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爷爷和奶奶（其实是姥姥、姥爷）还没去世呢，开了个烧饼铺子，家里家境比较好，我妈高考落榜，也没有复读，就在铺子里帮工。我爸那时候被人骗了，包工头卷着工程款跑了，我爸白干了半年，一分钱没落着。他去找开发商理论，结果还被人打了，最后赶了出来……”
“还、还有这种事？”
我听呆了，我和牲口认识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家史，也是第一次知道石叔叔当年的往事。
石叔叔是个鲁直的东北汉子，勤劳憨厚，却不擅长表达感情，他们家虽然跟我家好的跟一家人一样，可是这些往事，却从没在我面前提过。
大概我爸妈是了解的吧，毕竟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不过我妈从不背后说别人的家长里短，我老子那个性子，更不可能跟我说这些。所以，我真的不知道，石叔叔当年过的那么惨。
“是啊，这些我本来也不知道的，可是上个礼拜六不是我生日吗，又因为评了学校的体育贡献奖，拿了奖学金，我爸一高兴就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给我絮絮叨叨的说了一晚上。”牲口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喃喃的说道：“我爸当时被人打的口鼻出血，可是他一个外乡人，到什么地方说理去？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那时候，已经快过年了，到处都放假，他也找不到活干，饭都吃不上，也没地方住。有一天晚上，风特别大，还下着雪，我爸实在没地方躲，冻的在大街上跑步取暖，然后半夜的时候，实在跑不动了，正好看到了我爷爷的烧饼铺子。那个铺子，就是现在我家住的地方，是搭在门口的一个小棚子，晚上收摊了，但是烧煤球的炉子没灭，封好了火，第二天早起捅开火好打烧饼。我爸实在冻的没办法了，就捅开炉子，在哪里烤火，挨了一夜……”
我听的鼻子直发酸，想落泪。
牲口的表情也变得忧伤起来，他缓缓的开口：“那时候应该是八几年吧，物资特别紧张，煤啊油啊这些东西，有钱都没地方买去，烧饼棚子里没存着多余的媒，烧完那一炉子，火就灭了。我爸好几天没吃东西，又饿又累，本来挨在炉子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结果火一灭，就冻醒了。他发现炉子灭了，吓坏了，正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妈和我爷爷他们，开门起来准备打烧饼了。结果见到我爸把炉子弄灭了，我爷爷当时就急了，非把我爸抓起来送公安局不可。多亏了我妈，看我爸着实可怜，拦着我爷爷，才没把我爸抓走。不但这样，还重新生火，给我爸打了几个烧饼吃。”
“那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爸吃饱了，怀里揣着我妈送的烧饼，给我妈磕了一个头，然后走了。”
“走了？怎么就走了？”
“不走怎么办？我爷爷正在气头上，见我妈给我爸烧饼吃，还臭骂了我妈一顿，不走等着挨削吗？”
“那？那石叔叔后来怎么样了？婶婶呢？”我着急的追问。
“后来我爸的运气就来了，石油公司汽车队的一个师傅，偷偷开公司的车出来拉私活，结果路上有个泥坑，车陷进去了。可是大过年的，又下着雪，路上没多少人，那时候车也少，基本全是公家的，他找不到也不敢找公家的车来拉。正着急的时候，我爸正好路过，帮着把车给弄出来了。那师傅看我爸人不错，就拉着我爸给他当装卸工，再后来看我爸特别能干，能吃苦，还要求少，加上又跟我爸投脾气，就收了我爸当徒弟，给弄了个石油公司的临时工干。”
我恍然，忍不住说道：“就是跟石叔叔搭伙跑车的张伯伯吧？”
牲口点点头，说：“对，就是张伯伯。后来他因为老是拉私活，被人举报，被公司开除了，干脆就自己买了辆车，跑运输。我爸因为是张伯伯推荐进石油公司的，连带着被牵连，也就跟着辞职出来一起干，这么多年，俩人一直就这么搭伙干着。”
“那婶婶呢？”
“我妈啊，我妈后来就比较惨了。我爷爷年纪大了，记性变差，有一次晚上忘记封火，结果把铺子给烧了，还连累的邻居家也烧了半间房，我妈因为救火，把脸烧伤了一大块，毁了容。我爷爷把一辈子挣的钱都搭进去了，还伤了独生女，一急之下，中风了，最后瘫在了床上。我奶奶受这个刺激，身子本来就不好，更是大病一场，最后没熬过来，去世了。”
我听到这，心里一颤，眼泪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牲口那个没见过面的妈妈，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虽然他把我妈当亲妈一样，我妈也拿他当亲儿子那么带，他也算有母亲疼爱，但是毕竟跟我妈没有血缘关系，再亲也比不上自己的亲妈啊。
牲口小时候不懂事，跟石叔叔要妈妈的照片看，结果挨了一顿狠揍。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婶婶毁了容，肯定不愿意照相的……
牲口的脸色也变得特别难看，他紧闭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语调愈发缓慢：“失火的时候，我爸正在外地跑车，不知道。后来他回来，知道了情况，立刻去找我妈，可是我妈却不肯见他。其实我爸从跟张伯伯学开车以后，有了正经工作，就开始追求我妈了，我妈也喜欢我爸，就是我爷爷嫌弃我爸是外地人，又因为我爸家是单传，不肯做上门女婿，所以我爷爷打死也不同意我妈跟我爸好。而我妈因为被烧伤了，脸上一大块疤痕，也就觉得配不上我爸，虽然心里喜欢我爸，可是却不敢再奢求跟他好。”
“那、那、那难道两人就这么散了？”我因为伤心，脑子都不管用了。
“怎么可能啊，如果两人散了，那我哪来的？”
牲口被我罕见的脑残逗的一咧嘴，从悲伤的往事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睛说：“要说我爸，可真够男人的，知道我妈被毁了容，不但没放弃，反而更坚定了。我妈不肯见他，他就干脆跑医院去见了我爷爷，见面也不说话，一个头磕地上，对我爷爷说要跟我妈结婚，做我爷爷家的养老女婿！”
“然后呢？你爷爷同意了？”我眼睛一亮，忍不住在心里给石叔叔点了个赞。
石叔叔可真够爷们儿！
“我爷爷当然同意啊！为了赔邻居的损失，还要给我爷爷治病，奶奶更是走了，操办丧事，这些事完后，家里背了一大笔债。我爷爷不能动，全靠我妈一个人支撑，我们家本来就没什么亲戚，连个帮手的人都没有。这时候我爸能够站出来，给我爷爷家顶门立户，我爷爷当时就哭了，估计是感动加愧疚吧。如果当初同意我妈和我爸好，两个人帮手铺子，也不至于失火……”
“那叔叔和婶婶就结婚了？”我激动的问道。
牲口摇摇头，说道：“我爷爷同意了，可是我妈不同意。我妈觉得配不上我爸，死活不同意我爸入赘。”
“那可怎么办呢？”我急的直跳脚，虽然我知道叔叔和婶婶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但是这其中经历的波折，真是够让人着急的。
“能怎么办？我妈性子倔，她要不同意，我爷爷瘫在炕上，废人一个，也做不了主了，这事只能就这么搁下了。可是我妈倔，我爸更倔，虽然我妈毁了容，不再漂亮，可是我爸就是不肯放弃。”
“他那时候跟张伯伯跑车跑得早，咱们这里还没有几家私人跑长途运输的，所以活多运费也多，挣了不少钱。张伯伯也曾经给我爸介绍过几个对象，你想啊，我爸那时候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个子高，人厚道老实不说，更是手脚勤快能挣钱。这么好的条件，自然招女人喜欢，但我爸就是认准我妈了，多好看的姑娘，他也不要。一有空就跑我爷爷家，忙里忙外，还悄悄背着我妈和爷爷，把攒的钱还了几笔债。”
“到最后，终于感动了我妈，或者说，我妈也终于意识到了，我爸不是为了报当初那一顿烧饼的恩才这么做的，而是真的喜欢我妈。”
“后来我爷爷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我妈和我爸结婚。我妈也终于吐了口，两个人这才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也很难，虽然我爸挣钱不少，可是我爷爷身子不行，经常要往返医院，还背着那么多债。我妈自从被烧伤后，因为救火的时候被烟火呛了，伤了肺，身体始终也不太好，干不了重活，整个家全靠我爸一个人撑着。他们连孩子都不敢要，因为养不起。后来我妈看实在穷的过不下去，强撑着身子支起炉子继续打烧饼卖早点，两口子就这么一天天苦挣苦熬好几年，终于算是还清了外债。本来想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可是我爷爷又不行了，在床上瘫了几年，终于油尽灯枯，熬不下去了。临终的时候，我爷爷拉着我爸的手不放，只有一个要求，将来跟我妈生两个孩子，一个跟着我爸姓，一个跟着我妈姓，算是给我爷爷家留个后。”
“忙完我爷爷的葬礼，虽然悲伤老人的去世，可是没有了爷爷的拖累，家里的日子也开始慢慢好转。我妈也关了烧饼铺子，将养身体，考虑要孩子的事。”
“后来就有你了？”我擦了把眼泪，心说苦难终于过去了。
牲口摇摇头，说：“不是我，其实我前边应该还有个哥哥或者姐姐的，不过我妈身子弱，没保住，流产了。”
“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生活的艰难和残酷远超我的想象。
“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干妈告诉我的。”
“我妈？”我诧异的问，我妈怎么知道的？而且，怎么没告诉我啊？
“那时候，苏叔叔和干妈刚结婚不久，因为咱们两家住的近，干妈和我妈岁数差不多，又都是家庭妇女，一同怀孕，所以交情很好，算是好姐妹。”牲口笑笑，眼神有点朦胧，带着点点忧伤，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我本来不应该出生的，我妈流产后，大夫一再叮嘱，不能再要孩子了，不然会很危险。我爸本来也不想再要的，可是我妈坚持要生，我爸那边是两代单传了，我妈这边也只有她一个，你也知道的，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对后代啊香火传承这些，看的比较重。我爸为这和我妈闹了两年的别扭，终于还是拗不过我妈，这才有了我，然后……”
牲口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低着头不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曾经隐约听我妈说过，石婶婶是因为难产才去世的！
那么……
我抬起头来，发现牲口的脸上，有点点晶莹的水在滴落……
那是，牲口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