼生辉。她横握着画笔,纸上俨然一幅“鹤鹿同春图”。
“形神具佳,我瞧着不错。”如月说道,她穿着同式鹅黄软纱裙,一张鹅蛋脸,眼眉弯弯,气质温婉。
“我瞧瞧,”瑶琴凑上前来,她凤目瓜子脸,望上去年岁稍长,生得冰肌玉骨,风姿不俗,她拿起地上的画看了一回,指着一处道:“你们过来看,这只鹿憨态可掬,卧眠花间的样子像不像一个人?”
“像谁?”其余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瑶琴凤目悄悄一转,道:“你们记不记得去年五月里,园子里的槐花开了,香气扑鼻,有个人趁着我们午睡的空当,拎了一杆竹竿去打花吃,吃饱了累了就睡在槐花堆里头!”
如月拿起帕子捂着嘴笑,花措冷不防蹿过来抱住瑶琴,道:“你这张嘴厉害惯了,看我今天好好教训你!”说着在她腰间软肉上一掐。
“哎哟!”瑶琴扭动着滚开去,一头撞进如月怀中,三人顿时滚作一团。
“小姐!”桃儿进来瞧见三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急得连声叫唤。
花措乱着发髻望着她,“什么事?”
“傅先生今天来了,已经到了墨趣阁了,小姐快快去见先生吧!”
“啊!”花措惊得张大嘴巴,少顷反应过来,乌瓷般的眼珠子滴溜一转,从两人身上爬起来,冲着门口想开溜。
桃儿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袖子,“小姐请快快更衣了去见先生吧!”
花措甩了甩衣袖,奈何小丫头一双手如同粘着胶,“你急什么,我的绣花样还没画好,这可是吴师娘日前写信来问我要的!”
桃儿不说话,一张粉圆脸愈发粉圆了,忽见她扑通扑到瑶琴、如月腿上,“二位小姐行行好劝劝我家小姐,老爷叫我伴读,上回迟到罚我扫了五天院子,再迟到怕要关我黑屋子了,求二位小姐好心可怜我!”
“你……”花措上前拧住桃儿的耳朵,恨恨道:“死丫头,你竟学会围魏救赵使苦肉计了,我真小看你了!”发觉她身上湿了,道:“衣服怎么湿了,还不去换一身,难道想捂出病来不成。”
桃儿盈盈一拜,笑道:“奴婢这就去换!”
整饬完毕,主仆二人撑着伞出了门,高楼悬空建在数十根合抱粗细的木桩之上,以木梯通往地面,二人沿木梯下楼,顺着鹅卵石小道往西出了园。
正转过一屏假山,忽然与一行人打了个照面,花措不由“咦”了一声。
只见管家卢才引着两名公子撑伞走来,见到她全部站立住了,其中一人身穿锦缎白衣,长身翩俊,容貌极好,凤目里头冷冷清清的。另一人着蓝绸衫,面容俊朗,望着俊贵不俗。
“老奴见过小姐。”卢才上前问安。
“才叔,今日府里又来客了。”
“是,老爷命我引去山水园小憩,过后宴饮。”
花措朝客人欠身致意,对方点头回礼,复各自走了。
“我听说卢家有三名位姑娘,刚刚的可是贵府小姐?”着蓝衣的杨文泽问。
“不错,刚刚的是我家小姐。”
“恕在下冒昧,我听闻其余两位并不是卢老爷所出。”
卢才微微笑道:“无妨,二位小姐的身份吴郡内外皆知,申姑娘是老爷旧友遗孤,阮姑娘是打小表家奶奶家寄养在府中的。”
“原来是这样,我听闻三位姑娘颇有才智,有一回先生出题“士庶天隔”让解,三位姑娘的见解很独到。”
卢才垂着的一对浊眼中亮光一闪,道:“老奴学识浅薄,没有听过这等事情,也许是小姐们闺中戏言,被人听去以讹传讹也不可知。”
杨文泽连忙说道:“我无意冒犯,家师与吴源格老先生交好,我跟随家师拜访吴老先生时曾听说起过。”
“吴老先生声名远播,自然交友广阔。”
几人对着园中景致评说一番,又是一番言笑晏晏。
山水园风光极好,几间雕梁高屋建在矮石之上,主厢房开着落地的大窗,两侧是镂空的隔断,窗户正对着大片的翠竹林和小片假山瀑布。雨雾腾在竹林上空,氤氲缭绕,甚是壮观。
卢才安排妥帖离去。两名公子坐在窗前喝茶,盛从毓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士庶天隔’?”
杨文泽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连忙搁下来道:“我去年偶然听家师提起过,吴老先生告老还乡后收了三名女学生,资质不逊色男子,有一回吴老先生出题‘士庶天隔’,你也知道这是前朝的铁制,我朝自当今圣上起便废弃了,但实际上……”
盛从毓眼神微动,道:“实际上朝政策令还在士族手中把持着。”
杨文泽道:“不错,吴老先生的三位女学生竟然都能指出弊害,当中的申瑶琴姑娘针砭时事,认为‘天下事务皆应为有才者居之’。”
盛从毓点头道:“难得她闺阁姑娘有这样的胸襟!”
杨文泽笑道:“你想不到卢姑娘怎么说。”
盛从毓凤目一挑,道:“难道她有高见?”
“她讲——古语云众生平等,世间万物如草木蝼蚁皆有规律可循,士庶区分阻隔的不仅仅是人才,还有国策进步的根本,是塞源截流的举措,长此以往,距离土崩泽竭不远矣!”
盛从毓眼中光芒潋滟,“卢家姑娘的胸怀见识果然不是寻常可比的。”他神色微动,“不过我看卢家人的反应,并不想这件事情张扬开去。”
杨文泽点头,“我曾听吴老先生提过一嘴,这位卢老爷家教很低调,不许女儿在外露才显能。”
盛从毓默默思索,“看来他是不想攀交富贵权势,倒是罕见,不过以他的家世来说,倒有些隐世的意思。”
杨文泽点头,深以为然。
墨趣阁院内堆假山引溪水,遍栽枫竹兰,屋宇宽阔明净,之前卢楠请吴源格先生入府教书,辟东苑为教室,西苑藏书,后来三位姑娘学成后就空着了,两个月前卢楠从吴郡城里请来一位秀才教花措学习账务,复启用了。
此刻屋里站着个青衫男子,生的肤白貌俊,一双单睑黑眸冷冽地看着屋里的女子。
花措行礼屈膝已有两刻钟时间,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腿脚几乎站不稳。
“坐吧。”傅羽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淡淡的懒意。
“谢先生。”花措忙不迭坐了。
“你将桌上的账目誊写一遍,有不懂的可以问我,稍后我抽题考你。”
“是!”花措落座抄写,不多久余光瞥见青衫一角,傅羽指着一条账目道:“这条另有记法。”他接过她手中的笔写下一条账目,细细讲解,未了问:“都听懂了吗?”
花措正蹙眉沉思,听他发问抬起头,一眼撞进他黑玉般的眸子里,好不容易领悟的章法统统烟消云散了。
傅羽摇了摇头,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学,我去和卢老爷说情,他老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
花措心中一惊,连忙拜倒在地,道:“学生愚笨,但请先生宽限些时日,我一定有所长进。”
默然。屋外春雨下的急了,打得竹叶沙沙作响。
“再宽限五日,要是没有长进我就禀明卢老爷。”
“是,学生拜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