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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通往县城的路是一条土路,多年没修了,满是坑坑洼洼。路中间有两条深深的车辙,马车走在里边,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特别不得劲儿。夏晓君裹着一件旧军大衣,眼睛眯着,仰脸朝天躺在马车上,身底下是装满了水稻的麻袋。初冬的太阳晒在身上,浑身暖洋洋的,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悠荡,他有些困了。刚来的时候,路两旁的稻田还是一片金黄,转眼几个月,现在地里已经是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稻茬。车老板儿怕他睡着了,不小心掉下车去,高喊了一声“驾”。夏晓君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空,扯开嗓子突然唱了一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苏联歌虽然算不上黄色歌曲,但也属于禁唱之列,早就没人敢唱了,何况像夏晓君这样年龄的人,也没几个人会唱。他也是以前在妈妈那个歌本里看过,但不咋会唱,听姜明浩哼了几遍才学会的。

夏晓君突然这一嗓子,把车老板儿吓了一跳:“唱的啥破玩意儿,鬼哭狼嚎的。”他叫魏宝贵,虽然才四十多岁,却满脸皱纹,活像个老头儿。他在村里好吃懒做出了名,平时吊儿郎当的,要不是手里那杆鞭子有点绝活儿,生产队早让他下地干活去了。夏晓君刚来时,见了农民一律恭恭敬敬,他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应该虚心一点。没过多久,他就觉得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尊敬。比如这个魏宝贵,青年点每回改善伙食,他像个猫似的总能闻着味,很快就会溜达过来,两手插在袖子里,钻进伙房四处寻看,不给他吃点他就赖着不走。夏晓君发挥出起外号的特长,叫他“喂饱圈”,就是说像猪一样,喂饱了就圈起来。以后一听说“喂饱圈”来了,伙房里就把吃的东西藏起来。

听魏宝贵说他鬼哭狼嚎,夏晓君来气了,“你懂什么?就知道喂饱圈。”

魏宝贵不知道自己还有外号,不服气地说:“哼,你们懂得多,咋还来向俺们学习。”

听了他的话,不知怎的,夏晓君心里觉得空荡荡的。看见麻袋上粘了几颗稻粒,他用手指尖捏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揉搓,稻粒之间摩擦的沙沙声响,让他觉得浑身痒痒的。他拿起一颗稻粒放进嘴里,用牙把稻壳剥开,把皮吐出来,一边嚼着坚硬的米粒,一边从大棉袄里掏出一封信打开看了起来。信是妈妈写来的,他已经看了好几遍了。

夏晓君来农村插队已经半年多了,至今仍记得离开家时的情景——头一天的晚上,妈妈忙了大半宿,把他的行李收拾妥当,说好第二天要送他到学校。第二天一大早,她把事先从邻居家借好的三轮车推来,装上木箱子和打成包裹的被褥,和儿子一起推着到了学校。学校操场上停着十几辆大解放,上面已经堆放了一些行李,车厢的四个角插着各色彩旗,被风吹得呼呼直响。在同学们的帮助下,夏晓君把行李装上了汽车,妈妈在车下边刚要叮嘱他几句,忽然想起儿子还没吃早饭,她赶忙跑到旁边的一个小饭店,买了两根油条又往回跑,刚跑到学校门口,汽车一辆接一辆开了出来。她听见一辆车上喊“妈”,追了几步,使劲把手里的油条往车上扔去,由于距离太远,她的劲儿也小,油条掉在了马路上。夏晓君站在渐行渐远的车上,看见妈妈没顾上去捡油条,挓挲着两只手,呆呆地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一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想哭。他担心妈妈惦记,给家里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青年点的生活很好,顿顿吃的是大米饭……”这是下乡插队前学校开动员会时,一位校领导向他们所描述的:那个地方是水田区,地里长的全是水稻,每天顿顿吃大米饭。当时,胡莉听了羡慕地说:“夏晓君同学,我真想跟你们一起去,到广阔天地干一番事业!”刚来那天,确实给他们吃的是大米饭,夏晓君乐坏了,心想,早知道这么好的条件,何苦死活不愿意来呢。哪承想,第二天就换成玉米面饼子,而且吃了上顿接下顿。他傻乎乎问一个老知青:“不是说天天大米饭吗?咋变样了呢?”老知青笑呵呵告诉他:“要是不嫌远,县城饭店里有大米饭,你可以天天去吃。”在家的时候,虽然每个月供应的细粮不多,但妈妈很会搭配,从没让他天天吃粗粮,所以,刚开始的几天,青年点的伙食让他简直无法忍受,特别是玉米面饼子,到了嗓子眼儿,怎么也咽不下去。没过一个星期,开始下地干起活了,他就顾不上好孬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这封信看完了,他揣进大衣兜,从里边又掏出来另一封信,是写给姜明浩的,准备一会儿到了县城寄走。下乡插队后,他给姜明浩写了一封信,就再不想动笔了。如果说来之前,他对农村还抱有一点幻想的话,仅仅过了没几天,那点可怜的幻想就彻底破灭了。他几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看不到一丝光明,看不到任何希望,眼前的一切在他看来仿佛是地狱。一个叫赵大的老青年说了一句“妈的,死不了就行,咋活还不是活”,让他幡然醒悟:是啊,人生刚刚开始,受点磨难就退却了,这一辈子该咋过?不就是当知青吗,有啥了不起的,别人能活着,我也死不了!所以,他拿起笔又给姜明浩写了这封信,把自己的变化告诉他,同时,也是给他自己加油鼓劲:我夏晓君不傻不苶,四肢健全,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带来幸福。

夏晓君下乡的地方叫锦平县,是远古时的退海平原。一望无际的盐碱滩,除了水稻和芦苇,别的植物基本不生长。气候方面,最大特点是长年大风不断,当地人说,这里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六个月。他插队的村子叫青堆子,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他问老知青是啥意思,他们说懒得知道,又问当地的农民,他们也都摇头。

青年点是两排旧平房,内部结构和一般的学校差不多,北面一条长长的走廊,南面一间间宿舍。青年点是上届知青来的时候建的,窗户上基本没有玻璃,用纸壳和已经发黑了的塑料布代替。对夏晓君来说,青年点住的条件好赖倒无所谓,让他最头疼的是饮用水。当地喝的全是河水,在村子旁边挖个大坑,春天灌满河水,差不多够用一年的。当地人管这种水坑叫水泡子。生产队照顾知青,在青年点旁边挖了一个水泡子,供他们常年饮用。每天早上,大家起了床,端着洗脸盆和牙具,蹲在水泡子边上洗漱。平时口渴了,就趴在水泡子边上,把浮在上面的杂物吹到一边,撅起屁股,像牛一样喝上几口。别人喝了这水没事,可偏偏夏晓君不适应,喝到肚里马上就拉肚子,半夜三更起来往厕所跑。蹲在厕所里他就骂:“这哪是他妈的人待的地方。”过了这么长时间,最近他才算基本适应了,最起码半夜不用爬起来了。

开始下地干活后,夏晓君才发现,体能方面所承受的远比生活方面艰难得多。他的体质本来就单薄,再加上从没干过什么重体力活,第一次出工,就把他累哭了。当时,刚收割完水稻,又开始修水渠,就是把渠里的淤泥清出来。生产队照顾新来的知青,每人定额五米,干完了就可以回去。到下午四点多钟时,大家陆续干完了,扛着锹开始往青年点走,可夏晓君才干完一半。盐碱地的土质特别黏,别的工具不好用,只能用筒锹。他从没摸过筒锹,更甭说如何使了,掌握不好要领,他越干越没劲,后来连锹都拿不动了。眼瞅天快黑了,他急得没办法,把锹扔在一边,开始用手捧。捧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了,看着自己还没干完的沟,他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呜呜哭了起来……

修完水渠,开始到稻田地里搬运水稻。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割下来的水稻晾晒得差不多了,要运到场院去脱粒。生产队只有两台马车,而且经常有别的运输任务,所以只能靠人来背运。夏晓君听老知青说,这是水田区最累的活,所以他琢磨出个办法不出工。早上大家都起床了,他用被子蒙住头,别人怎么叫,他就是不吭声。等大家吃完了早饭,他才从被窝里露出脑袋,说他感冒发烧了,让同屋的人帮他请假。大家出工走了,他躺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从被窝里钻出来,在自己的箱子里翻出几块饼干,又钻进被窝里吃起来。刚吃了几口,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赶紧又把被子蒙在头上。进来的是青年点的伙食长,姓赵,叫赵宏斌,因为长得黑不溜秋,特别像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赵大大,大家就叫他赵大大,叫了一阵子,觉得绕口,干脆简化成赵大。听说夏晓君病了,他过来瞧瞧是否需要做病号饭。进了屋,看见夏晓君头蒙在被子里,他一声不吭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儿,夏晓君在被窝里没听见什么动静,觉得纳闷儿,轻轻掀起被角,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有人站在炕边上,赶紧又把被子蒙上。赵大伸手把被子掀开,看见夏晓君手里拿着一块饼干,他张嘴骂道:“妈的!装个屁!起来干活去!”

“伙食长,我病了。”夏晓君装出无精打采的样子。

“什么病?纯粹是懒病。”赵大薅着他的头发,把他揪起来,“起来!少废话!”

夏晓君不敢得罪老知青,特别是这个赵大,刚到青年点时差点挨了这家伙一顿揍,所以看见他就哆嗦。青年点新老青年一共八十多人,生产队担心新青年刚来农村不会照料自己,每个宿舍安排一个老青年和他们一起住。夏晓君耍小聪明,趁着老知青还没搬进来,他就把炕头先占上了。从家走之前,妈妈曾告诉过他,到了青年点要睡在炕头,而且不能睡凉炕,时间长了落下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每天烧把火身底下就热乎了。没料到,第二天他下地干活回来,一进屋,就看见自己的被褥被扔在了地上,上面还印着几个泥脚印,他刚骂了一句:“谁他妈干的?”炕上有人说话了:“小子,骂谁呢?”他抬头一看,一个长相凶狠的人躺在炕头的位置上,眼睛乜斜着,一口唾沫吐了过来。夏晓君脑子转得快,看出他肯定是搬来的老知青,马上点头哈腰道:“大哥,搬来了。”自己从地上抱起被褥放到炕上,又堆着笑脸解释:“暂时在炕头睡一天,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搬过来了。”老知青警告他:“记住,我叫赵大,炕头以后归我睡!听见没?”夏晓君点头答应:“那是,那是,别人也没资格呀。”赵大咧嘴笑了,露出满嘴被烟熏黑的一排大板牙,“小子,算你懂事,省得老子动手教训你了。”后来,大队让他当了青年点的伙食长,他才从夏晓君他们宿舍搬了出去。

既然病装不成了,夏晓君乖乖爬起来,下地背稻子去了。干了两天,他实在受不了了,腰酸腿疼,肩膀磨得像针扎一样。他心想,如果再这么干下去,非累死在地里不可。可有啥办法能逃避呢?他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发现青年点里有一个小男孩儿,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赵大的弟弟,已经在青年点住两年了,老知青们叫他赵二,但谁也不知道他为啥跟着哥哥一直待在青年点。夏晓君心眼一动,马上有了主意。他请假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一包饼干和两瓶竹叶青酒回来,趁屋里没人时把赵二叫来,把饼干塞给了他,特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第二天,大伙下地干活往外走,他磨蹭在后面走了一段,又转身回来,用衣服裹着那两瓶酒来到食堂。赵大一个人住在伙食长的小屋里,夏晓君进去后,啥也没说,先把两瓶酒摆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瞅着躺在炕上的赵大。赵大扫了一眼桌上的两瓶酒,漫不经心地问道:“饼干是你买的?”

夏晓君没回答饼干的事,绕开话题说道:“你弟弟真好,长得乖不说,还特别懂事,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弟弟,做梦都想,没办法,也不能回去看,只好拿他当我自己的弟弟了。”他撒谎不脸红,瞪着眼睛说得像真事一样。

“绕了这么大弯儿,说吧,啥事?”赵大的口气和蔼了许多。他很少这么和颜悦色地说话,让夏晓君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大哥,我实在干不动了,能不能帮我和队里说说,给我找个轻巧一点的活?”夏晓君可怜巴巴地哀求他。

“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帮你找个轻巧活,可以,但我要和你说明白,以后再给我打溜须,我可揍你!”赵大嘴上说得严厉,脸上却挂着笑容。他从炕上下来,背着双手,在地上走了几步,停下来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以后的路长着呢,求别人没用,自己要想办法活着,妈的,在这个兔子不拉尿的地方,死不了就行,咋活都是活着。”

就是这句话,让夏晓君的心里掀开了一条缝,他的情绪从此乐观开朗起来。

赵大很讲哥们儿义气,不知道他跟谁说的,第二天就让夏晓君去跟马车当装卸工。夏晓君不干,因为原来跟马车的是一个叫孟宪忠的知青,抢他的活,良心上过不去。那个孟宪忠患小儿麻痹,本不该来下乡插队,居委会干部天天到他家做动员,还组织一群人在他家窗户外边敲锣打鼓,他是被逼无奈才来的。到了青年点,生产队看他根本不能下地干活,安排他跟马车,也算是照顾他了。夏晓君和他住一个屋,挺同情他,也没少照顾他,两个人相处得很好。所以,他对赵大说:“我宁肯去背稻子,也不能干坑瘸子的事。”青年点的人叫孟宪忠瘸子,因为他走路不稳,晃来晃去总像地不平似的。

“你不想干缺德事,我也不干……告诉你吧,队里已经安排他到食堂做饭了。”赵大拍了拍夏晓君肩膀,说,“还行,小子,挺讲义气。”

粮库在县城的边上,离夏晓君他们青年点十几里地,一个小时就到了。送粮的马车排了很长的队,一时半会儿排不到他们。魏宝贵和认识的车老板儿闲扯去了,夏晓君闲着无聊,看见后边马车上坐着个男青年,穿一件破旧的黑色棉大衣,腰上系着一根绳,就招手和他打招呼:“嗨!哥们儿!哪个青年点的?”

对方乐了,“嗬,眼睛挺毒哇,咋知道我是知青?”

“别看咱穿得破,一打眼就知道,准保是知青。”夏晓君装出一副老知青的口气。

两人同时跳下了马车,走在一起。夏晓君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对方一看是向阳牌的,摆摆手,没接:“你咋还抽这破烟。”他自己掏出旱烟卷了起来。

“旱烟太冲,我抽不了。”夏晓君划着火柴,见对方把烟卷好了,伸过去先给他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烟。两人互相一问,是同届的中学毕业生,更显得亲近了。那个知青羡慕地说:“哥们儿,你挺牛啊,能捞着俏活儿干。”知青们把出力少的活全叫俏活儿。

“你不也一样吗。”夏晓君悠然地吐着烟圈儿。

“哪呀,跟马车的病了,我是临时替他一天。”对方叹着气说。

夏晓君又多了一层优越感,俨然一个老知青,双手往棉大衣兜里一插,心里觉得特别舒服。听到魏宝贵喊他,他跟那个知青道别,“有空去咱青年点玩去啊”,便跑过去爬上了马车。

进了粮库大院,排队过完秤,魏宝贵把马车赶到粮仓前,夏晓君脱下棉大衣,把一袋袋水稻解开,往传送带上卸。一袋水稻一百多斤,没卸几袋,他就开始冒汗了。魏宝贵蹲在地上抽烟,头扭向了一边,根本不往这边看。

“魏大叔,你也不过来帮我一把。”没办法,求到人家了,夏晓君不得不叫他一声“魏大叔”。

魏宝贵好像没听见一样,悠闲自得地哼着小曲儿。对付这个老滑头,没别的招儿,只能靠物质刺激——夏晓君朝他喊了一声:“你要帮我干活,一会儿我请你喝酒!”

“说准了,不许诳我。”魏宝贵眼睛一亮,直了直腰,想要站起来。

“这个老兔崽子!”夏晓君在心里狠狠骂了他一句,嘴上却说:“你就放心吧。”

两个人一块干,一个多小时就把水稻卸完了。夏晓君全身大汗淋淋地躺在马车上,不想再动弹一下。魏宝贵在旁边扒拉他:“走哇,喝酒去呀,咋的,想打赖呀?”

夏晓君累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朝魏宝贵摆了摆手,意思是走吧。

县城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建的,规模不大,所有的建筑物都集中在一个丁字路上。横向的一条街道,两边是农具杂货类的商店,拐进竖向的街道,两边也全是平房,路南挨排是几家饭馆,接过去是邮局和新华书店,尽头是县政府;路北很长的一趟平房是县百货商店,往前走是电影院。马车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马蹄落地,发出很有节奏的声响。夏晓君从车上直起腰,四处张望,看着人来人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难道真的是她?

“胡莉!”夏晓君大喊一声,跳下马车追过去。

那个人转过身来,夏晓君定睛一看,果然是胡莉!她穿了一件工厂发的那种蓝棉袄,一头带卷儿的头发乱蓬蓬的,胡乱扎着两个短辫儿,两腮鼓鼓囊囊,像扣了两个大红苹果。

夏晓君觉得是在做梦,他难以相信,胡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胡莉,真的是你?!”

胡莉也惊喜地跳了起来:“夏晓君!”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仍然还没清醒过来,迫不及待地问她。

她胸一挺,理直气壮地说:“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啊!”

“你不是留校当老师了吗?”他糊涂了,又问。

“还说呢,你们都走了,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好像你们都上了前线,我是逃兵似的。所以我也就来了,虽然比你们晚来一些时间,但是,革命不分先后嘛。”她好像显得很委屈,完全没有他离校时见到她的那种满脸激情。

夏晓君被她说得晕头转向,“你……不是在唬我吧?”

“你也不是傻子,唬你干嘛。”她抽了抽鼻子,又用手抹了一把。

魏宝贵把马车停在路旁,见他们两人唠起来没完没了,大声催促道:“哎,小夏,还去吃不吃饭啦?”

“你自己去吧。”夏晓君回头对他说。

魏宝贵脖子梗了梗,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俺没带钱!”

夏晓君掏出一块钱递给他,“你自己去吃吧,吃完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魏宝贵跳上马车,又回过头,用怀疑的目光瞅了两眼,赶着车走了。

“哎呀,快告诉我!你咋跑这儿来了?”夏晓君接着问她。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她拍了拍肚子,“咱俩还是先吃饭吧,我有点饿了。”

“行,吃饺子去,我请你。”他大方地说。

县城只有一家饺子馆。里边的人很多,而且大部分是知青,虽然他们和农民一样,穿的也是破衣烂衫,腰上系着或是皮带或是草绳,夏晓君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让胡莉找个座位等着,他去交钱把饺子票开了,回到座位,问她:“除了吃饺子,还要别的菜不?”胡莉说她要喝酒。

夏晓君以为她开玩笑:“别逗了,你哪会喝酒,算了,不点别的菜了,咱们就干吃饺子吧,解解馋。”

胡莉瞪了他一眼:“小气鬼儿,我自己去买。”她站起身走到开票的窗口,不一会儿,端来一个冒着热气儿的茶缸,里面烫了一壶酒,另一只手握着两个小酒盅。她倒了一盅,递给夏晓君,自己也倒了一盅,端起来说道:“来,为了咱们的重逢,干一杯。”说完,她把酒喝了下去。

夏晓君抿了一小口,没有喝光,放下酒盅,惊讶地问她:“你真能喝酒?”

她又给自己倒上一盅:“连酒都不能喝,算什么知识青年。”端起来还要喝。

夏晓君伸手拦住她:“等会儿,等会儿,饺子上来再喝,空肚子喝酒不好。”

窗口那边喊饺子好了,夏晓君跑过去把两盘儿热腾腾的饺子端过来,他先夹起一个,放到嘴边吹了吹,一张嘴就进去了,烫得他咝咝直吸气。吧嗒了几下嘴,他说:“白菜猪肉馅的,香!真香!可把我馋坏了。”抬头看了胡莉一眼,“哎,你也吃呀。”

吃了几个饺子,胡莉又把酒盅端了起来:“咱俩再喝点儿。”

身子暖和了,夏晓君脑子里也开始想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为什么没留校当老师?为什么也来下乡插队了……问号太多了,他想知道这些真实的情况,可此时的胡莉好像不在正常的状态,她能马上如实地说出来吗?还是等她情绪稳定了以后再问吧。

他陪她又喝了几盅,她的脸色开始红了,由红又逐渐变成了紫色,但是,她还要喝:“今……天,真高……兴……”

夏晓君看她舌头已经硬了,赶紧劝她:“不能喝就算了,别逞能。”

“谁逞能,你说谁……逞能!”她推了他一把,“你也瞧不起我……瞧不……起我……我不想活了……”她头一低,趴在饭桌上呜呜哭起来。

“别哭,别哭哇,谁也没瞧不起你……”他看了一眼四周投过来的惊异目光,不知该怎么劝她,只能拍着她的肩膀不住地安慰。这时,旁边桌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青年说话了:“哥们儿,咋给整哭了,啊?”

夏晓君看出他也是知青,冲他挤了挤眼睛,解释道:“喝多了,呵呵,她喝多了。”

“别扯了,啥喝多了,准是把肚子给整大了,没事,哥们儿,上医院打掉不就完了吗。”小胡子说完,他那一桌的几个人全都怪笑起来。

夏晓君看他们人多,没敢吱声。小胡子得寸进尺,继续说道:“要不,把孩子生下来也行,中国人多,不差你们这一个杂种。”

胡莉这时也抬起了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喊了一句:“臭流氓!”

“哟,咋骂人哪,我再流也没流你肚子里呀。”小胡子不但没恼,反而嬉皮笑脸起来。

夏晓君忍不住了,他借着酒劲,指着对方骂道:“你他妈嘴干净点。”

“哎哎,你们大家听着没有,我好心劝他,他还跟我来横的。”小胡子脸上仍挂着笑,对身边人说着,他站了起来,“在咱这儿一亩三分地,还有人敢教训我。”他边说边走了过来。夏晓君也下意识地站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掐住了下巴。

“让我看看,谁的嘴不干净!”小胡子手上一使劲,把夏晓君的嘴捏开一道缝儿。

夏晓君觉得两腮一阵疼痛,刚要用手推开对方,鼻子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一个仰八叉摔在了地上。胡莉猛地站了起来,她扑过来,抓住小胡子的衣服,声嘶力竭地叫喊:“臭流氓,凭什么打人!”

小胡子嘿嘿笑着:“凭啥?就凭你这个红脸蛋……”他伸手在胡莉脸上摸了一把。胡莉朝他脸上吐了一口:“臭流氓!”小胡子下意识地擦了一下脸,一把搂住胡莉的脖子,要和她来个脸贴脸。

夏晓君害怕再挨打,躺在地上没打算马上爬起来。看到胡莉受了侮辱,他往上一蹿,跳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大喊一声:“我操你妈!哥们儿和你拼了!”顺手抡起一个凳子,冲着小胡子砸了过去。因为太突然,小胡子没防备,他一个趔趄刚要倒下,被他旁边的人伸手扶住了。他捂着脑袋,哎呀了几声,冲身边的人喊道:“揍他!”那几个人呼啦一下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把夏晓君打得满地乱滚。胡莉疯了似的扑了过去,连踢带抓和他们撕扯。这时候,小胡子缓过神儿来,从腰里掏出一把短刀,扒开众人,照着夏晓君的胸部扎了过去。胡莉一见,嗷的一声迎着扑上来,刀子扎在了她的肚子上。小胡子抽出刀,还想再扎夏晓君,被他的几个同伙拽住了:“哥们儿,别出人命,放点血就行了。”他抬腿踢了夏晓君一脚,骂道:“妈的,刚来两天半,就想在老子面前拔梗梗,走人!”领着他那群人撒腿跑了。

魏宝贵从人群里挤了过来,上前把夏晓君扶了起来:“这帮小青年,真邪乎,敢动刀子,快看看,扎着没有?”夏晓君赶紧把胡莉也扶起来,掀开她的棉袄,见里边衣服被血浸得黑红,还不断往外涌着血,他马上意识到,必须赶紧去医院。他费了好大劲也没把胡莉背起来,抬头向魏宝贵求助:“魏大叔,你……”

魏宝贵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露难色地说:“俺……能行吗?”

“魏大叔,求你啦。”夏晓君声音里带着哭腔。

“屁大一会儿工夫,求俺两次了,哼,欠你们似的。”魏宝贵自己嘀咕着,上前把胡莉背起来,出了饭馆一路小跑,十多分钟就到了县医院。

医院急诊室里是个中年女大夫,她看了一眼被放躺在床上的胡莉,又看了看夏晓君和魏宝贵,张嘴问道:“咋的了?”

夏晓君气喘吁吁地说:“被人扎伤了,求你了大夫,赶紧救她吧!”

女大夫示意把胡莉的上衣解开,夏晓君上前帮着解开了,她又让他把胡莉的裤带解开,把裤子褪下来。他伸手鼓捣了几下,怎么也解不开。女大夫把他推开,上手解开了胡莉的裤子。

“是知青吧,瞧瞧你们,连女孩子也敢打架了。”女大夫看了看刀口,对夏晓君说,“先挂号去!”

夏晓君没动地方,而是急着问她:“有危险没?”

“让你先去挂号,没听见咋的?现在知道害怕了。”女大夫推了他一把。

夏晓君转身要走,看见魏宝贵眼睛盯着胡莉裸露的肚子,伸手把他也拽了出来。

多亏冬天衣服穿得厚,刀子虽然扎进了肚子,不是太深。女大夫说,没伤着腹内器官,把刀口缝上就没事了,但需要在医院住几天。夏晓君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浑身上下冰凉,用手一摸,原来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他出了急诊室,告诉等在外面的魏宝贵,替他向生产队请几天假,他在医院护理胡莉,另外,让孟宪忠来一趟,给他拿点钱来。

魏宝贵走之前,拉了夏晓君衣角一下,小声问:“这姑娘是谁呀?”

夏晓君说是他中学的同学。

魏宝贵一脸疑惑,他不理解:“同学?就值得这么拼命?”

夏晓君烦了,让他少管闲事。

他讨了个没趣,嘴里嘟囔道:“白眼狼,白帮你们忙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缝完伤口,夏晓君把胡莉搀到病房,连扶带推,好不容易把她弄到病床上,她头一歪,闭上眼睛睡着了。他帮她把被子盖好,去把口服药取回来,又打了一暖瓶开水。忙乎了大半天,他觉得又累又饿,搬个凳子坐在胡莉床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想起刚才的情景,心里不禁有些后怕。长这么大,他这是第一次和人打架,而且这第一架,就打得“刺刀见红”了,想着想着,他把脑袋搭在床头栏杆上,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突然,胡莉大叫了一声,夏晓君一哆嗦,醒了,看见她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嘶哑着嗓音大喊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擎住她的胳膊,轻轻顺着她的劲放了下来,她眼睛一闭,又睡了。他这才意识到,自从进了医院,她的情绪一直有点反常,眼神直勾勾地,一句话也没说。当时,他连着急再忙碌,以为她的酒劲还没过去,也没太往心里去,现在一想,该不是精神上受了刺激?万一她……他没敢再往下想,心里不免担忧起来。他想去问大夫,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去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坐在凳子上发呆。

天刚黑的时候,胡莉睁开了眼睛。夏晓君立刻紧张了起来,紧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胡莉四下张望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屋子太脏了。”

夏晓君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谢天谢地,虚惊了一场,看来她是没事了。他接过她的话说:“这是医院,我的大小姐,你就将就点吧。”

胡莉让他靠近点,看看他鼻子破了没有。他揉了揉鼻子说没事,就是有点酸疼。

“真没想到,夏晓君同学还挺勇敢哪。”她可能不太敢大声说话,声音轻柔地说。

“咱这不是英雄救美吗?”他做了一个挺胸抬头的造型。

“得了吧,我可是为了救你,你要好好侍候我,听见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活动一下身子。刚才缝合刀口时,大夫给她打了麻醉药,现在药劲儿过了,伤口处开始疼痛了,整个身子一动不敢动,时间长了有点麻木了。

“我就像侍候我妈一样,还不行吗?”他向她保证。

胡莉忍不住刚要笑,疼得哎哟了一声,捂着肚子哀求他:“别逗我行不?一笑,肚子上的伤口钻心的疼。”

“好吧,不逗你了,咱说点别的吧。”夏晓君借机把话引开,他想尽快弄明白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哎,说说你们青年点吧,在什么地方?离县城远吗?”

“别提青年点,我烦!”她突然暴躁起来,两只手撕扯着被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恢复了常态,眯着眼睛问夏晓君:“喂,我有个问题要问你,白天在饺子馆,当时你举起凳子砸向敌人脑袋的那一刹那,心里想到了什么?”

夏晓君又有些蒙了,搞不清她的神态是否正常,既然她现在很高兴,不如哄着她开心,等她睡上一觉,休息好了,明天白天再找个机会和她好好唠唠。想到此,他顺着她的情绪说道:“你比我勇敢,我还是先问你吧,当时,你奋不顾身,扑向敌人刺刀的一瞬间,你想到了什么?”

“不!你先回答我!”她固执地说。

“你先回答我!”他也跟她一起倔起来。

可能刀口又疼了,胡莉不再喊了,和他商量道:“夏晓君,你别玩赖,是我先问的你,所以必须由你先回答。”

夏晓君被逼得没办法,干咳了一声,开始说起来:“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当时的场面你也看到了,是敌人先动的手,我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出手反击的,属于自卫。”

“说完了?”

“完了。”

“纯粹是所答非所问,不行,重说!”她用手捂了一下肚子,“你听明白,我是问你,你举起凳子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什么?”他挠了挠脑袋,“哎,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废话,我又没钻你脑袋里,谁知道你想啥?”她看着他那好玩的样子,又要笑。

他一边编一边说:“当你遭到敌人侮辱的时候,我想到了日本鬼子,想到了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于是,想要当一名抗日英雄的念头油然而生……”

胡莉笑出了声,马上捂住嘴憋了回去。

夏晓君怕她又要赖他,赶紧解释:“不怨我,是你非让我说的。”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胡莉说她饿了,夏晓君让她稍微忍耐一会儿,他出去看看能买点啥。

夏晓君出了病房,快步来到街上。街上的几个饭店早就关门了,副食商店刚要关门,他进去买了两个面包。回到病房。他见胡莉坐了起来,正在往床下挪动,赶紧上前扶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想上厕所。”她红着脸说。

“那可不行,别把刀口挣开了。”

“那咋办?”她脸上显出愁容。

夏晓君说他去找护士,看看有啥办法。没过五分钟,他拿着一个搪瓷便盆跑了回来。胡莉一声没吭接过去,难为情地看着他。他问她:“你自己行吗?”她点了点头。他不放心地走出病房,站在走廊点上一支烟,刚抽了几口,听见屋里有哭声,连忙把烟掐灭,跑了进去。只见胡莉捂着脸在抽泣,便盆放在了床边,上面盖了一张旧报纸。他估计她便完了,低着头默默走过去,端起便盆出了病房。往厕所走的路上,他的心怦怦地激烈跳动起来,他往后瞅了瞅,下意识地掀起便盆上的报纸,匆匆往里看了一眼:尿液黄黄的,上面浮着细碎的泡沫……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他把尿液倒掉,到水房把便盆冲洗干净,回到病房时,胡莉已经不哭了。他拿起一个面包递给她,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吃了下去,问她还要不,她摇摇头,喝了几口水,她说困了,头一歪,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住院的病人很少,病房里四张床,只有胡莉一个病人。夏晓君看她睡着了,他也躺在对面的床上。床上只铺了一个草垫子,上面散乱着几张旧报纸,他把自己的破大衣盖在身上。尽管这一天累得够呛,但他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演电影一样,从和胡莉同桌开始,一幕幕往后放——可能是家里条件优越,他从来看不起同班的那些女生,直到胡莉出现了,才让他眼睛一亮,白老师让她和他同座后,更让他魂不守舍。虽然她很快就和姜明浩好上了,但他对她的爱慕始终没有放弃——老天有眼,让他在这个县城里又和她相逢,难道这不是缘分吗?既然命运如此安排,就要紧紧抓住,趁她危难之时伸手帮她一把,用自己的真心去感动她,说不定,爱情的奇迹就此发生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病房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夏晓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隔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也不大,他听了听,觉得不对劲,把眼睛睁开,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胡莉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头发乱蓬蓬的,嘴里不断地自言自语:“谁也不管我了,爸爸被抓走了,妈妈也被抓走,我怎么办呢……”他翻身跳下了床,奓着胆子走过去,小声问她:“胡莉,你醒了。”

听见有人说话,胡莉马上闭上眼睛。夏晓君浑身哆嗦了一下,头发根也竖了起来,想再叫她,又不敢叫,傻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又嘟嘟囔囔说起来:“不知道姜明浩在哪儿,他肯定能管我……他去哪儿了呢……对了,那个地方叫大石村……没屋子呀,全是石头?真有意思……”

夏晓君判断:她可能是在说梦话。他听人说过,有的人睁着眼睛也能说梦话。他故意咳嗽一声,装出刚起来的样子,还伸了一个懒腰。这回她没把眼睛闭上,而是转过头来,问了他一句:“醒了?”

夏晓君答应一声,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她笑了笑:“干吗这么看我?”

他揉了揉眼睛掩饰了一下:“咋样?伤口还疼吗?”

“疼,晚上都不敢翻身。”她咧了咧嘴,嘴唇上的皮全都爆裂了。

确认她清醒了,他试探着问她:“哎,你刚才说啥呢?”

她警觉地瞅了他一眼,马上矢口否认:“胡说!我一直在睡觉,根本没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胡莉的情绪反复无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她很少主动说话,夏晓君问啥,她答啥,不想回答她就说:“哎呀,你别问了。”糊涂的时候,她说的话反倒特别明白。只有一件事例外,她要大小便时,不论清醒还是糊涂,她都红着脸,难为情地让他转过身去,然后也不管他回没回头看,把便盆伸到身底下……等稍微能动一点了,她就让他搀扶着,坚持自己去厕所。

孟宪忠从青年点过来给他带来五块钱,他到百货商店给胡莉买了一套内衣裤。胡莉捧在手里哭了:“夏晓君,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让我咋感谢你……”

“你跟我客气啥,咱俩是啥关系,还用得着说感谢的话吗。”他看了看她,见没啥反感,顺着自己的想法往下说:“其实,你不知道,我对你一直都很好,我这个人不好表白,啥事心里想,嘴上不说……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咱俩上学的时候是同学,而且还是同桌,上山下乡当知青,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你是咋来的,因为你也没告诉我,但毕竟我们又走到了一起,你说,这不是命中注定吗?……你和明浩好上以后,我向你坦白,我只是羡慕,并没忌妒,谁让我没把握住机会呢。现在,机会又一次给我了,我一定要紧紧抓住它……胡莉,我可能很激动,你听我说,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并肩战斗在一起,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咱们结成比同学和战友还亲密的……友谊,不知道你听懂没……”他抬头瞅胡莉,见她脸上浮着一丝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慌神,不知道往下再说啥了。

夏晓君说这些话也是一时激动。刚才看到胡莉那副感激的表情,他暗想,人在这时候感情最脆弱,自己何不趁机再试探一下,或许……

“说完了?”胡莉问了一句,没等他回答,她马上接着说道,“夏晓君,你的意思我懂了,你对我好,我谢谢你,真的。”她羞涩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同学,我……我一直拿你当一个善良顽皮的弟弟,我从没对你……你千万别生气。”

夏晓君心里凉了半截,但他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这么说,你心里还装着姜明浩?”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和他好过,而且……”她停了下来,似乎进入了遐想的状态,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润。

夏晓君暗想,天啊,他们好到了什么程度,一提起来,竟然如此激动?看来,自己还是“痴心妄想”,算了,就当刚才自己那番表白让大风刮跑了。同时,他也为刚才自己“乘人之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更觉得亵渎了和姜明浩的友谊。

过了几分钟,胡莉脸上恢复了正常,自言自语道:“那都是非常遥远的故事了……”然后,她问夏晓君:“你说,他还能记得我不……”

“肯定能记着,我了解明浩,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夏晓君肯定地说。

她重复了一句“忘恩负义”,突然大声喊道:“那可是我呀!”

夏晓君一愣,不知道她说的是啥意思。

她的声音降低下来,喃喃道:“你不知道,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可能伤了他的心,我对不起他。”

“你再给他写封信,解释一下不就完了。”夏晓君不知道她和姜明浩之间的感情变化,不以为然地劝说她。

“不,”她摇了摇头,又坚定地说,“我要去找他,我知道他家的地址,一定能找到他。”

“找他?找他干啥?”他更糊涂了。

“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家没了,亲人没了,青年点的人都欺负我,农村的活我也干不动,现在,只有姜明浩能帮我了……”她说着说着,双手捂住脸,呜呜大哭起来。

夏晓君似乎明白了,她的家庭一定遭到了不幸,她本人也跟着受了牵连,但眼下还不能详细问她,一旦再受到刺激,病情可能会进一步加重。

第二天,从胡莉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话语中,夏晓君听出了大概,她的父母好像被专政了,也知道了她来农村插队的经过:夏晓君他们最后一批毕业生刚离开学校,学校就把她录用为正式教师,安排她在学校政工组,协助孙老师的工作。半年多后的一天,孙老师找她谈话,代表学校革委会郑重向她宣布:撤销她留校当老师的决定,让她马上收拾行李去下乡插队。她疯了一样跑回家,问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叹着气说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让她去农村当知青吧。原来,他受到军队上层的牵连,造反派冲进部队大院把他揪了出来。没过几天,她父母就都被关进了牛棚,她本人也被限期离开城市到农村插队落户。

同是天涯沦落人,夏晓君对胡莉的护理更加仔细了。一个星期后,她伤口缝的线拆了。办完出院手续,他要送胡莉回青年点。她坚决不让,说她自己能走回去。他不放心,一直把她送到县城东面那条土路上。她说,顺着土路走,二十多里地就到她所在的青年点。

回到青年点后,因为生产队的活忙,夏晓君一直没去看胡莉。临到春节前马上放假了,他才去她的青年点,想约她一起回家过年。他们青年点的人告诉他:胡莉好像要转到东部山区的一个青年点,已经办完了手续,几天前就回家了,她说过完年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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