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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井

陆文夫

一、信息中心的信息

东胡家巷里有个信息中心,专门提供有关饮食男女方面的消息。这个中心不是新近创办的,它的存在至少也有两百年。它不设主任和顾问,召集人实际上是一口井,一口古老而又很难干涸的井。

这口井坐落在东胡家巷的西头,在朱世一家的小楼下,围墙外、石库门的右半边,隐蔽在一棵香樟树的下面。树下用砖头支着两根长条石,算是石凳,给到井边来劳作的人搁菜篮、等空当,坐在上面闲聊天。东胡家巷在一九七八年之前没有自来水,半条巷子里的人都是靠这口古井过活的。一九七八年之后虽然通水了,但也不是家家都有水龙头,何况那井水冬暖夏凉,又不花钱,那些不能挣钱却很会花钱的阿婆和阿姨们,还是乐意到井边来洗衣、洗菜、淘米。趁此机会每日举行一两次非正式的办公会议,提供和交流各种信息,使这个古老的信息中心不因自来水的冲击而自行倒闭。你别瞧不起这个古老的信息中心,它的常委们都是东胡家巷里的活字典,法院和派出所经常要向她们咨询,当然,她们总是乐于尽义务,从来不收咨询费。

阿婆和阿姨们到井边来集会时,总是不慌不忙,先把菜篮、木盆、搪瓷盆、塑料盆、吊桶等等放在条石上,然后抬起头来看看朱世一家的小木楼。话题经常是从这座小木楼开始,由此及彼,慢慢地延伸开去。因为这座小木楼里经常会发生一点骚动、变异,容易被人们当作话搭头。

远在二十多年前,井边上的常客们就在小木楼的窗户里有过重大的发现,看见那住在楼上的朱世一抱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在亲嘴!这事儿何等了得,立即像弄堂风似的吹遍了东胡家巷:“不好,朱世一有对象了,那姑娘漂亮得像个仙女似的!”那时候的朱世一已经三十多岁了,参加工作也有七八年,大龄青年好不容易找到个仙女,这事儿又有什么不好呢?原因很简单,东胡家巷里的人对朱世一的印象不好,恨不得这小子打八辈子的光棍,或者是被母夜叉迷住了头。这小子说起来也是个世家子弟,据说他的曾祖父曾经见过慈禧太后,这事情谁也没有见过,只见过他的父亲抽大烟、吸白粉,急匆匆地活了不到三十年;他的妈妈也从来不事生计,靠变卖家当度日。先是卖古董、字画,接下来便卖家具,卖绣品,卖瓷碗瓷盆、果盒、水盂、蜡烛台、铜面盆、红漆马桶、红木小件等等的小零碎。卖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已经四大皆空,连房子也典给了一个做生意的,他自家住在楼上还得付房钱。卖得好啊!新中国成立后划成分时朱家却被定为城市贫民。当时的工作组也曾有过怀疑,这样的人家能不能称作城市贫民呢?一查,却又发现朱世一新中国成立前在万康钱庄学过三年生意。卖光吃光前账了结,学生意是徒工,算作工人阶级。毫无疑问,朱世一的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本人成分是工人,响当当的。当时,东胡家巷里的活字典们也在井边议论,说是朱世一这小子不能算作工人阶级,那万康钱庄是他舅舅开的,老娘舅害怕他们母子二人月月去借钱,便在钱庄里吃个空额,朱世一是拿干薪的。没用,干薪湿薪都是薪,成分是根据新中国成立前三年主要的生活来源而确定的,朱世一只能算是工人阶级。想不到这个成分比万贯家财还可贵,若干年间简直成了一种爵位,入党、做官,直至参加“文化大革命”都可以优先。朱世一立即成了里弄里的积极分子,依靠对象,很快就参加了工作,成了国家干部。二十八岁入了党,三十岁上当科长,在区里管工业。当然,朱世一的飞黄腾达也不完全是靠成分,这小子是另有一功的。可他在东胡家巷里还是老腔调、老脾气,没有因为成了工人阶级而有所改变。他又酸又鬼又吝啬,又有那么一种好像不屑于计较的大少爷派头。吝啬和大派是一对矛盾,这矛盾的产生倒是和他的出身有关系。世家子弟视黄金如粪土,没落后代是靠卖红木小件过活的,一对矛盾统一在朱世一的身上,形成他是说大话而用小钱。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说起来他家里什么都有过,无啥稀奇。可是他家里有只新吊桶,却不大舍得用,因为那吊桶绳是黄麻做的,容易烂。要打水时便伏在楼窗上等机会,看见有人到井边来时便下楼,借人家的吊桶用一回。用就用吧,嘴里还要啰里啰嗦的:“你这根吊桶绳烂啦,拉在手里滑腻腻的,换根吊桶绳又不花几个钱,看你啬的!”世家子弟即使穷到底,那点儿架子还是有的。朱世一自视甚高,不屑与巷子里的市井小民合流,特别是对那些常到井边来的姑娘大娘儿们看不起,太俗气。朱世一也想老婆,想得还挺热,可他对老婆有世家的标准,要求优雅、高贵,漂亮得像戏台上的大小姐,那大小姐好是好,可是侍奉她们要花很多钱,要她们侍候男人更是不行的。朱世一请不起丫鬟花不起钱,自己又要当老爷,矛盾统一:找个老婆既要能当小姐看,又要能当丫鬟使。用此标准来找对象,东胡家巷里当然是空的。东胡家巷里的妇女们对他也不客气,常在井边上指东说西,刺刺那个朱世一。可她们自己也不注意,说着说着便要开些粗俗的玩笑,讲床上的事体。朱世一听了便要骂:“闭上你们的臭嘴,这些秽话亏你们说得出来的!”可他自己却常常躲在窗子后面偷看姑娘儿们的大腿,吓得姑娘儿们在井边上蹲下来时,都把背脊梁朝着他的窗子口。井边上的人看人不论成分,不计官位,的的确确是重在表现,她们对朱世一的飞黄腾达很不服气,只有一点聊以自慰:这小子三十岁上还没有找到老婆,那是天有眼,活报应!

忽听得朱世一有了对象,那姑娘还漂亮得像个仙女似的,东胡家巷里的人气坏了,左右追问那位发现秘密的马阿姨:“你老眼昏花了吧,哪个姑娘瞎了眼,会跟朱世一亲嘴!”

马阿姨赌咒发誓:“要是我说一句谎,你就请我吃耳光!”

井边上的人更加注意那座小木楼了,几乎是每天都有新发现。发现朱世一拿着小圆镜站在窗子口,对亮光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发现他的衣着突然整洁起来,每天都把棉布的中山装喷上水,抹平、弄直,挂在窗子外面吹,用此种方法代替电熨斗。尽管人们对朱世一的印象不好,可那朱世一的相貌还可以,稍一打扮,挺帅的。

人们终于在楼窗里看见那位姑娘了,虽然说不上是仙女,可在东胡家巷里却算得上是第一。细长的眉毛,胖胖的脸,下巴却像瓜子尖,丰满中带着秀气。她的头发有点自然卷曲,两条辫子扎得很紧,额前的刘海却是蓬蓬松松的。她穿一件小花点儿的衬衫,罩一件湖绿色开司米的马夹,肩膀瘦削,胸脯很高,一双不大的眼睛像是笑眯眯的,伶俐中带着稚气。朱世一似乎要向井边上的人示威,故意和那位姑娘并肩站在窗子口,说点儿什么话,惹得那位姑娘抿着嘴。这可把井边上的姑娘儿们气坏了:“哼,别看她上半身长得漂亮,说不定是个罗圈腿。”可是当朱世一挨姑娘的肩膀从石库门中走出来时,一个个都看得张开了嘴,这姑娘苗条轻盈,简直可以跳芭蕾。

人们开始打听了,这姑娘谁家的,怎么会被朱世一骗到了手,如果是拐来的话,那是要到派出所报告的。

东胡家巷里的福尔摩斯也不少,很快便打听清楚了。这姑娘叫徐丽莎,二十四岁,爷爷是个资本家,父亲在国外,姑娘是药学院毕业的,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便被分配到一个区属的制药厂里。朱世一常到制药厂里去检查工作,搞七搞八地就骗到了手。

足足有两三月的时间,井边上常开讨论会,研究这个徐丽莎为什么会看上朱世一。大学生的脑子不会笨,怎么会如此糊里糊涂的?旁的不说了,光这年龄就不配。一个二十四,一个三十一,要相差六七岁。年轻的姑娘儿们简直没法理解,这么个漂漂亮亮的人倒好像是给人家做填房的。

马阿姨能够理解:“你们不懂,相差六七岁是可以的。女人家生儿育女,辛苦劳累,容易老。你別看现在有点相差,到了四十岁便可以拉平,到了六十岁时女的已经老得不像样了,可那六十六岁的男人还是肚大腰圆,红光满面。到那时候一看,这徐丽莎还配不上朱世一。再说,这朱世一有多鬼,你知道他告诉徐丽莎自己是几岁?我看最多说是二十七,反正那户口簿子锁在他的抽屉里。”

“户口簿子可以锁,这人却是明摆着的,那么酸,那么吝啬,还有一股大少爷的臭架子,难道那徐丽莎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这事情你们又不懂了,大凡男人追女人的时候,酸的便会变成甜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蜂房里流出来的蜜,吝啬也会变成大气。你要个金的,他绝不会给你银的。大少爷的臭架子早就没有了,你没看见戏台上的大少爷,追起女人来可以爬墙头,小狗尾巴摇急急。等到结了婚呀,嘿嘿,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多跑一步路都嫌吃力,反正鱼儿已经落了网,还愁你逃到哪里去!你们这些大姑娘啊……咳,反正说了也没用,到时候便会昏头六冲,恋爱是不长眼睛的!”

大姑娘儿们被马阿姨的过来人语吓得寒咝咝,好像世界上的男人都有点危险。

“……”

“我不信,看不出年龄,看不出坏,可这好处总是看得出来的,这朱世一有哪一点可取!”

“可取?说起来这朱世一可取的地方多着哩!人家不麻不疤,眼睛又不对鸡,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如果化妆起来上台演戏,保准你们的眼睛珠子跟着他飞!年纪轻轻的便当科长,每月的工资七十几,怎么样,对不起你!家庭出身是贫民,本人的成分是工人,还配不上你这资产阶级的大小姐!资产阶级好逸恶劳,家务活计不会做,只会坐在那里喝咖啡,忸忸怩怩唱个歌儿什么的。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漂亮得像朵花,今天开了明天谢。猛然看花的人觉得花儿美,天天盯着看也就没意味。朱世一是年纪大了等不及,捞到篮里便是菜,换了差不多的人的话,嘿嘿,对这么个出身不好的女人还得考虑考虑。”

井边上的讨论得出了结论:不管是徐丽莎还是朱世一,都是汆到一条臭河浜里来的烂木头,女的没有吃亏,男的也没有讨到便宜。

二、爱情不长眼睛

古老的信息中心没有电子计算机,她们获得数据不准确,结论也是猜测性的,而且夹杂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里面。对朱世一,她们猜得有点七不离八;对徐丽莎,她们就没法用市井的传统观点来加以分析。

徐丽莎为啥会爱上朱世一?这事儿别说是井边上的诸位了,就连徐丽莎自己也是难以说清楚的,爱情本来就是个复杂的东西,有生理的、心理的、道德的、审美的多种因素,难做定量分析。但在有时候也很简单,只要有一种因素起作用,其他的因素便会被暂时挤到一边。徐丽莎的这种主导因素说起来也很可怜,她渴望着有一个男人能对她怜惜,关心她、疼爱她,这对她来说便有了一切。她不需要有什么人在事业上帮助,也不需要仰仗某个男人的权势与能力,这一些她都相信自己。但是她羡慕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人怜惜,连乞丐都是有人同情的,可她却自幼生长在一个同情的空白区里。不错,她的祖父是个大资本家,可这位资本家却是个风流人物,有一妻三妾,子女有十多个,非婚生的子女还不计算在内。她对自己的父母毫无印象,母亲生下她便因产褥热而去世,父亲也只是负责为她取了个名字,这名字也取得很马虎,是从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那里摘取过来的。父亲取完了名字便找他的蒙娜丽莎去了。说是去外国留学,至今也不知道是留在哪里。徐丽莎是由一位负责清扫花园的女仆领大了的,这位女仆只管她的吃穿,其余的事情便是让她在花园玩花草、扒砖头,看看小虫和蚂蚁。她从来没有受过冻饿与虐待,但也没有受到过怜爱、同情与关切。她常常要做一个梦,梦见她死了,可她又发现她的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有一个人为她流眼泪,有三个老妇人在那里轮流啼哭,那是她的二祖母花钱雇来哭夜的。

徐丽莎生得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可这美丽并没有为她带来骄傲与勇气,因为她见过开在墙角里的玫瑰,美丽,但也孤寂得可怜。大学里的同学都把她当成白雪公主,懦弱的男生在她的面前不敢抬头,强悍的人却要装出一副骑士的派头来到她的面前,可她最怕的就是骑士,这种人动不动就要拔出剑来决斗。她不需要征服,而是需要怜惜,在强者的面前她会更感到自己柔弱得可怜,再加上她的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查不清的海外关系,使她在自怜之中又夹杂着自卑,有些她认为很好的男同学从她身边走过时都不抬头,她却认为别人是看不起她这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其实,真正对她另眼相看的人倒是那些管人事档案的,留校没有资格,科研单位也不能去,药能救人也能害人,便一层一级地分到一个区属的制药厂里,仿佛那区属的制药厂就不是造药给人吃的。

制药厂的厂长兼书记名叫何同礼,此人很正派,看不惯那些花里胡哨的事体。如果有个女工穿着花裙、男工梳着油头来上班,他就会先盯着你看一歇,然后板起面孔来问道:“你是来上班还是走亲戚的?要走亲戚的请回去!”他认为凡是想打扮的人都有点修正主义。衣服穿暖了就行了呗,打扮个啥呢?喔,女的打扮起来给男的看,男的打扮起来给女的看,夫妻之间用不着天天看,嘿嘿,这打扮的本身就是思想不健康的表现!你说打扮起来不给谁看,那你还打扮干什么呢?花钱费事的。

何同礼对徐丽莎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一个漂漂亮亮的弱女子,提着皮箱和网兜,头发蓬蓬松松,好像是用火夹烫过的,又出身于资产阶级,这样的人到歌舞团还差不多,到厂里来干什么呢?也罢,先让她去锻炼锻炼。当然,何同礼的所谓锻炼也不是什么坏意,他是农民出身,种过田,知道对柔弱的茄苗应该怎么管理。对这种苗子不能马上浇水施肥,首先得蹲苗,索性让它干瘦得半死不活,促其根系的发展,待到叶黑茎硬时,再用大水大肥浇下去,这样就不会疯长,不会倒伏,保证果实累累。可是何同礼不了解,人和植物不同,他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即使要蹲的话也该把道理说清楚才对。何同礼简单生硬:“噢,你来啦,先到准备车间洗瓶子去,住在集体宿舍里。”

徐丽莎含泪出了办公室,提着皮箱和网兜向集体宿舍走去。当她知道要分配到一家小药厂里去时,也曾经羡慕过其他同学的幸运,诅咒过自己的出身,但是很快地就产生了一种想象,她总是喜欢靠想象过日子的:也好,厂小人少,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密切,小工厂也许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庭哩!当她从办公室走到集体宿舍时,这种幻想已经全部破灭。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房子,在物料仓库的旁边,房内有四个上下铺位,是给做夜班有困难的女工临时住的。可是困难再大的女工也不肯来住,房间里长出了白色的茅草,一股子霉味,徐丽莎坐在下铺上半天也没有动弹,她觉得又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空白区里。如果病倒在这间房子里的话,有谁来送碗茶汤呢!

那正是大跃进的年头,人们满腔热情地在做着一些十分可笑的事体,动不动就是三天三夜不睡觉,累得谁也顾不了谁,连好心的老年工人和热心的青年工人都不知道徐丽莎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住在哪里。有人以为她是下放劳动的右派,有人以为她是下厂锻炼的知识青年。徐丽莎每天伏在水槽上洗瓶子,下班以后还要到厂内的空场上去大炼钢铁,那里有个土高炉在冒着浓烟,炼出来的铁根本不能用,却消耗着无穷无尽的物力和人力。

过分的劳累使得徐丽莎反而睡不着觉,那土高炉上的鼓风机又响得震天动地。徐丽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搬弄着各种幻想来聊以自慰。她从简陋的小高炉想到居里夫人那提炼铀的土设备,想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想到自己也许能提炼出什么灵丹妙药,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又由居里夫人想到了居里……她不敢奢望有居里那样的好丈夫,但求有个男子能颇为英俊,不卑不亢,主要的是能懂得对人的关怀与怜惜,使得她的命运能和世界上的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说一些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说过的话,做一些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做过的事体。星期天请朋友来家做客,夫妻双双去遛遛公园什么的。那时候她可以脱离苦海,从这个阴暗潮湿的集体宿舍里搬出去!徐丽莎觉得她所想象中的男人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就是不知道目前在哪里。

来了,朱世一这小子来了!他是到制药厂来检查工作的。这小子见到了徐丽莎就着了迷,终于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了一个美小姐。一打听,原来是个大学生,好极,小姐当然是要有文化的,没有文化怎么能高雅呢?东胡家巷里的那些姑娘就是因为文化低,说出来的话不像弹琵琶,倒是和敲吊桶差不多的。

朱世一动脑筋了,他先向厂长何同礼施加压力,要他在一个星期之内把药物的产量翻一倍,放个卫星迎接国庆节。何同礼是个正派人,他知道这制药可不是闹着玩的,它有一定的规格和浓度,不能随便地添加蒸馏水,蒸馏水也没有这么多呀,加自来水是要送人家的老命的!可是何同礼又不能拒绝,那时的口号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想到了而不肯做,那是右倾机会主义。这顶帽子和右派分子也差不离。何同礼只好向朱世一恳求,请他高抬贵手,这事儿不能向上反映,也不能在任何领导人的面前再出这种馊主意。同时,他答应在小高炉上放卫星,把铁的产量翻两倍,因为那已经炼出来的铁块反正没法用,没处去,可以放在炉子里再化一遍,翻他个三番也可以。

朱世一卖个交情,勉强同意,同时批评何同礼不动脑筋,思想保守,分到了一个制药专业的大学生,你却叫她去洗瓶子,为什么不叫她去研究设计,努力提高药物的产量呢,再这样下去可别怪我不客气!

何同礼立即同意:“行行行,马上把她调回科室里,让她去研究设计,要什么条件给什么条件!”何同礼不再坚持蹲苗了,农民对两性关系是不迟钝的,他已经感觉到这株弱苗可能要被别人移栽到花盆里。

徐丽莎一下子跳出了苦海,给了她两间小小的办公室,一间工作,一间住居,让她安心地研究设计。当徐丽莎知道这些是出于区里的某个科长的关怀时,心里一阵热,觉得这个世界上突然有一盏灯亮起来了,它的光辉温暖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青年。这大概是一盏久经战火与风雨考验的灯,这种灯总是在各种时候给人以希望与鼓励,要不然的话,当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女青年投入革命的洪流!

徐丽莎惊呆了,站在她面前的朱科长竟是一个颇为英俊的青年!那一天朱世一刚刚在最好的理发店里理过发,眼睛也比平时明亮一点,白衬衫和浅灰色的上装也是平平整整的。

“朱科长……你,你请坐。”

朱世一不卑不亢,似乎还有点腼腆,装得挺像的:“哎哎,别喊我什么科长了(别人不喊是不行的),其实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如果当年能读大学的话,说不定我们还是同学呢!”

同学!“同学”这两个字有特殊的魅力,老同学、老战友,什么话都是好说的,它意味着平等、亲近,还有许多有趣的记忆。徐丽莎活起来了,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哎呀,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我有什么办法使产量翻一倍!”

朱世一笑了:“你真是个学生,单纯、天真。我刚出学校门时也是和你一样,现在学乖了,懂得走路是要绕弯子的。那药品的产量能够轻易地翻一倍吗?开玩笑哩!我是有点不服气,为什么要叫一个女同学去洗瓶子、运石头?难道她的学识就没有用武之地?如果我读了四年大学也来洗瓶子,你想想看,那心里可是好受的?”

徐丽莎点点头,觉得这人真像她初中时的一位男同学,那同学老是问她你冷不冷、热不热。“谢谢你了,可是这件事情最后怎么交代呢?”

朱世一摆摆手:“这一点你不用管,你只管继续学习,想研究什么课题就研究什么课题,其余的一切都让我来处理,我会说假话,兜圈子,很卑鄙。再见,下次有空来看你。”朱世一落落大方地走了,连头也不回。

可别看不起朱世一,这小子雅俗高低都有一手。他装假就说假,并没有用高尚与真诚来标榜自己。怪了,如果他啰里啰嗦地说自己如何同情别人,如何仗义执言,那徐丽莎就会感到虚假和不怀好意,就会感到又是一个骑士来到面前。现在听起来却十分亲切自然,幽默风趣,怜惜之情心领了,忍不住的微笑挂在嘴角边,只是觉得这位有趣的人离开得太快了一点。

别着急,朱世一会来的,他借故到厂里蹲点来了,逐步增加了和徐丽莎接触的机会。但是他很小心,不那么急吼吼的,他知道,对这样的姑娘绝不能像对待井边上的那些大丫头,必须绕着圈子,找个借口才能走到她的门口。他好像偶然走过,伸头打个招呼,发现她坐的木椅子太高,不久便搬着一张藤靠背来了:“喏,这是他们给我坐的,算是拍我的马屁。我哪里有工夫坐呀,真正需要的是你,你的这张木椅子太高,坐着不舒服,常坐要驼背。坐吧坐吧,我要开会去。”朱世一又走了,没有久留。

徐丽莎坐在藤靠背上果然舒服,伏案的时间长了还可以靠在椅背上休息休息。休息的时间有点甜蜜,觉得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像哥哥照顾妹妹。

过了几天朱世一又来了,手里捧着个电炉子:“你看看,这些人真不知道爱惜东西,好好的一个电炉便丢在废品仓库里,我一拨弄,蛮灵的,给你吧,工作上可能需要,生活上也可以派用场。现在的食堂太孬啦,你要懂得照顾自己,冷粥冷饭吃下去要胃痛的。大病可以送医院,小毛病谁来管你?”这话正好说到徐丽莎的心里去了,感动得几乎要流眼泪。朱世一的这些人情话是他妈妈教的,没有估计到它会冲开姑娘的心扉,放下了电炉便赶紧走出去。

朱世一不停地献些小殷勤,还不敢和徐丽莎谈天说地。他生怕这位大学生一谈起来就是贝多芬和达·芬奇。对音乐和美术他是外行,谈起来无言可对,瞎说八道要被人家瞧不起。有一次也是没话找话说,说是他早晨出来碰到有一对老夫妻在门口吵架,男的骂女的是尼秃子,女的骂男的是老滑头。对门的老头儿劝架了:“别骂啦,你们的水平比我差得远哩!”老头儿把帽子一脱,头上连一根毛都没有,油光光的。这故事很可能是朱世一从哪里听来的,却把个徐丽莎笑得前俯后仰,透不出气,还要追问那一对老夫妻是为什么吵起来的。这下子朱世一可有话题了,巷子里的日常生活、奇闻逸事多着哩,怎么个编排都可以。徐丽莎因为从小生长在花园里、学校里,对这些事儿闻所未闻,像听《天方夜谭》似的,越听越有兴趣。当然,这种兴趣也不完全是由那些杂乱无章的故事所引起的,那些故事如果写成小说保准没人看,如果拿到书场里去说连一张票也卖不出去。徐丽莎的兴趣中有一种特殊的催化剂,那是少女的情怀和模糊的初恋。

制药厂里的小高炉不冒烟了,大炼钢铁迎来了困难年,没有吃的。工厂的食堂虽然没有关门,却只能按定量供应蒸饭,菜和其他的副食几乎是没有。人们钻天打洞地去寻找可吃的东西,各自为炊。到处生起了小炉子,办公室里、宿舍里都放着碗筷、饭匣、瓶瓶罐罐,装着节省下来的、到处找来的一点可吃的东西。徐丽莎从来没有为吃饱肚子而经营过,对这种突然袭来的饥饿毫无应付的能力。朱世一却很灵活,一会儿弄来一点糕饼,一会儿弄来一点土豆、罐头,用罐头肉熬土豆汤,再在那定量供应的饭中加点包菜烧成咸泡饭,和徐丽莎两个人吃得饱饱的。吃的时候详谈这些食物的来之不易,有的是他弄来的,有的是妈妈拿来的,每样物品的后面都有一大段人情世故、历史渊源和社会关系。徐丽莎听了以后更感到像她这样举目无亲的人简直没法活下去。她变得有点儿离不开朱世一了,当然不仅是为了吃的。朱世一来了她便感到踏实、愉快,像游荡的鸟儿有了归宿似的;朱世一不来她便觉得海天茫茫不知道要向哪里飞!她每天晚上都要等朱世一来了以后才吃饭,等不到便很焦急,等到了便很欢喜,所好的是她的等待没有一次是落空的。

朱世一当然看出了,觉得时机已到,可以求爱了。这小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认为和美丽的小姐谈情总是要求一求的,有的要发表长篇大论,有的要双膝下跪。长篇大论他讲不起来,双膝下跪有失男子的尊严,而且要把话柄落在女人的手里。东胡家巷里就有一对夫妻,吵起架来女的便骂男的:“不要脸的东西,当初是你跪在我面前求的!”朱世一要防一手,不行此种大礼,他的求爱是用一种检讨的方式进行的:“丽莎,我这人真的变坏了,思想意识很不健康,每天都要到你这里来,离开了你好像没法儿活似的,恨不得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徐丽莎低下了头:“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也和你一样的……”

这下子轮到朱世一的妈妈出场了,这位老太太一直隐在幕后。老太太六十六岁,身体挺健,老于世故,人情练达。儿子追求徐丽莎是她在幕后操纵的。要不然的话,朱世一还不可能做得那么有板有眼的。她听到儿子想追求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首先就表示赞成,而且要叫儿子争口气,想天法也要把这个姑娘弄到手。何也?两点:十年媳妇十年婆,她做了十多年的媳妇,守了三十年的寡,到今天还没有能使上媳妇哩!第二是要气气东胡家巷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讨个漂亮的大学生给她们看看,看看儿子的本事,看看这朱家可是一般的!姑娘出身于资产阶级,没关系,朱老太对划为城市贫民本来就有意见,贫民就是穷人,怪难听的,朱家是做过大官的,瘦瘦的鹅儿顶只鸡,怎么能和穷人相比?讨个媳妇也不能出身贫贱,称不上小姐的还从来没有进过朱家的门,她当年就是陈家的四小姐。朱老太满脑子的封建思想,却又不是那么古板板的,她能说会道,随机应变,新名词懂得不少,还是居民委员会的调解委员呢。世界上的男女爱慕,你追我求,一拍即合,犹豫不决,赌气吵架,上吊投河等等她见过的何止千百,真是花色品种齐全,什么规格都有。所以她一开始便教导儿子,追求大小姐要像喂鸽子,要出于有心,装着无意,慢慢地向地上撒点米。一下子扑过去,那鸽子就会嘣嘣飞,扑的人也会跌得鼻青眼肿。悠着点来,时间长了那鸽子就会知道你是好意,就敢到你的手上来啄粟米,这时候就可以一把逮住,扎上翅膀放在笼子里。朱世一心领神会,一一照办,后来又汇报问题,说是这徐丽莎实在不会过日子,连烧饭都不会,将来要男人侍候她,这倒是个麻烦的事体!朱老太却说不碍事,现在你侍候她,将来她侍候你,没有哪匹马是驯不好的。这姑娘的性子烈不烈?不烈,还怕什么呢?她又没有父母和三兄四弟,没有娘家人的媳妇是只没脚蟹,得听婆家的。有又怎么样,她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还敢打倒工人阶级!朱老太尽管怕当贫民,却也知道这工人阶级是管用的。

听说徐丽莎已经首肯了和儿子的恋爱关系,朱老太觉得事不宜迟了,应该亲自出马助儿子一臂之力,早日决定嫁娶,以免夜长多变。她叫儿子把徐丽莎请来吃饭,走动走动,到家里看看,她认为凭她的能耐,凭她家的条件,没有一个姑娘是不会心动的。这着棋朱老太早就准备好了,一块咸肉和一听蘑菇罐头藏在那里已有半年。为什么早不请呢?早了没有把握,别吃了一顿又飞了,被巷子里的人嘲笑为偷鸡不着蚀把米,这样的事儿她见得可多呢,还有那种馋嘴的姑娘到处骗吃的,因为那是困难年。

朱老太大事张罗了,骗个好媳妇也不容易。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把楼上楼下后院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脏了的被头都进行过拆洗。儿子住的楼上更收拾得窗明几净,被头面子都换上了绿绸的,还找出一只没有卖掉的、锯过口的大花瓶,到后院里剪了一束玫瑰插在里面。这楼上将来就是新房,要让未来的媳妇一看就满意。吃的东西有咸肉和蘑菇已经不错了,可朱老太还是竭尽全力弄到一点兔子肉、萝卜、青菜和花生米。巧加安排以后也能做出五六样,虽然样样都只有一点点,看起来也很精致的。朱老太服侍过她那抽大烟的丈夫,做小吃很拿手。

徐丽莎来了。

朱老太一把拉住了徐丽莎的手:“姑娘啊,世一把你的事情告诉过我了,害得我两夜都没有好睡,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心疼你。你从小就没有爹妈,长大了又分到这么个举目无亲的厂里,这日子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为啥不早点来呀,也好让大妈把你当作女儿来疼你。大妈也是个苦命人,三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儿子哪有女儿贴心,早晚没人叫应,心里有些话,身上不适意,也没人可说的……”朱老太撩起衣角来擦眼泪。

徐丽莎又感动了,一把抱住了朱老太:“别难过,妈,你就把我当作女儿吧。”

朱老太破涕为笑了:“哎呀,听你叫声妈死也瞑目啦,世一,呆在那里做啥,快倒茶。”

徐丽莎脸红了,刚才应该是叫大妈的。但是她也不后悔,以为自己的妈妈就和这位可爱的老太一样的。她哪里知道,对里弄中那种能说会道、忽哭忽笑的老太婆应该注意点,她们说甜能叫你甜淹心,说辣也会呛得你透不出气,两片嘴唇翻得极快,真正疼人的老太太倒是不大说话的。

朱老太太系裙下灶了,徐丽莎也立起身:“我来帮你。”朱老太乐哈哈地直摇手:“要你帮个啥,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世一,你陪丽莎说说话,领她在家里看看,熟悉熟悉。”

朱世一把徐丽莎领上了楼,推开了四扇长窗,井边那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便把一片初夏的嫩绿反映到房间里,绿荫衬着花瓶中那鲜红的玫瑰,使徐丽莎第一次感到玫瑰并不可怜,很鲜艳、很娇美。这使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寂寞的花园,那阴暗潮湿的集体宿舍,突然感到她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归宿,她的窝巢原来是在这里!将来她可以坐在窗子前,潜心研究那些能救世人的药物,她的丈夫和婆母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即使不能成为居里夫人,也能够有点作为。憧憬总是美丽的。

朱世一似乎在征求意见:“你看我们家怎样?”

“很好,你妈也好。”

朱世一逮鸽子了,立即张开双臂,搂着徐丽莎亲了个嘴。这事儿正好被到井边上来汲水的马阿姨看见,便当作新闻似的传播开去:“不好,朱世一有对象了,那姑娘漂亮得像个仙女似的……”

三、一连串的琐碎

困难年结婚也难,没法儿凑家具,摆筵席,连放炮仗也不行,那时认为放炮仗是搞迷信。徐丽莎和朱世一结婚的唯一标志,就是在那四扇长窗内拉起了一道红色的窗帘。马阿姨站在井边上看到了直咂嘴,这窗帘怎能用红色的呢?红是火色,人看了容易来火,小夫妻看了是会吵嘴的。有人也不以为然,认为夫妻吵嘴是常事,东胡家巷里还找不出一对没有吵过嘴的夫妻,只是有的站在门口骂,有的关在房里闷攻,不打架就算是和睦的,你马阿姨家没有红色的窗帘,不也是连吵带打的几十年!马阿姨无话可说,只好摇头。

朱世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和徐丽莎吵嘴,蜜月总是甜蜜的,那甜蜜的劲儿好像夫妻两个去听一场交响乐,激动、和谐、优美,湖水荡漾,春光明媚。等到音乐会一散场,却发现外面在下雨,公共汽车挤不上,叫出租汽车又舍不得花那么多的钱,浑身淋得湿漉漉的,躲在小烟纸店的门前避避雨,却又被店主埋怨妨碍了他们做生意。于是心情就不那么甜蜜了,女的埋怨男的没有带伞来,男的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你早干什么的!”客气不客气也无所谓了,反正两个人已结成夫妻。如果还没有结婚的话,那男的很可能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替女的顶在头上,或者是两个人合顶一件上装,那样更有情趣!

音乐会是生活的点缀,而生活的本身却是一连串的麻烦和琐碎,人的品性和真情,也只有通过这种麻烦与琐碎才能表露无遗。

朱老太表露得最快,而且是用一种严肃的、家训式的方式表达出来。那一天吃完晚饭洗好锅碗之后,徐丽莎和朱世一正要上楼,朱老太却把媳妇叫住了:“你别走,和你谈点儿事体。”

徐丽莎点点头,站在堂屋里,向朱世一挥挥手,叫他先上楼。

朱老太不慌不忙,泡了一杯茶,坐在她家仅存的一张太师椅上,正襟危坐,很有点婆婆的威严:“嗯……喜事已经办完了,要过日子了。过日子和做客人不同,那是要上规矩的。你从小没有妈,有许多规矩都不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妈已经叮嘱过千百遍,到人家做媳妇时要孝敬公婆,侍奉丈夫。那时候每天早晨还要到公婆的面前请安,叩头。现在革命了,革掉了,但也不能不讲个礼节,每天早上到我面前叫一声妈,问妈身体可好,可有些什么事体。晚上也要到我的面前回一声,哪些事已经做好了,剩饭剩菜是放在什么地方的。”朱老太呷了一口茶,为媳妇立下了第一条,这就是早请示晚回报。

徐丽莎听了直翻眼,觉得这事儿倒是挺麻烦的,有事情就说吧,何必分早晚呢!

“你从小娇生惯养,什么事儿都不会,往后要一样样学起来,烧茶煮饭,洒扫浆洗,开门七件事,样样都归你,我老了,一世的事情也忙完了,该享点清福了。”

徐丽莎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老人的话怎么说变就变!前些时她还说过:“你从小没有妈妈,这日子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妈心疼你。”现在没有妈妈却成了没有教养,熬过来的日子都是娇生惯养,心不疼了,看样子还挺狠的。转而一想也罢,青年不应该叫老年照顾,而是应当照顾老年人的:“妈,你就歇着点吧,家里的事情就让我和世一来动手。”

“世一!你别指望他,他还是我服侍大了的,男外女内,男人家不应该管那些婆婆妈妈的事,管多了那男人就没出息。你那公公在世的时候,三顿茶饭都是我双手送到他的面前,东胡家巷里的人哪个不说我孝顺、贤惠!”老太太得意起来了,这话倒可能是真的,因为她是从那个时代活过来的。

徐丽莎觉得那个时代已经久远了,五四运动反封建,也已经反了四十年,这老太太怎么还讲些三从四德呢!

老太太的口气突然缓和下来了:“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议。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前面,一家人家过日子,这吃用花销是第一,你现在是家里人了,准备每月给我多少钱?”老太太的眼睛看着徐丽莎,心里七上八下,这件事情太重要了,东胡家巷里的家庭不和,百分之九十是为了钱,她是调解委员,为了多贴少贴五块钱,往往要调解一两年。

想不到这徐丽莎对钱的问题倒不介意,她自小没有受过冻饿,不懂得钱的厉害,提到钱还有点难为情,认为讲钱就是小气。拿了工资以后也糊涂,不知道这钱是怎么花掉的,你要,那就全给你:“妈,不要讲给多少啦,反正我发了工资全给你,让你安排家计,我自己也不会管钱,让我管钱的话到月底要没饭吃的。”

朱老太很满意,跟着又觉得这个媳妇没出息,连私房钱也不想留一个,傻里傻气的。

徐丽莎听完了训示便奔上楼,把发生过的事情当作笑话似的告诉朱世一:“你妈真有意思,还是老封建,要我早晚向她请示回报,还要好好地侍候你,看样子是要我做个贤妻良母,举案齐眉。”

朱世一大咧咧的:“侍候侍候也没有什么关系,总不能老是叫我侍候你。”朱世一要当老爷了,要把小姐和丫鬟加以统一,这丫鬟的手里可不能有钱,“唔,你每月给她多少钱?”

“一家人还谈钱做啥,全给她啦。”

“也好,你的五个手指并不拢,聚不住钱。”

徐丽莎突然想过来了:“怎么,这事儿你早就知道的?”

“唔,知道那么一点,别说了,早点睡。”朱世一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徐丽莎第一次感到了男人的冷漠,呆呆地站在窗前。

窗外下起雨来了,好像是音乐会散场的时候。

徐丽莎开始忙家务了,她也下决心要把家务事情学会。有家必有务,看起来是一个女人无法逃脱的,依靠别人也是靠不住的。家务主要是三大类,烧煮、洗衣和保持室内的清洁,这三类事都离不开水,所以她每天要到井边上去五六回,和东胡家巷的妇女们也就开始熟悉起来。

东胡家巷的妇女们开始以为她是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又长得那么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看不起人,何况她又和那个最看不起人的朱世一是夫妻,所以大家对她都存有戒意,暗中在摽劲儿:“你看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时间长了人们的印象就会改变,觉得这个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倒也不好逸恶劳,盛气凌人,或者是不三不四哼个歌儿什么的。她的话不多,见人总是笑嘻嘻的。井口不空她就站在旁边等,从不争先恐后。她不主动和别人讲话,可是不管谁问到她什么事情,比如说菜是多少钱一斤,是哪里买来的,她都慢言慢语地回答得很详细。井边上脏了她也不啧声,总是回去拿把扫帚来扫掉,还吊几桶水冲得干干净净的。东胡家巷里的人看人不凭档案,也不知道他们在工作单位的表现,总是从日常琐碎的生活中得出结论,而这种结论是从不欺骗人的。人们慢慢地觉得这个徐丽莎还不错,不是汆到一条臭河浜里来的烂木头,但也不觉得她嫁给朱世一有什么可惜,既成的事实总是合理的,结了婚以后就不能论是非,否则就成了挑拨人家的夫妻关系,那是不道德的。东胡家巷里的人虽然嘴杂,对这种流传了千百年的道德观念还是严格遵守的。这观念翻成一句俗话,那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用马阿姨的话来说就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还说什么呢?好像这结婚和煮饭是一样,一个姑娘结了婚便是饭,不结婚便是米,而结婚却是一炉使人变值的火焰。

徐丽莎倒不怕煮饭,那容易;她最怕的就是做菜,实在讨厌!困难年还好办,反正买不到菜,没有什么三盘四样。等到自由市场一开放,副食品多起来的时候可就麻烦了!朱家是个没落的世家,骆驼虽然瘦了,大架子还是撑着的,每天都要有个三四样菜,虽然每样都只有一点点,那排场还是挺好看的,有些菜也不是一顿吃光,冬天烧碗红烧肉,起码要吃一个星期,每天只用筷子动那么一点点。为了买菜的事情朱老太太每日清晨要把徐丽莎叫到床前,发出指示一大篇:“你去看看有没有小鲫鱼,鲫鱼不能大,大的肉老,价钱也贵,三四两一条的买一对。别忘了买葱姜和料酒,上次烧的鱼就是佐料不够,有腥味。不能到老头儿那里去买葱姜,他是二道贩子,死要钱!别弄错啦,要拷料酒,料酒是黄酒的下脚,价钱便宜。再买两棵青菜,拣小的,要剥去边皮和黄叶,浸过水的青菜不能要,分量重,烧不烂,样子好看,都是骗骗你们这种洋盘的。看看有小麻虾没有,那虾便宜,熬酱很鲜。有了虾就得买酱,带个碗去,还有什么你就看着办吧,总之不能超过三块钱。怎么得了噢,这钱老是不够用,下次别去看什么电影啦,电影骗子,都是骗人的!”老太太数数落落一大堆,然后才打开那床头的抽屉,摸出了三块钱,好像这钱是她赏赐的。

徐丽莎记化学公式很容易,做实验也是毫不含糊的,这种事情却老是记不住,老太太怎么训她她也学不会。老太太买菜是一种学问,一场战斗,她进了菜场就像上了战场,脚步飞快,眼看八面,讨价还价,刨去零头,假装要走,三步回头,称好了菜还要抓一棵放在篮里:“你小气啥呀,反正是自家地里长的!”徐丽莎怎么能学会这一套啊,每天晚上都要被婆婆埋怨一气,埋怨买菜买贵了,鱼是死的,那鱼鳃都发白啦,难道你没有看见!徐丽莎敬谢不敏了:“妈,以后还是你去买菜吧,我实在不会。”

朱老太光火了,这儿媳妇还能回嘴!便拉开嗓门叫喊,喊得巷子里的行人都能听见:“你这算是媳妇吗?你要当我的婆婆啦,要我这六十六岁的老太婆,来服侍这二十来岁小青年,叫人家听听看,世上哪有这种理!”

徐丽莎没有见过此种阵仗,吓得不敢吭气,便回过头来恳求朱世一:“你去买吧,你比我会。”

朱世一却把腿一抬:“这种事情你迟早总得学会的!”走了。

这下子徐丽莎可不答应了。婆婆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有封建思想,嘴碎,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朱世一算是爱人,爱人见爱人受难时怎么就不能爱一下子呢!是不会吗?结婚之前什么都会,结婚之后常常给某个领导人买鱼,又好又便宜,而且亲自拎到人家门上去,这是什么道理?

从此以后那红色的窗帘内就不大平静了,晚上亮着灯的时候可以看见两个人影来回,抬起手来指指戳戳的,像演皮影戏,只是配音听不清楚,偶尔有两句高音传到外面:

“你虚伪……”

“你是资产阶级,要改造改造你……”

天哪,夫妻吵嘴也属于阶级斗争的范围。

四、红色的窗帘

徐丽莎和朱世一吵嘴,马阿姨就转败为胜了:“我说的吧,那窗帘不能用红色的,可灵哩!”

井边上的人发出嘘声:“嘘……住嘴!”

徐丽莎捧着一脚盆衣裳出来了,低着头走到了井边。她心事重重,痴痴呆呆,脸上失去了润泽和光辉,抬起头来看人时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人们理解她的心情,不和她说话,却把井口让给她先洗。她摇摇头,坐在长条石上休息,疲惫不堪似的。

好心的马阿姨趁无人时悄悄地向徐丽莎说:“为啥吵呀?”

“吃饭穿衣。”

“那你别怕他们,你有工资,可以吃食堂去!”

“我把工资全给老太了。”

“啊呀,你傻啦,怎么能把工资全部交给她呢!旧社会里女人受气,就是因为她们不能赚钱,不能赚钱的人还要存点私房钱,你怎么能两手空空的!把工资攥在手上,有钱便能吃食堂,买东西,不至于被他们揿到底。”

徐丽莎的眼泪掉下来了:“马阿姨,问题不在于钱,这人家太自私、太封建,对女人瞧不起。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跟他离!”

马阿姨吓了一跳:“啊呀呀,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为了这些事情你也离不了,结果是羊肉没有吃着反而惹了一身羊臊味。慢慢地熬吧,女人嫁错了就得服,不要多想,不能三心二意。就拿我来说吧,日子比你还难过呢,想当初门牙都被打掉了两粒……你看,我这门前的一排牙齿都是假的……可这几十年也熬过来了,当奶奶了,一生一世没有一句话柄落在人家的手里。那个凶神也老啦,人老了只剩下一只胃,忙点好菜给他吃吃也就很满意。要是我当初离了再嫁人,二水货就不值钱,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天下的男人哪个没缺点,要是再碰上个会骗的,那……”马阿姨叹了口气,她把世界上的男女之事看了个透。

徐丽莎当然看不透,她是用美丽的花环来装饰婚姻和爱情的,花环如果变成了花圈的话,她总得跳出去:“马阿姨,依你说我就像你一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

“哪……忍嘛,总是要忍着点,可你比我的条件好,你有工作,能赚钱。只要你把钱攥在手里,你那个小拳头就有力,有来有往,至少打成个平手。”马阿姨把平等寄托于金钱,努力向徐丽莎推荐那家庭妇女的老经验。

徐丽莎实在不会吵架,只会骂几句虚伪、卑劣,词儿不多,手段更是没有的。她觉得马阿姨的建议也有道理,属于经济制裁,而且简便易行。下个月发了工资她便只交三分之一,作为饭钱,有三分之二便买了一件花格子呢的短大衣。这短大衣她早就想买了,婆婆不同意,不给钱,现在她穿起来向婆婆示威,向朱世一表示:你们管不着,我有权花掉自己的钱,再啰嗦我连饭钱也不交,吃食堂去!

这一来那红色的窗帘内就沸腾起来了,朱世一大喊大叫,朱老太跳上跳下,斗争得紧张而又激烈。徐丽莎也不相让,无言地坚守着阵地。她再也不想什么爱的甜蜜了,只想争得个平等的权利。井边上的人也同情她,暗中为她使劲,出主意:“要干就干到底,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夫妻共同忙家务,还让老太婆买菜去,不能心软呀,女人的弱点就是心软,心一软就煮了夹生饭,结果还是自己吃苦头。”

这一场持久战打了十多天,每日从天黑开始,不过十点半不得停歇。到了高潮的时候朱世一便拍桌子,打玻璃,哗啷啷一声把窗子上的玻璃打碎,以壮军威。朱世一打玻璃有门槛,不是用拳头打,而是用肘子捅,拳头打玻璃要划破自己的手。等到最后的一个高潮,捅破了第二块玻璃之后,战斗突然结束。徐丽莎不见了,只看见朱世一在打扫战场,用三夹板把窗格子钉实,像戴了一副眼镜似的。

徐丽莎并没有出走,也不能像娜拉似的出走。她走不了,油粮本和户口簿锁在朱老太的抽屉里!她做夜班了,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出门,要到第二天的八点半才能回来。回来以后便蒙头睡觉,井边上的人不大容易碰到她,碰到她时便盯着问:“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徐丽莎紧紧地咬着嘴唇,做过夜班的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问死了她也不吱声。

东胡家巷里的福尔摩斯们又行动了。一打听,不好,朱世一这小子下辣手了……

当徐丽莎坚持不让的时候,朱老太便和儿子商议,觉得这第一仗必须打赢,否则这漂亮的媳妇便会爬到丈夫和婆婆的头上,说不定还会飞!老太太还是老思想,主张儿子揍她一顿,那马阿姨年轻的时候也不老实,就是被她的丈夫揍服了的。她的丈夫有句老话,叫讨来的老婆买来的马,凭我骑来凭我打。朱世一好歹也是个科长,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他知道这些话已经过时了,老婆打不得的。徐丽莎也不比马阿姨,她是大学生,万一以虐待罪而控告,正好又碰上三八节,那倒是有点麻烦的,反正徐丽莎有个现成的辫子,抓她的资产阶级!

朱世一也真绝,趁徐丽莎上班的时候,便把她的各式服装卷成一个大包袱,其中也包括那件花格子呢的短大衣。他背着包袱到制药厂去找何同礼,又检讨了:“何书记,都怪我的阶级觉悟不高,当初讨了这么个资产阶级的大小姐,想不到这阶级的烙印是很难消除的,她好逸恶劳,叫她做点儿家务便大吵大闹,死抱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不放,花起钱来如流水,月月的工资都花得光光的,已经有那么多的衣裳了,还要去买件花格呢的短大衣,你们看,这些衣裳哪像是劳动人民穿的!”朱世一把包袱打开来了,把衣服一件件地摊开,在办公室里开服装展览会。这个展览会如果拿到一九八四年来开就好了,徐丽莎还有可能得奖呢!那时候不行,厂里正在开阶级教育展览会,只有麻袋片和破棉袄才能露面。徐丽莎衣服确实也不少,花裙子、花衬衫、布拉吉、长短大衣有三件,其中有件中长大衣最显眼,纯白的毛呢,紫红色的镶边。五十年代学苏联,提倡幸福的生活,徐丽莎穿着这件大衣参加学校里的周末舞会,被认为是舞会的皇后。经过了反右派、大跃进和困难年之后,人们的眼睛只习惯于劳动布和蓝咔叽了,一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衣裳都不约而同地“呀”了一声,十分惊奇。

何同礼恼火了,他的眼睛只习惯于泥土和机器,看到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等于看到了资本主义。制药厂是反修防修的红旗单位,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人存在呢?他批评朱世一了:“老弟,我对这样的人是有警惕性的,当初我要让她在劳动中改造,你却硬要把她移植到花盆里。现在好了,你的家成了资本主义的防空洞了。”

“是的,是的,是我麻痹大意,现在看起来,家庭里也有阶级斗争,也有个谁战胜谁的问题。我希望厂里和我合作,徐丽莎还是可以改造好的。为了有利于她的改造,从下个月起,不要把工资直接发到她手里。”朱世一兜了个大圈子,用了一连串的大帽子,才把话切入正题。

何同礼想了一下:“可以,资本主义神的啥呀,还不是仗了几个钱!会计,从下月开始,徐丽莎的工资由老朱来领,把徐丽莎当作‘倒头光’处理。”所谓的“倒头光”是指有些拿到工资便吃光用光的青工而言的。有些青工拿到了工资便上馆子,抽香烟,一个月的工资十来天便花完,下半个月连饭票都没有了,到工会里讨救济,不救济他就不上班,说是饿得没力气。工会里只好派人来管理这种“倒头光”,不把工资直接发到他们的手里。

幸亏制药厂的会计是个女的,还能代表一点妇女的利益:“何书记,全扣也不行吧,女人家也有女人家的用场,你们男人是不了解的。”

何同礼也同意:“是呀,女人总是有些特殊的,每月给她十块零用钱。”

朱世一的目的达到了,何同礼却是不肯罢休的。他从这件事情中得到启发,发现资本主义的死角还没有消灭,那死角就在家庭里。他在全厂的职工大会上做报告,不指名地以徐丽莎为例,号召全体职工行动起来,消灭资本主义的死角,不能在厂里是社会主义,在家里是资本主义。同时告诫所有的青工,找对象首先要从政治上考虑问题,不能见到漂亮的就追。何同礼虽然没有点名,很多人都知道讲的是谁,不知道的人便相互打听,会场上嗡嗡的,所有的目光都向徐丽莎投掷过来了,像狂风暴雨吹打着柔弱的杨柳。

徐丽莎被从科室下放到车间,从长日班改做日夜班,从技术员变成工人。何同礼重新对她蹲苗了,这倒也是朱世一没有料到的,老婆做了日夜班,买菜烧饭都成了问题……

井边上的人听到了福尔摩斯的报告,都忍不住叹了口气,一齐埋怨马阿姨:“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要她把钱捏在拳头里。这下子好了,她在厂里见不得人,在家里也抬不起头。”

马阿姨后悔不迭:“该死呀,我只想到能赚钱的女人就能和男人平等,没有想到她的头上有个洞,可以往里面灌脏水,资本主义是堆臭狗屎,谁沾上了都抬不起头,不管你能不能赚钱,这事儿谁也没办法呀,只能服帖!”

徐丽莎当然不服,觉得这种夫妻关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便到法院里去要求离婚。法院里的人听了直摇头,认为这是一般的家庭纠纷,够不上离婚的条件,发往居民委员会调解去。

朱老太是居民委员会的调解委员,她不好直接出面,便由居委会主任召开一个勤俭持家、孝敬老人、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妇女座谈会,把徐丽莎一顿狠批。这件事还登了报,说是无产阶级的思想占领了家庭阵地。这种宣传工作也真怪,老是欢喜替坐在太师椅上的人穿一套列宁装,其实还是穿长袍马褂比较协调点。

五、吃了回春药

东胡家巷里的生活实际上很平静,平静得像条小河。河水是在流着,波澜却是没有的。微风吹起一点涟漪,说起来很琐碎,不说也可以。眼睛一眨便过了二十三年。人虽然是万物之灵,却是经不起眨的。朱老太还没等眼睛眨完就归天了。马阿姨也老得不能到井边上来汲水。她老态龙钟,白发如雪,拄着拐棍从巷子里走过时,弯曲得像个虾米,好像老是在脚下寻找什么东西。当年的大姑娘如今都提升为老阿姨了,许多人在厂里忙碌了二十多年之后,又退休下来回到了井边,为儿孙们洗衣淘米。

徐丽莎也老了,但是老得有点不合规律,一时间十分苍老,一时间又年轻了一点。一九八四年的秋天人们突然发现,她和那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儿站在一起,看上去也不过相差十来岁。老阿姨们简直有点妒忌了,这个女人怎么还不老,肯定是吃了什么回春药的。有没有吃回春药难以肯定,可她的衣着和容貌却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猜疑。早先的二十多年间井边上的人已经不注意她了,一个不声不响的女人,整天忙忙碌碌的,不吵架不离婚,不制造有关饮食男女方面的消息,泯焉,众人矣。进入八十年代以后,岁月和社会都在向前走,可那徐丽莎外貌上的岁月却在一天天地向后退。她变得比以前更丰满了,似乎是处在发胖的前夕。脸色很活络,没有焦枯的斑点,走路也挺起了胸脯,人也像比以前高了一点,年轻时的微笑又常常挂在嘴角边。厂里早就不敢扣发她的工资了,还加了两级,所以她的衣着很入时,比井边上的老阿姨们超越了二十年。有那么两次,突然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井边,徐丽莎从石库门中走出来,穿着高跟皮鞋、旗袍裙,西装上衣是玄色的,衬衫的领口上还有个蝴蝶结,腰肢一扭钻进黑色的轿车里。

井边上的人又看傻了,这女人怎么会突然阔绰起来的?有人猜测是她发了洋财,因为她的爸爸是在外国的;有人猜测她是得了一笔遗产,因为她的爷爷是个大资本家,那遗产少说也有十万八万的。这两种猜测谁也不反对,因为当今的发财故事都是在资本家和海外关系上产生的,万元户有什么了不起,忙死了也不过万把块,没啥稀奇。

东胡家巷里的福尔摩斯们早就老得走不动了,年轻人喜欢现代化的侦破手段,不大高兴去打听消息。亏得现在的传播工具有了发展,报纸、广播、电视机,不停地传来许多消息。

巷子里的人先是从广播里听到一则新闻,说是制药厂的中年知识分子、工程师徐丽莎,在粉碎“四人帮”后奋发图强,经过了两百多次的试验,终于制成了新药×××××,填补了国内的一项空白,得到专家们的一致好评……到底是什么新药,人们没有听清楚,或者说是听清楚了也没有听懂,是些什么比、妥、啶、酞之类,听了叫人想打喷嚏。有一点谁都听懂了,原来朱世一的老婆是个中年知识分子,还是工程师!这两点比那成分可金贵了,“老九”升天了,数不尽的好处都是她们得着的。怪不得那徐丽莎多神气呀,还独自坐部汽车哩,东胡家巷里的男人还没有一个配坐汽车的。奇怪的是这种话倒不是出于男人之口,而是某些女人不服气,好像女人就不配坐汽车,跟着男人沾沾光还可以。这种观点恐怕也是被拳头打出来的,可怜。

紧接着报纸上又出来了介绍徐丽莎的大文章,还登了一张很漂亮的小照片。文章着重介绍徐丽莎和她的助手童少山等怎么不睡觉,如何做实验,怎样坐在实验室里啃冷馒头,又是有了病也不去看,看了也把病假条子锁在抽屉里。这好像是一种惯例,能做出成绩的知识分子都是不吃、不睡、不看病,不死也得脱层皮,死了倒又很可惜。

井边上的人对徐丽莎更有意见了,说这女人是在吹大牛,她有那么多的工资什么不吃呀,前几天还看见她拎着一条大鱼回来的!

“那女人能有什么病呀,养得白白胖胖的。”

“可能是有点小伤风,不看也会好的。”

“病假条子为啥不扔呀,锁在抽屉里做啥呢?”

“等表扬呗!”

井边上的舆论对徐丽莎很不客气了。若干年前人们同情过她,因为她当时是弱者,现在变成强者了,对于强者人们除掉折服之外往往就是妒忌,偏偏那叫人妒忌的事情还在后面:

有天晚上人们打开电视机,突然从电视屏幕上见到了徐丽莎,见到她坐在主席台的上面,而不是在黑压压的会场中偶尔露出一个头。这是一个授奖大会,主席台上坐满了人,领奖的也有七八位。碰巧,那主席台上的人大都是秃顶、白发、凸肚皮。领奖的几位男性中年知识分子也不英俊,可能是因为不睡觉和啃冷馒头的关系,瘦弱、驼背、深度的近视眼,看上去都像小老头。拍电视新闻的人也讲究画面美,把个摄影机老是在徐丽莎的身上扫来扫去的,最后还来了个十秒钟的特写镜头,好像这授奖大会是专门为她而召开的。这就使徐丽莎在一夜之间成了新闻人物,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这话题不是讲她发明了什么药,而是瞎七搭八地讲到斜肚里去:“那个女工程师真漂亮,当个电影演员也是没话说的。”

“唔,看样子也挺风流!”

要命哪,漂亮女人、电影演员、风流故事,这三者常常会被人莫名其妙地串联在一起。某些老阿姨们还要加点儿润滑剂:“不假,这徐丽莎年轻的时候就有点不规矩,曾经想和自己的丈夫离婚,当时是因为她的成分不好,没有离成,现在嘛,看她打扮成那种样子,危险。”

这对徐丽莎来说可真有点危险了。在中国的社会中,所谓不规矩是对女人最致命的打击,因为这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谁不规矩就要遭到普遍的反对和轻蔑,而这不规矩的含义又很广泛,从言行不慎,喜爱交际,到乱搞男女关系等等都包括在内。

徐丽莎当然听不到这些流言,因为她已经不是井边上的成员了,她的家里装了自来水,买了洗衣机,和东胡家巷里的日常生活脱离了关系,和井边上的人没有接触的机会,也没有共同的语言。她很忙,她认为报纸、广播对她的表扬都是鞭策和鼓励,根本没有想到其他的事体。无怪乎有人要讲出一句名言:“如果要坑掉一个人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多表扬他几回!”

六、嫉妒的魔鬼

井边上的人很少见到徐丽莎了,她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回来以后就不下楼,把电灯开到深夜一两点。早晨跨出大门便看手表,见人只是点点头,脚步不停留。人们侧目而视:“咄,这女人像煞有介事,架子大着呢!”

人们不大容易碰到徐丽莎,却天天碰到朱世一。这小子好像没有什么事干了,晚出早归,中午还得睡个把钟头。这个最最瞧不起井边上的人的人,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了,还喜欢和人东扯西拉的。

“朱世一,你的老婆又得奖啦,这一次得了几千块钱?”

朱世一笑笑:“哪里有几千块呀,热闹热闹罢啦,一张奖状两支笔,还有一只卖不掉的单喇叭的收录机。”

“别小气啦,你把钱都攥在手里,生怕别人借你的。”

“现在不行啰,老婆的工资比他多,他要反过来向老婆磕头作揖。”

“喂,你的老婆成大人物了,什么时候出国去,也把你这个‘夫人’带出去遛遛。”

人们一阵哄笑:“不行啦,这个‘夫人’太老了,又这么萎头耷脑的。朱世一,嘿嘿,你当心点……”

朱世一确实老了,其实虚年龄也只有五十六岁。马阿姨当年曾经说过,男人到了六十六岁还是肚大腰圆,红光满面,这话不完全正确,马阿姨的话总是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验。人老不完全在于年龄,和精神状态很有关系。徐丽莎精神焕发,像吃了回春药似的;朱世一心灰意冷,陡增了十岁。他的希望全部破灭了,“文化大革命”的大风浪一下子把他抬上了天,一时间成了风云人物,风息浪平了,他便一个筋斗从云端里跌到了沙沟里。虽然没有跌死,却再也爬不上来了,家庭成分和本人出身都帮不了他的忙,大学文凭和专业知识又是没有的。那年龄也接近了封锁线。一切都在向下沉,件件事情都不如意,和年轻时正好相反,那时候他是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样样事情都能达到目的,像鬼使神差似的。他想有个文雅、高贵的漂亮老婆,马上就来了个美丽的大小姐;他想老婆要能当个丫鬟使,虽然经过了一番周折,却也部分地达到了目的。他想升官儿,结果升啦,从区里升到市里,头衔尽管还是科长,可这市里的科长和区里的局长是平级,不是闹着玩儿的!升做市里的科长之后,他也曾叫老婆打扮起来,陪着他去遛遛街,引得路人侧目,羡慕不已,他那小小的虚荣心也曾经得到满足过的。美中不足的是走在身边的妻子不声不响,浑身有股凉气,这也无妨,女人本来就应该是冷若冰霜,艳若桃李。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朱世一更是雄心勃勃,只要他一报成分,不管哪个造反组织都伸手欢迎,还要推他当头头。他带头去夺过局长的大印,想当局长,当了局长就可以坐那部黑色的轿车,带着漂亮的夫人进进出出,那比两个人遛大街威风得多哩!当然还要再夺一座小洋房,像那市委书记住过的。东胡家巷太狭,汽车掉头不方便……这一切都像一个梦,像发了一场寒热。寒热一退,向头上一摸,不好了,头顶上那小小的乌纱帽不翼而飞!发帽子的人也没有说明理由,他自己也不敢吭气,没有定为“三种人”总算是运气。服帖。

朱世一不仅屈服于大势,对徐丽莎的要求也马虎了一点。他不想把她当丫鬟使了,因为家中只有两个人,也没有多少家务事,唯一的麻烦就是烧煮。可是朱世一却把这种麻烦当成了乐趣。其他的乐趣没有了,烧点儿美餐开开胃。他嫌徐丽莎烧的东西不好吃,倒不如自己动手,所以他和徐丽莎之间倒也是相对地平静。

井边上的闲话像一把锥子,使朱世一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莫大的侮蔑,那些从来被他瞧不起的人,却把他当成了可以玩弄的小丑。这个世界乱套了,知识分子上了天,工人阶级不值钱,女人比男人神气,男人成了“夫人”,那女人倒端坐在汽车里,那汽车本来应该是他坐的!朱世一又发起寒热来了,打摆子是很容易复发的。这一次的热度不高,没有想到要夺权什么的,却把所有的恨毒都集中到徐丽莎的身上去:你积极的啥呀,为啥要去出风头?“朱世一,嘿嘿,你当心点!”朱世一凝神了:她想飞?可能,以前她就想离婚,二十多年来都是冰凉的,现在热起来了,想创造条件?没有那么容易,我朱世一也不是好惹的,我已经滚地皮了,你也别想上天!

争吵又开始了,形式却比以前文明些。听不见朱世一拍桌子,也看不见他用肘子捅玻璃,因为那红色的窗帘已经变色了,变成几乎是黑色的。

井边上的人听见朱世一在窗内高声讲话,那语气是很幽默的:“啊,工程师同志,你回来啦,工作辛苦了,快去吃饭吧,饭菜都在锅子里。”

过了一会儿,人们却看见徐丽莎怒气冲冲地从石库门里冲出来,到巷头上买了两个面包又回去。

井边上的人都笑了:“哪里有什么饭菜在锅里呀,有空碗空盆等她洗!”

“是呀,这女人简直要上天了,看样子还得请个人服侍她呢!”

徐丽莎责问朱世一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很简单,我要你注意,男人不是侍候女人的,女人当了首相还得替丈夫煎鸡蛋,你这个小小的工程师有什么了不起!”

徐丽莎咬着牙:“好,我认识你!”

“现在才认识呀,迟啦!”

徐丽莎啃着面包喝口水,连带怒火一起咽下去,她没有时间吵架,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在晚上处理。她试制成功的新药正准备投入批量生产,要从国外引进一套设备,想派她到国外去实习半年。第二种新药正在试验之中,她的助手童少山每天都要把一大堆报告和资料塞在她的手提包里。要处理这些事情别说是吵架,连情绪的波动都是有影响的。徐丽莎努力克制着自己,二十多年来她锻炼出了自我克制的能力,能把夫妻关系放在一种麻木和冰冻的状态里。她不是首相,不愿意为丈夫煎鸡蛋,但也不再幻想丈夫来照顾自己,她已经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而且也很方便,每天在巷子头上吃完早点去上班,中午在厂子的食堂里吃饭,那里的饭菜是很丰富的,现在已经不是困难年。晚上带点饭菜回家,放在炉子上热一热,实在怕费时就吃点儿方便面。反正朱世一再也不能代领她的工资了,马阿姨的话也不错,女人只要能赚钱,就和男人是平等的,只要不是在那大抓阶级斗争的年头。徐丽莎只当那个朱世一并不存在,集中精力,摊开资料,在事业中寻找另一个天地。那天地里正是春天,蓬蓬勃勃,一片生机。

红色的窗帘内一度沉寂。

徐丽莎突然大叫一声,捂着耳朵站到窗子口:“你能不能开得轻一点!”

朱世一使用新式武器了,当徐丽莎坐下来工作的时候,他便打开收录机,沙球、爵士鼓、电子琴和那近乎嘶喊的流行歌曲,吵得人脑袋都要炸裂。朱世一却悠然自得:“啊呀,我的大名人儿,你要工作,我要娱乐,谁也不能干涉谁。”

“开得轻点!”

“轻点?再轻我这个人就没有了。我这是告诉你,朱世一虽然倒了霉,可他还活着,活在你身边,你逃不掉,也甩不掉。我可以抱你、睡你,叫你怎么的就怎么的,这是登过记的!哈哈,你还是我的老婆,不要装得像个大人物似的!”朱世一手舞足蹈,有点儿歇斯底里。

徐丽莎再也不能不感到朱世一的存在了,感情这一点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首先是悔恨,恨自己年轻时太幼稚、太单纯,而且那么迫切地需要别人的怜悯,需要怜悯是一种虚弱的表现,病魔就会乘虚而入,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她又一次想到离婚,同时又想到那调解委员会。离婚的理由是不充分的,老账是为了烧饭,买菜用钱,新账是为了开收录机,纯属鸡毛蒜皮。唯一的理由是感情不和,可这感情是个什么东西?感情可以左右世界,却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用它来完成某种事业可以无坚不克,用它来打官司却抵不上一拳头。东胡家巷里有那么多的夫妻吵嘴,还有打的,你能说他们感情都合吗?全让他们离婚、复婚,法院可受不了,这世界也是要乱的。从巩固世界的秩序来看,这嫁鸡随鸡也许有道理……可这朱世一不是一只鸡,而是被失意和嫉妒激怒了的魔鬼!

徐丽莎整晚都睡不着,半夜里还听见有人到井边来打水,铅皮吊桶在石井栏上碰得哐哐响。黎明时好像是马阿姨从巷子里走过,那拐棍儿把石子路戳得啯啯地响。

七、妇女解放宣言

徐丽莎的不安很快就在工作上反映出来了,首先发现的是她的助手童少山。童少山看到她第二天上班时才看昨天的报告,便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的?”

徐丽莎闷在心里的苦衷突然膨胀起来了,胀得需要寻找一个出口。她没有父母和可以来往的姐妹,从来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心中的消息,厂里的人称她为冰冻美人鱼,总觉得这女人身上有股凉气,盯着她看的人很多,和她讲话的人是很少的。她和童少山合作了三年多,对此人十分信任,很有好感,便忍不住对他倾诉衷肠了,想借助于口头的表达而减轻胸中的压力,当然也希望得到听者的同情,同情是医治痛苦的良剂。

童少山当然同情了,同情之中还带着尊敬,想不到这个女人会有这么痛苦的婚事,也想不到她能忍住这么多的痛苦而在工作上做出成绩。也许是因为太感动了,这老实人竟然闪过一种不那么老实的念头:这个女人多好呀,要是给我做老婆的话,那该有多美,又高雅又漂亮,又那么有能力!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罢了,是刹那间的邪念,并没有认真地考虑,认真考虑的倒是如何让徐丽莎摆脱困境,以便于集中精力。

童少山想出个办法来了:“厂里的宿舍楼快造好了,你去申请一个小套,实在不行的话你就住到厂里来,摆脱他的纠缠。”

徐丽莎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她也听说过有夫妻分居的,只是觉得这事儿不大好开口,她又不是住房困难,那小套是给结婚户用的,那些人正在热恋期,又何必叫他们去痛苦呢。

童少山自告奋勇了,热心人总是要找出点事儿来的:“没关系,我去替你申请,这是从工作出发的。”

没过几天,东胡家巷里来了两个人,乒乒乓乓地敲朱世一的大门,敲了半天没人应。井边上的人问话了:“你们找谁?”

“徐工程师家是在这里吗?”

“工程师……噢噢,是那个漂亮女人,对对,是住在这里。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井边上的人手里忙着,嘴却是闲着的,而且对徐丽莎的一切都感兴趣。

“我们是制药厂分房小组派来的,徐工程师想申请一套房子,派我们来看看她现有的住房情况,再做考虑。”

“你会分给她一套房子吗?”

“工厂要靠她吃饭哪,她要总是可以的。”

“她家的房子已经不小啦,分一套给我们住住吧。”

“她家里太吵,加上你们又在井边上叽叽呱呱的,这是照顾她的工作,分一个小套让她住到厂里去!”

井边上的人起哄了,立刻把消息传给朱世一:“快点跑下来磕头吧,你的老婆要飞啦,分一套房子住到厂里去!”

“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现在哪一点比得上她,还要在家里称老大!”

朱世一听了脸色发青,恨不得要把徐丽莎拖回来狠狠地揍一顿。不行,过去不能打,现在更是打不得的。拳打脚踢虽然可以解恨,却正好被老婆抓住了离婚的把柄。朱世一很懂得把柄的重要性,过去就是抓住了徐丽莎的把柄才把她整得服服帖帖。可那老把柄已经失效了,现在不能再说她出身不好,更不能再把她的服装拿到厂里去开展览会,现在提倡美化生活,那样做也许会引起电视台的注意,再替徐丽莎拍几个镜头,使得她的名声更大点!朱世一并非是不懂男女私情的人,在市井生活中他从小就是听惯了,他从井边的闲话中隐约地听出来了,好像这徐丽莎会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她要分居,那同居的又是谁?只要能抓住一点蛛丝马迹,便能闹得叫她抬不起头。朱世一研究过各种各样的整人方法,发现在当前的形势下以抓男女关系最灵验。这种方法对某些人无效,对徐丽莎这种稍有名声的人却是百发百中的。因为名声是个空架子,是用好话搭起来的,只要有一根支柱坏了,那整个架子就会崩溃!

朱世一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锻炼,对整人十分内行,干起来也是有条不紊的。他开始注意徐丽莎的行动了,暗地里跟踪她,偷翻她的手提包,像个特务似的。盯了几天也没有什么结果,便决定拉大网。所谓拉大网是“文革”期间查“反标”的方法,朱世一把它借用过来,把徐丽莎所接触的人一一加以排队、摸底,从而发现可疑之点。他知道徐丽莎没有什么亲友和老同学来往,所接触的人全部在厂里。朱世一曾经在制药厂蹲过点,熟人很多,查起来很方便。他转弯抹角地向人打听,徐丽莎平时都和哪些人在一起,和谁的关系比较密切。想不到人们的回答很一致,都说平时很少见到徐丽莎和人来往,她和她的助手童少山整天关在实验室里。

朱世一的耳朵竖起来了:“那童少山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高高的个子,四十五六岁,模样和你年轻时差不离。”

“好呀!”朱世一的目标明确了,一男一女整天关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好事体,男女授受不亲,单独关在一起却是说不清楚的。一个年轻,一个有为,志同道合,多美!朱世一嫉妒得像发了疯似的。

偏偏那童少山却没有听到一点儿风声,自从徐丽莎对他倾诉过衷肠之后,还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密切了一点。以前他也认为徐丽莎是个冰冻的美人鱼,有一种凛然难犯之气,除掉工作之外很少谈其他,下班以后虽然可以同走一段路,却也是一前一后,然后各自东西。现在他知道这美人鱼的心还在跳动,是活的,是可以亲近的,所以相处之间也就随便了一点,上班时也说点闲话,下班后同走在路上时也谈论技术问题,谈着谈着便到了东胡家巷里。

徐丽莎笑起来了:“啊呀,这不是到家了吗,请上去坐一会儿。”徐丽莎是说的一句客套话,其实她并不愿意把同事们带到家里,以免碰上那个朱世一。

童少山却兴致勃勃:“好呀,你家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过呢,认认地方,等那一套房子拿到手的时候我来帮你搬东西。”便不由分说地跟着徐丽莎进门、登楼,东张西望,蛮有兴趣。

井边上有两个长舌妇人正在洗衣,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窃窃私议:

“看见啦,把个野男人带回啦!”

“肯定是他,你没听见吗,要来帮她搬东西!”

朱世一因为参加会议,这天回来得迟了一点,所谓迟也没有超出半个钟头。他没到井边时就看见那长舌妇人在向他招手,压着嗓门儿叫唤:“快,快点,你家来了贵客啦,在楼上哩!”

朱世一一听就懂,好像正在等待着这一天,立刻加快了脚步,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一看,童少山和徐丽莎端坐在那里,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朱世一没有怒火中烧,也没有大喊大叫,却像幸灾乐祸似的:“啊哈,是你们呀,你们两个人天天厮守在一起,有什么长话说不完,竟然从厂里说到了家里,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童少山慌忙自我介绍:“我姓童,是徐工程师的助手,我们正在讨论一些技术上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的原则问题已经解决了,就是技术问题有点棘手。可惜你们是生在中国,如果生在美国的话,解决起来就很容易,那里离婚很方便。”

童少山慌了:“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姓童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搞些什么鬼,我朱世一不是好欺的!”朱世一两手叉腰,双眦欲裂,好像要打架似的。

童少山慌了,因为他心里也确实有过鬼,有过一刹那间的邪念,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对不起,再再……再见。”噔噔地下了楼。

井边上的那二位看见童少山从石库门中跌撞着出来,乐得,好像那徐丽莎曾经损害过她们,而她们终于出了口气。

徐丽莎气得浑身发抖:“好呀,朱世一!你今天的表演很精彩,一场拖了二十多年的丑剧已经到了高潮,再拖下去谁也受不了。”

“你当然受不了啦,有了情人又不能结婚,嘿嘿,够痛苦的。”

“随你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我不能把一生都葬送在你手里,你实在不是个东西!”

“谁是东西?童少山,你想送到他手里?”

徐丽莎气糊涂了:“这你管不了,我是个人,是独立的,自由的。我可以爱上童少山,也可以爱上李少山,也可以谁都不爱,只爱我的事业,就是不爱你!已经是什么时代了,你还把女人当作你的附属品,当成你的仆人、你的玩偶,当成你向别人炫耀的东西!女人,女人也是人!她有爱的权利,有恨的权利,结婚证书不是卖身契,不要以为只要把结婚证书向抽屉里一锁,那女人就是你的私有财产,就是你买来的奴隶,我要挣脱你这封建的枷锁,为我的前途和自由去奋斗……”徐丽莎一气之下便发表了一通演说,这演说还带有学生腔,好像是在八十年代宣读了一篇五四时代的妇女解放宣言。

谁也没有想到,那朱世一早就打开了录音机。徐丽莎见朱世一闷声不响,还以为她的演说挺有威力。

朱世一先发制人了,把录音带做了一番技术处理,混合颠倒,减头除尾:“我可以爱上童少山,这你管不了,结婚证书不是卖身契,女人有爱的权利。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要为自由去奋斗……”

朱世一拎着录音机到制药厂去找何同礼,控告徐丽莎道德败坏,那童少山是第三者。

八、阴云四起

何同礼也老了。他对现在的什么事儿都看不惯,什么事儿也不想管,牢骚不停地发,麻烦不沾手,等离休。

何同礼听完了录音带便皱眉头:“喂喂,请你把录音机收起来,拎回去。你怎么老是公私不分,把家务事拿到厂里来啰里啰嗦。堂堂七尺男子汉,连个老婆也管不住,还有脸把个录音机拎来拎去!”

朱世一愣了,这一发怎么会不中呢!“……何书记,话可不能这样说,这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是严重的道德败坏的行为……”

“好好,别跟我来这一套了,这一套我比你熟悉。我早就认为你老婆有资产阶级思想,喜欢穿着打扮,招蜂惹蝶,可你硬是把臭的当香的……噢噢,说错了,我现在也弄不清什么是资产阶级思想,什么是社会主义思想。我说是资产阶级思想,人家却说是社会主义思想;我说是社会主义思想,人家却说我是封建思想。告诉你,前些时记者来采访你老婆的先进事迹,好家伙,还有人把那扣工资和花衣裳的事儿翻出来哪,说我是老左、封建,是打击知识分子的。这顶帽子我吃得消吗?你还要叫我惹事吗……这个思想,那个思想,我现在只有一个思想,回家抱孙子去!”

“何书记……”

“别叫我书记了,我现在不当书记,厂长的名义也是暂挂着的。这事儿你去找沈进先,他是副书记,可也没有正的。”

沈进先当书记,也是何同礼推荐的。何同礼本来推荐他当厂长兼书记,合二为一,干起事来方便。后来上面不同意,说是党政要分开,厂长要在中年知识分子中挑选,而且认为沈进先原来是厂长办公室的秘书,没有独立负责过某个方面的工作,先当个副的。沈进先对这一点不服,很想把政治思想工作抓好,做出点成绩。

沈进先与何同礼不同,他的文化水平比较高,从不发牢骚,也不像何同礼那样无所顾忌,干起事儿来深思熟虑,考虑到各个方面的关系。他听完了朱世一的录音带之后不表态,脸上连某种态度的表情也是没有的:“好吧,你把录音带留下,先回去,让我们研究研究。”等到朱世一走了以后,他又把录音带听了一遍,直啧嘴,这个冰冻的美人鱼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干出这样的丑事来呢!这事儿如果发生在小青年的身上,根本就无所谓。前些时他住的那座大楼里有一对小夫妻吵架,吵了没几天,那女的便来搬东西,吧哎吧哎,离了!你徐丽莎能干这种事儿吗?你是先进人物,上过电视的。喔,你现在的地位变化了,嫌弃原来的丈夫了,这不又是一个陈世美?陈世美的思想不仅男的有,这女的原来也经不住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徐丽莎呀,你这美人鱼已经冰冻过几十年了,那又何必解冻呢?冰一化,那鱼是会发臭的!沈进先觉得这件事儿非常棘手,不管吧,先进人物发展成道德败坏,说明制药厂的政治思想工作不得力;管吧,弄得不好又是对先进人物的诽谤和妒忌,这男女之事谁搞得清楚呢!沈进先决定先摸情况,再做讨论,总之要做到既讲原则,又不伤人,息事宁人,巩固家庭。这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不能分裂,细胞的无限分裂便是癌,是社会的不治之症!沈进先思前顾后,想得倒是蛮多的。

要摸情况便得找当事人谈话,沈进先对徐丽莎又有点害怕。这女人不是一般的人物,政协和妇联经常用汽车接她去开会,听她对丈夫的那段讲话,可也不是好惹的。是呀,女人没有爱的权利吗?她不能为自由去奋斗吗?这一套进口货现在很时髦,老套筒可能招架不住的。沈进先在箩筐里挑柿子,拣软的捏,派人传话,叫童少山到办公室里来一下。

童少山笑嘻嘻地进来了:“沈书记,找我有事吗?”

“对对,请坐,坐下。”沈进先很客气地为童少山沏了杯茶,“坐下,我们谈谈心。”

童少山很高兴,他早就想和沈进先谈谈了,谈谈他的入党问题。

沈进先果然从入党问题谈起:“你的报告我们都研究过了,觉得你已经符合入党的条件……”

童少山满心欢喜:“不不,我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

“……不够的地方人人都有,哪能十全十美。但对要求入党的人来说,要严于律己,要忠诚老实,无事不可对党言。”

童少山连连点头:“对对……”可心里开始打鼓了,“有事儿哪!”

“最近有人反映,说你和徐工程师之间有点儿暧昧的关系,不知道可是真的?”

童少山脸红了,想起了东胡家巷里的那件十分狼狈的事:“不不,那纯粹是一场误会,那一天我和徐工程师一路走……”

沈进先不由分说地打开了录音机:“你听听,这是徐丽莎自己讲的。”

童少山一听就慌了,心跳得别别的,这老实人藏不住心底的秘密:“这这……这事情可怎么说呢,那一天徐工程师突然向我讲了她的身世,讲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真该死,我一时之间起了个邪恶的念头,觉得这样的人如果给我就好了……沈书记,我敢向你保证,仅仅是一个念头,行动是没有的。”

“那,徐工程师怎么会知道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听了以后也感到突然。请相信我,我这是无话不可对党言。”

“你再想想,有了动机就会有效果,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注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点儿……喏,什么暗示等等的?”

童少山想想有点糊涂了,这事儿好像是有,也好像是没有。说有吧,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说没有吧,怎么会对徐丽莎突然亲近起来,还跑到她家去!想想还是没有,摇摇头:“没有。”

“没有?男女之间的事绝不是单方面的,难道她有特异功能,看得出你脑子里的念头!”

“可能,男女之间有静电交流。”

沈进先笑起来了:“童少山,我不懂什么叫静电交流,但我要警告你,你是有妇之夫,你的老婆不是好惹的;她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手段也是很高明的。从今天起,不管你有什么念头也好,有过什么表示也好,统统收掉。只要你态度严正,即使她有单方面的想法,也很快就会死心。你能不能保证做到这一点?”

“保证,坚决保证!”可是童少山还想问问,“这事儿不会影响到我的入党吧?”

沈进先不敢保证:“这要看你的了!”

童少山走了以后,沈进先连着抽了两支烟,就像我们经常在电影里见到过的那样,人物在遇到困难时总是抽烟和在办公室踱来踱去的。他觉得这事儿不能再追问了,追问到底两个人索性摊牌,承认有关系,那就更加棘手。男女相恋,头脑发热,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扬汤止沸不行,只有釜底抽薪做冷处理,让事情在暧昧之中逐渐消灭,这样做既保护了徐丽莎,也保住了制药厂的名声,对双方都有利。他立刻拿定主意,要采取三项措施来防止事态的发展。一是要把童少山调走,给徐丽莎配备一个女助手。男人不能用女秘书,女人也不能用男助手,整天耳鬓厮磨,难免要出事儿的,那童少山的保证也靠不住,他们会静电交流。第二是决不能给徐丽莎分房子,如果让她单独住在外面,那就正好为她的不轨行为提供了方便。第三是要向上级汇报,在目前情况下能不能让徐丽莎出国实习,万一她出去了不肯回来,那政治责任可负不起!还有一个责任也负不起呢,不给徐丽莎房子,调走她的助手,取消她出国的机会,人们会认为这是对知识分子的压制和打击,如果因此而投书报社,那倒也是说不清楚的!沈进先决定召开会议,先在一定的范围内说清楚,使大家了解他的用意。这个会议必须严格保密,那何同礼当然是要参加的。

沈进先在会上把情况一说,那何同礼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牢骚发了一大堆:

“现在的事情实在不像话,有了点成绩就吹上天。看人只重才,把德抛在一边。只捧场不教育,助长了资产阶级思想的发展,还要向资本主义学习。好事儿没有学到,学会了乱搞男女关系。你说他们夫妻之间没有感情吗,孩子也生了,二十多年也过来了,这感情怎么会突然没有了呢?感情就那么重要吗?感情用事是要犯错误的!我就看不惯这种人,有了点名气就得坐汽车,腿呢……”何同礼拉七拉八地讲到汽车上去了,说他与会议有关也行,说他文不对题也可以。

开会是最怕有人带头说野话,一说野话便会漫无边际,人们接着何同礼的话茬儿谈起汽车来了:

“是呀,这女人突然变成大干部了,动不动就向汽车里一钻。何书记这么大的年纪也不坐汽车,在市内开会都是骑自行车的。”

徐丽莎没有经验,她不了解,这汽车是不大好坐的。中国的汽车太少,人又太多,那汽车是个庞然大物,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引人注目,遭人嫉妒,如果你真正够格儿,那没有关系,尽管坐,人家不会有意见,有了意见也不敢提,提了怕犯平均主义。

“成绩是大家干出来的,可她自己却缺乏自知之明,没有群众观点,一切都当之无愧!”

徐丽莎也不懂,有了成绩,当了先进之后,有一句话要经常挂在嘴边:“一切归功于大家,我个人只不过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体。”最后还要补充一句,“做得还很不够。”即使那事儿在开始的时候曾经遇到过大家的反对,你也不能讲,只能说:“大家的意见对我还是有很大帮助的。”

“变得多快呀,见了人话也不讲,谁也不理!”

其实徐丽莎并没有变,她原来话就不多,也不和人兜搭。只是她不知道,有了名气或当了官儿以后,马上就得变,变得废话不停,装得和蔼可亲;如果你不变,人家就会认为你已经大变,会当官儿的人都懂得此种社会心理。

“出风头可会呢,你看她在电视里的那种样子,多风流!”

这事儿可不能怪徐丽莎了,那特写镜头也不是她要拍的,但也怪她穿得太时髦了。有名气的女人要庄重,不能美丽,除非你是电影演员什么的,演员是美的使者,不美没人睬你。

沈进先看看野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连忙收回话题,宣布自己的三条措施,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把野话说完之后,倒也没有什么正话可说了,一致同意这三条措施。何同礼还觉得这是对徐丽莎的袒护、包庇,但也不提意见,牢骚可以发,麻烦是不能惹的。

九、风雨满天

可怜的徐丽莎还不知道已经阴云四起,她觉得是雨转多云,日子还比以前好过了一点。自从她发表了一通宣言之后,朱世一也不再寻衅了,晚上也不开收录机,使得她有可能重新回到工作里,科学上的某种发现是一种享受,那里的风光旖旎,能在此种境界中徜徉,心情总是平和的。心情平和的时候徐丽莎对自己的那通宣言也觉得可笑,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讲什么争取婚姻自由,难道自己的婚姻是由谁包办的!自己动手把爱情送入坟墓,那坟墓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即使动手掘墓,挖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副白骨而已。如果朱世一不再吵闹,她连那套房子也不想要,何必去挤人家呢?

沈进先在开会的时候一再强调保密,看起来这保密还是起作用的,把个徐丽莎密封在一只烧瓶里。对其他的人可就不起作用了,男女之事又不是国家机密,穷极无聊,茶余酒后,是一个十分引人的话题:“告诉你一件事,但要严格保密……”“告诉你一件事,但要严格保密……”几保就保得全厂皆知,风雨满天。

童少山的老婆也在厂里工作,她有几个无话不谈的小姐妹。其中有个小姐妹对徐丽莎本来就看不惯,觉得她太漂亮,又觉得她瞧不起人。好呀,表面一本正经,暗里却勾引男人!便立刻去告诉童少山的老婆:“傻瓜啊,你还蒙在鼓里……”

童少山的老婆叫荷英,并不傻,泼得很,素有“小辣椒”之称,听完了之后像被胡蜂叮了似的,哇的一声叫起来,哭起来,又哭又叫地向实验室奔去。一路上连哭带骂:“徐丽莎,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装得倒像个人样哪,尽干见不得人的事体,我不管她是什么大人物,要揭开她的画皮……”怪了,她倒不喊要揭童少山的画皮,好像男人们干此事还是见得人的。

那正是饭后的午休时间,厂里的人吃完了饭都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听到小辣椒叫喊便拥过来,闹哄哄地跟在她的后面。有些人跟上来是想拦阻的,可那小辣椒不知道哪来的大气力,能把壮汉都摔得远远的。有些人也不想拦阻,是跟后面瞧热闹的。

徐丽莎刚刚放下饭盆,正在对童少山提意见,她发现童少山连着出差错,几个数据都不对,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忽然听得实验室的大门被砰的一声踢开,小辣椒高声大喊:“徐丽莎,给我滚出来!”

徐丽莎一吓,好像又碰上“文化大革命”似的,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门口。刚踏出门槛一步,刚看到有黑压压的人头,便被小辣椒一把揪住了领口:“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勾引我的男人,我和你拼到底……”

沈进先闻风而来了,他急得要命,说实在,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到的。

沈进先大喝一声:“荷英,你放手!”

小辣椒见是书记,一愣,松开手,跟着就瘫了下来,滚地皮,大哭大叫:“好呀,你包庇坏人,你们官官相护,合起伙欺负我,我不想活啦……”

童少山鼓足勇气跑出来了:“荷英,别胡闹,快起来!”

小辣椒一跃而起,闪电式地一记耳光,扇得童少山晕头转向:“你你,你竟敢打人,打人是犯法的!”

“偷人倒不犯法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跟你离,坚决地离,走,到法院里去!”小辣椒揪住了童少山,并没有拉他走,却死瞪着徐丽莎说,“不要脸的女人,我跟他离啦,让给你,让你称心满意,你瞎了眼啦,这种烂死无用的男人世界上多着哩,给!”小辣椒用力一推,童少山一个踉跄,差点儿摔个筋斗。

徐丽莎面无人色,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不会运用市井语言,可在此种场合中只有市井式的对骂才比较有力,那种带有学生腔的知识分子调门儿简直毫无用处,而且是苍白的。

因为徐丽莎没有讲话,这场风波才没有发展到通常所见的两个女人的厮打;也因为徐丽莎没有讲话,某些旁观的人便要讲话:“你看,一句话也没有,做贼的心虚!”

这场风暴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可那风声却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向四面传播,几乎和电视新闻差不多。

“听说了吧,那个漂亮的女工程师出了风流故事。”

“知道,我早就知道这样的女人要出事,看她那个劲儿,不像个吃苦耐劳的工程师。”

“是呀,听说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本事,那新药也不是她发明的,是童少山把研究的成果送给了她,她是以美色而坐收渔利,嘻嘻。”

各式各样的故事都编造出来了,活灵活现,和编小说差不离。也许是编小说的人造的孽吧,你能编他们为什么不能编?

十、苹果上有了烂疤

徐丽莎的名声,那用好话搭起来的空架子全部倒塌了。再也没有人请她去坐主席台,也没有人用汽车接她去参加座谈会,谁也没有把她一棍子打死,但总觉得她已经不够典型了。苹果上有了烂疤,何必再去买它。

东胡家巷的井旁边,整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信息中心的常委会,开得繁忙而又热烈。有人因为说话太多,听话入迷,竟然忘记了洗菜淘米,等到儿孙们下班、放学回来,饭还没有烧好哩!特别是在傍晚下班的时候,井边更加拥挤,为的是要看看徐丽莎的神态,听听那由红变黑的窗帘内还会传出什么信息。

徐丽莎恍恍惚惚的好几天,像被狂风卷上了天,在空气中翻着筋斗。她每天也上班,也回家,这一切都是习惯性的,身子在那里走动,头脑都是麻木的。这一天她有点清醒了,发现井边上的人都伸起脖子盯着她,才知道已经从遥远的天边回到了家,便和那脖子伸得最长的女人说话:“阿姨,你打水。”

那女人吓得把脖子一缩,因为徐丽莎的声音像是突然从井里冒上来的。

“嘿嘿,打……打水。”

等到徐丽莎进门以后,那女人又神气起来了:“看见啦,架子没有了,还主动和我打招呼呢,蜡烛!”

朱世一可不让徐丽莎安神了,这小子又恼恨又得计。他没有估计到事情竟然闹得满城风雨,老婆的行为不轨,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总是有损男子汉的尊严;何况那井边上的闲话对他来说也是不堪入耳,比那“三种人”还要难听点,可他也有得计之处,从此以后可以卡住徐丽莎的脖子,像拎大鸭似的摔来摔去,打骂悉听尊便,具有无上的权威。打还没有必要,骂是每日不停的:

“你还有脸回来吗,给我滚出去!”

徐丽莎疲惫不堪地坐在椅子上,瞪起眼睛看着朱世一,她现在才明白过来,这往后的日子是没法过的。

“不滚?那也可以,写张检讨给我,保证以后规规矩矩地跟我过日子。”

徐丽莎清醒过来之后便萌发了一种反抗的念头,就像一个人没有被一拳击死,总是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似的。她从椅子上跳起来了:“跟你过日子!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朱世一,你别欺人太甚了,我要跟你拼到底!”

朱世一冷笑了几声:“拼吧,你拼吧,舆论和法律都站在我这一边,看看到底谁拼得过谁。你还以为是个什么名人吗,完啦!”

“完了,没有这么容易,我要去找沈书记!”徐丽莎不服气。

朱世一挥挥手:“去找,马上就去找,最好去找市委书记,就怕你没有这副脸皮!”

徐丽莎一转身,噔噔地下了楼,去找沈进先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决定个谁是谁非。“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都能平反,难道这种伤名害誉的事情就这么了结?!

沈进先的家住在新区,徐丽莎只知道地点,几幢、几门、几零几却弄不清楚。她一路问询,摸错了五六次,才得到了确切的指点。当她伸手要敲门时又有点犹疑,快八点了,这么晚来打扰别人,是很不礼貌的……顾不得这些了,礼貌不礼貌也就是这一回!

沈进先很有礼貌、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徐丽莎,为她拿糖,替她泡茶,请她坐在沙发上面,不停地道歉:

“徐工程师,实在对不起,这几天一直想找你谈谈,却碰上市里开会。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很难受的,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受得了如此的侮辱!老实说,连我的心里也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沈进先说的是真话,他这几天也很后悔,想在政治工作上抓出成绩,想不到却抓出了纰漏。早知如此就不该抓,这男女之事是个抓不上手的东西,有时候可以说说笑笑,有时候闹得翻天覆地,没有规律。

徐丽莎见书记十分同情,心里很是感激,自从那天的风波发生以后,她好像第一次碰到一个人不用轻蔑的眼光看她,不出恶毒的语言。

“是啊,你的心里不好受呀,但是也得看穿点,把这种事情和你的科研工作来比较,那是微不足道的。泼妇骂街嘛,街头巷尾是常有的,何必放在心上呢?和小辣椒那样的人去计较,老实说,她还不配!”沈进先想出理由来劝解,而且帮着徐丽莎出气。他认为女人家就是气多,气平了也就好商议,她们的心是软的。

徐丽莎叹了口气:“沈书记,我不是要和什么人计较,而是要求挽回影响,澄清是非,否则的话……这日子是没法过的……”徐丽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沈进先叹了口气,把茶杯推到徐丽莎的面前:“别难过,喝点水。你的要求是正当的,应该的。我这几天也在考虑,凡是我能办到的,你不说我也会做在前头。有人造谣,说你的科研成果是剽窃来的,这是原则问题,大是大非,我已经通知技术科,举办一个展览会,把实验过程、原始材料都拿出来展览,这种谣言就会不攻自破。至于其他的事情嘛,徐工程师,你叫我怎么办呢?为了挽回影响,最好的办法是在报纸上登篇文章。这种文章人家肯登吗?登了更气人,会变成一件轰动全市的社会新闻!”

徐丽莎点点头,这种事情不能干,新闻和电视都惹不起。

“第二个办法是开大会,让我在大会上讲话,宣布这件事情是假的。这种话我不能讲,讲了会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再说,开这种大会你能不让小辣椒参加吗?她肯定要在大会上叫骂,会议没法收场,造成更坏的影响!”

徐丽莎听了心里发抖,这种场面她是经历过的。

“剩下的一个办法便是到法院里去告,告了也不受理,一般的口角,无聊的流言,并没有构成犯罪。徐工程师,我把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想不出一个好主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能辟谣,唯独这男女关系会越辟越谣,只能是不辟拉倒。”

徐丽莎也呆了,这种事情确实难办,任何办法都只能造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胡家巷里的人正愁没有话题。

沈进先进一步劝解了:“算啦,这种事情只能让它慢慢地冷却掉,过去了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许多著名的人物都碰到过这种事,到最后也不过是生活小节。只要你能把夫妻关系处理好,后院不失火,外面的风声再大也不过是一阵空响而已。”

提到夫妻关系,徐丽莎便忍不住了:“沈书记,这一点是办不到的,我要求厂里给我一套房子,和朱世一分居!”

“房子嘛……”沈进先不那么爽快气了,“这事儿本来也不成问题,现在可不是时机,那么一来谣言和纠纷会更多一点。朱世一能让你安静吗?他不会找上门来吗?根据我们的法律,任何一方的房子都是夫妻共有的。再说,那分房小组也会提出意见:以前要分房给你是照顾你的工作,现在分房给你倒变成是拆散一对夫妻,通不过的。以后再说吧。缺房子的人也太多啦!”沈进先含糊其词,倾向性还是很明确的,他不主张细胞分裂,而且要防止事态的发展?

徐丽莎想想也有道理,那朱世一会耍无赖,不仅会找上门,而且会跟着搬过去,两个人挤在一个小套间里,更加没有回旋的余地,整天面对面,面对着那可怕的嘴脸。那分房小组以前答应给房子时也很勉强,好像是出于不得已,现在想要房子,当然是困难的。徐丽莎不了解,这种困难倒是可以用讨价还价的办法来解决的。她由于出身不好,几十年间养成了一种心理,与科学打交道时十分顽强,与人打交道时便轻视自己,而且把这种轻视和谦让、体谅等等的美德混合在一起,在正常的情况下显得洁身自好,在不正常的情况下便毫无反抗的能力。朱世一也正是抓住了她的这一点,觉得她软弱可欺。

徐丽莎又把房子让过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沈书记,让我提前出国实习去吧,暂时离开一两年,把这一段难忍的日子避过去。”她想得太天真了,有疤的苹果是不能出口的。

沈进先听了也心悸,亏得早有准备。避能避得了吗?只有政治避难才能解决问题!他毫不含糊了,对于可能发生的政治事件是含糊不得的:“噢,这件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领导上考虑到你的年龄和目前的情况,决定另派一个年纪较轻的人出国去,对此希望你能理解,喏……主要是考虑到你走了以后目前的实验便会停顿,一个女同志单身在国外也有许多不便。”

徐丽莎终于明白过来了,她的翅膀已经被一阵鬼风吹断,再也无法起飞,只能每天跑进那座石库门,一步一步地挨上楼……

沈进先也明白,取消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出国的机会,那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可他也是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踱来踱去,好像要想点办法出来减轻徐丽莎的痛苦,安慰安慰。想来想去却想到了吃东西,算是待客之礼:“他娘,有什么好吃的吗?我们都饿了呢!”

沈进先老婆在里面回答:“有有,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会儿。”

徐丽莎不想等了,看起来除掉点心之外是什么也等不到的,便起身告辞、下楼。

沈进先把徐丽莎一直送到大路口,不停地叮嘱她要心宽,要想得开点,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便来谈谈,交换意见。沈进先觉得今晚的谈话很成功,徐丽莎通情达理,没有胡搅蛮缠。临别的时候又为徐丽莎指路,告诉她从哪条路回去比较近点。

徐丽莎也没有听清楚,她觉得条条路都是断的。

十一、哪里有春天

徐丽莎的眼前只有一条路,一条唯一可走的路,一条曾经走过的路,那就是回到从前的状态,忍气吞声,再把自己冰冻起来。要做到这一点可难了,人生的路只能拐弯,不能往返,机械式的重复是不可能的。徐丽莎含辛茹苦数十年,在科学上执着追求,总有某种幻想、某种目的。爱情和家庭的美满都无望了,却希望得到人们的尊敬、名誉和某种社会地位,受压抑者总希望得到舒展,甚至是扬眉吐气!要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也不会心安理得地坐在汽车里,难道她真的没有腿!徐丽莎不是什么非凡的人物,她有个人的欲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追求得愈是执着的人这种欲念愈是强烈,只是表现的方面和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徐丽莎追求过了,得到过了,得到的和即将得到的却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精神的支柱被摧毁,无法再从头做起。

童少山调走了,他自己愿意走,徐丽莎也希望他走。两个人的工作没法分开,两个人却再也没法在一起,连在食堂里吃饭时也得回避,几十双眼睛在扫描着他们,胜似最现代化的监视器。天生万物都是雌雄相亲,人间百事却是男女戒备。

童少山临走时只敢偷偷地说了一句话:“徐丽莎,我对不起你。”那样子也是很惨的。

技术科派高莉莉来当徐丽莎的助手了,这是贯彻沈进先的意图,男人不能用女秘书,女人不能用男助手,否则就有点危险。

高莉莉的身材很高,原来是厂里的青工,自学成才,刚从夜大学毕业。她穿着高跟鞋、牛仔裤、花衬衫、皮夹克,像个驯虎女郎,爽朗而健美。用某种眼光来看,这姑娘倒是有点危险!

高莉莉一进实验室,便带来了一种春天的气息。若干年来这个实验室很像手术室,没有声响,没有色彩,门窗紧闭,一切都是在肃默中进行的。高莉莉一来便把窗子打开,风大了又把窗子关起,她不嫌麻烦,手脚伶俐,不停地弄些鲜花插在不用的烧瓶里。她还带来一只录音机,不停地放,放的是鸟儿鸣叫着的山间流水,据她说,这是她和男朋友共游黄山时录来的。她很坦率地告诉徐丽莎:“我的男朋友只爱我一点,说是跟我在一起时感到很快乐。行了,我也就爱上他了,因为我跟他在一起时也感到很快乐。一个人能使别人快乐,自己也快乐,那就能共同生活下去。以前我还有一个男朋友,他说看不见我的时候便很悲伤,要我永远留在他的怀抱里。滚得远点!这家伙说的不是真话,如果是真话更加讨厌,我怎能一刻不离他的怀抱,他那悲伤何时得了?那是一种自私的表现,不干了。”

徐丽莎听得目瞪口呆,这目瞪口呆是一种惊喜,觉得这姑娘真的在自由恋爱,所有的思路都和自己是两样的。她很喜欢这位姑娘,和这位姑娘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有了点活力。

高莉莉活跃得很,不停地找事做,逼得徐丽莎也不能不工作。只是在工作时往往要喊错人:“童少山,你过来。”

高莉莉应声而到:“报告,童少山早就调走了,高莉莉在您的身边。”

徐丽莎脸红了:“习惯啦!”

高莉莉一把抱住徐丽莎,亲亲她的额头:“徐阿姨,我可怜的徐阿姨……”

高莉莉为徐丽莎带来了生机,那朱世一的折磨却是叫人无法忍受的。他天天逼着徐丽莎写检讨,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徐丽莎每日踏进东胡家巷时心就颤抖,不知道这一晚怎么才能熬过去。

童少山的日子也不好过,小辣椒还在闹着离婚,要童少山交代,他到底和徐丽莎睡过几回。无聊的游戏也是很难收场的。

高莉莉看不下去了:“徐阿姨,我弄不懂你们这些人的心理,爱情本来是件乐事,何必弄得这样痛苦呢?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离,闹什么?是好玩儿还是怎么的?”

徐丽莎叹了口气:“莉莉,你不懂,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

“懂,我什么都懂,只是我和你们具有不同的概念。我不去想得太多,你们却要想到名声地位,封建法规,还有人们天生的自私自利、嫉妒心理,男人对女人占有的欲望,女人对男人依附的心理,像一张网似的把你们裹得紧紧的。徐阿姨,你冲,把这张网冲它个大洞!你冲是正义的,你的女儿和我差不多大了,不存在伤害下一代的问题;朱世一也没有老得走不动,不存在那种不仁道的遗弃。你不会伤害任何人,唯一伤害的是自私、封建、大男子主义,那些破玩意为什么不能伤它一下呢!离!”

徐丽莎摇摇头:“这些我都想过,总是为了鸡毛蒜皮,不够条件。”

“咦!条件是可以创造的。他和你吵闹,你就坚决还击,寻死觅活,头破血流,法院里眼看和解无望,也会判离。你老是忍气吞声,消极回避,法官怎么会知道呢?告诉你,这离婚就像我们厂里分房子,最好是你能克服克服,实在克服不了也得分给你。我知道,你怕声张起来丢面子,可现在的面子又在哪里?熬一下吧,熬过了冬天是春天!”

“春天在哪里?”

高莉莉一把抱住了徐丽莎:“徐阿姨,你说心底下的话,你到底爱不爱童少山?”

徐丽莎脸红了:“话不能这样说,我和他在一起是很愉快的。”

高莉莉双手一拍:“对啦,快乐是爱情的火苗。你和他在一起感到愉快,他对你也有过那种念头,这火苗是能够燃烧起来的,我来替你们扇。”

“你瞎说。”

“真的。你和朱世一已经成了冤家,小辣椒也在闹着要离。离吧,让那个女人去嫁给卖拳头的。双方一离你们就飞,飞到边疆去,飞到山林里,大城市里不要去,那里的暗箭很多,空气污染。徐阿姨啊,你看起来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不要灰心丧气,如果我是个男人的话,我也会爱上你!你这一辈子可能还不知道爱情的滋味!”

无路可走的徐丽莎心动起来了:是的,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怕这怕那的?我欠了谁的债?我到底伤害过谁?山那边有一个春天,只要有勇气便能翻过去!徐丽莎陡然来了勇气,因为那埋藏已久但还没有熄灭的爱的火苗被高莉莉扇动起来了,像火种落在枯草上面。边疆、山林、一对自由的鸟儿在天上飞,这一切都是很诱人的!

“你说话呀,徐阿姨!”

“怎……怎么说呢,谁知道那……那童少山是怎么想的?”徐丽莎讷讷的。

“这事儿好办,我来替你们串联,约个时间地点,你们交流交流。”

高莉莉真像个驯虎女郎,动作矫健有力,中午休息时便跑到童少山的办公室前。先把头一伸,见里面只有童少山一个人,踅进去,关上门:“童少山,徐工程师要约你谈谈。”

童少山一愣:“谈、谈什么呢?”

“谈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转过什么念头。”

“想过,我想过,我对她不起。”

“别说废话了,你怎么想就怎么对她说。大男子主义要不得,男子气概还是要有的。”

“好,我说,可我们来往有点不方便。”

“今天晚上七点半,在公园里的池塘边,第五张长椅子上相见。那张椅子我天天坐,今天晚上就让给你,放心,那里没人看见。”高莉莉干净利落,方式和语言都是属于现代派的,和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大有区别。

十二、信息中心的转移

公园的夜晚是属于情侣们的。明净的夜空,微弱的灯光,景物的轮廓组成了一幅模糊的画面。初看是空寂无人,只有几处蛙声,草虫唧唧,感到一种春夏之交自然界骚动的气息。仔细一看却到处都是人,长椅上,石凳上,草地上的花丛边,坐着一对又一对。简直有人满之患了,找不到席位的勇士们就这么搂抱着站在路旁边,在他们的眼里,除掉情人之外,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

徐丽莎闯到这个世界里来了,可怜,她已经迟到了几十年,因此显得神色张皇,匆匆忙忙。她浑身发烫,手心出汗,爱情之火烧到了白炽点。这迟到的爱情不同于少女的初恋。少女的初恋顺乎自然,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地燃烧,小心地发展。徐丽莎的爱情是暴发性的,是用生命的余火点燃了爱情的死灰。死灰复燃十分迅速,热度也是可怕的。这可怕的热能推动着徐丽莎,使她不顾一切地走向池塘边。

池塘边上的第五张长椅是在角落里,前面临水,后面被冬青树包围,一般的人确实很难发现。

童少山是个很守规矩的人,提前五分钟便坐在长椅子上面。他也觉得自己是在等情人,可那心里的滋味却是不好受的。

徐丽莎喘息着坐到了童少山的身边,这喘息并不是由于奔跑,而是心跳得透不出气:

“你……早就到啦。”

“是的,来了一歇。”

“好,谢谢你,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我听着。”

“听人说你对我有过意思。”

“有过,确实有过。”

“你爱人还在要求离婚吧?”

“是的,正吵着哩。”

“那么……我也直说了,我对你也有意思,我和我的丈夫再也无法生活下去,我们两人一起离,然后想办法调离这个城市,共同去创造新的生活天地。”徐丽莎说得也很简单明快,她倒不是现代派,而是没有时间和那种优美的心情来倾诉衷肠,选择词汇,只能使用他们两个曾经用过的工作语言。

童少山一听像进入了幻境,当他坐到这张长椅子上时又产生了邪念,觉得此情此景应该有个美丽的情人坐在身边,紧紧拥抱,情话绵绵。当然,这情人绝非是小辣椒之类。现在果然有个美丽的妇人来求爱了,这妇人又是在他的邪念中曾经出现过的。童少山迷糊了,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当他弄清这一切都是真实,并且弄清徐丽莎的要求之后,却吓得从长椅子上跳起来,就像某书生幻想美人,美人来了却是狐狸变的,吓得他魂不附体。

“不不,徐丽莎同志,你千万不能这样想,这一切都是不现实的,这就更加证明我们两人过去就有关系,会弄得声名狼藉。我我,我还要做人,还要争取入党,还没达到你这样的地位。请,请原谅我,我今天来就是要请你原谅的。我曾经有过刹那间的邪念,惹出了是非,伤害了你。我保证以后不再犯这种错误。对不起,此地不能久留,容易被人发现,再再……再见!”童少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溜进了草丛里。这位老实人原来只有意念之淫。只是想在谈情说爱的气氛中来检讨自己在情爱上的邪念,算是对徐丽莎的道歉。

徐丽莎像遭了雷击,闪电雷鸣之后是一片空虚和死寂,希望没有了,火焰熄灭了,力量也用完了。紧接着向这片空虚挤来的是羞耻、悔恨,为自己的轻率鲁莽感到不寒而栗。童少山很可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男人们往往会夸耀自己的艳遇,而且会借以表白自己。

徐丽莎软瘫在长椅子上,不想动,不敢想,只能听着青蛙在池塘里咕叫,跳水。往后又听到公园里打铃、撵人走,要关门。

徐丽莎走了,这一次更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她任凭两条腿搬弄,穿小巷,走胡同,几乎把她所认识的道路都走遍,走得万家灯火次第熄灭,路灯下的道路像浸在清水里。她所认识的道路都通向东胡家巷,三点钟以后又回到了井边。她掏出钥匙来开门,却发现那锁已经上了保险。朱世一存心要和她大闹了:“这一晚是到哪里去的!”以前的大闹是胡蛮,现在的辱骂倒是真的。

徐丽莎不敢叫门,坐在井边的长条石上面,条石冰凉,夜露把它弄得湿漉漉的。徐丽莎双手撑着头,看着井,看着她第一次到东胡家巷来时所看到的第一件东西。这井到明天又会沸腾起来:“知道吗,那徐丽莎昨晚偷人去了!”朱世一要动手打人了,他有把柄在手里。沈进先要找她谈话了,这次谈话可没有那么客气。高莉莉可能不在乎:“徐阿姨,你再冲!”“冲不动了,孩子,那春天毕竟是你们的……”徐丽莎裹紧了衣裳,春末的黎明很凉。

东胡家巷里响起了啯啯的声音,马阿姨走到井边来了。她拄着拐棍,低弯着腰,白发在灯光下摇曳。她还记得从前的事,每日早晚要到井边来一回,好像还要来洗衣淘米。什么是早晚她也弄不清了,早到三四点钟,晚到十一二点。她发现石凳上有人,便坐下来聊天。

徐丽莎动了一下,轻轻地喊一声:“马阿姨。”

马阿姨记得以前的徐丽莎:“啊,是你,你在想什么呢?”

“不想什么。”

“是呀,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女人家不要多想,不要三心二意,只要没有话柄落在人家的手里。你累了吧,休息休息,我还有许多事哪。”马阿姨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不停地在巷子里走来走去。

徐丽莎看着马阿姨向东走去,腰弯得像个虾米,好像永远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永远也寻不到什么东西……

天亮时那长舌妇人第一个到井边来打水,突然像杀猪似的叫喊起来:“不好啦,井里有人!”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到井边来打水了,那井圈上也钉上了两块铁皮。东胡家巷里的信息中心向东转移,那里装起了两个公用水龙头,还有一台公用洗衣机。古老的信息中心有了现代化的装配,更加了得!下一次不知道该谁倒霉。

原载《中国作家》1985年第3期

点评

《井》是一出悲剧,关于一个女性如何在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困境中沦陷、走投无路直至灭亡的悲剧。作者以回忆的笔法讲述了东胡家巷住在那口古井旁边的朱家媳妇徐丽莎的人生故事,从最初发现徐丽莎成为朱世一的女朋友,直到最后徐丽莎投井而死,在古井旁洗衣洗菜的东胡家巷的女人们见证了她人生的起落,开始与终结。徐丽莎因资本家父亲的寡情与社会的变故,被迫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区属的制药厂刷瓶子。世家落魄子弟朱世一对徐丽莎嘘寒问暖,并利用手中权力帮助她成为厂里的研究员。天真的徐丽莎以为自己遇到了真命天子,但嫁过去之后才知道婆婆和丈夫的自私和残忍。为了压制徐丽莎,朱世一不惜到厂里败坏妻子的名声,称其为“资产阶级小姐”,将其工资悉数领回,断了她的人生念想。二十多年后,当徐丽莎挣脱束缚,取得了事业的成功,也渴望重新收获爱情的时候,朱世一再次以狭隘卑鄙的手段制造妻子的桃色新闻,与厂领导联手将徐丽莎置之死地。徐丽莎的悲剧命运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使然,女性越是想要寻求自由与独立,这种压迫就越是强大与残酷。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男权社会却表现出对女性一致惊人的强势要求,任何女性自我欲望的释放与满足都被看成是堕落和道德败坏的典型,唯有隐忍沉默的生命才能苟且偷生。常在井边打水的马阿姨一生受尽磨难,徐丽莎临死的夜晚看到老态龙钟、白发如雪的她,更坚定了赴死的决心。徐丽莎的死是对男权社会的无情控诉,更是女性在看清社会丑恶本质之后的勇敢选择。

(刘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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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索未知-力学知识漫谈

    探索未知,追求新知,创造未来。本丛书包括:奇特的地理现象、遗传简介、生活物理现象解读、奥妙无穷的海洋、认识微生物、数学经典题、垃圾与环境、湛蓝浩瀚四大洋、生物的行为、漫谈电化学、数学古堡探险、中国的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古代物理知识、中国三大三角洲、中国的地理风情、多姿的中国地形、认识少数民族医学、悠悠的中国河流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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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然的相遇牵扯出命运的纠葛,游遍芳从的财团少主,怎么也想不到会栽在一个学生妹的手里。什么?学生妹会捉鬼?真是吓死宝宝了。少主由衷的赞赏她热情奔放的舞蹈,她却是一脸不在乎的说:“我舞跳得好,我知道啊!”“小朋友做人不能谦虚一点吗?””没人比我好,谦虚给谁看。“遇到自信爆棚的小朋友,大叔你要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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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界大陆,强者为尊。普天之下,为武纵横。法道巅峰,为魔纵横。天穹大陆,适者生存。异界巅峰,魔武纵横。看少年身怀破字绝学,百强争霸,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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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就是一座染缸,黑的白的已经混淆,有人说过,江湖,就在人的心中,大到朝堂,下至市井。江湖事,江湖了,英雄气短但儿女情长……总有一座江湖,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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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夏天,成都的雨很大,淋湿了很多人,有我还有你,还有埋葬在琴台路的爱情,那回忆的时光里,你一个人走,一个人来,一个人消失,然后在也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