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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路艰辛,他们终于回到了巴勃罗营地的洞口处,一道光从挂在洞口的毯子边缘透出来。罗伯特·乔丹很担心那两个背包,赶紧奔到那棵树下查看,只见那俩背包还放在树底下,上面盖着帆布。罗伯特·乔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单膝跪地,轻轻抚摩盖在背包上的帆布,感到上面又潮又硬。黑暗中,他在帆布下面一只背包的外口袋里搜索了一阵,掏出一只带皮套的扁酒瓶,随手将它插在自己的衣袋里。为了保险起见,他给这两只背包上了锁。一把长柄锁牢固地扣在背包的金属扣眼里,他小心地打开锁,松开系在背包口上的拉绳,将两手伸进去,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少。他在其中一只背包的底部摸到了那一包包捆好的炸药,它们还完好无损地裹在睡袋里。接着他系上背包口上的绳子,合上了锁,然后伸手到另一个背包里,摸到了那只很旧的引爆器的木头硬盒,那是个雪茄烟盒,里面装的是雷管,每一个圆柱形小雷管外部都用两根铜线层层绕住,这一切都是精心包装好的,就像他孩提时收集的野鸟蛋那样。

他继续摸索着,摸到从手提机枪上卸下的枪托,它被包在他的皮夹克里面。两盘子弹和五个子弹夹还安然地在大背包的一只内口袋里,还有少许小卷铜丝和一大卷绝缘细电线被放在另一只内口袋里。他在藏电线的口袋里摸到了一把钳子和两把木头锥子,它是在炸药包的一端钻洞用的。然后又从最后一只内口袋里取出一大盒他从戈尔茨司令部弄来的俄国烟卷,接着他把背包扎紧,插上挂锁,合上背包盖,再用帆布把这两只背包盖好。他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安塞尔莫早已进入山洞。

罗伯特·乔丹整理好一切,也站起身进了山洞,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身回来,弯身揭去盖两只背包的帆布,一手提一个,吃力地把它们拎到洞口边上。他放下一只背包,揭开门上的毛毯,然后低下头。握紧背包的皮背带,两手各提一只,进入山洞。

洞里很暖和,烟雾缭绕。只见有一张桌子靠着洞壁放着,一个插着牛脂烛的瓶子放在上面,桌边坐着巴勃罗、三个生面孔,还有那个吉卜赛人拉斐尔。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映射在背后的洞壁上,气氛看上去很诡异。安塞尔莫则站在刚进洞口的地方。巴勃罗的老婆正躬身站在炉灶边忙活着什么,炉灶位于山洞的最里面,洞顶上有个出气的窟窿,看来设计的还是很合理呢。那姑娘则跪在她的身边,用一只勺在锅里不时地搅动汤汁。她从锅里拿起木汤匙的当口,看见了站在洞口的罗伯特·乔丹。罗伯特·乔丹借着炉火的光线看到那妇人在拉风箱,还看到了那姑娘柔和的脸庞以及圆润的胳膊。姑娘是如此专注地看着罗伯特·乔丹,以至于汤汁从汤匙边缘滴下来,滴到铁锅里,她也没有察觉。

“你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巴勃罗问。

“我的东西。”罗伯特·乔丹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子对面比较宽广的地方放下背包,并把它们分开放置。

“放在外面不行吗?”巴勃罗问。

“夜里走路不小心,很可能被它们绊倒,很不安全啊!”罗伯特·乔丹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桌边,并将那盒烟卷放在桌面上。

“我觉得把炸药放在洞里更不妥。”巴勃罗说。

“它们离炉火那么远,没什么事的,”罗伯特·乔丹说,“抽几支烟吧。”

他用大拇指的指甲划开盒盖上的封口,然后先把纸盒推向巴勃罗,话说这个烟盒真精致啊,只见那上面印有一艘彩色大兵舰图案,像真的一样。

安塞尔莫给他搬来一只蒙着生皮的凳子,他表示感谢之后就坐下了。巴勃罗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最终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去拿烟卷。

罗伯特·乔丹等巴勃罗拿完,就把烟卷依次推向其他人,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看他们。但他注意到有一个人拿了烟卷,另外两个人没有拿。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巴勃罗身上。

“有什么异常情况吗,吉卜赛小伙子?”他对拉斐尔说。

“有”吉卜赛人回答。罗伯特·乔丹看得出来,他进来时他们正在谈论他,这点从吉卜赛人略显尴尬的表情中就能略知一二。“她会让你再吃一次吗?”罗伯特·乔丹故意开玩笑地问吉卜赛人。

“会的。她们还是很心疼我的呢!”吉卜赛人说。此时他俩之间的气氛与下午说笑时大不相同了,似乎有点儿尴尬了。

巴勃罗的老婆一句话也没说,只顾低头拉风箱,扇炭火。

“刚才回来的时候,一个叫奥古斯丁的人说,他在山上已经饿得快死了,谁去替他下来。”罗伯特·乔丹说。

“不会死的,”巴勃罗说,“他死了,我反而很高兴呢。”

“有酒吗?”罗伯特·乔丹双手放在桌上,将身子向前倾,很随意地问他们几个。

“没剩多少了,”巴勃罗阴沉着脸说。罗伯特·乔丹决定仔细观察一下另外三个人的表情,然后设法判断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那算了,我喝点儿白开水吧。你,”他对姑娘大声说,“给我倒杯水吧。”

姑娘看了一眼那妇人的脸色,妇人并没有表示什么,佯装没听到。姑娘随即便向水锅那边走去,舀了一满杯。她把水端到桌上,放在他面前。罗伯特·乔丹朝她笑笑。罗伯特在姑娘转身回去的同时,顺势收缩腹肌,把身体稍微左倾,这样一来,腰带上的手枪便滑到更顺手的位置。他一只手往后伸向后裤袋,巴勃罗见此动作,死死地注视着他,生怕他有不好的举动。他知道其他几个人也都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他只望着巴勃罗。接着他从后裤袋里抽出那只带着皮套的扁酒瓶,拧开瓶盖,举起杯子,把里面的水喝掉一半,然后把瓶里的酒缓缓地倒在杯子里,酒和水就混在了一起。

“这酒劲头太大,你肯定受不了,要不然我就让你尝尝了”他对姑娘说,又对她笑了笑。“剩下的也不多了,要不然我会请你喝一杯的。”他对巴勃罗说。

“我不喜欢喝大茴香酒。”巴勃罗说。

刚才一股辛辣的酒香飘过桌面,他闻到了其中一种气味,很熟悉。

“好吧,”罗伯特·乔丹说,“我也不勉强,反正也没多少了。”

“你这是什么酒啊?”吉卜赛人问。

“药酒,”罗伯特·乔丹说,“想尝一下吗?”

“治什么病的?”

“包治百病,”罗伯特·乔丹说,“你有什么病,它都能治愈。”

“给我倒一点儿尝尝吧。”吉卜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把杯子向他推去。掺了水的酒呈现出混浊的乳黄色,他希望吉卜赛人只喝一口就好,只剩下这么一点儿了,自己还是要多加珍惜。别看这么一小杯子酒,却能使艰难的日子变得不再那么难过。它能替代读着晚报的惬意时光,可以替代在咖啡馆里的每个夜晚,可以替代每年此月份开花的栗树林,可以替代在郊外林荫路上的策马徐行,可以替代在书屋、报亭、美术展览馆、蒙特苏里公园、布法罗运动场、夏蒙高地以及巴黎旧城岛里漫步观光,可以替代住在年代久远的福约特旅馆,可以替代傍晚读书小憩,可以替代他曾经享受过的一切美好的事物,虽然现在一些美好的回忆也遗忘了大半。当他品尝这混浊、苦涩、令舌头麻木、令头脑发热、令肚子感到温暖、令思想发生变化的奇妙液体的时候,所有的这一切如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一一重现。

吉卜赛人试探着抿了一小口,之后就眉头紧蹙,把杯子递还给他。“这东西闻着像大茴香,味道却像苦胆,”他说,“我宁可生病也不愿意喝这种药酒。”

“那是苦艾,”罗伯特·乔丹对他说,“这是纯正的艾酒,里面掺有一定分量的苦艾。据说它可以腐蚀你的大脑,不过我才不信这类的鬼话,它能让世界变得美妙起来,这倒是真的。传统喝法是:把水缓缓注入杯子里,每次滴几滴在水里,不过,我却把它直接倒在水里了。”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巴勃罗感到自己受到了嘲讽,怒气冲冲地问。

“你想多了吧,我只是在谈药酒啊!”罗伯特·乔丹对他说,笑了笑并没有理会他的怒气,“在马德里买的这酒,这是最后一瓶了,我已经喝了三个星期了。”他喝了一大口,酒沿着舌头往身体里面流淌,他顿感神经麻木,似乎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这个时刻是多么的美妙啊!他望着巴勃罗,又露齿笑了笑。

“情况到底怎么样啊?”他问。

巴勃罗默不作声,罗伯特·乔丹用眼睛的余光一一扫视着桌边的另外三个人。一个是红褐色的扁脸,红的如塞拉诺火腿一样,他鼻梁从中断开了一截,鼻子塌在脸上,嘴角斜叼着的细长的俄国烟卷,这使得那张脸看上去越发的扁了。这个人留着灰色的短发和同色系的胡楂儿,穿着普通的黑色罩衣,一排纽扣一直扣到齐脖子的地方。罗伯特·乔丹在看他的时候,他正低着头看着桌子,目光坚定,一眨不眨。另外两个人很明显是哥儿俩,他们外貌十分相似,矮胖敦实,黑头发,黑眼睛,棕褐色的皮肤,额头很平,并不突出。不过,一个前额上有一条刀疤,位于左眼上方。他看着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同样镇定地看着他。一个看来二十七八岁,另一个比那一个年长两三岁的样子。

“你看着我们做什么?”兄弟中有刀疤的那个人问。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

“我们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罗伯特·乔丹说,“要抽烟吗?”

“来一根吧?”这位兄弟说,他刚才没拿烟卷。“那个人的烟也是这个牌子的,就是炸火车的那个人。”

“你也参与了?”

“我们都参与了,”那人平静地说,“只有老头子没赶上。”

“炸火车,才够劲儿啊!”巴勃罗说,“再炸一列火车吧!”

“可以,”罗伯特·乔丹说,“等把桥炸了再说。”

他注意到巴勃罗的老婆此时也从炉灶边转过身来,留神听他们谈话。他一提到桥这个字眼,大家便都沉默了。

“等炸桥以后,”他特意重申了一遍,呷了口苦艾酒。我还是直接挑明比较好,他想,反正都谈到这个问题上了。

“我反对炸桥,”巴勃罗说,他低头看着桌子,“我和我的手下,都不赞成。”

罗伯特·乔丹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安塞尔莫,拿起杯子。“那我们只好自己干了,老伙计。”他边说边笑了笑。

“好的,我们不需要这个懦夫。”安塞尔莫说。

“你说什么?”巴勃罗对老头子吼道。

“我说什么,用不着你管吧。”安塞尔莫一字一句地说。

罗伯特·乔丹这时隔着桌子看看巴勃罗的老婆。今晚她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在炉火边,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见她低声对那姑娘耳语了几句,姑娘就从炉边站起,沿着洞壁轻轻地向外走去,揭开挂在洞口的毛毯,钻了出去。这种情况,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只好摊牌了,罗伯特·乔丹暗自思忖着。我预料到会有此类事情发生,但我不希望情况变成这样,不过只能如此了。“炸桥的事,我们自己办,不需要你们插手了。”罗伯特·乔丹对巴勃罗说。

“不行,”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发现他的脸上正冒着汗,“你不可以在这里炸桥。”

“是吗?”

“你不可以炸桥。”巴勃罗不紧不慢地说。

“那你的意见呢?”罗伯特·乔丹问巴勃罗的老婆,她站在炉灶边显得高大而镇静。

她转身面对大家,说:“我赞成。”炉火照亮了她的脸,面色绯红。这时的她显得热情而优美,流露出她坚定的本色美。

“你说什么?”巴勃罗质疑地问她,罗伯特·乔丹注意到他转过头来时,脸上显现出众叛亲离的神色,前额上不住地冒汗。

“我赞成炸桥,反对你。”巴勃罗的老婆说,“我说得很明白了,不想多说了。”

“我也同意炸桥。”扁脸的那个人说着,把烟蒂在桌上掐灭了。“炸桥也不是什么难事,”两兄弟中的一个人说,“我也同意炸桥。”

“我也是。”另一个人说。

“我也是。”吉卜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盯着巴勃罗的同时,把垂在身边的右手缓缓地伸向腰间,以防万一,他似乎很期待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他认为那可能是最容易的解决办法,但又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明白,一家人、一族人、一帮人在遇到突发状况时,很容易迅速团结起来共同抵御外来的人;转念他又想,事情既然已经挑明,用这只手那把枪,干脆利落地扣动扳机,就像外科手术一样的干脆直接,一点儿也不留后患。他注意到巴勃罗的老婆笔挺地站在那里,在大家表态时,她脸上泛起骄傲、坚定、健康的红晕。

“我支持共和国,”巴勃罗的老婆神采飞扬地说,“这桥关系到共和国的命运。这件事是大事,其他的事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啊!”巴勃罗面部狰狞地对她说,“你这个蠢货,没脑子的婊子。看来婊子心肠最毒,也不是瞎说的。你觉得炸了这桥还会有‘以后’?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会有什么后果,”巴勃罗的老婆说,“该来的总会来的。”

“炸桥对我们十分不利。桥一炸,我们会像困兽一样被敌人追捕,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吗?炸的时候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吗?”

“我无所谓,”巴勃罗的老婆说,“别来吓唬我,懦弱的蠢货。”

“懦夫,”巴勃罗愤恨地说,“你自己懦弱,就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人家是靠头脑做事的,干什么事都讲求战术观念。人家在行动之前早就把可能发生的结果,都考虑明白。我们知道那些人是蠢货,但我们却不是懦夫。”

“同样的道理,我们知道那些人是懦夫,也并不见得就是蠢货。”安塞尔莫控制不住自己讲了这一句警句。

“你不想活了?”巴勃罗对他严厉地说。罗伯特·乔丹认为这话问得很不明智。

“不。”

“管住你的臭嘴,你说得太多了,不要什么也不懂,就瞎嚷嚷。你没看出这件事很严重吗?”他表情很严肃地说,“难道只有我看出这其中的严重性吗?”

我也觉得事情很严重,罗伯特·乔丹想。老巴勃罗啊,老东西,我也觉得很严重。我看得出来,你看得出来,那妇人从我手相上也看得出。只是她现在没有明白过来,一时没缓过劲儿来而已。“老子混到今天这个地位,难道是吃闲饭的?”巴勃罗问,“老子做事从来都是有根据的,你们这帮人怎么这么不理解我呢?别听这老头子在这儿瞎说。他也就只配给外国佬当狗,这外国佬到这儿来做的事只对他们有好处。为了他们的好处,我们却得白白去送命。我现在只想保护大家的安全。”

“安全?”巴勃罗的老婆说,“这里还有安全可言?现在到这儿来寻求安全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弄得人心惶惶的。目前我们大家为了各自的安全,什么都不顾了。”她笔直地站在桌边,手里握着一把大汤勺。

“这里还是安全的,”巴勃罗说,“在危险中明白如何见机行事,就是安全的。这就好比斗牛士清楚自己在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时刻避免不必要的危险,这就会很安全。”

“那牛角把他挑伤,那算什么?还安全,”妇人愤愤地说,“我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论调啦,斗牛士被牛挑伤之前也经常说这样的话。我多次听菲尼托说,斗牛也是一门学问,牛不会自动伤人的,都是无知的斗牛士自己撞到牛角上去的。他们挨牛角之前总会说这样狂妄的话,可是结果呢,我们一次次地到病房去看望他们。”

说完,她模仿着在医院探病时的模样,“‘喂,老伙计,喂,’”她声音响亮地说。接着,她又学受了重伤的斗牛士,故意用发颤的声音说,“‘你好,朋友。你来了,比拉尔?’”“‘怎么搞的,菲尼托,好孩子,你怎么遇到了这种倒霉事?’”她用她那洪亮的声音说。然后声音微弱而尖细地说,“‘没什么,太太。比拉尔,没什么。本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我本可以一使劲儿就刺死它,你知道的,我的身手是所有斗牛士里最矫健的一个。那时候,我都干净利索地把它宰了,它呢,也是必死无疑的样子了,身子左右摇晃,支撑不住了,眼看就要栽倒在地。我从它身边走开,样子很神气,转身的瞬间你不知道有多么帅气呢。不料想,它从背后袭击我,牛角捅进我屁股,接着从肚皮上戳了出来。’”她不再学斗牛士那柔弱的女人腔调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终于止住笑之后,她又用声音洪亮的嗓门说:“安全!净扯没用的。我和这个世上最潦倒的三个斗牛士混了九年,绝对领教过什么是恐惧!什么叫安全!跟我说任何事都行,但别提安全。而你呢?我以前还指望你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呢,可如今沦落到如此的地步!仗打了一年,你就变成了懒鬼、酒鬼和懦夫,完全废人一个了。”

“你不能这样说我,”巴勃罗说,“在大家面前,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

“我偏要说,”巴勃罗的老婆接着说下去。“你听到了吗?你以为这里还是你做主?”

“对,”巴勃罗说,“这里是我的地盘。”

“笑话,”妇人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了!你们大家听好了?这里从现在开始我说了算。你要是愿意留下就给我老实地待着,吃你的饭,喝你的酒,但是不许拼命地死喝。你要愿意,还可以干活,但你得听我的。”

“我要毙了你和这个该死的外国佬。”巴勃罗阴沉沉地说。

“有种就试试看了,”妇人说,“看看会发生什么。”

“给我倒杯水。”罗伯特·乔丹说,眼睛始终盯着那对峙的两个人,一个脸色阴沉、脑袋低垂着,一个得意扬扬、自信十足。那妇人真是威风啊!她抓着那把大汤匙,威风凛凛地好像它是自己的指挥棒。

“玛丽亚,”巴勃罗的老婆叫着,等姑娘进了洞口后就说,“拿水给这位同志。”

罗伯特·乔丹伸手去摸他那扁酒瓶,趁着掏酒瓶的机会,他悄悄松开手枪的套子,把它从腰带上转过来顶着自己的大腿根。他把苦艾酒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拿起姑娘给他端来的那杯水,开始把水徐徐地滴入杯子里。姑娘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动作,没说什么。

“到外面待着吧。”巴勃罗的老婆对她说,同时用汤匙做了个手势。

“外面太冷了。”姑娘说,把脸颊往罗伯特·乔丹凑了过去,盯着杯里那已经起变化的酒,只见它逐渐由澄清变为混浊。她心想,这真是奇妙啊!

“确实是有点冷呢,”巴勃罗的老婆说,“不过这里可太热了。”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说“要不了多久的。”姑娘摇摇头,向外面走去。

罗伯特·乔丹暗自思忖,巴勃罗快要按捺不住了。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毫不遮掩地搁在手枪上。他已经把保险栓打开,抚摩着原先有小方格的暗纹,现在差不多已磨得滑溜溜的枪柄,触到发凉的圆形扳机护圈,一股熟悉的感觉从内心升起,还是这家伙用的顺手啊!

巴勃罗不再看着他,只看着那妇人。她接着说:“听我说,酒鬼。你要明白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地盘了?”

“我不同意,这里还是我的地盘。”

“不,听好了。好好掏掏你那毛茸茸的耳朵里的耳屎。给我仔细听好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已经不是了。”

巴勃罗直勾勾地望着她,面部没有一丝波澜。就这样,他望了她很久之后,然后把视线转向桌子对面的罗伯特·乔丹。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久,然后又回头望着那妇人。

“行呀,你说了算,”他说,“你让他说了算也无所谓。你们两个去死吧。”他正眼盯着那妇人的脸,既没被她唬住,好像也没受她多大的影响。“或许我是懒了点儿,喝酒也凶了点儿。你可以把我看成懦夫,可有一点你错了,我可不是傻瓜。”他顿了顿,“你想当头儿,还喜欢自作主张。那好,你既是说了算的,又是这里的女当家,那现在给我们弄些吃的好了。”

“玛丽亚,进来给他们端上晚饭。”巴勃罗的老婆朝外喊道。

姑娘从挂在洞口的毯子外伸进头来,走到对面炉边的矮桌前,拿起几只搪瓷大碗,端到饭桌上。

“红酒还多着呢,尽管喝吧,”巴勃罗的老婆对罗伯特·乔丹说,“别太在意那个酒鬼说的话。尽情地喝吧,我们可以再弄一些。赶紧把你杯子里的稀奇玩意儿喝完,来喝杯上好的葡萄酒吧。”

罗伯特·乔丹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苦艾酒,这样猛喝一大口,顿时觉得身子里有一股暖和的、温润的、冒出浓烈气味并产生化学反应的细细热流在他肚子里一泻而下。他把杯子凑上前,姑娘微笑着给他舀了满满一杯。

“呃,桥你看过了?”吉卜赛人问。其他人刚才摊牌表态后还没说过话的人,如今都凑向前来听。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这件事做起来很容易,你们想听我说说吗?”

“行,同志。你就说吧。”

罗伯特·乔丹把笔记本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来,给他们看他当时描出的草图。

“看这桥画得多像啊!”那个名叫普里米蒂伏的扁脸汉子,用惊讶的口吻说,“简直跟真的一样啊!”

罗伯特·乔丹用铅笔尖指着草图,详细地讲解着要怎样炸桥,应该怎样安放炸药包等细节。

“太简单啦,”两兄弟中脸上有刀疤的那个说,他名叫安德烈斯,“可是你怎么引爆炸药呢?”

罗伯特·乔丹又耐心地给他们解释着,这时,他发觉站在他身旁的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把手臂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巴勃罗的老婆也凝神盯着自己的草图。只有巴勃罗对此不感兴趣,他此时又用杯子从大缸里舀满自己的酒杯,然后退到角落里,独自悠闲地喝着。这大缸里的酒是玛丽亚从皮酒袋里倒出来的,现在那个皮酒袋还挂在山洞进口左侧的洞壁上。

“你干过很多这种事?”姑娘小声问罗伯特·乔丹。

“对。”

“炸桥时,我能跟着去看吗?”

“当然能,到时候带着你。”

“你会看到的,”巴勃罗在桌子另一头说,“我敢保证。”

“住口,”巴勃罗的老婆对他嚷道,脑海中浮现下午从罗伯特·乔丹手相中看到的凶兆,内心立马狂躁起来,“住口,你这个懦夫。住口,你这个乌鸦嘴。住口,你这个亡命徒。”

“好吧,”巴勃罗说,“我住口。如今你是这里的头儿,好戏还在后面呢,那就走着瞧好了。可是你记住了,别把我当傻子看待。”

巴勃罗的老婆听了此话,顿时浑身无力,内心的愤怒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忧伤。她感觉未来无法把握,前途迷茫,一切都没有了动力和希望。当她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曾经体会过这种感觉,她一生中始终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她努力试着把它抛诸脑后,以免影响自己的决心,也怕坏了共和国的大事,于是她说:“大家吃饭吧。把锅里的菜盛在碗里,玛丽亚。”

大家安静地吃着饭,谁也没再说话。这时巴勃罗老婆的内心波涛汹涌起来。以往的场景一股脑儿涌上脑门儿,它们是如此的清晰,就像刚才又经历了一遍一样。这些场景令她忧伤,她的内心此刻凄楚而无助。该死的巴勃罗,她在心里咒骂道,这该死的懦夫,是什么夺走了他的胆魄,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懦弱的德行。这时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斗牛场上的飒爽英姿,那个她深深爱着的矮个子男人,那个死于牛角下的男人。现在每每想起来,还能让她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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