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脖子上的晶晶
“啊?”我也很吃惊,江南向来是那种温文含蓄的性格,他居然去刺青?我马上拿出手机,发了短信让他赶快回家。
那块刺青是在他的左胳膊上。不大,是两朵缠枝莲交织在一起的图案,花蕊里是我的英文名字,经典老派的一行花体字:“你疯了吗?”他一回来我就掳起他的衣袖看他的刺青“你是想当蛊惑仔?”
“我只是心里很痛。”他“说”:“刺青的时候,我没有用麻药,我只是想看看,是身体的痛更难以忍受,还是心里的痛更难以忍受?”
“你有结果了吗?”我没好气地问他:“现在你知道了?我只是和你玩玩,没想过要和你分手,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分手的,你为什么会那么认真?”
“我很死心眼。”他回答:“你以后再和我玩这些的话,我的命都会被你玩掉的。”
“女人全都是一群魔鬼。当你们爱她们的时候,她们统统变成了魔鬼。”这是爸爸在《偷心》里借男主角之口说出的台词。他觉得,恋爱激发起了女人心底沉睡已久的魔鬼习性。
为了安抚他,我也去刺青了。不过,我对他说“我妈妈要是看到我身上有纹身,她一定会打死我的。”我把那一小块刺青刺到了大腿根部,我选了一朵莲花,因为莲花深邃宁静,在盛放的花蕊之中,我让师傅绣上了他的名字。
很多年之后,这一小块刺青成了摧毁我婚姻的一个导火索,成了我另一个男人心里永远都无法抹平的一丛荆棘。但是如果时光可以溯流而回,我依然会这么做。因为彼时我正年轻,而青春总是特立独行总是无法无天总是为所欲为总是奔放与燃烧的,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青春,人生是多么的荒芜。
妈妈终于知道了江南的存在。那天晚上,我一进家门,就望见风色不对,妈妈沉着脸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神色,老陈在旁边打岔,说笑话,逗她笑,却也无济于事。过了半晌,妈妈对我说道:“听着,我不赞成你和他来往。我是说过让你找个有钱男人,可是钱并不是一切,懂吗?money can talk,可是,但凡那男人的钱能让他开口talk几句,我都可以承认,钱是万能的。但事实上并不是。钱在他身上,一点用处都没有,非常非常的软弱与无能为力。”
我听了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默着,妈妈为什么总提到钱,难道我是因为钱才喜欢他的吗?
老陈忽然插嘴道:“其实我也不赞成。”他说着亲昵地喊了一声我的小名:“我是过来人,恋爱的时候,狂热的时候,确实,有时候只需要肢体语言好像就够了;可是结了婚呢,如果你和他结婚的话,我觉得物质这东西,确实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交流。如何交流,不得不靠语言吧?语言是很重要的,说中文的和说英文的结婚,那日子都过不好交流不起来呢,更何况……还有,以前好莱坞干吗搞有声电影啊,拍拍默片一样的嘛,那我们现在还在看默片呢。和那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像在默片上打上字幕,你不觉得累吗?”
这时候弟弟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也跟着说了一句:“我也不赞成。只是不赞成,没有任何理由。”
我承认有时候我只是个任性,被宠坏的孩子,听了他们的反对之声,我忽然笑了:“我很奇怪,我只不过是和那个人在谈恋爱罢了,又没有说马上要和他结婚,你们这么起劲干什么?我知道结婚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可恋爱,恋爱总是两个人的事情吧?”
妈妈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老陈说:“我也年轻过,可我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她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老陈笑道:“您是谁啊,您是乱世佳人,从小理智。”他是半带捧半带调侃,透露出只有老朋友才有那股熟稔劲儿。
妈妈摇头叹息道:“乱世佳人,唉,现在世不乱了,可我的人也不佳了。不过,我有几句还是要对你说的。”她直视着我,缓缓说道:“我想告诉你,不仅结婚不是男女两个人的事,连恋爱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必须打破你这种纯粹的,虚无的,空中楼阁式的思维,你以为你谈恋爱,就是和那一个男人在谈吗?不是的。你爱他什么?他长的帅?长的帅难道不是来自他父母,祖父母的遗传基因?你喜欢他的性格,脾气?性格脾气大部分都是天生的,也有后天养成的,也是带遗传或者他的成长环境所慢慢形成的,你能说这和他的家族没有任何关系?恩,对了,你还可以说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的学问,气质,风度什么的,那些东西,更是与他的生活环境密切相连,居移体,养移气,他一落生出身在什么阶层,他便具有了那个阶层的特质,你喜欢的优雅,倜傥,清贵,温文,难道像骆驼祥子那样的阶层也可能会具备的吗?我告诉你,你永远都不是在和他一个人谈恋爱,你是在和一群人谈恋爱,你是在和他的家族,他的族人,他的亲友,他的阶层谈恋爱。换了他也一样,他也不是在和你一个人谈恋爱,他是在和我,和你弟弟,和你爸爸,和贺兰静之,甚至和老陈谈恋爱,你懂不懂?所以我们有权提出反对意见。”
老陈在边上很半傻不傻地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然后过来拍拍我的肩,温和地说:“乖孩子,你妈妈说的有道理,好好想想吧。”
“我现在很烦。”我用手撑着脑袋,接过弟弟从边上递过来的茶,慢慢喝了一口。
弟弟也说:“妈妈说的有道理。确实如此。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很纯粹的事,包括爱情。”
虽然家里人都这么说,可是,我却依然无法放弃江南。他也不会让我放弃他的。年轻时的爱就像是一点点小火星,而年轻的生命却有着勇敢无畏可以燎原的态势,马上爱就被点燃了,熊熊燃烧着,我们在彼此的爱恋里沉沦挥霍,最后化为了片片灰烬,然后,又再次涅槃重生。
我当然也知道在我们的身后,还有一群人的影子,剪纸一般扁平而浮面地贴在我们的身后,那是我们的背景板。谁会没有背景板呢?只要我们是来自有父母有亲朋有根基的家庭。
我是在和他的家人,和他的亲朋,和他的阶级谈恋爱,我是不是还在和他家里的老宋,还有花园里的那几只孔雀在谈恋爱?每当我想到这些时,我都会涌起一股淡淡的无稽之感。
可是,当我第一次看到江南的姐姐时,我的这种无稽之感却在瞬间改变了,就像水变成的冰的改变必须是通过温度一样,他姐姐带来了他背景板后的温度与质感。
那天我正和江南在书房里玩,玩着玩着,像平时一样,我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惩罚,我对他说:“你惹了我了,要我原谅你,可以,让我打一下。”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的手落了下去,不轻不重地落在他的头顶,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忽然从对面镜子的反光里,看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身材高挑,耳上和脖子上,有很璀璨的光在隐隐闪烁着。
我讪讪地住了手,有点不好意思,恋人之间的小游戏在外人看来从来都是那么的幼稚和腻歪。
“我姐姐。”江南向我“介绍”道,又向他姐姐“说”道:“我女朋友。”
那天老宋也在家,很殷勤地过来端上茶:“大小姐,你喜欢的大红袍。”
他一直喊江南的名字,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喊过他姐姐的名字“江瑶”,他只是很恭敬,但是也很有距离地,永远喊她“大小姐”。
大小姐道:“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头是不能随便碰的,不尊重,你爸妈没有和你说过吗?”她的声线与语调都很和婉,但是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咄咄逼人,我想她当时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做任何掩饰。
应该说,大小姐江瑶是一个没有什么城府的,喜怒很形于色的女人。很多年之后,当我们在一条秋天的街道上邂逅,从路边梧桐树影的微光里看到对方线条姣好的脸在落叶飞扬的情景中呈现时,在那一刻,彼此都深深地觉得:其实,我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的讨厌彼此,是当初,是当初的年轻与盛气,把对方给妖魔化了。
圣人说,男人“少时慕父母”,当然也会顺带着慕自己的兄弟姐妹;而“知好色而慕少艾”。当一个姐姐看到自己相处20多年的弟弟,现在转头去“慕”一个毫不关切,甚至她还很不喜欢的“少艾”时,她的内心是失落与惆怅的。她觉得自己的情感被侵略与瓜分了,她就像家园被外族人强迫入侵一样既是无奈又是慷慨激昂。
只是年轻的我怎么会顾及到旁人的感受呢,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的感受是最重要的,而别人的感受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初恋,不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战争,而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
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也不是生与死,而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咫尺天涯。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入宫见嫉,娥眉不肯让人。”她在心里一早就宣判我“不肯让人”与“掩袖工谗”:“远交近攻,联纵连横”,我在心底宣判她老奸巨猾与老谋深算。我们都是错用了阴谋论错立了假想敌的女人,谁让我们爱的是同一个男人。
钱钟书说“我们每天思念情敌的时间,往往比思念情人的时间还要长。”是的,自从江瑶出现之后,我每天在心里想到她的时间,有时候竟然比想到江南的时间还要多。
自从那次“好像活生生地被撕裂成两瓣”之后,我想小美人鱼初初变成人,刚用双腿走路时一定也是如此相似的感觉,所以她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一样痛苦。但是痛苦过后,小美人鱼一定会为她那崭新的美腿,崭新的身体而骄傲,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骄傲,即使最后变成了蔷薇色的泡沫,也是风光而完整的。
“小美人鱼现在还疼吗?”江南有时会打趣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以考验我的耐心和折磨我为乐趣。”
“不疼。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乐趣。”我对他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此如此热衷?”
“因为我想在你身上打上我的烙印,就像刺青一样,不过这块刺青是刺在心上的。”边“说”他抚摸我大腿上的刺青,然后要求道“再来一次?”
是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在室外白的发亮,蝉翼般透明的白色薄纱窗帘被风吹起了一角,微微送进窗外草坪上青草的气息。那是一种与某种物质非常类似的气息,犹如清澈的欲念,既纯净又有点令人晕眩。
“我不要。不过,你求我吧,你求我的话我可以顺便考虑一下。”我开始逗他,就像拿着一团毛线逗一只小猫,拿一个肉包子逗一条小狗,拿一根胡萝卜逗一头驴子一样。
我心底确实没有那么多杂芜的欲望。很多时候,我只喜欢前奏,喜欢副歌,喜欢楔子,喜欢赠品;我不喜欢高潮,不喜欢主题,不喜欢正品,不喜欢那个漫长的过程。我是因为他喜欢我才喜欢的,陪太子读书而已。
窗棂上的风铃是我前几天系上去的,只听在微风中铃铃铃的一阵响,我听见他的心跳也像远山外寺庙屋檐下的风铃一样,同样响的很是激烈与震荡。忽然,我的耳膜里传来了敲门声,在这里没人会敲门,老宋从来都不敲门,因为他听不见。
是江瑶。她在外面轻轻地敲了一阵,然后说了一句“江南,你在?出来喝茶。”她明明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听见,可是偏要来这么一出,这分明是取瑟而歌,以示警戒的意思。
“不是的。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他见我忽然感觉索然无趣,便这么解释道。
“那她是什么意思?”我问:“今天是周末,你也没什么事,在自己房里她都看不入眼?我知道,她只是看我不入眼而已,而且,还偏偏要挑这个时候。”
“姐姐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他“说”道:“别不开心了,乖孩子,我们继续吧。”
“继续什么?”我叫道:“她怎么会不知道?用猜都可以猜的出来。你不是说她是和她那位德国男朋友分了手才回国的吗,我怎么感觉那么别扭呢,我觉得她不像你姐姐,倒像是你的大老婆,我是小老婆,还是你的地下情人?搞的和偷情一样!”
他任由我一直不停地抱怨,过了会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脸颊,抚慰道:“好了,说够没有?”
“说够了。”我本能地住了口,翻身过去抱住他的腰,主动和他“继续”。我想当时我只想和江瑶作对,她不是不喜欢我吗?我只想对她说,你不喜欢我,可以;但是,太阳还是每天照常升起,只要他喜欢我就够了。他是我的太阳,你只不过是太阳上一粒小小的黑子。
江瑶那么聪明,她自然知道她左右不了弟弟的心,而且用强硬的态度的话往往会适得其反。所以,她的方式在我看来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远交近攻,联纵连横”,她知道,要摧毁一个女人的地位的最好方法的莫过于是利用另一个女人。这个办法是对的,所以她找了几位亲戚故旧家的女孩子来接近江南,但是她主推的那一位,却让我有点哑然失笑的感觉。
我认为她是不了解自己的弟弟。不过也难说,她认识江南26年,而我只有几个月,量变达到质变,或许她的了解是更深层次的。这一点,是我很多年后才想明白的,只是当时根本不以为然。
那个女孩子叫李晶晶。看到她我就想起契柯夫小说《脖子上的安娜》里的一句话,“用最刻苦的方法来认识人生,用最坚定的方向去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被裹着走。”安娜就是一个被命运裹着走的女人。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