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川和马立鸣拉着詹姆斯,一路狂奔过圆头山,很快就到了浊河边上。
那边,邱云峰指挥着四个学生,边打边往东撤退。
他们必须爬行而过的山头陡而险,山石松动易滑,灌木杂草丛生,人踩上去,一脚深一脚浅,如果不借助双手的力量,有时候爬一步会退三步,比蜗牛爬井还艰苦。这也许是土匪不在此处设防的原因。
李明比三个女生逃的都快。平时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这时候连滚带爬地四脚并用,像一只贴地爬行的沙漠壁虎,迅猛而灵活。
危险激发出来了他身体里最大的潜能。
修明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眼望着前面男友出乎意料的逃逸技术,心里除了慨叹,然后就是拔凉拔凉的失望:虽然早看出了李明的自私和胆小,但今天这种抱头鼠窜、不顾他人的“出类拔萃”的表现,还是让她把眼镜跌碎了一地。原来看在他积极跟随自己奔赴延安的举动,心里还有慢慢改造他的愿景,现在看来,人身上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里的,是外力难以剔除的。
一趟延安行,让她死心塌地地下决心放弃一些让她看不到未来美好希望的东西。
章一含被枪声吓得有点蒙了,虽然她怕被别人小看,从而故作镇定,但发抖的双腿还是出卖了她的慌张。而且,越是紧张,双腿越是不听使唤,一路被白若冰连拉带拽的扶着望前奔。
身后的枪声更加密集。
慌乱中,章一含一脚踩在了流沙石上,石块滑动,章一含一只脚别在了两块沙石之间,一阵刺骨的疼痛袭来,章一含一下了跪在了地上,眼泪夺眶而出。不知是脚扭了还是骨折了,总之,她一步路也走不了。
邱云峰急出了满头大汗。
保护四个学生是他的职责,可他心里还惦念着断后的刘向晖和小吴。他原本计划把学生们送到安全地点后,再折返身去接应刘向晖他们。可章一含的受伤,让他本就艰难的计划变得更加难以实施。背上章一含跑,那会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接应刘向晖的事会变成泡影;丢下章一含,那更不行,军人的职责就是执行命令,任务完不成,便是他的失职。
“来,我背你。”邱云峰果断地命令章一含。
“不行,你的任务是保护大家,不是保护我自己。刘大哥和小吴还在那儿拼命,还等着你去支援呢。不能因为我自己,把大家伙都连累了。你们先走吧,我歇一会。土匪追上来,我有匕首防身,大不了一死。”章一含死活不让邱云峰背。她其实心里一直都在挂念着刘向晖的安危。她突然有点恨自己:骨子里的贪生怕死和行为上的笨手笨脚,让她成了拖累大家的累赘,也间接地阻断了协助刘向晖和小吴脱离危险的帮助。
她有一刹那的冲动:咬着牙自己站起来,携上两颗手榴弹,折回身去和刘向晖并肩作战,哪怕最后失掉生命,但能够和最喜欢的人在一起,内心应该也是幸福的。
“邱大哥,前面就是浊河,过了浊河就安全了。现在正是枯水期,浊河水位低,我们四个都是江南人,游泳不在话下。一含就交给我了,我保证把她带到安全地带。所以你现在不要再管我们,你去帮帮刘大哥和小吴吧,他们两个对付那么多土匪,太危险了。”一直搀扶章一含的白若冰,这时候也憋不住了,一连声地催促邱云峰回去接应同伴。并表示,小时候没少看父亲带着哥哥弟弟们进行野外生存的游戏操练,她识地形,辨方向,体力也不错,完全有能力带领好这几个学生。
“真的?那太好了,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邱云峰早就因白若冰照顾章一含的举动对她另眼相看了,如今又见她说出如此话来,心里更是高兴;当然更高兴的是他又能够回头去助自己的好兄弟一臂之力,两个人可以共同战斗了。无论结果如何,他总能无愧于心了。
邱云峰又叮嘱四个学生几句,目送他们走到浊河边,确认危险已经解除,便转身往军车的方向摸回去。
白若冰半搀半背地携着章一含往前走,旁边修明娟也伸手扶着。虽然她和章一含一见面就不对付,彼此没有好感,但这次旅途却让两个人互相心生感激。
修明娟感激章一含在自己晕车时的暖心照顾;而修明娟协助白若冰对章一含的搀扶,也让脚伤的章一含感动不已,从心里觉得:虽然修明娟表面上不拘小节,代表不了中国传统妇女谨小慎微地遵从妇道人伦的模样,但实际上心地善良,又富有正义感的她,却可以是个不错的朋友。
只是她这种积极热情又上进的进步青年,是如何和胆小猥琐又自私的李明处上朋友的,这倒是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李明对三个女孩子的互帮互助视若无睹。他只是很仓促地朝着邱云峰所说的安全地带奔袭。
枯水期的浊河,水量少,河窄水浅,对于自小在湖边江边长大的孩子们来说,实在算不上是危险。当三个女孩子互相搀扶着准备泅水过河时,四个学生中唯一的在生理上被称为男人的李明,早已动作娴熟地泅到了对岸。
对岸有两条不同走向的道路:一条大路,往东南方向可以转回西安;一条羊肠小道,迂回曲折地伸向北方,可以辗转去往延安。
刚才邱云峰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们,过河后要走往北的小道,沿途大部分都是八路军的辖区,虽然路途坎坷,但总可以比较安全地去延安。而大道则是走了回头路,还有遭日军阻击的可能。
“李明,你干什么去?那是回头路,刚刚邱大哥讲过的,你忘了?”
一见李明上了大路上就开始撒丫子往南跑,修明娟以为他被远处土匪的枪声吓傻了,有点找不清东西南北了,所以才慌不择路地扭头往回跑。于是就大声呼唤起来。
李明听见修明娟呼喊他,犹豫了一下,停住了疯跑的脚步,回头弓腰抱拳道:“修明娟,我对不起你了,咱们就此别过吧!我不去延安了,我要回上海。去延安的路上太危险,我害怕自己会随时把命丢在路上。我父母就我一个男孩子,如果我没了,也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所以,我想回到他们身边,围着他们养老送终,让他们知道没有白生养我一回。”
说完,没有一丝犹豫地转身就走。
“李明,你个瘪三,怂货,伪娘,你不是答应我要一起到延安,要过上热火朝天的革命生活,你要永远和我一起战斗的吗?现在距离延安还有一步之遥,你如果现在就退缩了,那你就是逃兵,是懦夫!回到上海还是那种一成不变的旧生活,你这么年轻,余生那么长,你会后悔的。”
修明娟冲着李明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喊到。
李明后背一震。显然,修明娟的话对他起到了作用。他停下了脚步,踌躇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修明娟,我知道临阵脱逃你会看不起我,可我不在乎了。我知道你现在见到这些军人就不爱我了。是的,我不如他们潇洒,勇敢,英俊,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一只丑小鸭。可我也是有男人尊严的,既然不能让你青睐,我再赖在这儿也没意思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能带给你幸福,那我就选择放手。”
“我本来就是个没有鸿鹄之志的家鹊,离开家的这些天,我天天想我年老的父母,想他们为了我哭泣。所以,我现在不想去延安了,我要回上海陪着父母过平庸的生活,满足他们欢享天伦之乐的理想。”
修明娟本来还想骂他,但他的有些话击中了她的软肋,她变了腔调对他劝道:“你现在自己回西安也很危险,这条路有些地方在日本人的炮火控制范围之内,很危险的。再说,咱们千辛万苦地从家里跑出来,你就这么回去,以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付之东流了吗?”
李明不再回头,边走边说:“这次延安之行,我就当出远门长见识了吧。至于路上的危险,我也不管了,反正前进有危险,后退也有危险,我就拿命碰吧,命中有的逃不过,命里没有的来不了。再见了明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初恋!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李明绝尘而去。
修明娟协助白若冰扶着章一含泅在有些冰冷的河里,望着李明越来越远的背影,叹口气,收住了目光。
“我自己背着一含,你赶快去追他回来。”白若冰说着,把章一含使劲挪到自己背上,“路上太危险,你好好劝他回头。”
修明娟对白若冰的强行之背没有听从,虽然章一含小巧,但她的重量对于白若冰来说并不轻松,在河里背着她,一个不小心,两人都有危险。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来延安以前,也听说过许多年轻人半路跑路放弃的事。李明这样做应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虽然胆小,但性格还是很执拗的。他既然决定放弃,那我再强劝也是枉然。革命的路上也有叛逃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吧。”
“明娟,李明这样走了,等邱大哥回来,会不会责备咱们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没有完成任务?再说,我觉得你还是再努力争取一下李明,他能下定决心走出家门,说明还是有一定的思想觉悟的,八路军不是要求革命者们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吗?”
白若冰背着疼的龇牙咧嘴的章一含,上气不接下气地劝着修明娟。要不是背上背着章一含,白若冰就想自己去追李明了。虽说她有点看不上李明的自私和懦弱,但毕竟他和她们一样,属于当时敢于抛弃旧门庭的热血青年。同类相见,惺惺相惜还是难免的。
章一含也有气无力地附和着。脚疼让她吸溜吸溜地吐着冷气,连说话的心情也没有了。况且,趴在白若冰瘦削的背上,听着白若冰呼呼地喘着粗气,她觉得内疚和感动,自己连累了白若冰,但又无法说服她放弃自己不管,所以她只有听话地趴在她的背上。既然不得已接受她的帮助,那就服从她的指挥,这样也算是少给她添麻烦了。
还有修明娟,投桃报李地协助白若冰扶着自己逃命,不抛弃,不放弃。
章一含有些后悔当初对修明娟的成见和厌弃。其实,真正地认识一个人,不是凭第一印象,而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的人品和素养。
“明娟,听若冰的话,你再争取一下李明吧,从上海来到这里,也不容易的。或许他一时猪油蒙了心眼,你劝一劝他或许就回头了也不一定。”
但修明娟对两个朋友的劝说却置若罔闻,不置可否。修明娟和李明同窗三载,对他的心性和性格那是相当的稔熟。
“李明是自愿离开的,和邱大哥与我们都无关。放弃理想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能违背他的心意而搞理想绑架吧,把他强行带去延安,他如果想跑,那也是早晚的事,我们掌控不了。所以随他吧,恭敬不如从命,他如果有一天觉悟了,或许还会主动来延安的。”
白若冰和章一含没话说了。
“先不管李明了,他一个大男人,会照顾自己。现在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更快地脱离困境,解决邱大哥他们的后顾之忧。”
修明娟不再谈论早已不见踪影的李明,只是协助白若冰如何更轻松更快捷的搀扶着章一含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