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6179500000005

第5章

评剧家

鄙人涉足歌场,三十年于兹,所看者一大半是京戏。然而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写关于戏的文章。为什么呢?因为这似乎是一种专门的行业,普通人不能插足。过去也颇喜欢买买所谓戏剧刊物之类来读,于诸大名家稍有认识,虽然对他们未必佩服,然而却从来没有过想要腹诽一下的意思。因为他们都是有点本领的。或者看过谭供奉[1],或者听过陈石头[2],牌头极大,语有根源,后辈如我者是只有恭聆教诲的资格的。

现在自己也要来献丑了,提笔之初,先想要将这一些前辈评剧家分析一下。照我看来,这批人可分三大类:1.职业的评剧家—代表人物当推齐如山与徐凌霄,他们熟于梨园掌故,广交平剧名伶,自己也懂戏,所以凡有写作,大约是有点道理的。但他们从不谈旧剧的意义,也从不提倡改革,相反地,倒是非要保守不可,如谭供奉在某戏中挂“黑三”,马连良改挂“黑满”,那就得骂一个狗血喷头之类。2.捧角家——女性的被称为“捧角嫁”,他们凡有所作,都别有用心,不是想得被捧者青睐,即是想达到什么目的,这一批人人品甚下,而又毫无知识,常常胡说,最要不得。3.这第三种是只能欣赏不能批判的,因为他们不懂阴阳字,不会起霸勾脸,然而却写文章,或对“黄鹤楼”作源流考,或说鲁子敬并非傻瓜,然而我看他们倒不免是傻瓜,这些人的文章我是不大看的。

话说回来,我自己以“羊毛”的资格来乱谈,弄不好一定有落入“第三流”内去的危险,然而却不想知难而退,姑且“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评剧家”之二

因为上一次就分析了“评剧家”,字数所限,关于那第二类人物未能尽所欲言。话说这一批人中也包含一些所谓“诗人”、“才子”在内。慨自明末以来,男色之风甚盛,那原因是因为士大夫不许狎妓,只能找漂亮的男戏子来寻开心。直至清末,男女合演还没有能成为事实,一般士大夫,不能不寄情于优伶而捧之。王紫稼在明末清初,风头十足,吴梅村为他特撰《王郎曲》,那位投降清朝的龚芝麓也赠诗曰:“蓟苑霜高舞柘枝,当年杨柳尚如丝。酒阑却唱梅村曲,肠断王郎十五时。”肉麻之至!这是清初时名士捧角的情形。

至于清季中叶以至清末,此风更盛,但当在将来谈之。

现在我想介绍另一位“名士”和他的丑态,不过这不是对“相公”而是对破天荒的“坤伶”了。这故事见于《后孙公园杂录》,所谓名士即易哭庵是也:

“帝制时期,自命帝党者,荟萃都下,皆捧坤伶。……而刘喜奎色艺实领王冠。名士如易哭庵(实甫)、罗瘿公、沈宗畸辈,日奔走喜奎之门,得一顾盼以为荣。哭庵曰,喜奎如愿我尊呼母,亦所心许。或曰:是非汝绿树阴中之老妈乎?喜奎登台,哭庵必纳首怀中,大呼曰:我的娘我的妈。我老早来伺候你了。每日哭庵必与诸名士过喜奎家一二次,入门脱帽,必狂呼我的亲娘,我又来了。”不必再抄,否则真肉麻死了。这就是“名士”捧角的样子。我当然不想去效法,不过易实甫的流风遗韵,正自未已,现在传其“衣钵”,肉麻如昔者还是有的。

而现在的坤伶能像刘喜奎那样的也少了。言慧珠在北平自杀写了洋洋的遗书,大家颇为注意,然而不死之后,还是老样子,那一场表演也真的成为表演,给人留下来的只是滑稽之感而已。

京白

以前曾经有人称话剧为“道白剧”。如果狭义地说来,这个定义倒是不错的。尤其是,有些小戏,结构简单,没有什么太深的意义,讨好全在演出者语言的技巧,由此想到话剧的语言问题,又想到旧剧中的京白,很有一些话想说。

旧戏中的京白,普通是小丑、花旦,用得最多,有时老生、花面、小生……也间或在韵白之中掺杂两句京白进去,往往能够使人精神一振,觉得这实在大有道理。然而说京白而真能说得好的,却实在甚少甚少。

四大名旦之中,程艳秋不大说京白,即偶尔唱两出《能仁寺》之类也不见精彩。梅兰芳雍容华贵,京白极好。我当面听他说普通话,居然也嗓子细得比女人还要细,出语更是委婉。如在台上,更加意一描摹,其妙可想。梅的代表作大约可推《四郎探母》的公主了。身份是天皇贵胄,又是盈盈少妇,梳两扮头,穿旗袍,着高底鞋,那真是绝代风华,更加他的甜而娇的口吻,听戏时真可享受一种不可言说的感应,美极了。

荀慧生的小姑娘戏绝美,如《大英节烈》、《得意缘》之类,声口如画,而绝对不是大家闺秀,其京白甜而细碎而糯,又是一种风光。后辈得传其妙者不见有人,毛世来也还不错。

小翠花的京白,又是另一路,如市井妇人,倚门思妇,说年纪大约在三十左右,已非小姑娘,或竟是半老的徐娘,话语中间自然更多一种深沉爽辣(这两个形容词看来有些矛盾,然而确是如此),我想欣赏这一类白口的大约是年纪稍大的人。

这三种不同的京白,大约可以代表了京戏中的女人。自然还有一种,如盖三省所演之禁婆(《金锁记》),芙蓉草所演《法门寺》中的刘媒婆,与《四郎探母》中之萧太后,然而这毕竟所占的比重较小而较不重要了。

有人说这种京白非北京土著不办,我以为也未必尽然。纯粹的京片子是颇讨厌的,大约只有小丑可用。其“贫”,可以助小丑的描绘性格,然而铁镜公主或何玉凤出此口吻则不免恶形。

从此又想到“国语问题”,一种糅合了京白与吴语或别地方言的所谓新国语,大约可以认为最合“标准”也许是有道理的。

话剧演员中自然有不少北方人,然而以南人学北语者更多,然而他们大抵不大喜欢研究京白,以致所说的对白有时非驴非马,使人听之气沮,此种现象在国产电影中尤为显著。我不是说演戏非先学标准的京片子不可,然而这毕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佐临先生是天津人,他导演起来大约满口“天津卫”[3],有时我觉得“天津卫”是颇合乎幽默条件的,佐临先生善导喜剧,这里面大可加一些说“卫嘴子”[4]的朋友,在形象化的一点上讲来,或可大有效果,也未可知欤!

叫好

“叫好”在南方曰“喝彩”,或者也是所谓“雅言”乎?这是一种捧场必备的条件。如果角色登台,无人叫好的话,则没有苗头,难乎其为名伶了。

考“叫好”,古已有之。《燕兰小谱》注有云:

北人观剧,凡惬意处,高声叫好!

《梨园佳话》上亦有云:

名伶一出场即喝彩,都人谓之迎帘好。以好之多寡,即知角色之高下,不待唱也。故有老手,已不能唱,而每出仍举座欢呼,谓之字号好,盖以著名已久耳。

这里所说的喝彩法真要笑杀人,俗话说“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这种现象又岂只在戏园中如此乎?暂且不表,先说两件别的事。

我虽然听戏多年,然而自己却未曾学会“叫好”之术,一半是天分太低,二者也是拉不下面皮来之故。然而积数十年的剧场经验,叫好也听过了不少,印象最深者是这么一次:

我在北平吉祥听杨小楼的《艳阳楼》,据老辈说,这戏最好的地方是杨小楼一掀帘的“亮相”。所谓“亮相”,即是一个Pose,说也奇怪,这一个亮相,原是人人皆会的,总不见得扫边角色就爬了出来吧?然而却又确有分别。杨小楼的亮相即有“气吞河岳”之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该时杨已老,而《艳阳楼》实在又不常贴,可惜我坐的是上场门,无法看见,当时心生一计,等高登将要登场、锣鼓紧张了起来以后,我设法从台旁踱过去,慢慢地走,随时注意,居然看到了这“亮相”。不料这就激怒了一位老先生,他摸着花白的胡子向我交涉,事态极为严重,因为我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叫“迎帘好”——沪语“碰头彩”——使他深深地引为遗憾。

从这次以后,我才深知“叫好”之重要,有许多人,似乎是到戏园中来喊上一嗓子,发泄其郁气,视之为养生之道的。

“叫好”是“捧”的手段。除了上面所说的老先生捧老伶工数十年如一日的一种为艺术而“捧”之外,在戏场中,不外男人捧女伶、女人捧男伶两种。这一种“捧”,自然别有“神圣”的意义,于是叫好之法也就层出不穷,终至沦于“不像话”,有劳维持治安与纠正风俗的警察局出来张贴告示,要“禁止怪声叫好”了。这一种布告我在天津北平的戏园中看过了不少张,可见其形势之严重。

“怪声”之怪,其状多端,真是形容不出。总而言之,是极尽发抒感情之能事的。以前我曾经说过,当刘喜奎出台之顷,易实甫将头埋在袖子里,狂呼“我的亲娘”的一种,大约可以作为“代表作”了。

在北平,战前有一种女学生的“帮”,专捧张君秋、毛世来之类,据说也有精彩的表演。不过我不曾注意,只觉得她们还非常文雅,只是集体鼓掌而已。

这种集体鼓掌是可以听得出来的,非常地有节奏,一起一落,时疏时密,如果有这样的情形,你可以马上决定,这是捧角家在发挥效能了。

还有一种“倒彩”,用以对付自己所不欢喜的伶人,或者当名伶在台上出了毛病时应用。有一次我在印度从无线电收听北平戏园言慧珠、杨宝森的《探母》,杨宝森唱滑了嘴,在同四郎、公主对唱时,应唱“快马加鞭一夜还”,他却唱成了“我的娘押粮草来到北番”,当时我想糟了,一会儿以后,果然“倒彩”大起,间以嘘声,台上当此,难堪已极。

除了这几种情形外,还有一种“后台里喝彩”。虽然营营之声似乎出于台下,然而明眼人一听便知。最近“大舞台”换了主角,“财神爷”也换了派系,一向自认为是人民喉舌、大公无私的角色就来了一个“碰头彩”,还带着将旧任嘘了一通,自以为“喝彩术”已经妙到毫端了,却仍不能掩饰那个小花脸的若隐若现的面具。

至于出现于所谓“霸主”的笔下,化一个名,捧捧自己,在自己编的东西上,说自己的作品是怎样准确怎样的“代表作”之类,则其“技”更是拙劣,殊不值一顾耳。

“十万春花如梦里”

去京几日,告假数场。南京城如是之荒凉寥落,满目风尘,就是我这喜欢听戏的人也无从找到一个可以驻足的所在。秦淮河畔歌女的清唱也无心去听。“歌声似哭,鬼影幢幢”,不记得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的了,我看却也正是如此。

由歌女想到坤伶,由风沙想到北方。《洪宪纪事诗》作者刘禺生先生有诗云:“两班脚本斗金钗,歌满春园花满街。观众无须争座位,让他亲贵占头排。”所写当时北京的坤角的兴盛与一般“没有心肝”的亲贵的情景,很使人想起战前的夫子庙的歌女的风光。某某大员前往捧场,轰动京师,传为佳话的事,到现在还为一般人所艳传。但是现在的秦淮河的确已经大不如前,几个歌场也并无若何可以使人向往的盛况了。

吴梅村在应召赴京时,心中不无感慨,集中所存应制诸诗也还不少悲凉的调子在。而最使人注意的是那一副相传为吴作的悬于广德楼台柱的对联,的确作得很好:“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广德楼是从明季传下来的戏园,吴梅村在明朝应试京师,曾官祭酒。明社屋后,重至春明,再做那不自愿的国子监的官儿,当然别有一番心事,于是这广德楼一联也就特别使人读之惆怅了。

而洪宪当时的北京,历尽三百年时光的广德楼是坤伶鲜灵芝的演出所在。而刘喜奎则在三庆园,两人势均力敌,又各有捧场者,《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引蒲圻覃孝方补记之言曰:“两班皆坤角,捧者又为左右袒,各张一帜,互斗雄长。易实甫尤倾倒鲜灵芝,当时袁氏诸子要人文客长包两班头二排,喜奎、灵芝出台,实甫必纳首怀中,高撑两掌,乱拍曰,此喝手彩也。某日灵芝演《小放牛》,其夫跟包倚鬼门而望,小丑指灵芝向其夫说白曰:你真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实甫坐前排,一跃而起,大呼曰,我有妙对,诸君静听。我愿她嫁狗随狗嫁鸡随鸡。樊樊山有诗四章,歌咏其事。”

我以前曾经抄过一点“名士”的丑态,其实这种“佳话”是抄不完的。直至现在,亦仍如此。那班“名士”还在那里大呼“我有妙对”不已咧!但是值得感慨的是“十万春花如梦里”,诸公酒酣耳热、肉麻万状之际,不知曾稍念及那些战伐之中的哀鸿没有!

中国的女伶为什么不能演戏,不能像外国舞台上的女演员有那么长的寿命,一大半要这批家伙负责。他们本来即是色情狂,所着眼者不在修养专在色相与风情。于是童芷苓大红。十年前在天津听过童芷苓一次,那样的一堆肉在台上实在不能看出有何妙处。然而“名士”们拜倒了,将军们着迷了,“名士”们又随而粉饰这样的“新闻”,于是女人益红,作风益劣,戏更糟。

女戏子要出嫁,他们关心;出嫁了离婚,他们发头条,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这真是中国京戏界的悲哀。没有一个能有十年以上艺术寿命的女伶。孟小冬与梅兰芳的桃色新闻是造不出来的了,即使造出来也没有趣,她又是唱老生的,所以还有她的地位。其余的雪艳琴、新艳秋、章遏云……都不见了。

如果是女人而还想在中国的剧坛上长久工作下去,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去唱丑旦,如《六月雪》中的禁婆。

关于川剧

三年前经广元入蜀,在成都勾留十天,听了两次川剧,曾经写过一篇随笔。那里记录了我对于川剧最初的感印,现在照录如下:

在成都曾经听过一次川戏。是与T同去的。记得那一天我们在春熙路上徘徊了许久,想在书店里找一本指南之类的书来看一下,结果是找到了一家据说是演出正宗标准川戏的地方。四川的文化恐怕以保存于成都者为最丰富也最真粹了吧。这锦官城似乎还不曾失掉它的古味,这在我们这次看的戏里,就得到了证明。

如果看过点梨园史料的人,总会知道一些清末的梨园界情形,那和晚近是大不相同的。没有名次的高下,大家所拿的是同样的戏份(当然也稍有区别),戏码的先后也全以戏的本身为定而不是以角色为标准的。场面大抵只备一副。胡琴的调子也只有一种,操琴者从不更换,所以那时的戏子的嗓门,必须够到普通的标准才可以,举例来说,“二进宫”里大面青衣老生三人对唱,如果有一个嗓门特低的就不成。而且那时的腔调也差不多相同,没有出奇立异的花腔,以致非得带“私房胡琴”不可。这种现象最近是不大看到的了。大抵每一个角都携有专用的琴师,那么才可以衬托出他或她独具的奇巧的调子来。甚至有时因为两人之一的调门特别,而临时将弦压低,那声音是很不入耳的。更有老生唱好一段,旦角将要张嘴之际,两人的琴师就要在台口调来调去,看了也很使人不舒服。

我们所去的那一家川戏院就是古风犹存的一家。院里没有绝对的台柱,排戏以轻重为分。据说是唯一保存了旧班规范的一家。

川戏的戏名很特别,很有昆曲里的“折名”的意味。我们听过一出是妲己使伯邑考教琴,从而诱惑之但终未成功的故事。女主角相当风华,身段也非常繁复,表演喜怒的情感、颦笑都可观。大轴是陆秀夫金山之役的故事,陆由正生扮,据说是川戏中的谭叫天了。

有几段反二黄使我觉得川戏中特别多凄楚之音,反二黄在京剧中即甚悲凉,而在川剧里尤其凋伤得厉害。川戏的乐器中有一种很特别的响器,发出呜呜然而又清越的调子,使人想起胡笳。另一特点则是京戏中所无的和音。每逢主角唱完一句,大家(包括场面上人)都一齐应和,普通倒不觉怎样,离乱之际的逃难的场面,听了则颇为凄楚了。总之,我从川戏所得的主要印象是繁音促节,急管繁弦,自然不同于昆曲,与京戏也有殊。宜于写离乱之音,而不宜于写儿女情怀,“小红低唱我吹箫”,盖非是江南的产物不可也。

到重庆后也曾于茶馆中听唱川戏,这是一种清唱,但锣鼓是齐全的,一个大胖子高坐在茶座上,他是唱黑头的。另一个小生则是坐在茶馆一隅的瘦小的茶客,彼此互相应和好像并不相关似的,这种作风也颇有趣。

京戏随了下江人而入川,渐有取而代之之意,这在重庆特别如此。但在成都川戏仍有它的势力,每天总是客满,里边全是茶余酒后来欣赏这乡土艺术的人。裙屐连翩,情况是相当热烈的。

后来定居重庆,三年之间,未曾踏进一次川剧院。然而时时经过剧院门口,听见金鼓的声音,心情激动,殊不愿再听这离乱之音,然而旧有的印象,却仍留存。沧海波澜,战乱未已,这种蜀音,简直发展成为全国的声音了,呜呼!

关于违碍戏

在谈小翠花的时候,也牵涉到所谓“诲淫”的问题。意犹未尽,想再谈一下。

旧戏中原也有不少下流戏,这些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入时贤之眼的。然而却极其盛行,因为一般人都喜欢看。评戏曾经盛极一时,原因也是因为其中颇多大胆描写的地方。而这些,又往往是城乡中怨女旷夫的琐事,为一般人所熟悉,也可以说正是道出了一般人的心事。然则其盛行想也必一定有其原因。

近年来在上海盛行的那些戏如《劈纺》,其实是并算不得怎样的淫戏,然而社会上也居然哗然了。童芷苓在南京就不“劈纺”,足见虽然相距不过四百余里,“首善之区”是的确要比这十里洋场好得多了。

闲话不谈。我说《劈纺》还并不算淫戏,那在清朝,究竟是在演着怎样的东西呢?《燕兰小谱》:

友人言近日歌楼演剧,冶艳成风,凡报条有《大闹销金帐》者(以红纸书所演之戏,贴于门牌,名曰报条),是日座客必满。

这种《大闹销金帐》不知是什么戏,我想大概不会是“桃花村”。虽然是一个脱光了的莽和尚从帐子里跳出来,大约也未必有怎样好看吧?“百本张抄本子弟书”中有一节“须子谱”是一种北平俗曲,里边也有一段讲到这种戏:

来至了广德楼内择单座,楼上面包了一张整桌会了钱。看座的假殷勤他递和气,提溜壶茶说外打的开水香片毛尖。看了看已经过了开场轴子二三出,文武的戏儿他们嫌厌烦。猛听得当啷啷一声手锣响,个个机伶长笑颜。出场他每认识拐磨子,毛三说这个浪旦的名字叫玉兰。换场又是花旦的戏,最可爱挑帘裁衣的潘金莲。此戏唱罢开轴子,果然演的肉蒲团。个个听得皆得意,买了些瓜子勒刻藏饼一并餐完。

这大约总是同光时候的事,不但文辞可诵,也还告诉了我们不少当时剧场的风习。写看客们“精神一振”的光景尤为传神。至于所演的戏居然有“肉蒲团”在内,在现在我们看来,简直是有些不可想象了。

三十年来,也听了不少花旦戏,但十分“粉”的戏实在未曾听过。搜寻记忆,仍不得不选出小翠花来。“挑帘裁衣”听过的,并不见有怎样的了不得。最露骨的大约还是“大战宛城”中思春的张绣的婶娘了吧?与孟德公同宿帐内,两只三寸金莲露了出来,这自然是很不雅观的,所以我听《战宛城》,后来愈来愈“进步”,这一幕大抵删去了。

京戏之渐渐升入士大夫的厅堂,大约是不可否认的事。其生命遂逐渐消磨,终于弄得没有生气。这一点在这种所谓“淫戏”的进化上最容易看得出来。

至于现在舞台上盛行三脱四脱……是不是就说明了它的重复获得了生命,却也难说得很。

近来又翻读《燕兰小谱》,在五卷中,找到了上面所引的那一段,下面还有别的记载:“魏三滚楼之后,银儿玉官皆效之。又刘有‘桂花亭’,王有‘葫芦架’,究未若银儿之‘双麒麟’裸裎揭帐,令人如观大体双也。未演之前,场上先设帷榻花亭,如结青庐以待新妇者,使年少神驰□,罔念作狂。淫靡之习,伊胡底欤?”

所谓“魏三”,即魏长生,是乾隆时代了不起的一位花旦,因为他的为观众倾倒,以致“京腔旧本,束之高阁”,可以说是戏剧风气演变的一大关键。在他以前,本来还有一位白二,也是风靡了一代的旦角,后来也是为魏三所打倒的。《小谱》卷三有一首诗,“宜笑宜嗔百媚含,昵人娇语自喃喃。风流占断葡萄架,可奈楼头有魏三(常演潘金莲葡萄架,甚是娇媚,自魏三滚楼一出,此剧不演)。”

关于《葡萄架》,《小谱》卷三也有一点记述:

黑儿姓刘氏,大兴人。年仅弱冠。紫棠色,目闪闪动人,常与白二演葡萄架,作春梅旖旎之态,犹是可儿。

这个魏三,据《金台残泪记》所说:“魏长生于和珅有断袖之宠,《燕兰小谱》所咏阿翁瞥见也魂消是也。”居然也还和当朝的权相有着关系。他的结末,据《梦华琐簿》的记载:“魏三年六十余,复入京师理旧业。发鬑鬑有须矣,日携其十余岁孙赴歌楼,众人瞩目,谓老成人尚有典型也。登场一出,声价十倍。夏月般表大嫂背娃子,下场即气绝。”看那意思,好像是要说“报应不爽”了。不过这“垂老登场”的惨境,却令我不无感慨。

这里所记,大都是乾嘉时候的事,多少可以看出一点当日的舞衫歌扇的种种,可做史料看也。

又,《大闹销金帐》在《长安看花记》中也有一点记载:“近年演《大闹销金帐》者渐少,曾于三庆座中一见之。虽仍同魏三故事,裸裎登场,然座客无有赞叹者。”这里所记的是道光间的情形。

1948年4月17日重校补记

《水浒》戏文与女人

京戏之由《水浒》或《三国》、《说岳》等小说改编者颇不少,《三国》戏是另一路,岳老爷的戏也多少相类。只有由《水浒》改编的戏中特别地多一些女人的场面,如武松所杀的潘金莲,石秀所杀的潘巧云,宋江所杀的阎婆惜,大名府中的卢俊义的太太贾氏,秦淮河中的妓女李香兰也都是给杀掉完事的。这让我觉得很有点特别。

普通读《水浒传》,看《水浒》戏,好像已经造成了一种印象,只要看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武松醉打蒋门神,就十分满意,对英雄们致其崇敬之意了。可是总忽略了一件事实。我最近才忽然想起,梁山泊上的英雄大部分都是有些变态的人物,他们对女人都少好感,简直是讨厌透了,于是动不动就杀掉算数。

宋江还算正常,在家小之外还养了一个外宅,他的杀阎惜姣,如《坐楼杀惜》所描写,也很近乎情理,那原是逼不得已才犯下了杀人罪的。然而其余的人则不然了。他们只是“英雄”,好像都是阉割了的“英雄”,大块分金银,大碗吃酒肉,至于女人,则没有兴趣。梁山泊上似乎从不曾有过什么好的出色的女人,是颇可遗憾的事。

李逵的凶顽不必说了。闹江州时,在浔阳楼上吃酒,看见那个千娇百媚的卖唱的,不问青红皂白,一下就捏碎了她的冠儿。我总觉得这很奇怪。世界上容或有不好色的“好人”,然而又何至于一下就将女人打倒呢?

《大翠屏山》中石秀之于潘巧云,《挑帘裁衣》中武松之于潘金莲,似乎都带了天生的厌恶,我直觉地感到并非是因为他们的道德观如何浓厚,厌弃“嫂嫂”的引诱,才杀却这不要脸的娘儿们的,那简直是没有兴趣,而且是带了浓厚的反感,什么东西一沾到女人,即使他们感到非常的污秽,所以潘金莲或潘巧云一去拍一下武松或石秀的肩头,他们即怒目回头,将袖子向下一甩,简直是想将“传染”了来的那些“污秽”一下甩干净。如果老实的观众以为这是在说明“男女授受不亲”,那不免是太忠厚一点了,那是在表示一种避之如“毒蛇猛兽”的态度,只有在中古的欧洲的历史中才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吧。

武松在血溅鸳鸯楼中,怒杀蒋门神、张都监都可以理解。可是那几个丫环……一家良贱若干口,一刀一个也都给杀掉,这就未免有些特别了。反正在《水浒传》中杀人是不算一回事的,其写杀人正如描写吃饭一样地正常。李逵在劫法场时,抡起板斧,只拣人多的地方斫去,其原因是可以杀个痛快。这不能不使人有变态之感。

《水浒》中的女将也有几个,但是她们大抵是女英雄或母大虫,而不是女人了。孙二娘在卖人肉包子,自己下人肉作坊;一丈青与王矮虎的因缘也似乎只是滑稽的对比而不是在描写“罗曼史”。总而言之,她们虽是女人,却并无女人气,因此我觉得《水浒》是变态心理人物的大集合,在这里找不出正常的男女关系来。

如果看看全部的好汉名单,其对女人表示过一点留恋与兴趣的,还不能不举出那个小霸王周通来。他倒还真有一点讲恋爱的作风,“帽儿光光,好个新郎”,虽然所用的手段稍有不同,然而一见钟情,约期纳采,盛服就亲,这些都还很正常可喜。结果不幸却遇上了花和尚,桃花村中打得他落花流水,成了一个滑稽人物。

如果《水浒》是出于施耐庵之手,则施耐庵本人一定是一个天生的憎恶女人者。不幸《水浒》并非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而是若干年来的最有势力的社会通俗文学,也就是真正代表了中国社会上的一种观念。而这种观念对女人又是那么不客气,简直不看作人,这跟社会上的纳妾狎妓……正是一种观念一种作风,并非截然两事的。

同类推荐
  • 探索未知丛书-音乐之声(一)

    探索未知丛书-音乐之声(一)

    探索未知,追求新知,创造未来。本丛书包括:地理世界、动物乐园、海洋与天空、化学天地、计算机王国、历史趣闻、美术沙龙、农业科学、少年楷模、物理城堡、艺术天地、音乐之声、幼儿教育、语文大观、植物之谜、走遍天下、祖国在我心中等书籍。
  • 世界原始艺术(下)

    世界原始艺术(下)

    本套《世界艺术史话》,包括了对建筑、雕塑、音乐、舞蹈、绘画、戏剧、电影等最主要的艺术门类发展历史的介绍和探讨。这套书既力求准确而简要地描述不同艺术门类的历史,又注重突出重点事件、人物和作品,希望能反映当前的学科发展水准,体现最近的研究成果。文字上力求通俗、生动、晓畅,又强调对作品要有较好的艺术分析和准确的评价,全书因而兼具系统性、学术性和可读性。为增强可读性,每本书按照历史顺序提供了有代表性、典型性的图像资料一百余幅,以收图文并茂之效。同时,虽定位为普及性的大众入门读物,编写者也很注重学术性,对每一个艺术种类的历史,在历史分期叙述的大框架下,力求不但要把人文背景、艺术思潮、流派演变交代清楚,而且对代表人物、代表作品要给予重点介绍和分析。
  • 色彩学:传统与数字(谷臻小简·AI导读版)

    色彩学:传统与数字(谷臻小简·AI导读版)

    本书不仅介绍了色彩的产生、体系、特性、分类、属性、构成、调性、感觉等传统理论知识和实践方法,同时对当前色彩设计在不同专业的运用、数字色彩的采集与重构、色彩学课程的教学改革与探索、色彩学慕课的建设与应用等现代教学理论知识与实践方法作了全面的分析。
  • 美国电影艺术史

    美国电影艺术史

    《美国电影艺术史》是一部全面阐述美国电影艺术发展脉络的著作,其显著特色在于将权威的美国电影理念与生动的好莱坞电影创作结合在一起,将清晰的美国电影历史与鲜明的电影艺术家个性结合在一起。将主流的商业电影表现与多元的美国社会文化及哲学美学背景结合在一起,打通专业性与大众性之间的壁垒,形成一种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写作风格,让读者在轻松阅读之中汲取美国电影的文化素养。
  • 当代中国译制

    当代中国译制

    有人说如果没有翻译,西方民主思想、马克思主义就不可能传到中国;如果没有翻译,中国的四大发明也不可能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如果说译制是电影在世界各国沟通交流的桥梁,那么译制工作者就是世界电影的普罗米修斯。在当今数字化信息时代,译制的过程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翻译或者配音,因为诸多的译制生产元素,再加上生产之外的政策要素和市场要素构成了现代中国社会的译制文化。显然,当代的译制文化不仅仅涉及外来作品的引进,而且包括国内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以及国产影视作品的对外输出,由此才能说明译制的全部意义。希望通过此书,把我们对译制工作的热爱、体验和认识奉献给广大读者。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凤玺

    凤玺

    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赵明空霸天下。赵懿觉得这辈子简直是个笑话,前半生金枝玉叶,后半生沿街乞食,命运寄托在那缥缈的帝王心上,因男人的爱而生,失去父皇喜爱而死。重来一次,她决心不再重蹈覆辙,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踏过腥风血雨,尸骨累累,登上至高大位。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丞相,你看我做皇帝,比男子如何?”
  • 时光机里不能说的秘密

    时光机里不能说的秘密

    倪微和乔娜,一个死宅,一个女强人,不仅都是大龄未婚的女青年,还是闺蜜,就在两人准备凑合的就那么过时,却遇上了那个对她们来说最美好的人,不管是不是太迟,不管最后能不能走在一起,那终归是她们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你听这是我的从前

    你听这是我的从前

    韩砾醒过来时,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但这是他以为,他清晰明确的知道这是回到了从前,他没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对于一切事物的执念更是淡薄。唯一的是,他想看看重来一回的以前,用现在的他来看,是不是能看出点什么。男女主双重生,女主掩藏较深,但韩砾不算是真正的男主!!!重要的事情需要用三个感叹号
  • 仙门遍地是奇葩

    仙门遍地是奇葩

    原来仙门竟是这般不以为耻,当真是脸皮厚到极致。师傅喜欢徒弟,徒弟却为魔界鬼祭哭得死去活来。好一个郎艳独绝,遗世独立的灵澈仙人。又好一个不知羞耻,仙门之辱的徒弟。不愧是仙门之境,遍地奇葩,魔为仙成仙,仙为魔堕魔;不疯不魔,不魔不仙(ps:纯属瞎七八扯,毫无逻辑。)
  • 中华人民共和国水土保持法(最新修正本)

    中华人民共和国水土保持法(最新修正本)

    为加强法制宣传,迅速普及法律知识,服务于我国民主法制建设,多年来,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根据全国人大常委会每年定期审议通过、修订的法律,全品种、大规模的出版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公报版的系列法律单行本。该套法律单行本经过最高立法机关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的权威审定,法条内容准确无误,文本格式规范合理,多年来受到了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与好评。
  • 笑前尘

    笑前尘

    回望前尘,如梦似幻,曾欲你携手共老,相守以沫,却未料世事无常,你走时如当年选择我时那般坚定,若这段爱情未曾演绎过,那该多好
  • 半糖:私奔到月球

    半糖:私奔到月球

    那一年,我17岁,常常会做这样的梦:梦里花繁芜、人繁芜,我每日每夜地陪着她。给她唱歌,读圣经……谁和谁,可以真正相守一生?是不是,我和你注定了要在爱情的地图里兜兜转转?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什么时候终结。只是,一遍一遍地,固执地等你。亲爱的,你还记得吗?那条开满鲜花的路,我一直站在尽头。
  • 宅男玩转战国

    宅男玩转战国

    一个叫陈冲的年轻人,默默无闻,整天耕耘与电脑桌前,为的只是那微薄的工资,可是上天就是这么捉弄人,把他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就是他的故事。
  • 黄金之战冥界之战

    黄金之战冥界之战

    宇宙万物,逃不出阴阳的变化法则。万物开始,由阳初生,阳极变阴,阴极再生阳,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而黄道的十二星宫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他们不平凡的使命。故事背景发生两千多万年前,西方希腊天神主宰着这片世界,不料一度的骄傲与自大却让一群新锐崛起的天神乘虚而入,他们,便是上帝和他的追随者。自此之后,希腊天神与上帝神团们的战争不断,苦苦挣扎,希腊天神却无法真正的登上历史的舞台。直到两百年前的那次战争,一切都像重头开始,却又变那么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