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必如此见外。”
她骨扇轻轻搭在那匣子上,面容沁着羞涩柔情:“这原本便该是公子的东西,奴也不过是奉还给公子罢了。”
公子垂眸,眸子扫过那巴掌大的玉匣,唇角微挑,轻笑一声,便转过脸去不再看它,只一双手端着茶盏凑到唇边饮了一口。
那双手修长,有些纤细,有些泛白,骨节分明。那茶盏清透,皎白的瓷身光华素静,只一点靛蓝化作蛱蝶,飞落其上。
女子一张脸僵了僵。正要开口,公子已将茶盏搁在桌几上,抬了眼看她。见他看自己,女子漫到嘴边的话一时间忘得干干净净。
“辛苦你了。”公子这样道。
女子局促地低下头,匆匆忙忙道:“奴不辛苦。奴这条命是公子的。奴……”
她抬眼偷瞧那白衣男子,鬼使神差续说道,“奴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话一出口,她忽觉不妥,正要改口,那公子已经站起来。女子脸色发白,忙又低下头去。
先她一步,公子却在她面前弓下腰,用那只端过玉茶盏的右手挑起她下颌。
“素莺。”
听见这个名字,女子不自觉颤了颤,只听他道:“我要你生是我的人,死却不是我的鬼。”
白衣公子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道:“我见不得我的人先我一步离开。”
女子微愣,须臾面布红霞,甜甜道:“那奴便只做公子的人。”
他站得直了,顺手把女子扶稳,转过身去看小楼窗外莺燕啼飞。
“这个江湖波涛汹涌,我像是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他长叹,只是道,“若能载一个人,一同漂泊。即使是惊涛骇浪,暴风雷雨,粉身碎骨保全她,也在所不辞。”
女子忙道:“奴也愿做一叶扁舟。”
公子转过身。
春风吹过小楼,吹着他一缕碎发,轻拂过小楼中弥漫着的玉梅香。
他抬手,将女子拥入怀中。
风也不停,雨也将至。
“小二,上茶。“
一个茶摊,三张桌子,悄悄然立在尘土飞扬的路边。一个男子翻身下了马,将马绳系在路边老树上,一手将剑带鞘拍在旁边唯一无人的桌子上。
中间那桌是三个赶路的平头百姓,另一边却是一个结实浑厚的中年男人跟一位白发苍苍的佝偻老者。
小二见多了这样的人,见怪不怪,也就去上茶。中年人却是多留意了一眼,被风吹起的斗笠面纱下只露出半张消瘦的满是胡茬的脸。
小茶摊没有什么好茶,也不过是叶子泡水,来去的人只求解渴,便是这泡水的叶子竟也同茶叶一般珍贵。
他坐下没多久,一个年轻的和尚带一个小沙弥也奔着这茶摊来了。刚到这里,和尚一眼看见男子,愣了愣,施礼道:“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小沙弥嘟着嘴,哼了一声,拽着他衣角,把他往旁边拉。他一边拉着,一边小声发牢骚:“何苦与他这般客气,人家那一骑绝尘,害我们在后面蹭了满脸的灰土。”
男子没有做声,中年人却往这边看了一眼。
和尚蹙了眉:“灵静,不要这样无礼。”
小沙弥仍嘟着嘴,却没再多言。
和尚看着茶摊这三张桌子,愁眉不展。
老者似乎看出来他的窘迫,起身道:“两位,不妨与老夫二人同坐。”
小沙弥似乎是害怕对方返悔,蹦蹦跳跳连忙过去坐下。和尚却又行了一礼,道:“那边多谢两位施主了。”
中年人没有说话,只是抬头,冲着两人颇带些善意地笑了笑。
男子喊了上茶之后,过了一会儿,小二便将一壶热茶搁在了他面前。他却只是看着那茶水,也不喝。过了很久,他将手里一碗茶水尽数泼在地上,道:“小二,再去沏一壶,茶凉了。”
小沙弥低声的道:“真是个怪人。”
小二转身进了茶棚。和尚只觉得背后不知为何竟有些发凉,颇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衣袖。他去看其他几人,偏生都没有反应,自己也只好不作怪异,没有去打搅其他人。
但与他有同样感觉的偏偏还有一人。
男子猛地站起身来,手落在那把未出鞘的剑上。
冷意在整个茶摊周围弥漫开来。
不知何时,十几个黑衣人已将这个茶摊完完全全包围起来了。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奉我主之命。”
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似近似远。只是恍惚间,她便在十丈之外,撑着一柄青伞,缓缓走来。
“秦二公子,交出毒谱,留你全尸。”
“……”男子冷哼一声,“玉骨?”
女子着一身素白,素白中纹着几点红梅,分不清是梅花还是血迹。她笑着说:“想不到公子竟认得奴家,奴家当真感恩。”
秦二公子冷笑一声,问:“你就带这点人来?”
玉骨瞧了瞧四下的黑衣人,遗憾道:“只可惜二公子不肯喝这茶水,不然,那用得着这么多人?”
须臾道:“那也是,毕竟二公子可是江浙秦氏的贵人,这等茶水,哪能入得了公子的口?”
她说着,忽然有六七个影子闪向男子。秦二公子只是拔剑回身,那几个黑衣人便戛然而止,直挺挺倒在地上。
玉骨眯了眯眼。
一旁几人早便惊地呆了,小沙弥紧紧攥着师兄的衣角,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不知那和尚也已脸色发白,紧紧盯着那个叫“玉骨”的女人和那个叫“秦二公子”的男人。
眼下,几人的性命,便落在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当中了。
玉骨显然不打算放弃这块到嘴边的肥肉,她脚尖一点,身形微转收伞覆手,自伞柄中拔出一柄长剑,直直地刺向男子。
她知道这块肥肉有骨头,然而这块骨头连肉带皮夹带着刺,不仅不好啃,而且一着不慎,就会扎得她满嘴鲜血。玉骨攥着剑柄的手指尖苍白,她将每一步都细细斟酌,纵然已经猜到这位二公子断然不会喝这茶摊上的茶,哪怕一口。
但她还是心急了。
男子反手,剑就格在身前。玉骨力量不及他,她胜在剑法刁钻毒辣。几个回合过去,男子无大伤,但身上处处小伤不断,流血不止。斗篷也被击落,露出一张苍白年轻的脸。玉骨有些脱力,蹙了一双秀眉,借着他的力反格开自己向后退去,一招手,身边又是十几个黑衣人突然出现,直奔着秦二公子去了。
这些人虽远不及玉骨,但较之前那几人相比,实力更加强硬。一时间,秦二公子竟也难以战胜。他回头看了眼茶摊涩涩发抖的几人,眼里闪过一丝愧疚,脚尖一点,直奔着林子过去了。
玉骨见他想要脱身,咬牙道:“随我追。”
一名黑衣人问:“那这些人?”
他问这话的时候玉骨早便向着男子追去,但仍然远远扔下一句话:“一个不留。”
她这边刚离去,黑衣人便纷纷抽出剑来。小沙弥颤着音道:“你、你们别乱来!这、这是犯法的!当心官差过来抓你们!”
“官府自顾不暇,哪里管的了寒影组织的事。”
中年人话音一落,那些黑衣人都回头看他。
“施主,您是说,这些人都是寒影组织的人?”和尚壮壮胆子,问。
中年人不应,身形一闪,已空手同那些人战在一起。
小沙弥躲在师兄身后,仅仅拽住他。他从没有见过这等情形,惊吓中下面一热,裤子湿了一大片。
他正念着“罪过罪过”,忽觉后颈一痛,便失了意识。恍惚间只听见有人在说:“护法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
似乎安静了很久。
然后,他听见一个冷冰冰的男声道:
“都杀了吧。”
树林中,一道影子飞快的移动着,紧随其后的是一道白衣。追赶许久,男子停下脚步。他知道,因为他,现在茶摊那边的那些人恐怕都尽数死在那些黑衣人手中了。
“秦二公子,”玉骨笑道,“还要逃吗?”
男子抬手,拿剑指着她,问:“我且问你一事。我秦家上下四十九口,可是你玉骨下的手?”
他问的是玉骨,不是寒影组织。
玉骨微笑:“若非那只原本装着毒谱的青玉匣子被人掉了包,奴家如今也不至于在这无人之地寻找秦公子如此之久。”
男子迟疑道:“你是如何知晓匣子中不是毒谱的?那匣子可是出自璇玑阁,是父亲花了大价钱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玉骨轻笑一声:“秦公子不必这般看着奴家,奴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并非刻意套秦公子的话。”
秦二公子冷声问:“璇玑阁同你们寒影组织究竟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声音。
玉骨脸色微冷,不自觉摆出待战的架势。
四道身影自半空中缓缓落下,带着两声琵琶,犹如天外知音。四名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裙摆纷飞,轻踏地面,款款而来。细细描画高挑的眉尾映衬着额间的朱红花钿,却偏生不让人觉得奇怪。
四名女子怀中抱着琵琶,手里都牵着一根长长的丝带。她们手一抖,那四根丝带便串在一起。一名带着面纱身着红衣的赤足女子便落足在丝带上。
“璇玑阁是他璇玑阁,寒影是我寒影,何来有关系一说?”声音便出自这个红衣女子之口,“秦二公子大可不必如此质疑,寒影藏龙卧虎,远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杀手组织。”
玉骨微微一笑,讲:“不错。璇玑阁的械术再厉害,拿在公子面前也不够看。”
红衣女子看了她一眼,也不应和。
玉骨再看她时又蹙了眉,冷冷问:“花容卿,怎么,你也想来分一杯羹?”
男子身子一僵,看向红衣女子。
相比玉骨,这个女人更加难缠。
玉骨只是寒影组织右护法的一名下属,而这个女子,在寒影,却几近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掌魂司,花容卿。
掌管的是寒影组织最为精锐,舞飞天。
他心里微凉,却见女子赤足落地,那四名舞飞天将玉骨同刚刚赶来的黑衣人挡在十丈开外。
玉骨狠狠地一跺脚,道:“我们走!”
花容卿漠然看她离开。
男子淡然道:“你杀了我吧。”
花容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我知道毒谱不在你这里。”她这样说。
秦二公子微怔,却听她继续道:“我如今来,却也是要向你讨一样东西。此物同毒谱有关,却也无关。”
男子沉吟,问:“是什么?”
花容卿道:“想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男子闭上眼,不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他向花容卿扔过去,花容卿抬手接住了。
“你走吧。”她说。
男子问:“你不杀我?”
花容卿直直地看着他:“等价交换,这个,可以换你一条命。”
男子也不答,便真的错过她离开了。
在他走的时候,有一名老者也错过他,佝偻着身子向着花容卿走过去。
他有些恍惚,说不上来刚才发生的一切有哪里不对。
忽地,他脑海中如遭重击,转过头去寻找那个老者的身影。
在他看清那个背影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升高了一截,下一瞬,便是意识全无。
“你杀了他?”是一道女声的质问。
“斩草除根。”是一道清润的男声。
他已死去,并不知道,那个在茶摊的温和老者此时已站直了身子,抬手拂过面容,再垂下时,手里多了一张皱巴巴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