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见自己的一句话就把他少爷的眼泪逗出来了,多少有点慌。
其实大少不是故意,眼泪滚着啪地落在自己手背上,是自由落体。后面泪水又延绵不绝地供应上来,是失控。
李醒没在任何一个成年男人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眼泪。蔚为壮观。
要是女人他就见过,女人的眼泪都是为自伤自怜掉的,只要把她搂近了,顺着毛胡噜两下,就好了。
可男人怎么办?
看看老钱,想象着他巴结地把大少搂在怀里,就满身寒栗;
看看小五,作势是想把他那破巾子往人家脸上抹去,赶紧把他推远点。
而这大少也是,泪泉涌似的落,少说也有盏茶功夫了,看势头还停不住,若都接住了眼泪也有一大海碗了。
李醒真怕把这小人哭干了,到时候南宫派收个干尸回去还得跟他过不去,越想越烦躁,心念未动身体先行,忽地原魂附体,“啪”轻快又干脆地给了大少个耳光。
一时清净了。
大少眼睑边上最后一个泪珠滚下来掉到地上,再没有了。
大少颊慢慢红了,眼空了,人木了。
老钱小五不看他了,只管盯着李醒,仿佛他刚做了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来。
“哭屁!”
李醒没后悔,觉得这巴掌真管用,这不马上就把眼泪止住了。果然孩子不打不成教。
这时,韩齐自门外进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荷叶包,见这阵势,停住了。
大家都闻着味转回头来,全盯上了韩齐手里的荷叶包,不知道裹的什么,只见油渍渍地透出香味来。几只饿鬼不管刚才什么神色,这时脸上一下都开了花。
有吃的是爷。
老钱小五张罗着给韩齐落了座,伺候好倒上茶,这边荷叶包打开,两只油鸡已经被撕扯开。
大少一时被遗忘了。
当然不包括韩齐,他悄没声地倒了杯茶放到大少面前,大少无端矮了一截儿,没声气地道一声“韩爷”。
韩齐点点头。
李醒止了嘴,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就认识了。又有点气不过谁人见了韩齐都矮一头。拿过一只鸡腿戳到大少嘴前。
“吃!”
大少感激地看了眼李醒,接了吃着,却不知道那一眼看得李醒浑身不舒畅。
谁刚被他打了,还用这眼神看他,那真是天生窝囊废了。让他平白生出许多罪恶感,感觉刚虐待了小动物。
江湖客栈的一顿饭又风卷残云般吃过,大少是饿得狠了,从没觉得平常街边的油鸡那么美味,吃得心满意足,最后一口米汤下肚,一时忘记了整日的困顿。
一抬眼,才看见几双眼睛都盯上了他。
韩齐先开口,
“大少,今后如何打算?”
大少垂了头,不言语。
韩齐又道:
“虽然这次南宫派做得狠绝,但归根结底是要逼你回去,如果你现下想回去了,我可代为向你父亲转达。”
大少茫然,没有主意。明明是肚里滚着米汤,却好像脑子里被灌了粥。
李醒在一旁听得起急。
这是什么意思,大少逃家吗?为了什么?南宫派又做了什么?
有点恨韩齐这种人,说话云里雾里,装得就他明白,别人都在圈外。
大少的爹不就是南宫派掌门,李醒来这江月城落脚,就是为了这个人。
一边翻检宿主记忆,穿越来的尤恩文感觉头大,做接盘侠不容易,李醒背负的东西想甩也甩不脱,原先的李醒对这件事有强烈执念,只是跟现在的李醒有什么关系呢。
原本是没有了,只要躲着南宫派远远的。
城外一家破落客栈,跟本地名门大户会有什么牵扯。偏偏自己不去找麻烦,麻烦送上门来。
“问他做什么,直接捆了丢回南宫派。”
李醒丢出一句狠话。
韩齐挑挑眉,
“倒不失为结交南宫掌门的一个好机会。”
这是语带嘲讽,李醒听出来了。
“结交他爹有什么好处?!”
“起码可以换钱吧。”韩齐似乎越发了解李醒——不,尤恩文的思路了。
尤恩文却知道,真正的李醒绝对不会想去结交南宫掌门。
他会怎么做呢?
李醒一定会跟南宫派对着干。南宫派要做什么,李醒一定要让它做不成。南宫派现在要大少回去,那李醒一定要收留大少不让回去。
可是对于现在的李醒来说,收留大少有什么好处,平白又多出一张嘴来吃饭!
“真能换钱?”有点心动。
李醒拿眼去瞟老钱,老钱看见了连忙摆手,
“我不知道哦,我今天可没去别处瞎溜达。”
看韩齐,觉得韩齐只是在讲个笑话。
“我,我——”
茫然无措的大少听说这伙人比外面的人还狠,要绑了他回去跟他爹换钱,终于清醒了点,
“我不要回去。”
还算有点骨气。
李醒心里也没甚主意,只觉得若是依着原来的李醒,绝对不会把人绑了回去卖与他爹求荣。
太低贱了。
他想,现在送回去,多半也就拿点银钱被人打发了。财主家会是什么脸色,他是势利场里混过来的人还不明白吗?没有意思。
看着大少白白净净的脸,被他抽过的地方慢慢红肿起来,心里有愧,四下一看貌似众人都在等他的主意。
谁知道会怎样呢?用大少去碰碰南宫派也行。反正还有韩齐在这里撑腰,怕谁!
“留,行。可是这里没有吃白饭的人。你可吃得苦?”
大少忙不迭点头。
李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大少,忽然眼睛亮了,嘿嘿奸笑两声,道:
“大少这衣服不好,你也不做大少了,在我们客栈穿成这样可不行,再说你也没个换洗。一会儿赶紧脱了,咱俩身量差不多,我的衣服借你一套先穿上。明日让老钱把你这身行头典当了,换几身实用的替换来穿。”
大少一听这意思是愿意留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李醒又说,“不过我看你也不会干什么,就先做个账房先生,把我们的帐给理理。”
“在下,在下没记过帐,虽说是看过几本帐。应该行的,我试试。我一定不吃白饭的。”
大少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老钱翻了个白眼,这破客栈有什么账好记。但还是依着李醒的指示,把那本翻烂了的旧账本递了过去。
大少接了账本,满心欢喜翻开一看,表情就挂在脸上下不来了。
这——这样的账本他还真没见过。
大少拿眼去看李醒,被李醒闪过,翻手把账本合了,说:
“以前的不管它,以后江湖客栈重新记账。谁赚了银钱都归在柜上,由大少记下。有什么支用得了我的主意就可以从柜上取,由大少记下。等年底余了钱,大家一并分了。多劳者多得。平日里有积欠的少拿。这样总是公平了吧。不要总想着我是讹了你们,或者亏了你们。如何?”
第二日,果然应了韩齐的话,大少是能换了钱的。
在江湖客栈的破账本上,多了大少作为账房先生记下的第一笔帐:
“锦衣玉带典当进白银5两。
支粗布衣服若干50钱。”
李醒看着这笔账有点得意,有了大少这几两银子,再加上来往客人的生意,银钱上一下宽松不少。看着换了粗布衣裳的大少也没那么碍眼了。
这天没客,不过李醒见了账面高兴,拿出些银钱,叫小五去外面买了酒肉吃喝。
结果一连几顿,几张嘴吃饱了饭没事做,客栈冷清地跟孝子贤孙的灵堂般,就是没客。
看老钱,一脸诡秘,仿佛便秘了三天在肚子里,见韩齐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他和老钱又知道了些什么李醒不知道的东西。
到得第三日,还是没客。
李醒有点坐不住了,站到店门口,看街面上人走动情形。
平日里,这城外边虽不比城里面热闹,但到底是通衢大道边,挨着城外的集镇上,临近还有零零散散的生意铺面,摩肩接踵谈不上,人来人往总是有的。
可这两日,不说无人进店,连门前路过的人也少了。好似路上断流,车马行人走到他这儿自动转弯绕行,都不从她门前过了。
李醒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正按捺不住,要到大道上看个明白,不想这就有客进门了,还是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