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时候,我悄悄的下了床,趴在下铺,静静的看着熟睡中的牲口。
有时候真的很奇妙,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在记忆中印象模糊,就像记忆中父母的脸,你能够完美的描述出来吗?
我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仔细端详过牲口了,尽管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超越了我自己。
牲口的脸轮廓像刀刻一样的清晰,鼻子很挺,眉毛很浓,棱角分明的嘴唇,淡淡的胡茬——不知不觉间,牲口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了啊。
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又怕惊醒了他。
我就这么痴痴的在黑暗中凝视他微蹙的眉头——身上的伤一定很疼吧?
我的眼泪一滴滴的慢慢掉了下来,但是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并不感到忧伤,反而说不出的心安。
……
一夜无眠。
第二天起床时,牲口的脸色有点不好。伤口虽然不算深,可是毕竟还是流了不少的血,一定对身体有影响。可是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他受伤,他还是爬起来去了教室。
然而早自习刚过,我却发觉牲口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已经是深秋,天气很凉爽了,他又没有运动,可是额头上却渐渐的凝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我悄悄的问他。
“没、没有,昨、昨晚睡得不太好,你别瞎操心,看你的书。”牲口冲着我露出一个笑脸,可是我发现他笑的很勉强。
“少来,伤口肯定很疼!”
我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说谎就结巴,你以为这个习惯是我独有的吗?
我伸手要掀开牲口身上的衣服,想看看他的伤口,牲口却扭来扭去,极力阻止不让我看,我更加感觉不对劲了。
“别动!再动我真的生气了!”
牲口一只手受伤,另一只手阻挡不了我两只手的轮番进攻,很快我就趁他不注意一下子把衣服掀了起来。
见到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白色的衬衣撕成的布条,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牲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布条和衣服之间垫了一层塑料袋,这才没把衣服浸湿。
“你……”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眼泪迅速聚集。
我没想到牲口的伤口竟然又流血了,以为只是单纯的疼痛。不过,这也是肯定的吧,毕竟我们昨晚只是简单的清洗,连缝合都没有,更加没有止血的药物。
“没事,没事,你别哭啊,小心被人发现就惨了。”
牲口赶紧把衣服又放了下来,故作轻松的对我说:“别着急,伤口可能裂开了,你枕头太软了,我昨晚睡的不舒服,肯定是乱动压到伤口了。别担心,等中午我去找个诊所上点药就好了。”
“不行,现在就走,再等下去,你流血都流干了,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啊!”
我急了,伤口都恶化成这样了,还要等中午!
“不行不行,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怎么能逃?我现在可是一点错都不能犯的,不然就得跟学校说拜拜了。”牲口摆摆手,咬着牙说道:“你别担心,我撑得住。你专心上课,等中午陪我一起去就是了。”
牲口摆明了不肯去,我也实在劝不动他那个认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子。
不过这样下去不行,这才刚下早自习,还有四节课才放学。这么长时间下来,牲口就算真的是铁人也熬不住!我必须要想想办法,给牲口止血。
可是学校里哪里有止血的药物呢?
校医室!
很快我就想到了学校的这个地方。
但随后又放弃了,学校的校医室虽然有药物,可是我却无法对大夫说明药物的用途啊,毕竟牲口背后的伤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可是除了校医室,别的地方根本没有药品。
怎么办?
我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有药品,而且还不让牲口后背的伤暴露的地方。看来,只有出学校了!
但是一中管理很严,无故旷课绝对是大过错……那么,只有制造旷课的理由了。
我下定了决心,对牲口说:“我去下厕所,你别乱动啊。”
牲口已经难受的趴在了桌子上,听到我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我趁着下课的功夫,跑出教室,往校医室跑去。
校医室的大夫因为是从医院退休返聘的,年纪不小了,所以学校的领导特批她不用按时上下班。毕竟校医室的存在只是治疗学生们的小伤小患,发点感冒药,贴个创可贴什么的,真有急病、大病、大伤之类的,凭学校的条件也处理不了,直接就送医院了。
所以,校医室其实经常要等到八点以后才开门。而我们下早自习是七点四十五分,这就给了我打时间差的条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特地来侦查一下校医室开门没有。
我赶到校医室,果然大门紧闭,还没有开门。
“很好,苏飞,下边就看你的了。加油!牲口等着你救命呢!”
我放下了心,然后暗自给自己打了打气,闭着眼睛鼓足勇气,攥起拳头,朝自己的鼻子狠狠来了一下。
疼!
酸!
麻!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异常难受的感觉从鼻子直冲头顶,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随着眼泪出来的,还有滴滴答答的鼻血——我那时候身体很弱,动不动就流鼻血,何况是狠狠给了自己一拳。
是的,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来救牲口,所以我决定自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去找班主任请假,然后让牲口陪着我去医院止鼻血了。
为了增加说服力,我强忍着疼痛,把鼻血抹了满脸,还在衣服上蹭了几把,然后赶紧哭着跑向教室。
班主任的课是第一节,他是个很会抓时间的严格老师,现在肯定已经在去教室的路上了。
果然,等我跑回教室,正好看到班主任夹着教案慢悠悠的往教室赶。
“老师——”我用我最凄惨的哭声冲着班主任喊了一声,“我鼻子流血了!”
“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班主任被我满脸的血吓了一跳,伸手扶住我,“你这是怎么了?打架了?”
“没有,我、我撞墙上了。老师——我好疼,呜呜呜……”我哭着说谎。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班主任被我的答案弄得哭笑不得,赶紧说道:“走,跟我去校医室。”
这时候,班里的其他人听到我的哭声都从班里跑了出来。牲口跌跌撞撞的跑在最前边,看到我满脸鼻血,脸都白了,吼着冲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怎么上个厕所还把鼻子弄破了?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撞墙上了。
牲口的脸色很精彩,竟然一时无话,眼睛一眨一眨的,估计不太相信。不过,他信不信不要紧,班主任信就可以了。
“好了,同学们不要围着了,马上要上课了,你们先进去自习。我带苏飞同学去校医室,很快就回来。”班主任冲着围观的人群下了令,就要带我走。
我立刻说道:“老师,校医室没人,我刚从哪里回来,还没开门呢。”
“啊?那可怎么办?”班主任楞了一下,着急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老师,让石生陪我去,他力气大,蹬车比你快。老师你上课吧,我们马上回来。”我赶紧说道,然后伸手拉住了牲口的手,“老师我好疼,我们走啦。”
说完,也不管班主任答应不答应,拉着牲口就跑。
“哎!你们……”
班主任犹豫了下,本来想把我们喊住。本来按理说他身为班主任,学生受伤了,他肯定要陪着去医院的,怎么也不能让两个学生去自己治伤。
可是流鼻血这种事,毕竟只是个小伤,而且牲口的脾气,当初他可是领教过的。就算他不让牲口跟着,牲口肯定也会闹着去。到时候班里老师不在,还少了俩学生,真的就热闹了,本来的小事说不定就闹大了。
而且我的速度太快,也没给他留太多的反应时间,所以他看到我和牲口跑了,只是摇了摇头,远远喊了一声:“有事给老师打电话,止完血就回来,别乱跑,不然我可告诉你爸爸了。”
我远远的答应了一声,赶紧催促牲口快走。
牲口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隐约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可是他没想到我竟然会把自己打的流鼻血,毕竟我可是出了名的怕疼怕血。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竟然毫不犹豫的就对着自己下手了啊。
大概就是想着,牲口总是为我流血,我也该为他流一次了。
年轻嘛,总是头脑一热就干了。不过这行为虽然很幼稚,但是我到现在也不后悔!
我们俩到了学校门口,大门卫看到我凄惨的样子,登记了一下我们俩的班级、姓名,赶紧放行了。
牲口本来想拦个出租车直接送我去医院,我拦住他,然后掏出纸巾团成一团塞住鼻子,对他说:“我没事,先给你看伤。”
“小飞,你是不是自己把自己弄伤的?”牲口的眉头皱了起来。
“哎呀,我真的是自己撞墙上了,不是自己弄的,我没那么大勇气。”我瓮声瓮气的辩解,然后说:“不能上医院,不然你的伤没法解释。找个小诊所,你认识不?别担心我,我这已经不流了,等给你止住血,再让大夫给我看看行了。别耽误时间了,赶紧找大夫去。”
“你真没事啊?可别糊弄我。”牲口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的伤不好解释,见我一个劲点头催他,这才搔搔头说道:“小诊所我倒是认识一个,你跟我来吧。”
牲口带着我,一头就钻进了学校旁边的胡同里。七绕八绕,我都头昏了,这才来到一个开在巷子里的私人小诊所前。
“我听人说这家诊所的大夫治外伤很拿手,而且他嘴很严,不会说出去的。来,跟我进去。”牲口说完,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牲口是怎么知道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会有个诊所的,估计这里边有我不知道的隐情,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给牲口治伤要紧。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诊所。
私人诊所的大夫是个五六十岁的秃顶老头,身上的白大褂虽然旧了,却清洗的很干净。他听完我们编造的“不小心走路摔跤结果倒在玻璃上”的借口,并没有追问什么,而是让牲口脱了上衣,开始检查伤口。
我在一边看着大夫皱着眉头揭开了我缠的一层层的白衬衣布条。
白布条都被鲜血浸透了,最里边的一层,都被鲜血牢牢的粘在了牲口的伤口上,大夫撕了好几下才撕下来,差点没把牲口疼得喊出声来。
等清理干净了伤口里粘着的线头,大夫嘴里就一个劲的训斥我们俩乱来起来。
什么这么大的伤口不缝合啦,不消毒啦,什么不用纱布用布条啦。
反正巴拉巴拉的没完,听的我一阵阵的愧疚。
我暗自下定决心,等回去就先买点药品存起来,免得下次再让牲口受罪。
最终,牲口背上的伤口缝了七针。
这七针后来变成了一个疤痕,趴在牲口的背上,也趴在了我的心里。
这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纪念,这个伤疤也见证了我心理转变的开始,是我和牲口感情最重要的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