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齐静静地躺在地上,想着李醒这句“真亦假来假亦真”,恍惚了自己是何人。
武功第一,武功第二,自己也被这第一第二迷惑了吗?
谁,又是韩齐?
韩齐就不能被野婆娘打倒在地爬不起来吗?
韩齐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只知道他的后背已与地上的青砖融为一体,冰冷成铁板一块。等他发觉时,周围忽然静了,人散了,酒气未散,盘绕在空气里,开始一夜的发酵,准备明天变成一团臭气。
一个人的脚步,踢踢踏踏地近来,停住,游移着,又挪近两步,蹲下,窥视着他。韩齐不得已睁开眼睛。
那人吓了一跳。转眼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错眼看,韩齐还以为是老钱,却是李醒。
他想起刚溜过耳边的话,不由得暗暗佩服李醒哄走冯娘的手段。心里有点期待,倒要看看李醒还能怎样将他这摊儿哄过去。
李醒很谄媚地笑着,没有得到回应,有点失败。
不过通常你肿着张猪头一样的脸,对着别人笑,一般是不会得到回应的。
只是他也不知该怎么把这位尊神请回房去,让大家都别滞留在今晚不堪回首的窘境中。
李醒不笑了。他也躺下了。四仰八叉。
“我啊,自从挨了逵子那一记鬼头刀,其实忘了好多事。”
韩齐愣了一愣,怎么说起这个。不回应,只静听:
“一开始忘的,最彻底的是武功。如果不被人激发,我就完全不会武功一样。”
这真是实话,毕竟身体里换了一个穿越来的魂儿。
“后来慢慢地想起来些,想起小时候跟我爷练过的各种功夫,记忆很清楚,却像是别人的记忆,不是自己亲身经历。”
李醒寻思,今日无论对他,还是对韩齐,都是一个失败的夜晚。
成年人遇到这种失败,只能装作不痛。看到别人遇到这种失败,只能装作没看见。
比起来,今晚喝得深的,是韩齐。更痛的,也是韩齐。
对这个他既不讨厌,又有点敬仰的人,李醒是想笼络的。都喝到这么深了,必须达成深入的谅解和共识。
韩齐今天破掉他们的局,就已经证明了高级人种既不傻也不呆,通人情、懂世故。想用“街头智慧”来糊弄人,没戏。
对付这种强大又聪明的人,你既不比人家聪明,又不比人家强大,怎么平等交流,没别的办法,只能坦诚相待了。
“我小时候学什么都快。一教就会。爷爷经常夸我,不过他从不说我天才,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他见过比我更天才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个。所以我永远不够好。”
后来……有一段记忆被模糊了,不过结果就是现在李醒这样——
“后来我就不爱练武了。
我爷也不勉强,只是偶尔看着我叹气。
他把能投机取巧的功夫,都教给我了。不为别的,就为防个身。
结果我还把自己送到逵子的鬼头刀下。白费了爷爷一番心血。
所以啊——“
李醒一骨碌翻身起来:
“我其实早就这样想了,但是高推庄让我想得更明白了:为什么要练武呢?靠经营不是也能一统江湖,建立霸业?”
“靠练武,你能一统江湖吗?”
韩齐想,以武卖命二十年,漂漂泊泊为了什么?
一统江湖?厉害,果然年轻人就是敢想。
为什么要一统江湖呢?……
李醒看韩齐并没有被他一统江湖的豪言激动,反而神思飘远。李醒不懂他在想什么。
韩齐正是他渴望成为的那种天才。然而他永远不懂,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
因为他啊,就不是。
他又躺下,地板越发冷硬了。
人一放松,酒劲却上来了,弥散了全身。
李醒困意顿生,挣扎着不睡过去,继续找话说:
“你知道这冯娘和罗锅的事吗?这对公婆可厉害了。”
冯娘,闺名银子,冯银子。
她从小生得莽撞,天生神力,小孩子时就打遍镇上无敌手。后来及笄了,冯家只有这一个女娃,拿偌大一个酒铺做嫁妆,想招赘一个女婿,却无人敢上门。
偏偏冯娘还立了一个规矩,只有打过了她才能娶她。更把多少看中她家产业的人吓跑了。
罗锅是外乡人,有一年打北边逃荒过来的,在码头上打零工为生。
偶一日在街上遇到冯娘,在教训一个欺负姑娘家的地痞流氓,一见钟情,打听到了招赘的事,立马跑上门去。
冯娘的爹娘嫌弃他一穷二白,还是个罗锅,本来只想赶他出去,结果罗锅跟冯娘打了一架,打完冯娘就羞答答地跑去跪求她爹娘,要嫁给罗锅。
人人都不信罗锅打过了冯娘,都说只是冯娘也看中了罗锅。
“所以你说是冯娘厉害?还是罗锅厉害?”
李醒问韩齐。
静了静,不想韩齐还真接下话:
“原来岭西有个拳派名家,姓冯,练的是铁布衫这类的外家硬功夫,后来年轻子弟都不喜欢练硬派功夫了,后继无人渐渐没落,他们本来就和主流门派不太来往,后来更是不通消息。不过听说有一支分家南迁去粤北了。但谁知道呢,也许半途就住下了呢。”
“你是说冯娘吗?”
李醒还以为冯娘只是单纯的天生蛮力,原来不止如此。
“那罗锅呢?”
韩齐摇摇头,没动手,看不准。
“所以没准江月城地头上最厉害的人不是什么南宫派,反而是这公婆呢……”李醒感叹。
“你点倒我的那一手,出自天南的三音指,是不是?”
李醒很得意。
三音家的功夫本来以古代音律为名,有“宫、商、角、徵、羽”五音,只是后代失落了一部分,只剩下三音。
即使这样靠“三音”依然称霸天南,可想而知,若是五音俱全该有多强。
“是你爷爷教你的?”
李醒点头。回想起来他只有影印本一样的记忆,但这个身体真好使,身体有自己的记忆。什么没想就下手了,没想到竟让他得手了。
“我爷教我的不是三音,是七音:宫、商、角、变徵、徵、羽、变,我用的是“变”指。”
这种吹牛B的感觉真好。因为他不是吹的,是真功夫。
“我爷爷说,他给你留了题目,让你从我所学上猜测他的武功来历。这边他又让我防着你点,能不动武就别动武,多糊弄你一阵,打打迷魂阵。
我跟你讲,不是我听我爷的,想糊弄你,我也不知道我爷的武功来历。
反正就是知道他懂很多,跟你一样,是个武痴。”
“我追不上……”说着李醒又沮丧了。
“我不跟你打马虎眼,我真的不想练武了,我就想搞经营,我要做天下第一的经营高手,做天下第一的生意……”
李醒的低语转微,变成深沉的呼吸,继而呼噜声,声声入耳。忽然他翻了个身,蜷了起来,再细听那气息,不会错的,确地是睡着了。
韩齐翻身坐起,看看这孩子,已睡死在铁板一块的青砖地上。摇摇头,心一硬,自行回房去睡了。
第二天,李醒流着鼻涕从梦中醒来,打了个喷嚏,在一团酸气的屋子里迎来清晨,好在,晨光里只他一个,浑身酸痛,却松了口气。
不知道昨日酒后醉谈有没有消掉高贵人等的气,今日就当昨日如梦,什么也没发生。
唉,敷衍人的面子最麻烦。
李醒长叹一声,又打了一个喷嚏,觉得自己做人难,做事业难,人生太苦,赶紧找张棉被,裹着补眠去吧。
走过老钱的门口,隐隐听到屋里抽泣的声音。
才想起,对呀,用线人银子填补了罗锅的酒账,也算不亏。
虽然没按既定方针实现,但歪打正着,也算圆满完成阶段性任务。
可以赞美自己一下。
李醒舔舔被牙齿磕破的腮帮子肉,就算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