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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五天

故事第一

《十日谈》的第五天由此开始。菲亚美达担任女王。讲的都是历尽艰难折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东方已经发白,旭日的光芒照亮了东半球。鸟儿们正在枝头尽情欢唱,迎接这新的一天来到;菲亚美达被这片婉转的歌声唤醒了。她起了身,把她的女伴和三位青年绅士一一叫醒。然后大家有说有笑,脚下踩着露水淋淋的小草,一块儿到辽阔的田野里去漫步。直等太阳高升,大家觉得太热了,这才回到别墅,吃了些美酒和糖果提提神,又到那可爱的花园里去游戏了。

他们在花园里唱了好些歌曲,又唱了一两支民谣,不觉已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小心周到的管家照着女王的心意,把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大家称心如意地吃过中饭,又照着惯例奏乐唱歌,跳起舞来,直跳到午睡时分,女王才吩咐大家散去。于是睡的去睡,不睡的仍然待在美丽的花园里作乐消遣。

不久,大家依着女王的吩咐,照旧在优美的喷泉旁边集合。女王登上王座,笑盈盈地望着潘菲洛,叫他带头讲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潘菲洛欣然允诺,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西蒙受了爱情的启发,在海上抢亲,被罗得岛人捕获,关入大牢。那里的长官又把他释放出来,两人协力齐心,把伊菲金妮亚和卡珊德拉两位新娘从喜宴上劫走,双双逃往克里特岛,正式结为夫妻,各回家园,安乐度日。

可爱的小姐们,我本来有很多故事都可以讲,给今天这样一个愉快的日子开个头;不过其中有一个故事我特别喜欢。不仅因为这个故事结局圆满,切合我们今天的题目,而且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爱情的力量有多么神圣,多么伟大,可以给人带来多大的好处,并不像好些人所指责的那样猥亵淫邪。这不过是信口胡说罢了。这个故事包管会叫诸位听得十分欢喜,因为我想诸位都一定正在尝着爱情的滋味。

凡是读过塞浦路斯这个岛国的古代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个岛上曾经有过一位绅士,名叫阿利提帕斯。说到尘世的荣华富贵,全岛要数他第一。若不是命运有意和他为难,使他有一件事美中不足,那他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人了。这美中不足不是别的,只因他有个儿子,名叫加莱苏,虽然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可惜愚顽异常,简直是个白痴。

这孩子实在不成器,尽管良师谆谆训诲,严父好言劝告,甚至加以鞭笞,又有亲友人等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也无法灌输他一点学问,增进他半点教养。他说起话来声音粗糙,举止态度又极端粗野,与其说他像个人,不如说他像头畜生。人家为了嘲弄他,就给他取了个绰号,管他叫“西蒙”。“西蒙”这个名词,在他们的语言里,就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畜生”。他父亲眼看他白白浪费光阴,好不难过。他对这个儿子再也不存希望了,只得吩咐他到庄园上去和那班庄稼汉住在一起,这样眼不见为净,倒免得烦心。西蒙一听非常中意,因为他就喜欢和那班村夫樵民混在一起;城里的阔人们他倒反而讨厌。

于是西蒙来到了庄园,就此在那里干着农活。有一天,刚吃过午饭不久,他肩上扛着一根木棍,从一个农庄走到另一个农庄,进入了一座小树林。这一带的树林本来很美,加上又是暮春天气,长满了密密层层的绿叶。也是他命里注定有这段艳遇,他一路走去,不觉来到一块小草坪上。草坪周围长满了大树,那边角落里有一泓清澈阴凉的山泉,泉旁的绿草地上睡着一位秀丽的小姐。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雪白的肌肤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一条轻柔的白被单齐腰盖在下半身。她的脚跟前还睡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看模样都是她的佣人。

西蒙一看到这位小姐,就停住了脚步,用那根木棍支住身子,不吱一声,凝神望着她,有说不出的爱慕,好像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似的。他本是胸无点墨,一窍不通,虽然人家千方百计地开导他,仍然无从教他懂得半点风雅,谁知这会儿他却是茅塞顿开,觉得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位美貌的小姐。他于是把她那黄金似的发丝,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脖子、手臂,都细细欣赏到了,尤其她那一对微微隆起的乳房,更使他陶醉。

他简直是在一眨眼之间就从一个村夫俗子变成一位审美家了。他恨不得能看一看她的眼睛才好,偏是那姑娘睡得正甜,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因此他好几次想要把她叫醒。但是他觉得自己几曾看见过这样一个美貌的姑娘,莫非她是仙女下凡吧?他真是一下子聪明起来了,竟懂得不能把天仙当作俗物一般看待,需要格外敬重,不可亵渎,因此只有耐心等她自己醒过来。虽然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他越看越爱,哪里舍得走开。

这位姑娘名叫伊菲金妮亚,睡了好久才醒过来,总算比她的几个仆人醒得早。她睁开眼来,看见西蒙正倚着一根木棍站在她面前,不禁大为诧异。原来西蒙是个出名的粗鲁男子,加上他父亲家资豪富,门第高贵,所以附近一带没有哪一个人不认识他。她随即对西蒙说道:

“西蒙,你这时候到树林里来干什么呢?”

西蒙没有回话,只是朝着她那一对张开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看着,只觉那双眼睛把一股柔情直送到他心坎里,这真是他生平从来不曾领略过的一种愉快呢。姑娘看见他那样盯牢着她看,唯恐他粗卤的脾气要发作,会对她做出什么不礼貌的事情来,便站起身来,一面喊醒两个女佣人,一面说道:

“看天主面上走开些吧,西蒙!”

不料西蒙说道:“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尽管姑娘怕他,不肯让他一块儿走,可是怎么样也摆脱不掉他,只得让他跟到自己的家门口。

西蒙接着就回到城里他父亲那里,说是从此再也不回到庄园上去了。他父亲和家里人虽然不愿意,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随他的便,看他这次忽然改变主意,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西蒙的心本来是好比一块无法点化的顽石,谁想自从看见了伊菲金妮亚的美貌仙姿,这颗顽石般的心也给爱神的箭射穿了。没有多少时间,他就由愚钝一变而为聪颖,[1]使得他父亲和家里人,以及许多亲友,都大为惊异。

他开头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他父亲给他做一些华丽的衣服,还要加上许多皱边做装饰,让他打扮得像他兄弟们一样漂亮,阿利提帕斯欣然答应了。然后他又结交了一批有身份的朋友,从他们那里学会了绅士应有的仪表风度,尤其是学会了一套对待情人的礼貌举止。说来谁都要吃惊,不消多少时候,他不但粗通了文字,就连在学者中间也很显得出类拔萃。到后来(这当然完全由于他爱上了伊菲金妮亚,受了爱情的感化),他非但说起话来由粗声粗气一变而为温文尔雅、悦耳中听,而且居然精通音乐,熟谙骑术,甚至练得一身武艺,陆战海斗,无一不能。他的多才多艺,这里不多细说。总之,自从他那一次受了爱情的启发,不到四年工夫,就出落得俊俏无比、才艺出众,不愧为一个年青绅士。在塞浦路斯岛所有的后生当中要数他第一,没有哪一样不比别人强得多。

可爱的小姐们,你们说西蒙怎么会一下子变了另外一个人呢?那无非是这么一回事:上天本来赋予了西蒙颖慧的资质,却遭到命运之神的妒忌,把他这些资质紧捆牢缚在他心田里最狭窄的一角,幸亏爱神来解放了他的捆绑,又执行了那启蒙点化的职司,把他天赋的聪慧资质从那荒蛮偏僻的暗处解放出来,使其重见天日,显示出爱神原来比命运之神更其神通广大:凡是他所主宰的生灵,不管怎样愚顽鲁钝,他都能用爱的光芒照引着你走到绝顶聪明的境界。

且说西蒙为了爱伊菲金妮亚的缘故,虽然也像情场中一般哥儿们一样,有些地方未免过于狂热,可是他父亲见这个傻儿子在爱情的陶冶之下,竟一变而为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就非但宽容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而且还极力怂恿他呢。西蒙(他因为记得伊菲金妮亚曾经叫过他一声“西蒙”,所以他始终不愿意让人家管他叫加莱苏)为了要名正言顺地达到自己的心愿,一再请求伊菲金妮亚的父亲奇帕梭斯把女儿许配于他,谁知奇帕梭斯总是回答他说,他已经把女儿许配于罗得岛上一个有身份的后生帕西蒙达,不能轻诺寡信,另许他人。

伊菲金妮亚的婚期终于到了,新郎已派人前来迎娶,这时西蒙心里想道:“伊菲金妮亚呀,这一下我该向你表明我是多么爱你啦。多亏了你,我才变得像个人,只要我一旦获得了你,我比神仙都光彩呢。我若不能把你娶来,这条命也不要了。”

于是他暗地里招来了几个高贵的年青朋友,又私下装备了一条战船,只等男家接伊菲金妮亚到罗得岛去的船开过来,就去与它决一死战。再说那个新娘等她父亲宴请了男家的宾客之后,便由男家派来的人们护送着上了船,朝着罗得岛开驶而去。西蒙时时刻刻都在留神,第二天便开了船来追,站在船头上对着伊菲金妮亚那条船上的人大喊道:

“停住,收起帆来!否则就把你们的船打沉到海里去!”

那边的人听了,马上拿起武器,站在甲板上,准备应战。西蒙这么吆喝之后,随手抓起一只铁钩,朝着罗得岛人那条加速飞驶的船头上甩过去,用力一拉,竟把那条船拉到了自己船头跟前。西蒙简直像头猛狮一般,把他的同伴们撇在后面,单凭一股爱情的力量,奋不顾身,跳上他们那条船,以万夫不当之勇向敌人猛扑过去,挥动手里那把短刀,一刀一个,就像宰羊一般,杀伤了不少人。罗得岛人一见苗头不对,慌忙放下武器,表示屈服。于是西蒙对他们说道:

“年青的朋友们,我这次带了武装人员,离开塞浦路斯岛,赶到海上来追击你们,既不是为了抢劫钱财,也不是为了报仇雪恨。我到这儿只是为了一样东西,这东西如果让我得到了,乃是无价之宝,而你们把它放弃,好好地让给我,也算不上什么。我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伊菲金妮亚。我爱她甚于一切,我曾好言好语地求她父亲把她许配于我,偏是他固执不肯,我只得听从爱情的驱使,前来抢亲,跟你们为难一下。我的意思就是说,我要代替你们的帕西蒙达做她的丈夫,只要你们赶快把她交出来,包管你们平平安安地赶路。”

罗得岛人为武力所迫,只得把伊菲金妮亚交给了西蒙。西蒙见她泪流满面,就安慰她道:

“高贵的小姐,不要难过。我是你的西蒙,我爱你爱了这么久,而帕西蒙达只不过和你订了个婚约而已,所以更配娶你的是我。”

说着,他就把伊菲金妮亚扶上了自己的船,放走了那些护送她的罗得岛人,碰也没有碰一下他们的财物。西蒙获得了这样一个心肝宝贝,真是欢天喜地。他先安慰了一下这位哭哭啼啼的姑娘,然后和伙伴们商量了一番,决定暂时不回塞浦路斯岛。大家都一致赞成掉转船头,开往克里特岛去,因为在那边,人人都有不少的故友新交,西蒙的亲友尤其多。大家都说,带了伊菲金妮亚投奔到那边去,万无一失。

但命运之神最是反复无常。她一时高兴,让西蒙获得了那位高贵的小姐,转眼之间又来作弄这位情场得意的后生,把他满腔的欢喜顿时化作无限悲痛。

原来西蒙离开了那些罗得岛人以后,不到四个钟头,天就断黑了;西蒙本来指望消受一个生平最愉快的夜晚,可是哪里料想得到,天色一黑,气候就骤然变化。空中乌云密布,海上狂风呼啸,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大家都张皇失措,也不知道把船开到哪里去是好,甚至根本管不住那条船了。

西蒙这时的焦急,自然不消说得。他觉得上天所以让他称心如意,只是为了叫他死得更痛苦,否则,如果得不到伊菲金妮亚,他会毫不留恋地死去。他的伙伴们也都悲叹不已。尤其是伊菲金妮亚,比谁都伤心。每一个浪头打过来,她都吓得痛哭,一边哭,一边狠狠地责骂西蒙不该爱上她,骂他不该这样胆大妄为,又说,这暴风雨的降临,原是神明显灵,不许他违背着神明的意志,强娶她为妻;神明不容西蒙痴心妄想,不让西蒙享到这个福分,要叫她自己先死,然后让西蒙也惨遭横死。

大家连声悲叹,叫苦连天。狂风越吹越猛。水手们不知所措,也辨不清航行的方向,更不知如何改变航道,竟把船开到了罗得岛附近。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就是罗得岛,只是为了顾全性命,不得不用尽气力,把船往岸上靠。幸亏命运之神照顾他们,把他们带到一个海湾里。西蒙所释放了的那批罗得岛人,也是刚刚不久才驶着他们那条船在这儿登陆的。直等到第二天拂晓时分,天色渐渐亮起来,他们才知道自己到了罗得岛,看见昨天释放的那条船离开他们只有一箭之地。西蒙大为狼狈,唯恐那些罗得岛人报复,——后来他们果然受到报复,这是后话,暂且不谈——便立即吩咐伙伴们赶快用力把船开走,听凭命运之神把他们带到哪里去都行,因为,不管开到哪儿去都比待在这里好。于是大家用尽气力把船开走,可是无济于事。狂风猛烈地向他们迎面刮来,好像有意跟他们为难,使得他们非但不能开出海湾,反而越来越向岸边靠拢。

他们到得这里不久,那些刚刚上岸的罗得岛的水手就把他们认出来了。其中有个水手立即奔到邻近的一个村庄里去,原来刚刚下船的那些罗得岛的青年绅士都往那边去了。水手找到他们,告诉他们说,西蒙和伊菲金妮亚所乘的那条船,也像他们所乘的那条船一样,被狂风吹到了这里,这也许是出于天意。他们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要命,立即带了一大群村民,赶到海边去。这时西蒙已经带着伊菲金妮亚一行人等登了陆,商量好逃到一个树林子里去,不幸一个个都被捉住,给带到村里去。消息传到帕西蒙达耳里,他马上到岛上的官府里去告了一状。这一年的官长是李西马柯,他立即答应受理这件事,率领一群警卫,出得城来,把西蒙一行人等押进大牢。

于是西蒙这个可怜的、在爱情上遭到不幸的人,刚把伊菲金妮亚弄到手,一转眼又失去了她。他只不过吻了她一两下而已。再说伊菲金妮亚,自有罗得岛的许多高贵仕女们接待她,安慰她,为了她在半路上被劫受惊,又在海洋上受到风暴之苦,因此她们一直陪着她到结婚大典的那一天。

帕西蒙达极力劝说官府,要把西蒙和他的伙伴人等统统处死,但是官府念他们前一天在海上释放了那批年青的罗得岛人,未加杀害,所以从宽发落,赦了他们的死罪,判以终身徒刑。狱中生活可想而知,极端凄苦,哪儿还能把幸福指望呢。

帕西蒙达可是得意洋洋,赶忙筹备婚礼。那命运之神给了西蒙这么一个突然的打击,这时候仿佛倒有些后悔之意,便又对他施了一次恩。

原来帕西蒙达有个弟弟,名叫奥米斯达。虽然他比他哥哥小几岁,可是论长处,并不在他哥哥之下。他早就和城里一位名叫卡珊德拉的高贵小姐订婚了,偏偏官长也热爱着这位小姐,使得好事多磨,婚期一延再延。如今帕西蒙达婚期将届,准备大摆喜筵,新郎心想:最好让奥米斯达同时举行婚礼,免得以后再举行婚礼,又要铺张一次。于是他就向女家的父母去求情,获得了圆满的结果。他又和他弟弟商量好了,就在帕西蒙达和伊菲金妮亚结婚的那一天,奥米斯达把卡珊德拉娶过来。

李西马柯听了这消息,眼见自己满腔的希望从此就要成为泡影,万分沮丧。他又想道,若不是奥米斯达要娶她,那他一定能把她弄到手的。不过他究竟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虽然一肚子都是怨气,嘴上可并不说出来。他再三思量,务使奥米斯达这次结不成婚,可是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办法,除非是把卡珊德拉劫走。

他觉得这个办法最是妥善,因为他可以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所欲为。可是他转而又想到,既是身居官长的要职,这样的做法未免太不体面。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让爱情占了上风,于是也顾不得后果如何,决定无论如何非把卡珊德拉劫走不可。接着他便盘算着应该如何进行这件事,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帮忙。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关在大牢里的西蒙一伙人等,认为要办成这件事,除了西蒙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好更可靠的人了。他就连夜私下把他召到自己房间里来,对着西蒙说道:

“西蒙,神明仁慈慷慨,把多少美好的事物赐予人,但他们也异常精明,总要试验试验蒙恩受赐的人有没有这个福分消受。谁能够果敢坚决,百折不挠,神明便认为他配受他的赏赐,对他福上加福。我知道你父亲家资豪富,因此神明对你的考验更其严格,以便断定你是不是配享受更大的福分。他们先叫爱神竭力来挑逗你,使你一下子从无知无识的野兽变成了一个人(我这样听说)。接着又让你获得一位意中人,你把她一弄到手,就又叫你交上背运,坐进监牢,这无非是要看看你的意志是否坚定,如果坚定,他们就要赐给你莫大的幸福。我跟你说这番话,只为了要让你振作精神,鼓起勇气来,千万不要意气消沉。

“伊菲金妮亚本是属于你的。命运之神先是慷慨地把她赐给了你,后来一生气,突然间又把她从你手里抢走。帕西蒙达千方百计,只想把你置于死地;目前他正忙着张罗和她成亲,要消受你的伊菲金妮亚。如果你当真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多情,自然会万分心痛。我因为和你有同样的遭遇,所以能够体会这种痛苦。他的兄弟奥米斯达也准备在同一天结婚,新娘就是我最心爱的卡珊德拉。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逃避这天大的屈辱和不幸,除非凭着我们的胆量和力气,拿起刀剑,杀出一条路来,把我们的意中人劫走。这在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你已经是第二次了。如果你当真看重——我的意思并不说你看重自由,我知道你没有了意中人,自由对于你也就无足轻重;我意思是说,如果你当真看重神明赐给你的意中人,你只消依照我的办法,助我一臂之力,自然不难失而复得。”

西蒙一听这话,精神百倍,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李西马柯,你要干这种事,除我以外,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得力、更忠心的朋友了。只要事成以后,果真如今天所说,让我得到这分收获,我一定拼着性命来报答你。”

于是李西马柯说道:“再过两天,那两位新娘就要走进她们丈夫的家门。到了那天,你可以率领着你的伙伴,带着武器,我也带领我的几个心腹朋友,趁着天黑时分走进他们家里去,冲开众宾客,把我们的心上人抢走,谁敢阻挡,就一刀一个。我已私下吩咐预备好一条船,人抢到手以后,立即送上船。”

西蒙很赞成这计划,回到牢里,静待时机来到,照计行事。

转眼婚期来到,这两位新郎的家里少不得大摆喜筵,极尽富丽堂皇的能事。到处都是一派喜洋洋的气象。再说李西马柯,这时各事也都备办齐全,叫西蒙一伙人和他自己那批心腹朋友身上都各自藏了兵器,分成三队。他先对他们讲了一大篇话,鼓动他们为他卖命效力。然后派了一队人悄悄驻守港口,等到上船的时候就不怕有人阻挡了。过了一会儿,他认为已是下手时候,便率领其他两队人奔往帕西蒙达家里;又留下一队人把住门口,使得谁也不敢留难他们或是截断他们的退路。他和西蒙带了其余的一队人直奔楼上,来到客厅里,只见两位新娘正和许多太太小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上宴饮,于是他们一拥而上,推翻桌子,各人抱起自己的意中人,交给手下人,吩咐他们火速逃上船去。

两个新娘大哭大叫,别的太太小姐以及仆从人等,哪一个不跟着哭嚷起来?整个屋子里顿时哭喊连天,闹成一片。西蒙和李西马柯一伙人立时抽刀拔剑,往楼梯口奔去。众人见了,谁也不敢哼一声,只得乖乖地给他们让路。再说帕西蒙达在里面听到叫嚷的声音,立即拿起一根大棒走出来。凑巧这伙人下楼,双方碰个正着。西蒙照准他的头颅猛一刀劈过去,对方竟裂成两半,当场倒地而死。他的弟弟奥米斯达也是活该倒霉,救哥哥没有救成,叫西蒙一刀送了命。另外还有几个人胆敢走近来的,不是受伤就是挨打,都被西蒙和李西马柯的手下人杀退了。

他们抢着他们劫来的意中人,冲出这座遍地血污、痛哭哀号的宅子,和门口一伙人汇齐了,直奔港口,一路上没有遇到一点阻碍。到得港口,和两位新娘以及伙伴们都上了船。不料这时岸上已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器,那是前来搭救这两位姑娘的。可是他们眼明手快,立即划桨开船,洋洋得意地去了。转眼来到克里特,多少亲友都高兴非凡,置酒款待。后来他们又大摆喜筵,和两位新娘正式成了亲,好不快活。

塞浦路斯岛上和罗得岛上都为了这事闹得天翻地覆,最后,两个岛上的亲友们再三从中调停,总算把这件事作了妥善的安排,言明让他们在异地待一个时期以后,西蒙可以带着伊菲金妮亚回到塞浦路斯,李西马柯也可以带着卡珊德拉回到罗得岛。此后各在自己的故乡和妻子和谐到老。

故事第二

高丝坦莎听说情人马杜丘死了,悲痛欲绝,驾了一条小船,漂泊海上,以图自尽。不料船被风吹到苏沙城。她在那里打听到马杜丘仍然活在人间,且成为突尼斯国王的宠臣。她设法见到了他,结为夫妇,衣锦归乡。

潘菲洛讲完了这个故事,女王连连称好,叫爱米莉亚接下去讲。爱米莉亚说道:

人人都喜欢听取爱情获得报偿的故事;男女相爱,本当团圆收场,而不应抱恨终天,因此,我今天依从女王的命令来讲这一类的故事,比起昨天依从国王的命令来讲另一类的故事,更加高兴。

美丽的小姐们,你们都知道,在西西里附近,有个小岛,名叫列帕瑞。不久以前,那个岛上有位小姐,名叫高丝坦莎,容貌姣好,出身高贵。也是天公有意安排得巧妙,那岛上又有一个年青后生,名叫马杜丘·高米多,仪表堂堂,和蔼可亲,真算得上一个德才兼备的人。他爱上了高丝坦莎,女的也十分爱他,只要一天不看见他,就坐立不安。马杜丘向女方的父亲表明心意,要求娶他女儿。那父亲嫌他是个穷小子,不肯答应。

马杜丘心想,自己不过穷了点,就遭人家白眼,想攀亲也攀不上,一怒之下,和他的亲友们商量一番以后,就装备了一条小船,决意离开列帕瑞。他向亲友们发誓说,这辈子如果发不了财,便再也不回来了。从此他就当上了海盗,在巴巴里沿岸一带行劫;凡是路过的商人,只要是他能够抢劫的,一个也不漏过。他的运气真算得不错了,可惜就是贪心不足。不久,他那一伙人都攒下了不少的钱,却是富了还想再富。有一次,有几条伊斯兰教徒的船开入他的地界,他虽然抵抗了好久,终于被劫掠一空,船给打沉了,伙伴们都给抛到海里喂鱼。马杜丘本人给押到突尼斯,关入大牢,吃了不少苦头。

这事情立即传到列帕瑞。传说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许多多、各色各样的人,都说他们这一伙,连人带船沉到海里去了。且说那个姑娘自从马杜丘一走,就悲伤万分,如今听到自己心爱的人死了,哭得死去活来,简直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虽想自尽,却又狠不下心来,便决心另想一个办法,让自己不死也得死。一天夜里,她偷偷走出家门,来到港口,看到有一条小渔船,和别的几条大船相距不远,帆桨一应俱全,原来船主人刚才上岸去了。她赶快跳上了船,向大海划去。说起来,这个岛上的妇女十有八九都会划船,她也不是例外,所以她就张起了帆,又把舵桨都丢下水,将自己的命运交给风浪支配。她满以为这条小船既轻,又没有人掌舵,一定会被海风吹翻,或是在岩石上撞个粉碎,那么,她即使想逃也逃不掉,少不得葬身鱼腹。她把身子缩在船底,头埋在斗篷里,只是痛哭。

可是出于她的意料,这天凑巧吹的是北风,风力很小,海上很平静,小船没有颠簸,第二天晚祷时分,漂流到了苏沙城附近的一个沙滩上,离开突尼斯足足有一百英里。

这位姑娘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曾抬起过头来,所以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海上还是在陆上。也是事有凑巧,船搁浅在沙滩上的时候,有一个给渔夫们帮佣的穷苦女人在收渔网。她看见这条船张着满帆停在沙滩上,很是惊异,还以为渔夫们睡熟在船上了。她走上船去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位姑娘睡得正熟。她便一声声叫她,叫了多少次,才算把她弄醒了。从姑娘的服装看来,可以断定是一个基督徒。她便用拉丁话问她,为什么孤单单的一个人乘船来到这里。姑娘听见她说的是拉丁话,禁不住起了疑心,只当作一阵逆风把她吹回列帕瑞来了。她顿时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向四下看了一看,只见自己身在陆上,又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便问那女人这是什么地方。那女人回答道:

“姑娘,你现在是在巴巴里的苏沙城。”

姑娘听到这话,知道自己求死不成,很是悲痛。她唯恐会遭到什么丢脸的事,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坐在船跟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那个善良的妇人见了这番光景,非常可怜她,再三劝她到她住的那间小屋里去坐坐。进了屋子,又再三拿好话劝她,使得姑娘终于跟她讲明白了来到这里的根由。妇人听得她这样说,知道她已经整整一天不曾吃饭,肚子一定饿了,当即拿出自己吃的干面包,还有一些儿鱼,一些儿水,一定要请她吃一些。

高丝坦莎听她说着拉丁话,便问她的姓名。她回答道,她是特拉帕尼人,名叫卡拉帕瑞莎,在这地方服侍着几位信奉基督教的渔人。姑娘这时虽然心里依旧十分悲痛,但是一听到卡拉帕瑞莎这个名字,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总觉得这是一个吉兆,[2]而且不知不觉中就减少了几分轻生求死之心,渐渐透露出了几分希望。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以及来自何方,只是恳求那个妇人看在天主面上,可怜可怜她年幼落魄,多多给她指点,如何方能免于受辱。卡拉帕瑞莎真算得一个好心肠的妇人,听了这话,便把姑娘留在小屋里,一面赶快出去收了渔网回来,然后又用自己的斗篷把姑娘从头到脚裹住,送她到苏沙城去。

到了那边,那个妇人跟她说道:“高丝坦莎,我要把你送到一个伊斯兰教徒老大娘那里去。她心地善良,我常常替她帮忙做事,我去尽力替你说情,她一定乐意收容你,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你和她住在一起,也当尽心竭力地服侍她,讨她的欢喜,等到你运气好转了,再作别的打算。”说过以后,她就照她的话做了。

且说那个老大娘年迈力衰,一面听她说,一面眼睁睁地望着她,竟感动得哭了起来;听完之后,她就牵着姑娘的手,吻了吻她的额头,把她带到屋里。住在这里的除了这老大娘以外,还有几个别的女人,男人可一个也没有。她们做着各种手艺,有的纺织丝绸,有的做芭蕉扇,有的鞣皮制革。高丝坦莎不久也学会了一些手艺,跟大家一块儿干活,因此老妇人和其他的人对她都大有好感;她不久又把她们的语言也学会了。

这姑娘就这样在苏沙住了下来,她家里人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都当她死了,痛哭不已。这时突尼斯的国王名叫马列亚台拉,他正遭到格拉那达地方一个很有权势的世家子弟侵袭,那人派了大批人马来和他争夺王位,要把他撵下王座。马杜丘在大牢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本来精通巴巴里一带的土语,又听说国王竭力进行防御,就对狱吏说道:

“如果我能够见到国王,那我就可以献上一计,包管他必胜无疑。”

狱吏把这话报告了上司,上司立即奏闻国王。国王命令把马杜丘带来,问他计将安出。他回答道:

“陛下,从前我曾多次来到贵国,但见你制敌取胜,在三军之中多靠弓弩手。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战术,我想,只消用一条计策,使敌军缺箭,而我军的箭无比充足,那么你这一仗一定会打胜的。”

国王说:“如果能办得到,那我也相信必胜无疑。”

马杜丘说:“王上,只要你愿意这样办,就一定能够办得到。我且来把计策说给王上听:你得去定做一些弓,弓弦要比一般的细得多,再去定做一些箭,用来配上这些细弦的弓。这事必须做得十分机密,不让敌军知道,否则这条计策就施不成了。至于你若问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计策,理由是这样:我军与敌军交锋,双方弓箭齐发,然后我军把敌军射过来的箭捡起来用,敌军亦是如此。但是敌军捡到我军的箭,因为箭筈太小,配不上他们粗弦的弓,而我军所捡来的敌人的箭,配上我军的细弦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这样一来,我军便有了足够的武器,而敌军就等于解除了武装。”

国王本是个聪明人,听了马杜丘的计策,岂有不依之理。他立即照计行事,果然打了胜仗。从此马杜丘十分受他器重,身价百倍,享受富贵荣华。这消息传遍了四处八方,不久就传到了高丝坦莎的耳里。她早就以为马杜丘已经死了,想不到如今他还活着,于是她心中冷却了的爱情,突然之间又重新燃烧起来,而且只有比以前更加炽热。她的绝望又变成希望。她把这一切的情形都告诉了那位收留她的好心的老大娘,又说想要亲自到突尼斯去一趟,亲眼看看这些传闻是不是事实,然后才放得下心。老大娘极力赞美她这个心愿,就像亲娘一般,用一条小船把她送到那里,卡拉帕瑞莎也跟着她们一块去,她们住在老大娘的一位女亲戚家里,受到殷勤的款待。到了那里,她打发卡拉帕瑞莎出去打听马杜丘的下落。结果卡拉帕瑞莎打听回来,告诉老大娘说,他当真还活着,而且有钱有势。老大娘欣喜不尽,要亲自向马杜丘报喜,告诉他高丝坦莎到这里来找他。有一天,她就到他那里去,对他说:

“马杜丘,你有个仆人从列帕瑞逃到我家里来,要和你私下谈几句话。他因为信不过别人,所以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亲自到这里来告诉你一声。”

马杜丘谢了她,就跟着她到她家里。高丝坦莎一见到他,真是欢喜得要命。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张开两臂扑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起往日的悲惨,今日的欢乐,她不由得轻声地哭起来了。

马杜丘一见到自己的意中人,一时直惊异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哎哟,我的高丝坦莎,原来你还活着吗?好久以前,我就听说你失了踪。家乡的人们也不知道你的下落。”说着,他就抱住她,把她吻了又吻,也不由得掉下泪来。

于是高丝坦莎就把自己所经历的种种风险,以及这个老大娘当初如何收容她,优待她的经过,都一一说给他听;马杜丘和她尽情地倾诉了一番衷曲之后,就向她暂时告辞,到国王那里去,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自己受了多少波折,那位姑娘又历尽了多少艰险,都一一启奏了国王,还说,希望国王允许他正式和她举行结婚仪式。国王听了他的这番叙述,非常惊异,立即把那个姑娘找来对证一遍,果然说的与马杜丘一般无二。于是国王对她说道:

“这么说来,你这个丈夫可真是挑得不坏啊。”

他又命令手下人备了好多豪华的礼物,分赏给他们两人,又吩咐他们爱怎样就怎样,然后马杜丘礼貌周全地告辞了那位收容高丝坦莎的老大娘,感谢她对高丝坦莎的种种照顾,送给了她好些礼物,还祈求天主保佑她。临别时,高丝坦莎还流了许多眼泪。接着,国王又准许他们带了卡拉帕瑞莎上了一条小船,一帆风顺,到了列帕瑞,自然是说不尽的欢喜。他们在列帕瑞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从此两人恩爱弥笃,和谐到老。

故事第三

彼得与阿袅莱拉私奔,路遇盗贼,女的在林中迷了路,幸有城堡主人收留了她;男的为盗贼所擒,又侥幸脱逃,受了一夜的惊恐,也到得那里,和情人结成良缘。

爱米莉亚讲的这个故事,没有哪一个不说好。女王见她说完了,便转过身去吩咐爱莉莎接着讲下去。爱莉莎立即高高兴兴地遵命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美丽的小姐们,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说一对青年男女,因为粗心大意,吃了一夜的苦,后来恶运过去,又过了不少的快活日子,这个故事也还切题,所以我很乐意讲给大家听。

诸位都晓得,罗马如今固然冷落了,[3]当初确也曾盛极一时。就在不久以前,那城里住着一个后生,名字叫做彼得·卜卡马查,是城内一个权贵人家的子弟。他爱上了一位小姐,名叫阿袅莱拉。那小姐的父亲纪利奥卓·邵洛是个平民,然而很受罗马人尊重。彼得既是爱她,便用尽心机,逗得那位姑娘同样倾心于他。彼得落入情网,神魂颠倒,再也受不了相思的煎熬,便打定主意向她求婚。

他的亲友们一听到他这个主意,都赶来狠狠责备了他一顿,叫他千万不可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同时又去关照纪利奥卓,叫他不要把彼得的话当真,否则他们决不会认他做亲友的。

彼得本来打定主意,不管家里人对这事如何拦阻,只要纪利奥卓答应把女儿许配于他,他决计和她结婚;如今眼见得这唯一的一条称心如愿的路子也给截断了,他真是悲痛欲绝。可是,他毕竟想出了一个办法,只要他的情人能够同心合意,这段良缘依旧可以成功。他就派人去试探她的心意,她果然赞成他的做法,于是他便决定带她私奔,逃出这罗马城。

彼得先把一切事情都准备就绪。到了约定的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和那位小姐一同上了马,向安那尼进发,到那里去投奔几位知己朋友。他们行程匆促,也来不及举行婚礼,唯恐后面有人追来。两人一路上情话绵绵,频频亲吻。谁知彼得并不熟悉路途,出得城来才走了八英里路,本当向右边转弯,他却拐到左边去了。

走了六里路光景,不觉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城堡附近,马上被寨中人窥见了。突然之间,寨中出来了十来个彪形大汉,那女的眼看这些人就要来到跟前,立即喊道:

“彼得,快跑,有人来袭击我们了!”

说着,她就赶着马儿向一座大树林奔去。她扶牢马鞍,使劲踢着马腹,那马给踢痛了,飞也似的奔进树林子里去。

谁知彼得一路上眼睛并不望着道路,倒是在忙着看阿袅莱拉的脸蛋儿,所以不像他情人那样一下子就注意到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他听了她的话,正回头张望,还没有发现他们,就被他们抓到了。他们把他拖下马来,问明白了他的姓名,大伙儿商量了一阵,说道:

“这个人是我们敌人的一个朋友,我们可要剥掉他的衣服,牵走他的马,把他吊在那边橡树上,这样才好让奥森尼族人气坏了。”

大家一致同意这样做,立即叫彼得脱下衣服。彼得眼见大祸临头,只得依从他们。谁料这时草木丛中突然又钻出足足二十五个人,向这一伙人大声喝道:“杀呀!杀呀!”这伙强盗惊惶失措,立即放下彼得,准备自卫。但一看寡不敌众,只得落荒而逃,那二十来个人就在后面紧追不舍。

彼得见了这番光景,立即趁机捡起衣服,上了马,催马加鞭,朝着刚才阿袅莱拉逃去的方向奔逃。奔了一阵,不但找不到人,树林里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找不出,更没有看见一个马蹄的印子,这时候他真成了普天之下最伤心的人了。他又跑了一阵,认为那些抓他的强盗,以及追赶强盗的那批人都去远了,可以放得下心了,这才赶着马儿在树林子里东奔西走,边哭边喊着姑娘的名字,可是没人答应一声。他既不敢回头走,往前去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想起森林中时常有野兽出没,除了给自己担心外,还一直担心着他的姑娘,仿佛眼看她已被野狼或大熊咬住了。

不幸的彼得整天就这样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一声声喊着他的情人。他自以为是在向前走,其实却是在向后退;他就这样叫着,哭着,又害怕,又饥饿,到最后筋疲力尽,一步也走不动了。眼看天色已晚,前不把村,后不把店,他只得下了马,把马儿系在一棵大橡树上,自己跟着爬上了树,免得晚上被野兽吃掉。转眼明月上升,夜色清朗,他怎么样也睡不着,只是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命苦。他一方面固然是不敢睡,生怕从树上跌下来;但即使有个地方让他好好睡觉,可是一想到意中人而心焦如焚,也还是合不上眼睛。

再说那位小姐,她当时只顾逃跑,也不知道往哪里逃是好,只有听着她的马儿把她带到哪里就是哪里。一直往林子深处走,到后来再也找不到原来入口的地方了,只得在那块人迹所不到的地方转来转去。她也像彼得一样,一会儿停下来听听,一会儿往前走一阵。一路走一路哭喊,悲叹自己的命苦。最后,天已黄昏,依然不见彼得的影踪。这时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路,马儿拐弯走到小路上去。约莫行了一两英里路,只见远处有一座小房屋。她催马加鞭,急急忙忙赶到那里,看到屋子里住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便招呼她道:

“姑娘,天晚了,你独个儿赶到这儿来做什么呀?”

姑娘哭哭啼啼地说,在树林中走失了伴,又问从这里到安那尼还有多远。

那老者回答道:“姑娘,你要到安那尼去,可走了岔路啦。此去还有几十里路呢。”

姑娘又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客店可以借住一宿?”

好心的老人说:“天快黑了,随便哪个客店你也赶不到了。”

于是姑娘说道:“既是找不到借宿的地方,您老是否可以做做好事,让我今夜在府上借宿一宵?”

老人说:“小姐,你要在我们这里借宿,非常欢迎;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向你声明:这一带日夜都有成群结队的歹徒出没。他们有的是同党,有的是冤家对头。为非作歹,害得我们好苦。你寄宿在这里,万一碰上这一班人,他们看见你这般年青美貌,难免要对你做出无礼的举动来,到那时候我们救不得你,你可休怪我们没有早跟你说一声啊。”

姑娘听了老人的话,虽然有些害怕,可是看看天色已黑,只得说道:“但愿天主保佑您和我都安然无恙,万一不幸,遭到这些歹徒的欺侮,总强似待在树林里被野兽吃了。”

说着,她就下了马,走进这个穷苦老人的家里,将就吃了些素菜淡饭,然后跟这一对老夫妇挤在一张小床上,和衣而睡。她整夜唉声叹气,怨自己命苦,又怕彼得这次凶多吉少,越想越睡不着。

天快亮的时候,她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连忙爬起身,走到屋后的一个大院子里去,看见院角里有一大堆草,马上往草堆里一钻,心想,如果当真有什么歹人来了,也可以避一避,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人发现。她还没有躲好,一群歹徒已经来到门前,用力把门撞开,走进屋来,看见阿袅莱拉那匹鞍辔俱全的马,便问谁到这里来了,好心的老人看见姑娘不在场,方才放心说道:

“除了我们两口子,这里并无外人。这是一匹无主的马,昨天逃到这里,我们把它牵了进来,免得给豺狼吃掉。”

为首的一人说道:“既是无主之马,归了我们也好。”

这伙人一走进屋子,就东奔西闯。有些人走到院子里去,扔下枪矛箭盾。其中有一人闲得无聊,随手把一杆枪向草堆上摔过去,只差一点就戳在那个躲在草堆里的姑娘身上。那杆枪正好甩在她的左乳附近,把她的衣服戳破了一大块,吓得她差点儿失声喊叫起来,幸亏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所以尽管吓得要命,还是忍住了没有做声。然后这一伙人烹羊煮肉,大吃大喝一顿,吃过以后就牵了姑娘的马,各奔东西,各干各的营生去了。等到他们走远了,老人对他妻子说道:

“昨夜在我们这儿借宿的那位姑娘,不知怎么样了?我们起床之后,还没有看见她呢。”

他的老妻回说不知情,一面马上就去找那个姑娘。姑娘暗中听得歹徒已经走了,便从草堆里走出来。老人见她并未落入歹人之手,真是高兴,又见天已大亮,随即对她说:

“姑娘,现在天已亮了,从这里前去五英里,有个城堡,我们就陪送你到那里去,很是安全。不过你的马已经给刚才那伙歹徒牵走,你只有步行了。”

姑娘这时全不把什么马儿放在心上,但求老夫妇看在天主面上,赶快把她带到那个城堡去。于是三人立即启程,到晨祷过半,就赶到那里。

这个城堡的主人原来是奥森尼族的一个子弟,名叫廖纳罗·狄·康朴迭福。他的夫人为人虔诚善良,这时凑巧在家,看到这位姑娘来到,一眼就认出了她,高高兴兴把她让进屋里,问她怎么会来到这里的。阿袅莱拉就把前因后果,都一一告诉了她。夫人也认识彼得,因为他是她丈夫的朋友。她听说彼得不幸落在歹人手里,很是悲痛,又恐他这回必定性命难保,便对阿袅莱拉说:

“你既是不知道彼得的下落,不妨就住在这儿再说,等我有便把你护送到罗马。”

再说彼得一直伤心失望,待在橡树上,到了通常睡第一觉的时分,他就看见一二十头狼出现,围在他的马儿四周。马儿一闻到狼的气息,便用力挣断缰绳,企图脱逃,可是四面都是狼,逃也逃不掉。它用利齿劲蹄,猛踢狠咬了好一阵,终于寡不敌众,被狼群扑倒咬死,吃了一饱,连五脏六腑都吃个干净,只剩得一堆骨头。彼得失了这匹马,就等于失了一个良伴,一个患难与共的朋友,非常伤心,只怕这一辈子休想逃得出林子了。

黎明时分,他在橡树上冷得快要死了,不住向四下张望,只见约莫一英里开外的地方,有一大堆火。等到天大亮了,他畏畏缩缩地下了树,往那堆野火那里走去,看见一群牧羊人围着火吃喝作乐。大家见他可怜,就让他一块儿吃些东西,取取暖。

他吃也吃饱了,身上也暖了,便把他不幸的遭遇说给他们听,说他怎样孤单单的一个人来到这里,又问他们,此处前去是否有什么乡镇城堡。

牧羊人告诉他说,大约前去十英里路光景,就是廖纳罗·狄·康朴迭福的城堡,主妇现在正住在那边。彼得听了大喜,央求他们派一个人带他去,立即有两个牧羊人欣然愿往。到了那里,他找到了几个熟人,正要请他们想办法到树林里去找寻他的情人,这时夫人正好召他进去,到了里边,他看见阿袅莱拉也在那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欢喜。他恨不得把她一把抱牢,可是又碍于夫人在跟前,不敢造次。至于那位姑娘的高兴,自然也同他一般无二。夫人热烈地欢迎过他、款待过他以后,就请他讲述这次惊险的经历。她听完了,责备他不该违背家里人的心意,做出这等事来;随后见他执意坚持,又见女方和他同心合意,心想:“我何必徒劳心力,从中作梗呢?他们两两相爱,心心相印,而且都是我丈夫的朋友。他们的愿望是正大光明的,而且天从人愿,一个从绞索中逃了命,另一个在枪矛下九死一生,同时两人都险些儿被猛兽吃掉,出不了树林。那么,何不成全了他们。”想罢,她就转身对这一对情人说:

“如果你们俩一定要结为夫妻,我也乐意成全,你们不妨就在这里成婚,一切开销都由廖纳罗负担。婚后我再到你们家里去为你们说情。”

彼得听了大喜,阿袅莱拉更是得意。于是二人结为夫妇,夫人为他们办了体体面面的婚宴,凡是山城中备办得到的东西,莫不件件办到。少男少女享受着初欢的果实,自是说不尽的快乐。过了几天,双双启程回乡,夫人也陪着他们去,而且派人一路护送,平安抵达罗马。彼得家里人见彼得擅自做出这种事情,果然大为震怒,不过后来总算言归于好。彼得和阿袅莱拉就此和睦幸福地过了一辈子。

故事第四

卡德莉娜和她的情人好梦正浓,被她的父亲发觉;那情人乐得俯首听命,当场和她结婚,平了老头儿的气恼。

爱莉莎讲完故事,等小姐们赞美停当之后,女王就吩咐菲洛特拉托接下去讲一个;他笑容可掬地开始道:

你们这些小姐老是埋怨我,不该要你们尽讲些悲惨的故事,害得你们掉了不少眼泪;为了补赎这个罪过,这一回我要让你们发笑发笑。我想讲一个短短的爱情故事,结局十分美满,中间虽然也有些风波,但那无非是几声叹息、夹杂着短暂的惊恐和羞涩罢了。

尊贵的小姐们,不久以前,在罗马纳地方住着一位很有修养的高贵绅士,叫做利齐奥·达·伐朋纳,在将近晚年的时候,他的妻子贾康米娜给他养了一位千金;这女儿长大成人,出落得十分秀丽,当地再没有哪个姑娘比得上她那样娇艳动人。她的爹娘只有她这样一个独养女儿,所以把她钟爱得什么似的,还把她管束得好紧,一心想给她攀一门好亲事。

常到利齐奥家里来走动的,有一个人才出众的后生,他是勃莱蒂诺洛地方玛纳第家的子弟,名字叫做理查;他和这家人家来往熟了,所以老夫妇俩都不当他外人看待,视同自己的儿子一般。谁想这个后生看见他家的闺女正当豆蔻年华,模样儿长得标致,一举一动又活泼优雅,见了几面就深深爱上了她。他不敢冒失,只想有事装得没事一般;可是爱情的火焰怎么能压得住呢?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那个姑娘,她不久就觉察到他的心事,非但不躲避他,反而拿自己的柔情来回报他;理查看见这情景,快乐极了,几次三番想向她吐露衷情,可又怕说错了话;有一次他找到机会,鼓起勇气向她说道:

“卡德莉娜,救救我吧,我害相思病快要死啦!”

那姑娘立即回他道:“天哪,你也别叫我想死了吧!”

这句答话叫理查听得心花怒放,胆量顿时增添不少,就向她说道:“只要能博得你高兴,我什么事都乐意去做;只是要救活你我两人的性命,全得靠你想个办法才好。”

“理查,”她说,“你看,我父母管得我多么紧,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够来亲近我;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好办法,又不至于叫我蒙受羞耻,那么就请你告诉我吧,我一定照办。”

理查左思右想,居然有了一个主意,就跟她这么说道:

“我的好卡德莉娜,旁的办法我也没有,你家不是有个面临花园的阳台吗?如果你能设法睡到那个阳台上去,或是到阳台上去等我,事先跟我约好,那么不管那阳台有多高,我一定想法爬上来会你。”

“只要你有胆量爬上来。”卡德莉娜说,“那我准有办法睡到那边去的。”

理查一口答应,两人只匆匆地亲了一个吻,就分别了。

那时候正好五月将尽,第二天,那姑娘去向她母亲撒娇,说是昨晚上可真热,害得她觉都睡不着。她的母亲就说:

“我的孩子,你说热,是指什么呀?天气可一点不热啊。”

“妈,”卡德莉娜回答道,“你应该添上一句‘我觉得,天气一点也不热’,那么或许你这话才对了。你不能忘了年青的姑娘比上了年纪的女人体质要热得多啊。”

“我的孩子,”她的母亲说,“话是不错,可是我不能依着你的心意要天气热就热,要它冷就冷呀。我们年年都得过一个夏天,你还是忍耐些吧。今儿晚上也许可以凉爽些,那你就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这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卡德莉娜嚷道,“不过季节渐渐入夏了,天气怎么会反而一夜比一夜凉快呢?”

“那么你要我怎么办呢?”那母亲问。

“要是你和爸爸同意的话,”卡德莉娜说,“我想在他卧室外边临花园的阳台上放一张小床,晚上我就睡在那里,听着夜莺歌唱,又凉快得多,那一定比睡在你的房里来得舒适。”

“孩子,你放心吧,”那母亲说,“我会去跟你爸爸说的,只要他答应,我们就这么办。”

可是利齐奥是个老头儿了,老头儿总有老头儿的怪脾气,听了他老伴的话之后,却说,“夜莺是样什么好东西呀,她要听着它唱歌才能睡觉?我倒要叫她听着蟋蟀叫睡觉呢。”

卡德莉娜得知了她父亲这么说,那一夜,她不但自己不睡,并且也不让她母亲安心睡觉,口口声声说是天气太热,跟她唠叨个没完——其实哪里是天气热,只是她心里有着气恼罢了。第二天早晨,她母亲就去向利齐奥说道:

“老头儿,你真是太不知道爱怜自己的孩子了;她要到阳台上去睡,又碍你什么事呢?昨儿晚上她为了天热,整整一夜不曾安睡。再说,你如果想到她还只是个小孩子,那么她爱听夜莺唱歌,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年青人自有他们年青人的一套玩意儿。”

利齐奥拗不过他的妻子,只得说道:“好吧,就照你的意思给她在那儿摆一张床吧,再替她挂上一顶帐子,让她睡在那儿、称心如意地去听夜莺唱歌吧。”

那姑娘一听得父亲答应了,赶忙在阳台上把床搭起来,准备当夜就睡在那儿。一切安排停当,等到理查一来,照着事先的约定,向他打了一个暗号,他看到她的表示,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到晚上,利齐奥听得女儿上床睡觉之后,就把那扇由卧室通向阳台的门上了锁,自己也跟着上床安睡了。

再说理查,他等到夜深人静之后,就在利齐奥家的围墙上搁了一张梯子,爬到墙顶,也顾不得一失手跌下来有多么危险,只是紧扳着另一垛墙爬了过去。就这样好不容易的给他爬到了阳台上,跳了进去。

那女孩子早在阳台上等候着他了,这时就热情地扑进他怀里,快乐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他们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于是手牵着手,一起上床睡觉,差不多玩了一个通宵——也不知叫那夜莺唱了多少遍美妙的歌曲。

夏夜苦短,他们贪图着眼前的无穷欢乐,却不知道东方快要破晓;等到尽兴畅欢之后,又热又累,不多一会儿就双双入睡了,身上连一丝遮盖都没有。卡德莉娜的右手钩住了理查的脖子,左手却握住了那个——你们小姐在男子面前怎么也说不出口的东西。

不多一会,天亮了,这对青年却正睡得十分香甜。利齐奥起得身来,想起女儿睡在阳台上,就轻轻开了门,自言自语道:“让我去看看昨儿晚上,夜莺叫卡德莉娜睡得怎样了。”

于是他走上阳台,上前去轻轻揭开了帐子,一眼看见他的女儿正跟一个男子拥抱着睡在一起,两个都光着身子,没有一丝遮盖。他再一看,认出那个男子就是理查,连忙退了出来,到他妻子房里去叫醒了她,说道:

“你这位妈妈,快快起来,去看看你的女儿吧!你的女儿喜欢夜莺到这么个地步,竟把它捉了来,现在还握在她手里不放呢。”

“哪儿会有这样的事?”他的妻子问。

“你赶快去还可以看得到,”利齐奥回答。

她听得这话,赶紧穿好衣服,跟着丈夫悄悄来到女儿床边,揭开帐子,这才明白她女儿怎么会捉到夜莺,而且现在还握在手里不放,却原来这么一只夜莺,难怪她要听夜莺唱歌了。她顿时又怒又恨,觉得理查欺侮了她的女儿,就要喊闹起来,斥责他一顿,可是她的丈夫拦住了她说道:

“孩子的妈,要是你愿意听我的话,那就别闹。说真话,她既然把他捉到手了,就不该把他放掉。理查是一个世家子弟,家产又殷实,我们认他做女婿没有什么不好啊。他想从我这里平平安安走出去,就先得娶了她。那他就会明白他是把夜莺放进自己的笼子,并不是胡乱放在别人的笼子里。”

那妻子看见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丈夫却并不动怒,因此松了一口气,再想到女儿享受了一个良宵,正睡得香甜,夜莺也已经捉住了,她也就没有话说了。

他们正这么说着,理查一觉醒来,看见天已大亮,不由得喊了一声哎呀,就慌忙把身边的卡德莉娜推醒了说道:

“不好了,我的心肝,我们怎么办?天已亮了,我还想溜得了吗?”

他话刚说完,利齐奥已走了过来,一手揭开帐子喝道:“你们干的好事!”

理查一看见她的父亲来了,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赶紧坐了起来说道:“先生,求你看在天主面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知道我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死有余辜。我听凭你发落;只是请你可怜可怜我,饶了我这条命吧。”

“理查,”利齐奥说道,“我一向器重你,拿你当一个人看待,不想你竟耍出这一手来回报我!现在木已成舟,年青人已经干下了糊涂事,这里只有一条路给你走,既可以保全你的性命,也可以遮盖我的羞耻,那就是说,要你正式娶了卡德莉娜;那么不只是这一夜她是属于你的,她从此永远是你的人了。只有走这条路才能使你获得我的饶赦、你自己的安全。否则的话,快向天主作最后一次祷告吧!”

在情人和父亲两个说话的当儿,卡德莉娜已放走了夜莺,把自己遮盖起来、开始嘤嘤哭泣了;她求爸爸饶了理查吧,一面又回过头来求理查依了她爸爸的话吧,那么他们俩从此夜夜可以像今夜那样亲密了。

其实哪消这许多眼泪和哀求,理查又羞惭又害怕,一方面想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一方面又想逃命——单凭这两层,也不提他多么爱慕卡德莉娜、只想跟她做个终身伴侣,就够叫他毫无困难、心甘意愿地把利齐奥的条件答应下来了。

利齐奥就从他太太手上捋下一只戒指交给了理查;也无需多费周折,理查就在床上,当着两位老人的面,把卡德莉娜认做了妻子。这么一来,利齐奥和他的太太觉得可以出去了,临行时嘱咐小两口子道:

“再安睡一会吧,或许你们还不想起来呢。”

等二老一走,这一对年青人又拥抱在一块儿了,昨天一夜工夫他们不过跑了六英里路,现在又继续赶了两英里路程,这才完了第一天的事。

他们起身之后,理查就跟利齐奥进一步讨论婚礼的种种手续,一切都得到满意的解决。几天之后,他又在诸亲好友之前跟卡德莉娜结了婚,用隆重的仪式把她迎回家中。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称着心意,日里夜里玩弄着夜莺,过着和睦快乐的光阴。

故事第五

吉岛托临终,将女儿托付给好友。后来姜诺与敏纳两个青年同时爱上了这位姑娘,引起械斗。经过一段曲折,终于查明姜诺和她原是同胞兄妹,她遂嫁给敏纳为妻。

小姐们听了夜莺的故事,一个个都笑得前俯后仰,等到菲洛特拉托把故事讲完了,她们还是笑个不住。女王等到大家笑完了,然后说道:

“你昨天的确使我们姐妹苦够了,今天可也叫我们笑够了,所以我们再也没有理由来埋怨你。”说着,她就叫妮菲尔接下去讲,妮菲尔开始愉快地讲下面的故事:

既然菲洛特拉托讲的故事发生在罗马纳,我也来讲一个那地方的故事。从前凡诺城中住着两个年老的伦巴第人,一个叫做吉岛托·达·克来蒙那,另一个叫做贾考明诺·达·巴维亚。他们年青时经历过戎马生涯,在疆场上显过一番身手。吉岛托临终时既无儿子,也没有可靠的亲友,膝下只有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儿,无处可托,只得连同他的财产,一并托付给贾考明诺。他把后事交代清楚以后,就与世长辞了。

贾考明诺教养这小女孩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他本住在费恩查城,只因那边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所以才搬到凡诺城来暂住。如今那边情势已有好转,凡是愿意迁回的都可以迁回,贾考明诺原是十分喜爱那个地方,所以便收拾家产什物,带着这个小女孩,一同回到那边去。

后来这女孩长大了,出落得十分美丽,可与全城任何姑娘比美。她不光是长得好看,而且德性也好,教养也好,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姑娘,因此城里许多后生都争着向她求婚,其中有两位身价相仿佛的风流少年尤其爱她,彼此争风吃醋,怀恨不已。这两个人一个叫做姜诺·狄·塞佛林诺,另一个叫做敏纳·狄·明哥。他们眼见这位姑娘已经到了十五岁,都巴不得娶她为妻,怎奈他们的家长都不答应。既是不能正大光明地把她娶了来,两人只有钩心斗角,另想办法把她弄到手。

贾考明诺家里有两个仆人,一个是个老太婆,另一个是个男佣人,名叫克里维罗,为人谦和,颇重情义,姜诺和他很要好,后来看见时机已经成熟,便把满腹心事都说给他听,求他多多帮忙成其好事,还答应他一旦事成,一定重重谢他。克里维罗当即对他说道:

“我只有一点能够帮你的忙,那就是,等哪一天贾考明诺到别人家吃晚饭去了,我就设法把你带到她那里去;因为我要是在她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那她是怎么也不会听我的。这办法你如果中意,那我可以答应替你办到,等见面以后,你自己觉得怎么着好就怎么做吧。”

姜诺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双方就此一言为定。

再说敏纳那边,也同时买通了贾考明诺家的女佣人,托她捎了好几次信给小姐,打动了小姐的心,答应等哪一天晚上贾考明诺出去了,把敏纳带进来幽会。

过了不久,克里维罗想了一个办法,让贾考明诺到朋友家里吃晚饭去,一面立即将这消息告诉姜诺,叫他到时候就来,门开在那里等他,看他的信号进屋。女佣人对这一切都不知情,但知老爷今天要出去吃晚饭,就立刻通知敏纳,叫他晚上在附近等着,看她的信号进屋。

到了晚上,这两个情敌互不知情,只是彼此存着戒心,各人带着三四个随从,拿了刀枪,准备把这位姑娘弄到手。敏纳的一伙人就驻在小姐隔壁的一个朋友家里,姜诺和他的朋友驻守的地方,离开这座屋子稍微远一些。

这时在那位小姐家里,贾考明诺一走,两个男女佣人立即想办法把对方打发走。男的说:

“你怎么还不睡觉去?为什么要在这屋子四周转来转去?”

女的说:“你为什么不去接老爷?你晚饭也吃过了,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就这样你要打发我走,我要打发你走,彼此争执不下。克里维罗看看跟姜诺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心里想道:“我何必把这个老太婆放在心上?要是她不肯安分,只落得自讨苦吃。”于是他就打了信号,开了门,姜诺连忙带着两个朋友走进屋来,在客厅里遇到小姐,竟把她抱了就走。小姐竭力挣扎,大声叫喊。不料那个女佣人,也是同样做法,打了个信号给敏纳一伙人;他们马上一涌而来。走到屋跟前,只见姑娘已被拖到门口,他们便一个个抽刀拔剑,大声吆喝:

“坏蛋!你们莫不是在找死?不许这样无法无天!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行凶!”

说着,他们就向对方猛砍过去。街坊邻舍听到这一片叫嚷,都打着火把,带着武器赶来。大家都责备姜诺无理,帮着敏纳说话。双方争执了好久,敏纳终于把那位小姐从情敌手下抢救出来,送回家去。正在闹得厉害,巡丁赶来,当场逮捕了好多人,姜诺、敏纳和克里维罗等都给押进监狱,一场风波到此暂告平静。贾考明诺回得家来,见了这般光景,好不气恼,便追问究竟,但看到姑娘安然无恙,才又心平气和,决定赶快把她嫁出去,免得再惹祸。

第二天早晨,两位后生的家长听到这项消息,唯恐贾考明诺提出控告,使得他们的子弟在监狱里受苦,便来到贾考明诺家里,说尽好话,求他原谅他们年幼无知,冲撞了他,请他看大人的面上,不要计较,随便他提出什么赔偿,不论是要他们还是要他们的子弟赔,都好,他们无不照办。贾考明诺是个饱经风霜、深有见识的人,马上回答道:

“诸位先生,即使我现在身在故乡,我跟诸位也要讲交情,决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诸位的事来。何况我正在贵乡作客,对于这件事就尤其要顺从诸位的心意。讲起这件事来,你们并没有得罪我,而是对不起你们自己。要知道,大家都认为这位姑娘是克莱蒙那人或是巴维亚人,其实她是费恩查本地的人。无论是我还是她自己,甚至连那位临终把她托付给我的老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家的女儿。所以诸位无论叫我怎么办,我也只有依从你们。”

诸位绅士听了他的话,都很纳罕。他们感谢了他的宽宏大量,又请问这位姑娘是怎样归他收养的,又问他怎么知道她是费恩查人。他说:

“我有个朋友,也是个疆场上的战友,名叫吉岛托·达·克来蒙那,临终时对我说,当年本城被腓特烈皇帝占领,士兵在城中到处劫掠,他和他的士兵兄弟们走进一幢屋子,看见里面堆满了财物,都是这家人家扔下不要的。人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个两岁的女孩,看见吉岛托走上楼来,便叫他‘爸爸’。他动了怜悯之心,就带了这小女孩和屋子里的财物,去到凡诺。他临终时把这女孩儿交给我,关照我到时候就把她出嫁,凡是她的财物都给她作陪嫁。她现在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我还没有替她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非常乐意把她早些嫁出去,免得再发生昨天晚上那种事情。”

到场的人里面有个名叫吉格勒明诺·达·梅地契那的,当年费恩查城遭劫时,他是和吉岛托在一起的,知道吉岛托抢劫的是哪一家人家,而且那个被劫的人现在也在场,他就走到那人跟前,说道:

“白那布丘,你听见贾考明诺的话没有?”

白那布丘回答道:“听见了,我正回想这件事情。记得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我确是丢了一个小女孩,年纪跟贾考明诺说的正相符合。”

吉格勒明诺说:“那一定就是这个姑娘了。我曾有一度和他在一起,听他说过他劫掠的地点,因此知道他那次抢的就是你家。你再想一想,那女孩儿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可以把她认出来。你当然希望找到失踪的女儿吧。”

白那布丘沉思了一会儿,于是记起了那女孩儿左耳的上方有一个十字形状的伤疤,那是因为在遭劫以前,她生了个疮,开刀留下的。这时他看看贾考明诺还没有走开,便心急慌忙地去到他跟前,要求贾考明诺带他到房里去看看那位小姐。贾考明诺立即表示同意,把他带到房里,叫小姐出来相见。白那布丘的眼睛一落到她脸上,就好像看到了自己那位风韵未减的妻子。不过他还是不大放心,就请求贾考明诺允许他把她左边耳朵上的头发掠开一点,贾考明诺表示同意。他这才走到那个羞答答的姑娘跟前,用右手掠开她的头发,果然看见一个十字形状的伤疤。他这才断定她确实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由得一阵心酸,哭了起来,伸手要抱她,姑娘不肯,他就转过身去对贾考明诺说道:

“老兄,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当年吉岛托抢劫的就是我的家,事出突然,我们夫妇一时慌忙,忘记把她带走。我的屋子就在当天被烧毁了,我们一直都以为她给烧死了呢。”

姑娘听了这一番话,又看看他是位老人家,方才深信不疑。她受到一阵说不出的天性的感动,让他紧紧地拥抱,和他一块儿伤心地痛哭起来。白那布丘立即把她的母亲、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属人等都找了来,向他们讲明了这一切的经过。等大家一个个跟她拥抱之后,他这才欢天喜地地把她接回家去,连贾考明诺都十分满意。

且说本城的市长也是个贤明人士,听见了这件事情,又听说关在监牢里的姜诺就是白那布丘的儿子,也即这位小姐的哥哥,便把他从轻发落,与敏纳、克里维罗以及其他牵连在本案的一应在押人员,一起释放。此外,他并且为这事去和白那布丘、贾考明诺商量,使两位青年言归于好,又亲自做媒把那位姑娘阿涅莎许配给敏纳为妻,叫敏纳一家人都高兴到极点。敏纳自己自然得意非凡,办了十分体面的喜筵,把姑娘接回家来成亲,与她和睦幸福地生活了一辈子。

故事第六

纪安尼深夜潜入宫中,与情人共度良宵。事被发觉,双双被绑在火刑柱上,正待执刑,幸遇海军大将鲁杰厄里搭救,化凶为吉,两人结为夫妻。

妮菲尔讲完了故事,小姐们个个听得欢喜。女王吩咐潘比妮亚接下去讲,潘比妮亚立即和颜悦色地开始讲道:

各位美丽的小姐,今天以及前几天所讲的一些故事,都叫我们看出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人们一旦坠入了情网,你便是叫他移山倒海,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这一类故事虽然已经讲得够多了,我还是愿意再来讲一个。

在那不勒斯附近,有个伊斯嘉岛。岛上住着一位美丽活泼的姑娘,名叫莱蒂杜达,她是绅士马林·波尔加洛的女儿。伊斯嘉岛附近的普罗奇达小岛上有个青年,名叫纪安尼,爱上了这位姑娘,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性命一般,姑娘也十分爱他。他不但白天里从普罗奇达渡海过去看她,有时候在晚上,船只也没有了,他竟会从普罗奇达泅水到伊斯嘉岛来,即使看不到她本人,朝她住宅的墙壁瞅上几眼也是好的。

这一对青年男女一直这样狂恋热爱着。有一个夏天,姑娘独自到海滨去散步,从一块岩壁走到另一块岩壁,一路上用小刀子把石头缝里的贝壳挖出来玩,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冷僻的地方。这里四面都是峭壁,十分阴凉,而且有一泓清泉,这时正有几个西西里的青年,乘了一条小船,从那不勒斯来到这里。他们看到这样美貌的一位姑娘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并没有发觉他们,竟起了歹意,决定把她劫走。他们说干就干,一齐动手捉住她,也顾不得她大哭大嚷,直把她架上了船,飞驶而去。到了卡拉白里亚,他们为这位姑娘起了内讧,你抢我夺,各不相让。后来他们觉得为了一个少女这样争下去,把事情弄糟了,可不是儿戏。于是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把她献给西西里国王腓特烈,因为这位国王,正当青春年少,就爱这一套风流韵事。到了巴勒摩,他们当真带了姑娘进宫求见。

国王见了她这般的如花美貌,果然喜欢不已。但国王目前身体虚弱,便命令他的侍从在他的古巴林苑里,拣一座讲究的楼阁,把姑娘暂时安顿下来,悉心侍候,待他身体复原后再作安排。侍从人等当即照办。

自从这个姑娘被劫以后,伊斯嘉岛上闹得天翻地覆。最恼人的一点就是,连什么人把她劫走了也不知道。纪安尼更比旁人焦急,他眼看在伊斯嘉岛上查不出什么线索来,便打听了那伙人的去向,然后装备了一条船,乘着船沿岸飞驶,到处找寻,从明纳瓦海岬一直找到卡拉白里亚境内的斯开利亚。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打听姑娘的消息。他最后总算在斯开利亚打听到她被几个西西里船夫劫到巴勒摩去了。

纪安尼立即赶去。到得那里,从多方面打听,才知道那个姑娘已经给献进王宫,现在正供养在古巴林苑里。这一下可把他急坏了:只怕从今以后,他非但不能再把她弄到手,恐怕见她一面的希望也没有了。

可是他既然爱她如命,便决不肯就此罢休。他先把小船打发走了,心想,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不如先在这个岛上住下来再作计较。从此他天天打从古巴林苑走过,有一天也是凑巧,果然看见他心爱的姑娘正在窗口闲眺,姑娘也看见他。两人暗自欢喜不已。纪安尼看见这是个很冷僻的地方,就尽可能走近去和她讲了几句话。姑娘又教他今后如果还要和她见面谈天,应该如何如何。他这才辞别了她,把那里的方位地形一一看在眼里。

等到下半夜,他又来到这里,好不容易爬进了花园——要知道,在这个地方,连啄木鸟也很难找到攀登的所在呢。他在园里找到一根竹篙,把它放在他意中人所指给他看的窗前,轻手轻脚地爬到了窗口。

再说姑娘那边,她觉得自己已经失了身份,如果在以前,她一定会怕羞害臊,怎么也不愿意做出这种事来。可是事到如今,她决定样样都依从他,觉得除了许身于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更称心的人,何况她一心盼望着纪安尼赶快把她抢救出去,所以早就打开了窗户,让他一来就可以进房。

纪安尼这时看见窗户开着,便轻轻地走进室内,来到她的身边,躺了下来。这时她还没有睡着,情人见面,姑娘首先把自己的心意向他和盘托出,要求他带她逃离那个地方。纪安尼一口答应说,这是他再高兴不过的事了,这次回去之后,立即妥为安排,下次来时包管带着她一块儿逃走。

接着,两人互相搂抱,欢天喜地,玩了好一阵子,尝尽了爱情的甜蜜滋味。他们也不知玩了多少次数,直到筋疲力尽,不知不觉就搂在一块儿睡着了。

且说国王对这位姑娘本是一见钟情,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这天他觉得精力很好,虽然已快到天亮时分,还想去跟她待一阵。他带了几个随身侍从,私下来到古巴林苑,进入那座楼阁,吩咐侍从把她卧房的门轻轻打开。侍从在前面高举着烧得好旺的火炬,照着他走进房去。他只见在那床上,姑娘和纪安尼两人脱得一丝不挂,正搂着睡在一起。他不禁勃然大怒,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恨不得随手拿起一把短剑,把这两个男女宰了;但转念又想到,这一对男女手无寸铁,而且睡着了,如果趁这个时候去杀死他们,乃是天下最卑鄙的勾当,这种事情出于帝王之手,更是不成体统。因此他才抑制住了怒火,决定把他们当众烧死。他转身对一个侍从说道:

“我一片好心对这个女人,谁知她竟这样无耻,你看应该怎么办?”

他又问侍从,这个青年男子是谁,竟有这样的泼天大胆,擅自闯进王宫,做出这般的事来羞辱他。侍从回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国王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命令把这对男女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捆绑起来,天一亮就押到巴勒摩的闹市去,把他们背对背绑在刑柱上,先让他们在众人面前出够了丑,等晨祷钟一敲,就把他们活活烧死,这是罪有应得。说着,他就怒火冲天,回到巴勒摩的宫殿中去。

国王一走,侍从人等就冲过去,凶狠狠把这一对男女从床上拖下,捆绑起来,毫不容情。这一对男女睁眼一看,知道事情不好,自己性命难保,吓得连哭带喊,这也可想而知。侍从人等遵照国王的命令,立即把他们押到巴勒摩,背靠背绑在一根火刑柱上,当着他们的面预备了柴堆和火把,只等国王指定的时间一到,就点起火来把他们烧死。

巴勒摩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赶来看这一对情夫情妇。男的都挤到情妇一边去,把她周身上下都打量一遍,异口同声,说她身段容貌长得真美;女的都跑到情夫一边去,争着看那个年青小伙子,说他如何俊俏魁梧,赞不绝口。可是这一对遭难的情人,羞惭得无地自容,只是低着头,悲叹自己不幸的命运,时时刻刻都心惊肉跳,害怕马上就要遭到火烧的酷刑。

他们被捆绑在这儿,只等时间一到,就要执刑。这当儿他们的风流案件已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这城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贵族,名叫鲁杰厄里·德洛里亚,是当朝的海军大将,听到这项消息,也赶到这一对情人被绑的地点来看热闹。他先看了看姑娘,盛赞她长得美丽,再回过头去看那男的,一下子就认出了原来是个熟人,便走近一步,问他是不是普罗奇达岛上的纪安尼。

纪安尼抬起头来一看,认得这位海军大将,就回答说:

“将军,你问得不错,我正是纪安尼,可是再过一会,世界上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海军大将问他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他回答道:

“这都是为了爱情,触犯了国王。”

海军大将叫他把经过情形详细说来。他原原本本地从头讲了一遍;海军大将听完之后,正要走开,纪安尼又把他叫回来,对他说道:

“哎哟!大爷,请你发个慈悲吧,怎么也要救救我;请你为我在那操着我生死大权的王上面前求求情,求他开恩,准许我一个请求吧。”

鲁杰厄里问他有何请求,纪安尼说:

“我自知非死不可了,而且死就在眼前;可是这位小姐我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她也非常爱我,而我们两人现在却是背对背被缚着,所以我要请求他开开恩,让我们面对面绑在一起,只要我能够再看她一眼,我死也甘心了。”

鲁杰厄里笑着说:“我非常乐意替你转达。我一定设法使你看着她,直看到不要看为止。”

他离开了纪安尼,回过身来关照执刑吏且缓执行,等候国王再下命令。说着,他立即去见国王。虽然国王这时仍然怒气冲冲,鲁杰厄里还是跟他说道:

“王上,不知这一对青年男女究竟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你竟要给他们火刑的处分?”

国王说明了情由。鲁杰厄里又说:

“他们犯了这样大的罪,的确应该受到这样的处罚,可是处罚他们的不应该是你。既然犯了罪应当受处罚,立过功劳的也应当论功受赏;至于将功折罪,受到破格宽容,那是更加不必说的了。你知道你要烧死的这两个青年男女是什么人吗?”

国王回答说他不知道,于是鲁杰厄里继续说下去:

“那么我就来说给你听,让你也知道你在一时的气愤之下,这件事做得多么‘得体’。那个青年就是蓝道尔福·狄·普罗奇达的儿子,也就是纪安·狄·普罗奇达[4]的亲兄弟,你今天能够做上这岛上的国王,都是得力于他的哥哥;那位小姐就是马林·波尔加洛的女儿,由于她父亲的大力,你才没有丧失伊斯嘉的统治权。再说,他们这一对情人相爱已久,如果年青的情人们做出这种事来都算是犯罪的话,那么,他们犯下这件罪,也实在是因为彼此相爱,而不是有意要冒犯陛下。这样说来,陛下本当好好地款待他们,厚赏他们,怎么反而要把他们处死呢?”

国王听了鲁杰厄里的话,觉得他说得不错,不但急于收回命令,而且后悔不该把事情弄得糟到这般地步。他当即下令把这一对情人从火刑柱上放下来,带来见他。手下人立即遵办。他当面把这件事的底细一一查问清楚明白,觉得应该好好地优待他们一番,补偿他们所受的委屈,于是当场赐给他们华丽的锦衣绣袍;又见他们两人同心合意,便叫纪安尼名正言顺地娶了这位姑娘。后来他又送给他们许多贵重的礼物,派人送他们回乡,二人受到了亲友和乡邻们的热烈欢迎,从此在故乡欢乐地度过一生。

故事第七

台奥多罗和他主人的女儿维奥兰蒂偷情,使她怀了孕,事机泄漏,他被判处绞刑,正将执刑之际,幸遇他的亲生父亲搭救,获得释放,与维奥兰蒂结成眷属。

小姐们在听着故事的当儿,一个个都提心吊胆,不知那一对情人究竟会不会给烧死,后来听到他们终于死里逃生,就赞美天主,欢喜不尽;女王看见潘比妮亚的故事讲完了,就叫劳丽达接下去讲。劳丽达高高兴兴地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在好威廉王[5]统治西西里岛的时候,岛上住着一位绅士,家财豪富,名叫阿麦利哥·阿伯特·达·特拉帕尼。他因为儿女众多,需要多雇几个佣人。凑巧热那亚的海盗们在亚美尼亚沿岸捉到好些儿童,装上几条船,从勒凡特运到那里。他把他们当作土耳其人,买了几个下来。这些孩童一个个都像是放猪牧羊的,其中只有一个名叫台奥多罗的,举止比较文雅,俨然大家出身。所以台奥多罗尽管是奴隶身份,却和阿麦利哥的子女在一块儿长大成人。这孩子天性颖慧,并不因为环境改变而就失了志气。所以日久以后,也变得文质彬彬,多才多艺,主人非常器重他,便恢复了他自由人的身份。阿麦利哥到这时仍然认为他是个土耳其人,给他施行洗礼,取了个教名叫做彼得。又叫他掌管家务,对他十分信任。

阿麦利哥的儿女们都一个个长大了,其中有个女儿叫做维奥兰蒂,长得美丽可人。她父亲迟迟没有把她许配出去,因此也是缘分,她暗中爱上了彼得;凡是彼得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她都无限倾慕,只因怕羞害臊,难以向他启齿。总算爱神没有叫她相思徒劳,原来彼得也热恋着她,老是暗地里偷看她,只要一时一刻没看到,心里就觉得不自在。但彼得又觉得这是一种非分的期望,唯恐让人看出破绽。不久,他这桩心事就让那位时时刻刻都在留神看他的小姐看穿了,于是她便顺水推舟,对他特别和悦,其实她心里也确是非常乐意。这样两个青年男女明明有着满腹心事,想要倾吐衷曲,却又不敢说出口来;相思的火焰烤炙得他们日渐憔悴。爱神觉得既是自己一手造成了这种境况,就应该帮他们一下忙,便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今后再也不用畏缩顾忌了。

原来阿麦利哥有座美丽的花园,坐落在特拉帕尼城外约三里地光景,他的太太常常带了女儿和别的女眷们到那边去游乐。有一天,天气酷热,她们带了彼得一块儿到那边去乘凉,谁料夏季的气候变幻无常,空中忽然乌云密布,太太小姐们为了怕遇到大雨,就赶快动身回到特拉帕尼去。彼得和维奥兰蒂这一对年青男女跑得特别快,超前走了一大截路,这与其说是害怕下雨,不如说是出于爱情的驱使。不久他们就超前很远,几乎看不见后面的同伴和她的母亲了,这时天空中忽然雷声大作,接着就下起一阵倾盆的骤雨来,还夹着冰雹。夫人和她的一伙人都逃到一个农人家里避雨去了。彼得和维奥兰蒂两人就近找不到适当的避雨地方,只得走进一个狭窄古老、几乎快要坍毁的小棚子里去。棚里并没有人居住,只剩下小小的一角屋顶还可以遮遮雨。地方这么狭窄,两人只好靠拢在一起,不免身子挨着身子。这一来,两人的胆子都壮了起来;煎熬了好久的满怀相思这时也不由得吐露出来了。彼得第一个开口说道:

“我但愿这一阵骤雨狂雹再也不要停息,好让我永远待在这里!”

那姑娘说道:“我也但愿如此。”

两人交谈了这几句话,便互相紧紧地握起手来,接着是由握手而拥抱,由拥抱而接吻,这时大雨下个不停。这一切也不必细说了,总之,直到他们尝尽了爱情的至高无上的快乐,还安排好了日后的幽会,暴风雨才算停息,于是他们在附近城门口等着夫人来到,一块儿回家。

此后他们就三天两头在这个地方幽会,行动十分小心,真是说不尽的欢乐。他们对这件事实在太勤快了,因此那姑娘不久就怀了孕,双方都因此焦急不安。姑娘不惜违反天理,用尽种种方法堕胎,可是都没有效用。彼得眼见情势不妙,深恐有杀身之祸,便对维奥兰蒂说,他打算逃走。她回答道:

“你如果走了,我只有自杀。”

彼得原是爱她爱得要命,听了这话,哪里忍心,就说:“我亲爱的姑娘,你叫我怎么留在这里呢?你怀了孕,我们的私情眼看就要败露。你当然很容易得到家人原谅,但是老天可怜,我可不得了啦,你我的罪过都得由我一个人来担当。”

“彼得,”她回答道,“我犯了罪,想瞒也瞒不过,可是你放心,他们未必知道就是你干的,只要你自己不说出来。”

彼得说:“既是你这样讲,我就不走;不过你答应我的话必定要做到。”

此后这姑娘就想尽办法,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已经怀孕,偏是肚子越来越大,眼看再也瞒不住了,有一天只得来到母亲跟前,痛哭流涕,把真情实况说了出来,求她帮着遮掩过去。她母亲听了,说不出的难受,狠狠地骂了她一顿,盘问她是怎样做出这事情来的。维奥兰蒂为了不愿意累及彼得,就胡扯了一通,设法把真相瞒过去了。

她母亲竟然信以为真,就把她送到乡下的一座别墅里去住,免得她出丑。等到她分娩的那一天,她也像一般妇女一样,尖声叫喊起来。不料事不凑巧,那阿麦利哥平常不大到别墅去的,这天放鹰回来,偏从这里经过,听见女儿哭喊,很是惊异,就走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夫人万万想不到她丈夫来了,一见之下,惊惶失色,只得把女儿的事情对他说了。他可不像他妻子那样容易蒙混得过,说是女儿怀了孕,竟连孩子是哪一个生的都不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一定要她招出那个男人的姓名,才能宽恕她,否则就要把她处死,毫不留情。

夫人竭力劝他不必深究,姑且听信她所说的话,可是那丈夫哪里肯听。就在老夫妇争辩的当儿,女儿已经生下一个男孩。他拔出剑来,走到女儿跟前说:

“你要是不招出这孩子的父亲是哪一个,我就马上要你的命。”

那女儿眼看性命难保,也顾不得当初对彼得的诺言,就把那一番偷情的经过全都招供了出来。他听了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把她杀了,可是他在盛怒之下,也只是随口骂了他女儿几句,就上了马,回到特拉帕尼,把彼得引诱他女儿失节的事,告诉了当地的总督居拉多。总督趁彼得还没得知风声,就下令把他逮捕起来,用刑拷打,逼他把私情一五一十都招供出来。

过了几天,总督判处将彼得先行游街示众,边游边打,然后处以绞刑。这时阿麦利哥并不因为把彼得送上绞刑架就平息了怒气,他要在同一个时间内把这一对情人和他们的孩子全部杀掉,再不让他们留在这世上,便拿了一把没有鞘的剑和一杯放了毒药的酒,交给一个仆役,说道:

“把这两件东西拿到维奥兰蒂那里去,替我传话,叫她自己选择一个死法,否则她就是自作自受,我要把她当众活活烧死。你把这话对她说了之后,就抓起她前几天刚生的那个孩子,把他的头朝墙上砸去,砸死之后,再丢给野狗吃。”

这佣人原是个幸灾乐祸的人,竟甘心为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做刽子手,去谋害主人的亲生女儿和外孙去了。

再说彼得受过鞭笞之后,立即由执刑吏押到绞架上去受刑。他们押着他从一家大旅馆门前经过。凑巧这旅馆里住着三位亚美尼亚的贵宾,都是亚美尼亚国王派出的使节,要去罗马跟教皇讨论有关一支即将组建的十字军的重要事情。他们在这里下榻休息几天,备受特拉帕尼当地绅士的款待,阿麦利哥对他们尤其殷勤。

他们听见执刑吏押着彼得闹闹嚷嚷走过此地,就走到窗口去看。只见彼得上半身给剥得精光,双手反绑在背后。三位使节中间有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名叫芬尼奥,看见彼得胸口上有一颗娘胎里带来的大朱砂痣,当地女人们都管它叫“玫瑰痣”。芬尼奥看见这颗痣,就想起了十五年前自己的一个儿子在拉齐斯坦海岸被海盗劫去,至今一无消息。他看看这个被鞭打的囚犯的年纪,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也有这般年纪了。再看看他胸口的胎痣,不禁怀疑,那人莫不是自己的儿子吗?继而又想,如果他真是他的儿子,那一定还记得他自己的名字和他父亲的名字,还懂得亚美尼亚的语言。所以,当那人走近的时候,他就喊道:

“喂,台奥多罗!”

彼得听见这一声喊,连忙抬起头来。芬尼奥又用亚美尼亚话说道:

“你是哪一国人?你是谁家的子弟?”

押解囚犯的差人为了尊重这位贵人,立即停下步来。于是彼得回答道:

“我是亚美尼亚人,我的父亲名叫芬尼奥。我是从小被人家拐卖到这儿来的。”

芬尼奥听了这话,知道他就是自己当年失落的那个儿子,于是就跟同伴们一起走下楼来,当着差役人等,跑上前去和他的儿子抱头痛哭一顿,接着又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最华丽的绸大氅披在他身上,请求监刑官暂且把这个囚犯交给他,等待上面命令下来,再把他带回,队长一口答应了。

彼得的案子,本来已闹得满城风雨,所以他的罪名芬尼奥也已明白,他立即和他的同伴以及随从人等,去到总督居拉多那里,对他说道:

“先生,那个被当作奴隶、判处了死刑的人,其实是个自由人,而且是我的亲生儿子。听说他破坏了一位闺女的贞操,现在他准备正式娶她为妻,所以我请求你暂缓执行,让我了解女方是不是肯嫁给他,如果她肯嫁,那么请你按照法律把他开释吧。”

居拉多先生听说那个被处死刑的犯人就是芬尼奥的儿子,不禁大惊失色;他承认芬尼奥说的都是事实,又深怪自己不该铸成这个大错,表示过意不去,立即命令把彼得送回家去,一面又把阿麦利哥请来,将这一切情形都告诉了他。阿麦利哥只道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已死了,万分悲痛,后悔自己不该下此毒手,否则维奥兰蒂还活在世上,万事都能够圆满收场。他就派了个使者赶到他女儿那里去,万一他的命令还没有执行,那就收回成命。使者赶到那里,只见阿麦利哥先前派去杀害小姐的那个佣人已经把毒药和剑放在姑娘面前,但姑娘一挨再挨,不肯选择,最后被他大声申斥,迫不得已,正要拿起一样致命的东西,这时使者恰巧赶来,救了她的命。那个佣人听得主子的命令,只得住手,赶回去把情形回报了阿麦利哥。阿麦利哥一听大喜,连忙赶到芬尼奥那里,说尽好话,几乎快要流下泪来,向芬尼奥道歉,请求他原谅。又说,如果台奥多罗愿意娶他女儿为妻,他非常乐意把她许配于他。芬尼奥听完了他道歉的话,欢喜不尽,回答他道:

“我认为我的儿子应该娶你的小姐;如果他不愿意,就按照原来的判决执行。”

两人就此一言为定,然后一块儿去看台奥多罗。台奥多罗这时虽然因为见到了亲生父亲而颇为高兴,可还在担心着自己难免一死。他们便把这事情和他说了,问他同意不同意。他听说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娶维奥兰蒂为妻,简直高兴得好像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他立即回答道,只要二位老人家愿意,那就等于赐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于是他们又派人去看那个姑娘,问她心意如何。她正在那里提心吊胆地等死,成了天下最苦命的女人,乍听得自己和台奥多罗福从天降,一时竟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过了好久,心里才稍许感到快慰,回答道:假使她能称心如愿,她觉得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嫁给台奥多罗了,但是这件事她也应当顺从她父亲的心意。

这样几方面都已经说好,一对有情人就此结为眷属。婚礼喜筵自然极尽豪华,合城人士皆大欢喜。年青的姑娘高兴极了,从此光明正大地哺育着孩子,不久就出落得比以前益发美丽。等到她分娩满月,能够下床,这时她公公也快要离开罗马回故乡去了,她就向他请安,尽她做媳妇的一份礼。公公见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媳妇,心里好不欢喜,便又大摆喜筵,庆祝他们的婚礼,从此以后一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过了几天,芬尼奥就带了他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儿回到故乡拉齐斯坦去。一对年青夫妇就此和睦幸福地度过一生。

故事第八

纳达乔怀着失恋的痛苦,隐居林中;在那里看见一个骑士带着两头恶狗,追杀一个少女——原来那少女生前心硬如铁,死后才遭到这般恶报。于是他请亲友们陪着他那无情的姑娘到林子里来吃饭,让她看到这一幕幽灵现形的惨相,她受了感化,嫁给了纳达乔。

劳丽达讲完故事之后,菲罗美娜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说道:

亲爱的姐姐们,人家都赞美我们最富于同情心,那么反过来说,要是我们怀了一颗冷酷的心,就理该受到天主的严厉惩罚。为了让你们认识到这一点,好把残忍从自己心坎中铲除个干净,我要在这里讲一个先苦后甜的故事给大家听。

拉韦纳是罗马纳的一个古城,从前有过许多贵族和缙绅,其中有个有钱人家的子弟,名叫纳达乔·奥纳蒂,还没娶亲,父亲和叔父相继逝世,遗下财产全归他继承,所以成了豪富。大凡富家子弟即使还没有太太,也得有个情人,所以他爱上了巴奥罗·特拉维沙利家的小姐,希望凭着他那些礼物,和当时的一套求爱的方式,可以赢得她的好感。可是特拉维沙利家是个大族,比他门第高多了,也许就因为她这高贵的身份,也许更因为她那罕有的美貌,所以不管他怎样追求,有多么热烈、多么真诚,却不但不曾博得她的好感,反而叫她讨厌。她厌恶他,甚至凡是他所爱好的,她都感到厌恶。这位小姐就那么矜持和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屡次无情的打击真叫纳达乔受不了;有时候他伤心到极点,真想自杀;只是他觉得下不了这毒手。他又几次三番想把她抛开了吧,她厌恶他,他为什么不同样恨她呢?但是这也还是做不到。而且希望越渺茫、他的爱情仿佛越热烈。这个后生就这么狂热求爱,同时为了求爱,毫无顾惜地挥霍着自己的财富。

他的亲友们觉得他这么下去,无异是在摧残自己,一份家产也都要耗尽了,所以一再劝他不如暂时离开拉韦纳,到别的地方去住一阵,那么他就可以冷下这片痴心,也不致挥金如土了。谁知他总是一笑置之,把亲友的好话当作了耳边风;直到后来,拗不过他们的苦劝,才算是勉强答应了。他郑重其事地打点行装,仿佛要出国远行,到法国、西班牙去似的。准备妥当之后,他骑上马,带了好多朋友,离开拉韦纳才十来里路,来到契阿西地方,就搭下篷帐,告诉同来的人说,他打算在这里住下来,叫他们回到拉韦纳去。

他住在那儿,依然像往日那样过着很阔绰的生活,今天请这班朋友来喝酒,明天邀那批朋友聚餐,真是好不热闹。到了五月初,有一天天气很好,他又想起了他那无情的冤家,就吩咐仆从全都退去,由他一个人独自去沉思默想,他昏昏闷闷,一步一步走去,最后不觉来到一座松林里。

这时候早已过了白昼第五个时辰,他进入林中已有一二里路,还是信步走去,把吃晚饭等等全都忘了。正在这当儿,忽然听得一阵女人的尖厉凄惨的呼喊声,叫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才发觉自己正在松林之中,不觉怔了一怔。他往前一看,更吃惊了,只见在荒草乱树中窜出一个容貌姣好、却是披头散发的姑娘来。她赤身露体、皮肉都给荆棘拉破了,也顾不得痛楚,只是没命地奔逃,一面逃,一面哭喊着救命。又有两头巨大的恶狗,张开血口,在她后面紧追不舍,狠命把她撕咬。在那两头恶狗后面,又有一个穿戴着黑胄黑甲的骑士,手执长剑、满脸怒容,骑着一头乌黑骏马,疾驰而来,一面痛骂那姑娘,口口声声要取她的性命。

这可怖的情景顿时叫他万分惊骇,后来他起了恻隐之心,激发起一股勇气来,想要搭救她,可是手无寸铁,如何是好?一转念之间,他就跑向树边,猛力折下一条树枝,握在手里当作棍棒,然后奔过去准备跟那恶狗和骑士厮拼一场。

可是那骑士老远就向他大声喊叫:“纳达乔,你不用管闲事!这个贱女人罪有应得,由我和我的猎狗来处置她吧!”

他正这么说着,那两头恶狗已从两边扑到那姑娘身上,咬住了她的腰肢,不容她再往前逃一步。骑士接着赶到,从马上跳了下来。纳达乔奔上前去,说道:

“我认不得你是谁,你倒一眼就认出了我;可是我要对你说,像你这样披着全副甲胄的骑士追杀一个赤身露体的姑娘,把她当作野兽一般,放出猎狗来咬她,这实在是最可耻的行为。我一定要尽力保护她。”

“纳达乔,”那骑士回答他道,“我和你是同乡,我名叫纪多·阿那塔纪。在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爱上了这个女人,比你爱特拉维沙利家的女儿还狂热,可是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连理都不理我一下;我一时绝望,就拿着此刻执在我手中的长剑自杀了,因此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个狠心的女人看见我自杀,竟拍手称快,可是未隔多久,她自己也死了;直到临死她都没有忏悔,并不认为她犯了罪孽,反觉得自己做得对、做得好。她生前既然这么残忍,拿折磨我来叫自己开心,所以死后也一样给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进地狱,就和我一同受到了判决。她要在我面前奔逃;我呢,我生前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宝贵,就要在后面追她,把我百般追求的情人当作死敌般追逐着。等把她捉住之后,我就要用那刺杀我自己的利剑杀死她,剖开她的胸膛,把她那颗又冷又硬、柔爱和怜惜休想进得去的心脏挖出来,连同她的五脏六腑一古脑儿投给两只猎狗去吃。

“可是,这也是天主的判决和意旨:她刚给剖了肚、挖了心,一会儿又像一个好好的人似的,从地上跳起身来,重又仓皇奔逃,我和这两头狗又重新把她追赶。在每星期的第五天里,在这个时辰,她逃到这里,就给我捉住了,遭受杀戮的痛苦。这,等一会你就可以看见了。不要以为在其余的日子里我俩就相安无事;不,我是在别的地方追赶她——她生前在什么地方憎恨过我,折磨过我,我就一处处都要把她追赶到。这样,情人变成了冤家,她从前折磨我多少月份,我现在就要追赶她多少个年头,不到判定的那一天,决不能和她了结。所以请你别来阻拦吧——你也阻拦不了,让我执行天主的公正的旨意吧。”

纳达乔听了这番话,吓得毛发直竖、浑身打颤,不由得倒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那姑娘究竟要遭受怎样的报应。那骑士把话说完,面色陡变,举起长剑,像疯狗一般向她冲去,她给恶狗两边咬住,再也挣脱不了,就跪倒下来尖声求饶。他使出全身气力,照准她胸膛刺去,剑锋直从她的胸膛穿透到背后。那姑娘吃了这一剑,顿时倒地,却不曾就死,还在那里挣扎惨号。那骑士又蹲下来,抽出一把匕首,剖开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肝肺脏一齐挖出来,扔给那两头饿鬼般的恶狗吃,那满地狼藉的血肉,顿时给它们吞吃个一干二净。

不消一会儿工夫,那姑娘又霍地跳了起来,好像不曾受过一点儿损伤似的,仓皇向海边逃去了。那两头恶狗就跟踪追去,一路追、一路咬她撕她。那骑士拿起长剑,重又骑上骏马,像先前一样地在后追赶;[6]不一会儿,他们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纳达乔在林子里看到了这一幕惨剧,又是害怕,又是感伤,迷惘了好一阵;过后他记起那骑士说过,他们每星期五都要在林子里出现,这事或许对他大有用处;于是在那个地点做了个记号就回去了。第二天,他邀请了许多亲友来,向他们说道:

“承蒙诸位关切,常常劝我不要再为我那个冤家痴心了,别再那样耗费自己的财产;现在我愿意听从你们的好意;不过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在下星期五、我安排好宴席,你们务必把特拉维沙利家的老爷、太太和小姐,以及他家的女眷们都请了来;你们欢喜请哪一位女友一起来吃饭,也随意邀请好了。我为什么要请这一次客,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

他们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就回到拉韦纳。到了那天,果然把他所指定的宾客都邀请来了。虽然特拉维沙利家的小姐不很愿意,但究竟也把她勉强请来了。纳达乔已安排好丰盛的筵席,就铺设在松林里,也就是七天前他看到那狠心的姑娘遭到杀戮的地点附近。宾客就席的时候,他又故意使他意中人的座位正好面对着出事地点。

大家开始用宴,等菜肴上到最后一道的时候,就听得一阵阵的惨号自远而近地传来,原来那姑娘正在那儿狼狈逃命。大家不觉一怔,面面相觑,问是什么事,但是谁都回答不出来,于是都慌张起立,向林子里望去;不一会就看见那仓皇奔逃的少女、那两头恶狗、那骑马追赶的骑士相继从林子里出现,转眼间就迫近那设酒席的地方了。许多宾客看到骑士率领着恶狗、这样迫害一个弱女,鼓噪起来,表示愤慨,有好些人甚至冲上前去搭救那姑娘。可是那骑士却喝住他们,把从前对纳达乔说过的话重新对众人说了一遍。直吓得他们毛发悚然,一个个往后倒退。一星期前的惨剧就当着大家,照样重演了一遍。席上年纪较大的女客有好多是跟那受罪的姑娘和那骑士有亲戚关系的,还记得他们俩生前那一场爱情的悲剧,不禁为他们放声痛哭,如同亲身遭受这惨事一般。

那姑娘遭了杀戮,不久又跳起来往前奔逃,骑士和恶狗继续在后追赶,一会儿人和狗全都去得远远的,望不见了,大家这才开始惊呼起来,而且议论纷纷。

可是在座的人,面色变得最惨白、心儿跳得最厉害的,要算纳达乔所爱慕的那位冷酷无情的小姐了。这一切她全都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听在耳里,觉得方才的惨剧只有对自己才是一个最贴切的鉴戒——因为她怎么能不把自己跟那个冷酷的姑娘作个对比,回想起她一向对待纳达乔的那种冷酷手段来呢?在她的心眼里,仿佛此刻就已经看到自个儿在没命奔逃,她的狂怒的情人带着恶狗在后面紧紧追上来了。

想到这里,她害怕极了,生怕将来果真会遭到这样的报应。于是她对纳达乔的态度竟一下子转变过来,把原来的憎恨都化作了柔爱。当天晚上,就私下打发一个心腹女仆去请纳达乔到她家来,他有什么要求,她无不乐于从命。纳达乔回答说,他但愿能够侍奉小姐,就是生平莫大的荣幸了,假使承蒙她不弃,他希望娶她做妻子,此外就不敢存什么非礼的想头。那姑娘知道这门亲事当初没有成功,原是自己在从中阻挠,这回就欣然答应下来了。也不用挽媒撮合,她自己到父母跟前去把心事说了。两位老人听得女儿自愿答应纳达乔的求婚,非常喜欢。到下礼拜日,纳达乔就同她举行了婚礼,后来两人白头偕老,一直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

那林子里的幽灵的幻象,岂止成全了这一件好事而已。拉韦纳所有的姑娘们都引以为戒;此后逢到有人向她们求爱,就柔顺得多,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矜持,那么不可亲近了。

故事第九

费代里哥为一位太太耗尽了家财,总不能获得她的欢心,从此只得守贫度日。后来那位太太去看他,他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只鹰宰了款待她,她大为感动,就嫁给了他,并且给他带来丰厚的陪嫁。

菲罗美娜的故事讲完了,女王看看只剩下她自己和第奥纽两个人没有讲,而第奥纽又有特权最后一个讲,因此她自己便高高兴兴地接着讲道:

各位好小姐,现在轮到我来讲了,我非常乐意。我这回讲的故事,其中的情节有一部分和刚才讲的一个相同,因为我不光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美貌对于多情的心灵具有多大操纵的力量,而且也要让你们认识到,在适当的时机下,你们也可以主动去钟情于人,不必老是听从命运之神的支配,因为命运之神教你用情,大都不是恰如其分,而是过分。

你们一定都知道,考帕·第·卜尔盖塞·多明尼奇是我们城里一个极有威望、极其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定到现在还健在呢。他真是了不起,配享千秋万代的盛名,这倒不是因为他出身高贵,而是因为他为人处世实在太好了。他到了晚年,很喜欢和邻居亲朋谈谈以往的事情,谈起来头头是道,娓娓动听,谁都没有他那样好的记忆力,没有他那样优雅的谈吐。

他讲过许多好听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他常常喜欢讲到。他说,从前佛罗伦萨有个青年名叫费代里哥,是费利坡·阿尔白里奇的儿子。他武艺高超,风度优雅,在托斯卡尼全境没有哪一个青年抵得上他。像一般士绅一样,他也需要谈情说爱,因此爱上了当今全佛罗伦萨最美丽动人的一位太太,名叫乔凡娜。为了博得她的欢心,他常常举行骑马和比武竞赛,或是宴请高朋贵友,挥金如土,毫无吝色。但是这位太太不光长得漂亮,而且很有节操,他这些做法一点也不能打动她的芳心。

费代里哥耗费无度,有出无进,不久钱都用光了,只剩下一块小农场,靠它的收入节俭度日,此外还养着一只鹰,倒是天下最好的品种。他这时比以前更沉醉于爱情,依旧想在城里出出风头,怎奈力不从心,只得住到他农庄所在地的康比地方去,成天放放鹰,安于贫穷,不和外界来往。

正当他山穷水尽之际,有一天,乔凡娜的丈夫突然一病不起,自知命在旦夕,便订立遗嘱,把万贯家财都传给他的成了年的儿子,儿子死后如没有合法的后嗣,这笔遗产就由他的爱妻继承。立好了遗嘱,他就去世了。

乔凡娜就这样做了孤孀。那年夏天,她也按照当地妇女的惯例,带了儿子到乡下的一个庄园里去避暑。恰巧她的庄园正和费代里哥的庄园靠近在一起,因此她的儿子就此结识了费代里哥。这孩子非常喜欢打猎放鹰;费代里哥的鹰有好几次飞到那里,他看了极其喜爱,巴不得占为己有,但是看到费代里哥把它看作至宝,所以又不便开口。

孩子因此思念成疾,母亲见了非常焦虑,因为她只有这一个独生儿子,爱如掌上明珠。她整天在床前陪着他,不断地安慰他、哄他。几次三番地问他是不是想要什么东西,叫他只管说好了,只要她办得到,她想尽办法也要把它弄来。孩子听见母亲这么说了好多遍,就说:

“母亲,如果你能给我弄到费代里哥那只鹰,我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

他母亲听了这话,思量了一番,琢磨着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她知道费代里哥早就爱上了她,而她连一个眼色也不曾回报过他。她心里想:

“我听说他那只鹰是天下最好的鹰,而且是他平日唯一的安慰,我怎么能够叫他割爱呢?人家什么也没有了,就只剩下那么一点儿乐趣,要是我再把它剥夺掉,那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虽然她明知只要向费代里哥去要,他一定肯给她,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为难,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回答她儿子是好,只得沉默了片刻不作声。最后,毕竟爱子心切,她终于打消了一切疑虑,决定无论如何要满足儿子的心愿,亲自去把那只鹰要了来给他。于是她就对他说道:

“孩子,你放心好了,赶快把病养好,明天一早我就去把那只鹰讨来给你。”

孩子听了十分高兴,当天病就轻了几分。

第二天,夫人带了一个女伴,闲逛到费代里哥家里。恰巧这几天天气不好,费代里哥不能出去放鹰,正在花园里监督手下人干些零碎活。他听得乔凡娜登门拜访,又惊又喜,连忙出来迎接。夫人见他来了,立即走上前去,温文有礼地招呼他。费代里哥恭恭敬敬地问候过她之后,她就说道:

“你近来过得好吗,费代里哥?以往蒙你错爱,致使你自己受累非浅,今天我特地前来向你致歉。为了聊表我的心意起见,我打算和我的女伴今天上午在你这里吃便饭。”

费代里哥连忙回答道,十分恭谦:“夫人,你说哪里的话!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受过什么累,只觉得得益匪浅。我还幸亏爱上了你这样一位有品德的夫人,才算没有白白过了一辈子,应归功于你才是。如今蒙你屈尊光临寒舍,我真是万分荣幸。如果我的身价依然一如当年,再为你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无奈我已经一贫如洗了。”

说着,他就十分羞惭地把她让进宅子,领到花园里去;眼见没有外人在场,他就说道:

“夫人,现在没有别人在这里,就让我这个长工的妻子陪你一下,我到外面去安排饭菜。”

他现在虽是一贫如洗,可还从来不曾后悔当日的挥霍无度,今天他才算第一次领略到没有钱的苦处。从前他为了爱上这位太太,曾经宴请过无数的宾客,可是今天他却拿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款待她了。他焦急得好像发了疯似的,跑来跑去,结果一个钱也找不出来,又拿不出什么东西去当些钱来,只有怨天尤命。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他非得对她多少尽些心意不可,而他又不愿意求人,连他自己的佣工他也不愿开口向他借钱,于是他的目光就落到那只栖息在小客厅里的猎鹰身上。他现在已是一筹莫展,只得捉起那只鹰,摸摸它长得很肥,觉得也不失为孝敬夫人的一碗菜肴。因此他就毫不迟疑,把它一把勒死,吩咐他的小使女把毛拔净,捆扎停当,放到烤叉上去,小心烤好。他又把剩下的几块洁白的餐巾铺在桌子上,过了不大工夫,就笑盈盈地到花园里去跟夫人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请夫人不要笑他寒伧。

夫人和她的女伴立即起身,和费代里哥一同吃饭。费代里哥殷勤地把鹰肉敬给她们吃,她们却不知吃的是什么肉。饭罢离席,宾主愉快地交谈了一阵,夫人觉得现在应该是说明来意的时候了,就转过身去对费代里哥客客气气地说道:

“费代里哥,你只要记起你自己以前富裕的时候,为我一挥千金,而我却坚守节操,那你一定会觉得我这个人是多么无情无义。今天我来到这里,原有件紧要的事情,你听了更其要奇怪我这个人怎么竟会冒昧到这般地步。可是不瞒你说,你只消有一子半女,也就会体会到做父母的对子女有多么疼爱,那你也多少可以原谅我一些吧。

“可惜你没有子女,而我却有一个儿子。天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因此我也不得不违背着自己的意志,顾不得礼貌体统,求你送给我一件东西。我明知这件东西乃是你的至宝,而且也难怪你这样看重它,因为你时运不好,除了这一件东西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供你消遣,给你安慰的了。这东西不是别的,乃是你的一只鹰。想不到我那孩子看见了你这只鹰,竟爱它爱得入了迷,得了病,如果不让他弄到手,他的病势就要加重,说不定我竟会丧失这爱子。所以我请求你把它给了我吧,而且不要为了爱我而这样做,而是本着你一贯崇尚礼仪的高贵精神。你若给了我这件礼物,就好比救了我儿子一条命,我一生一世都会感激你的。”

费代里哥听了夫人这一番话,想到那只鹰已经宰了吃掉,无法应承夫人,一时哑口无言,竟失声痛哭起来。夫人起初还以为他是珍惜爱鹰,恨不得向他声明不要那只鹰了。可是她毕竟没有马上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倒要看看他究竟如何回答。费代里哥哭了一会,才说道:

“夫人,上天有意叫我爱上了你,怎奈命运总是一次又一次和我作对,我真是说不出的悲痛。可是命运从前对我的那许多刁难,若和这一次比较起来,实在算不得一回事。只要一想起这一次的刁难,我一辈子也不会跟它罢休。说来真太痛心,当初我锦衣玉食的时候,你从来不曾到我家里来过一次,今日我多么侥幸,蒙你光临寒舍,向我要这么一丁点儿东西,它却偏偏和我过意不去,叫我无法报效你。我现在就来把这回事简单地说给你听吧。

“承蒙你看得起,愿意留在我这里用饭,我就想:以你这样的身份地位,我不能把你当作一般人看待,应当做几样像样的菜肴来款待你,才算得体,因此我就想,这只鹰也还算得不错,可以给你当做一盆菜。你早上一来,我就把它宰好烤好,小心奉献上来,自以为尽到了我的一片心意。不料你却另有需要,使我无从遵命,实在要叫我难受一辈子!”

说着,他就把鹰毛、鹰脚和鹰嘴都拿到夫人面前来,表明他没有说假话。夫人听了他的话,看了这些物证,起初还怪他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宰掉这样一只好鹰。但是她转而一想,心里不禁暗暗赞叹他这种贫贱不能移的伟大胸襟。于是,她只得死了心,又担忧着儿子会因此一病不起,十分伤心地告辞回家。

真是不幸,那孩子没有过几天当真死了,不知究竟是因为没有获得那只鹰以致忧伤而死呢,还是因为得了个绝症。夫人当然悲痛欲绝。

虽说她痛哭流涕,然而她毕竟还是个年青富有的孤孀,因此过了不久,她的兄弟们都劝她改嫁。她却并没这意愿,可是他们再三相劝,她不由得想起了费代里哥的为人高尚,和他那一回杀鹰款待的豪举,就对她的兄弟们说道:

“我本当不打算再嫁,可是,你们如果一定要我再嫁,我不嫁旁人,一定要嫁给费代里哥·阿尔白里奇。”

她兄弟们听了,都讥笑她说:“你真是个傻女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看中了这么个一贫如洗的人呢?”

她回答道:“兄弟,我知道你们说的话不假,不过我是要嫁人,不是要嫁钱。”

她兄弟们看她主意已经打定,也知道费代里哥虽然贫穷,品格却非常高尚,只好答应让她带着所有的家财嫁过去。费代里哥娶到这样一个心爱的女人,又获得这么一笔丰厚的嫁妆,从此节俭度日,受用不尽,夫妇俩快慰幸福地过了一辈子。

故事第十

彼得到朋友家去吃饭,妻子趁机把情人招来。两人正在进餐,忽闻彼得敲门,她惊惶失措,将情人藏在鸡笼下面。不久,马厩里的驴子踩痛了鸡笼下面那个青年的手指,他大喊一声,事情因此败露。但彼得自身不正,结果还是和妻子言归于好。

女王讲完了故事,大家都赞美天主恩德无边,竟给了费代里哥应得的报偿。第奥纽向来是用不到吩咐的,立即接下去说道:

我们一般人大都喜欢取笑别人家的丑事,而人家的好处我们却不乐意提起。尤其是当这类丑事与我们本身痛痒不相关的时候,我们取笑得更加厉害。这也许因为我们开头只是漫不在意,后来日深月久,终于养成了这种恶习,也许因为人类生来就具有这种劣根性,至于究竟是哪种原因,那可很难说了。亲爱的小姐们,我以前讲故事是为了让你们消愁解闷,今天讲故事也还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这个故事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妥帖,但毕竟能够逗着你们笑一阵,所以我还是讲下去吧。不过我想,正好比你们走进花园伸出纤手去摘玫瑰一样,只摘花儿不摘刺,你们听起这个故事来,尽管让那个笨男人去倒楣出丑,只消看他的妻子怎样使出高明的手段跟人家明来暗去,你们发发笑,再对那些不幸的人寄予一些同情就是了。

话说不久以前,佩鲁吉亚地方有个富翁,名叫彼得·第·文奇奥罗。他酷爱男色,在当地声名很坏,因此娶了个妻子,倒并不是为了自己要受用,无非借此遮掩遮掩人家的耳目,使自己的名声可以稍好一些。也是天从人愿,他娶了个精力充沛、矮矮胖胖、风骚入骨的红头发年青姑娘。她至少要两个丈夫才能叫她满足,而今她碰上的这个男人却偏是另有所好,不把她放在心上。

日子久了,她看出了这一点,觉得自己长得这么漂亮,正当青春妙龄、血气方盛的时期,哪里受得了这般冷淡?因此不免时常使性子,和丈夫吵吵闹闹,把什么粗话都骂出了口;夫妇相骂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后来她眼看这样吵闹也无济于事,徒然自己枉费精力,却并不能叫丈夫弃邪归正。她心里想:

“这个下贱的东西,他撇下了我去干那种事,这是旱地行舟,走歪路;我何不另求新欢,济渡别的男人呢?我嫁给他,还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妆奁,原把他当作一个男子汉,满以为男子欢喜干的事,他也欢喜,能够和我和好相处;如果我早知道他不能尽一个男人的本分,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他的。他明知我是个女人,如果他不喜欢女人,干吗要娶我?这真是岂有此理。如果我看破了红尘,何不去做修女?怎奈我并不能超凡脱俗,而要等他来给我快乐,我看只有白等他一辈子了,那时候青春一去不复返,只落得徒然的悲伤和后悔。如今他既然给我作出了一个榜样,叫我自寻乐趣,我何乐不为?我这样做,都只怪他不是,我是完全说得过去的。我只不过触犯了法律,而他不光是犯法,而且违犯了天理。”

这位少奶奶把这件事想了又想,决定悄悄地干起来。她结识了一个老太婆,是个有名的老鸨,却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宛若当年那位舍身喂蛇的圣人梵蒂安娜,老是手里拿着念珠上教堂去赎罪,开口闭口都是教皇啦,圣方济各的创伤啦,[7]因此人家几乎都把她当作了一个女圣人。来往了一阵之后,这位少奶奶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把自己的心事向她和盘托出。

老太婆说:“我的女儿,天主对于人间的事没有哪一件不明了,他知道你大可以做这件事。如果你只是像其他女人一样,为了爱惜青春,而没有其他目的,那这样做就是理所当然。凡是稍明事理的人都懂得,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虚度青春。我们女人家一旦老了,除了烧饭做菜,还有什么用处?不瞒你说,我是个过来人,对于这一点比谁都清楚。我现在已是个老太婆,一想起当年青春虚度,虽然明知后悔无益,可总是说不出的悲痛。虽然我并没有完全辜负青春(当然你也不要认为我年青时竟会笨到那种地步),可是当年多少的心愿都没有得到满足。你瞧,如今我已经老得这个样子,谁都不屑理睬我了,想起来叫我多么难受!

“男人的情形可完全两样。他们生下来不光是为了这一件事,还有其他的多少事好做,而且他们大都是老来比年青时代更加得志。女人们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她们的长处就在于能够来这一套,能够生男育女,男人爱女人,也是为了这个。别的且不说,你只消明白这一点就行了:女人随时都可以干这件事,男人却办不到。一个女人可以把好几个男人玩得筋疲力尽,而好几个男人却未必对付得了一个女人。这是我们得天独厚的地方。所以我再跟你说一遍:对你的丈夫你尽管一报还一报好了,只有这样,你到了老年,你的灵魂才不会对你的肉体有所埋怨。

“人生在世,应该及时行乐。尤其是女人,青春比男人短促,更不应该错过大好时光。你要知道,我们女人一旦老了,不管是自己的丈夫也好,别的男人也好,看都不愿意再看我们一眼。他们把我们赶到厨房里去洗锅擦碗,跟猫儿玩耍,更气人的是,还要编出这种歌子来取笑我们,说什么‘给大姑娘吃珍馐,让老太婆闭住口。’还有多少难听的话呢。

“我不必再啰嗦了,只是老实告诉你:你找我总算没有找错人,要是你把你的心事告诉了别人,谁也不能帮你这么大的忙。随便哪个男人,不管他有多么尊贵,我也敢拿饮食男女的道理去说动他的心;随便哪个男人,不管他摆出怎样一本正经的冷冰冰的脸孔,我包管有办法叫他俯首听命。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看中了谁,以后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好了。可是我的女儿呀,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老身很穷,经常要带着念珠上教堂去祈祷,所以你也得帮帮我的忙,好让我也可以在天主面前替你的亡亲故友多点几支蜡烛,多为他们祈祷,求得天主的宽恕。”

老太婆讲完这一番话,少奶奶就说有个小后生常常在这一带地方经过,又把他的面貌特征详细描述了一番,叫老太婆哪一天看到他,一定要设法把他弄到手。两人谈妥以后,少奶奶送给了她一块咸肉,祈求上帝祝福她,就把她送出门外。

没有几天工夫,老太婆就替她把她心目中的那个后生悄悄带进了少妇房里。以后少妇一看到中意的男人,都叫老太婆替她一个一个地弄到手。她虽然对丈夫存着些顾忌,却怎么也不肯错过良机。

有一天晚上,她丈夫到一个名叫艾柯朗诺的朋友家里吃晚饭去了。她就叫老太婆把佩鲁吉亚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带来,老太婆马上就办到了。不料,她刚刚和她的情人在房里坐下来吃饭,彼得忽然在外面叫起门来。她听得敲门声,慌作一团,没有了主意。把他放走也不是,叫他藏起来也不是,最后实在急不过了,就胡乱叫他躲在隔壁披屋里的鸡笼下面,又把她那天刚刚撤空了的那只草荐袋盖在鸡笼上。安排停当,她就赶快去开门让丈夫进来。他一进门,妻子就问他:

“你这一顿晚饭吃得真快呀!”

“根本就没有吃。”她丈夫回答。

妻子问:“怎么回事?”

“让我来说给你听,”丈夫说,“艾柯朗诺夫妇和我刚坐下来吃饭,忽然听得外边有什么人在打喷嚏。开头一两声我们还不在意,以后接连地听到第四声第五声,次数太多了,大家都奇怪起来。艾柯朗诺本就有些生他妻子的气,因为他和我进屋的时候,他妻子让我们在门外等了好久才开门,现在又听得打喷嚏的声音,他就大发脾气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在大打喷嚏?’说着,他就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去。原来楼梯就在附近,楼梯下面像一般房屋一样,有个储藏杂物的小间。

“他觉得打喷嚏的声音就是从这个小间里发出来的。他把门稍微打开了一点,只闻得一股冲鼻的硫磺气味。我们方才闹着闻到臭气,臭气就在这里。他夫人说道:‘我刚才用硫磺漂面纱。我先把硫磺水洒在一只锅子里,把面纱铺在上面熏,熏好以后,就把锅子放在这个小间里,所以有这一股臭味。’等到臭气稍淡,艾柯朗诺向里面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个人,还在那里打喷嚏,那是因为给硫磺气味熏得难受的缘故。他打一次喷嚏,就吸进一口硫磺气味,把他的胸口闷住了,要是在那里再待下去,只怕连喷嚏也打不出来了,也休想动弹了。

“艾柯朗诺一看见这人,就大声喝道:‘你这个女人,我们刚才进来,你好久不开门,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要是不给你一点厉害看看,我就不是人!’他妻子听得他一声吆喝,知道自己的私情已经败露,哪里还敢接嘴,连忙离开座位溜走,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艾柯朗诺没留意他妻子已经溜走,只是一声等不及一声地叫那个打喷嚏的人赶快出来。可是那人这时已经呛得快要咽气了,不管艾柯朗诺怎么说,他动也不动一下。

“于是艾柯朗诺就抓住他的一只脚,把他拖了出来,然后又要去找把刀子来杀死他。我因为自己心虚,害怕巡丁赶来,就站起来竭力劝他不要杀那人,也不要伤害那人。我为了要保护那人,便大叫大嚷,邻居们闻声而来,把那个半死不活的青年抬了出去,我也不知道抬到哪里去了。所以一顿晚饭就给这一场风波打扰得吃不成。并不是我吃得快,而是根本没有吃到。”

他妻子听完这个故事,知道天下和她自己一样聪明的女人还有的是,不过有些女人有时候运气不好而已。她本打算帮着艾柯朗诺的妻子说几句话,可是她灵机一动,觉得不如把别人的过错拿来痛骂一顿,正可以洗刷自己,于是她就说道:

“亏她做得出这种好事!好一位规矩贞洁的太太!像她这么一个圣洁的女人,我还得去向她忏悔才是呢!再糟不过的是,她眼看快是个老太婆了,还给年青姑娘做出了这么一个好榜样!她出世的时辰该遭诅咒!她千该死万该死,居然还有脸活下去!她实在是天下最荒淫无耻、卑鄙下流的女人!我们全城女人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她把自己的贞操、对丈夫的盟誓都丢到脑后去了,也不顾世人瞧她不起!她丈夫那样善良正派,待她那么好,而她竟不惜为了一个野男人,丢她丈夫的脸,也丢她自己的脸!老天爷呀,这种女人我怎么也不会可怜她!应该把她处死,把她活活地烧死,剩一堆灰!”

她嘴上只顾这样骂,心里可放不下那位躲在近旁鸡笼下面的情人,所以一再催促彼得赶快上床睡觉,说是时间已经不早。可是彼得只想吃晚饭,不想睡觉,就问他妻子有什么吃的没有。

他妻子说:“啊!晚饭!是呀,平常你不在家的日子,我们不都是不等你回来就吃吗?真是笑话!你莫不是把我当作艾柯朗诺的老婆了吧?天啊,你干吗还不去睡觉呀?叫你睡觉去是为你好啊!”

凑巧这天晚上彼得的佣工从农庄上运来了许多东西,把驴子关在披屋隔壁的一个小马厩里,没有给它们水喝。其中有一头驴子渴得不得了,就挣脱缰绳,走出马厩,到处嗅来嗅去,想要找水喝,走到了鸡笼跟前。趴在鸡笼下面的那个青年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晦气,一只手伸在外面,那头驴子踩在他的手指上,他痛得要命,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彼得听了很是惊奇。觉得这叫声就在屋子里。他就去到披屋那里。只听到那人还在叫嚷,原来他的手指仍然给踩在驴子的脚蹄下。彼得问道:“谁呀?”说着,就走到鸡笼跟前,拿起鸡笼,看见了那个青年。那人本来已经给驴子踩得好痛,现在见到彼得,只怕大祸临头,直吓得浑身发抖,真是好不可怜。

彼得一眼看出这个青年原是他自己早就垂涎的一个美男子,便盘问他在那里干什么。那人无言可答,只是恳求他看在天主面上不要难为他。

彼得说:“起来,不要害怕,我不会难为你的。我只要你跟我说明白,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这个青年只得一五一十照直说出来。彼得这时的高兴正好跟他妻子的窘迫成了对比。他立即拉着他的手,走进内室,只见妻子正站在那里惶恐万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说道:

“你刚才还在咒骂艾柯朗诺的老婆,说她应该活活给烧死,她把你们女人的脸都丢光了;那你为什么不骂骂你自己呢?你自己和她是一路的货色,你不骂自己,只骂人家,良心上过得去吗?天下女人都是生成的下贱坯,否则还做得出这种事来吗?借着骂别人来掩饰自己是你们的拿手。但愿天上掉下火来把你们这些贱女人统统烧死吧!”

他妻子见他发觉她的隐私之后,虽是气愤,却并没有怎么叫她难堪,只不过骂骂她而已,又看到他手里搀着那个漂亮小伙子,脸上喜气洋洋,这才壮起了胆子回嘴道:

“你希望天上掉下火来,把我们女人统统烧死,我相信你没有说假话,因为你们男人喜欢我们女人,就像狗喜欢棍子一样。可是我凭着老天爷发誓,你的愿望决不会实现的。我现在倒要跟你说个明白,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好埋怨的。你把我和艾柯朗诺的老婆相比,真比得好呀。她是个假装正派的贱女人。她没有哪一样不称心,她丈夫待她无微不至,而你待我却完全是两样。即使你给我吃得好,穿得好,可是请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那方面待我怎么样?你有多久没有陪我睡觉了?与其叫我独守空床,我倒宁愿穿得破破烂烂,不要吃好穿好。彼得,你要知道,我既然是个女人,就有女人的欲望。我既然不能从你身上得到满足,自然要去找别人,你也怪不得我。至少我还算顾全你的面子,没有去找上马夫和癞子。”

彼得见她理直气壮、滔滔不绝,好像她那些话通宵也说不完似的,就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的太太,你也说够了,我就承认你说得不错吧。只请你行行好,给我们弄点什么吃的当晚饭吧,我看这个小伙子也像我一样,肚子里还是空的呢。”

“他当然也没有吃,”他妻子说,“我们刚刚坐下来吃晚饭,谁料到你偏是不识相,不迟不早地闯进来了。”

彼得说:“去吧,想法去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吧,吃过饭之后,我包管把事情安排妥帖,不叫你有半句怨言。”

他妻子见他这样心平气和,便站起身来,重新摆好饭桌,把那预备好了的晚饭摆出来,和她的不成器的丈夫以及那个年青小伙子一块儿快快活活地吃起来。至于吃过晚饭以后,彼得想出什么办法叫他们三个人都满意称心,我可忘了,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那个青年走出去的时候,简直记不清前一天夜里是跟彼得睡在一起的次数多,还是跟他老婆睡在一起的次数多。所以,亲爱的小姐们,我再跟你们说一句:“人家怎么样待你,你也怎么样待人家。如果你吃了亏,一时不能报复,可千万要牢记在心,将来有了机会,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看看,让他自作自受。”

第奥纽的故事讲完了,小姐们倒没有平常笑得那么起劲,这倒并不是她们不欢喜这个故事,而是因为她们实在感到太难为情了。女王看见自己的任期已满,随即站起身来,摘下桂冠,高高兴兴地把它戴在爱莉莎头上,说道:“小姐,现在该轮到你掌管国政了。”

爱莉莎接受了这个荣任,照例安排各项事务:先同管家商讨了一阵,指示管家在她的任期内应该预备些什么,使大家过得称心如意,然后又对大家说道:

“从我们所听过的不少故事说来,我们知道天下有好多人都因为机智伶俐,口齿锋利,一旦被人家抓住了把柄,就会情急智生,针锋相对,天大的事也会化凶为吉。这一类的故事很有意思,不妨多说一些,所以我想规定明天每人讲一个富于机智的故事,或者是针锋相对,驳倒了别人的非难,或者是急中生智,逃避了当前的危险和耻辱。”

大家一致赞成。于是女王站起身来,吩咐大家各自去消遣游乐,等到吃晚饭时再一起相聚。大家看见女王站起身来,也都跟着站起来,随意去玩耍。不久蛩声寂然,女王就召集大家来吃晚饭。众人欢欢喜喜地吃罢晚饭,又唱歌奏乐,爱米莉亚在女王的吩咐之下带头跳起舞来,第奥纽也奉命唱一支歌,他马上就唱起来:“阿罗达好姑娘,收起你一脸的可怜相,我来告诉你一件大喜事,包管你听了喜洋洋。”小姐们都听得发笑,女王尤其笑得厉害,不许他再唱下去,重新换一个歌。

第奥纽说:“女王,如果我带了小鼓,我就可以唱《拉帕太太,撩起你的裙子》,或是《橄榄树下的小草》,也许你喜欢听我唱《我的忧伤像巨浪》吧;可惜我并没有带小鼓,只好另外选唱几支。你爱不爱听《快到我们身边来,五月牧场好风光》?”

女王说:“不行,给我们唱个别的。”

第奥纽说:“那么就唱《西蒙娜小姐,这不是十月天》如何?”

“去你的吧,”女王笑着说,“谁要听你这些歌,给我们唱个正派些的。”

第奥纽说:“女王,得啦,请你不要发脾气。你究竟爱听什么呢?我会唱的歌有成千支以上。你爱不爱听《这个滋味尝不够》,或是《好丈夫,饶饶我》,或是《我要用一百金镑买只鸟》?”

小姐们都大笑起来,可是女王有些动了怒,说道:“第奥纽,不要尽是胡说八道了,好好地给我们唱一支歌吧,否则你可要惹我生气了。”

第奥纽这才没有再闹下去,规规矩矩地唱了一支歌:

啊,伟大的爱神,

怎当美人儿临去秋波那一转,

叫我荡魄销魂,束手就擒。

她那明亮的眸子水汪汪,

和我的眼睛脉脉含情一线牵,

给我心里燃起熊熊的火焰。

啊,爱神,我一见到她的倩影,

就知道你的力量真是万能。

我只觉得昏沉沉神魂颠倒,

让你的千丝万缕缚得多牢。

我如今已是六神无主,

为了她连声叹息叫苦。

啊,大慈大悲的爱神啊,

我甘心拜倒在你脚前听你使唤,

只求你别让我相思徒劳空长叹。

可是我要问你,我这刻骨的相思,

她到底知也不知?

我对她无限地忠诚,

万般地多情和痴心。

除了美人儿来救苦救难,

还有谁医得我这相思病?

所以我求你,爱神,千万要开开恩,

用你的爱火去烤暖她的心,

告诉她,我为她忘餐废寝。

你瞧我衣宽人瘦,

全靠你多多怜惜把这条命来救。

只望有朝一日你领着我去和她相见,

让我欢欢喜喜娶了她做我的如花美眷。

第奥纽唱完了,女王赞赏了一番,接着又吩咐旁人唱了几支。她看看夜已很深,白天的炎热已给夜凉吹散,吩咐大家各去安息,明天继续玩乐。

[第五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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