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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真弄不懂,他们为什么总要我证明,我介绍入党的人,都是些特务、托派、叛徒呢?”他一边脱鞋,一边叹气,“我给根据地输送了医生、记者、教师,他娘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肖潇早在离家前就发现,爸爸的语言风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不统一。在他文绉绉的书生腔里,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粗俗的骂人话,令人吃惊。

“当初如果去了解放区,不搞这倒霉的地下党,也不会弄到这种地步……”他照例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坐在妈妈的床头边长吁短叹一番。然后压低了嗓子,鬼鬼祟祟地问:

“她今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对你谈了吗,为什么那么急着从农场回来?”

“……晚上来客人了……”

“客人走了,你为什么不主动同她谈?”

“我……累了。”

“明天一定要谈。”

“……先让她休息几天吧……”

“不行,一天不把真实情况弄清楚,我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你应该对她说明我们的态度,她如果至今不认识自己的错误,不坚决地同那个混蛋一刀两断,她就永远不会有光明的前途……”

“好了好了,早点睡吧,快十二点了……”

肖潇闭紧了眼睛,心里忽而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陈旭这个人,哼,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她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决定离开他的吗?不不。绝不是这样简单。她真正的痛苦在于她至今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他。而他是爱她的,她相信。既然爱她她怎么会受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把他当作一块抹布一样扔掉,还是当作配错了型号的鞋子退还。也许还是什么不认识的稀有矿石?她只想平心静气地走开。走开,走开,不再听到他的任何一句谎话。陈离怎么办?从她六岁那年搬进这幢简易的宿舍楼房开始,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都是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他破坏了她的理想,而不仅仅是前途。

她是一定要离开他的。几天来这个房间里留存的她十几年的点点心迹,每时每刻都在唤醒她回到自己原来的轨道上去。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和父亲之间的真正和解,中间还隔着那么宽的一道沟壑……

家里白天没有人,她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拆洗被褥、蚊帐,揩擦锅碗瓢盆,买菜做饭,从早到晚地团团转。她必须让自己一刻不停,只要空闲下来,发一会儿呆,陈旭就会突然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蹦出来,朝她讪笑。

我把这些书藏到我家里去,那里顶保险。家里为啥不挂你自己的照片,倒挂这种标准像。今天晚上我来教你学脚踏车。

大家似乎都尽量在回避什么。爸爸老阴沉着脸,吃饭时沉默无语,吃过饭就走。幸亏他在家的时间很少。妈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有霏霏顶开心,每天回来就讲她那个学校里发生的一些只有相声里才会有的事。肖潇笑过了,心里依然沉沉。

终于有一天晚上,妈妈在厨房里同她一起洗脸的时候,突然低声问:“怎么还不去看孩子?”

“陈离?”她故意反问。她不愿用孩子这个词儿,她仍然说不出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妨碍她去看他,她本应一下火车就去。她怕他叫她妈妈,这一拖就拖了整整一个星期。她躲开妈妈的眼光,轻描淡写地说:“我……明早就要去的……再说……再说……”

要不要就说出来呢?可是离了婚孩子怎么办?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怕见他……

妈妈很快说:“你明早去,不要再到郊区奶妈家去,他们大队不准领养孩子了,小离离的奶奶把他抱回自己家去了……你……要不要妈妈陪你去?”

她摇摇头。不能到他家去看孩子。他们家如果知道她回来,会把孩子送来给她。对孩子有了感情的人大多是下不了离婚的决心的。啊……要不要说出来?妈妈,你受得了吗?她似乎故意笑了一笑,说:“那么怎么办?我不想到他家里去,我和他奶奶合不来,但是离离……”

“噢,那就让我到他家里去把他抱出来好了。”妈妈很快接上来,好像早就想好了这样的办法,“我可以说,带他去打防疫针。”

她像被针深深地刺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可以说,可以……妈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她把脸盆的水拨拉得哗哗响,低头问:

“抱到哪里去,这里?”

“不是不是,”妈妈的眼睛熠熠发亮,“公园里嘛……”

江南的十月小阳春天气,中午暖融融的阳光下,似乎还能嗅到早已落尽的桂花气息。花坛里残存的几株普普通通的大叶紫菊,孤傲地扬着头。甸子里的花谁采归谁。那种缀满了水手似的梧桐籽儿的小船儿飘到哪里去了?只有长着一串串蓝宝石的矮墩墩的苏丹草还那么茂密。如果他是个女……女儿?她等着他来,周围一切都变得生疏之极。

他由妈妈抱着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微微吃了一惊。那额头,那平直的眉毛,那嘴边的棱角,竟是这样地酷似陈旭。他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短短六个月。她伸出手去抱他,他懒洋洋地一扭身子,转过头去。他的身子裹在一件脏兮兮的小花棉袄下,显得很小。比她离开他那时大不了多少。搭在妈妈额上的小胳膊,也是细瘦的。人没长,何以先长五官呢?没听说过,她直纳闷。脸一小,那双眼睛便显得出奇的大,双眼皮倒是秀气地朝上挑去,只有眼睛不像他。可是那种神态,依然茫茫,依然漠漠,怯怯又冷冷地瞧着她。又是一个他。

“叫——妈妈——”妈妈摇摇他。

他盯着她,一声不响。

她悄悄地扫了一眼四周,脸热起来。趁着他还根本不认识她的时候离去。她捉住他的两只小手,往胸口拢过来。他甩开了。她不知该再怎样哄他。她也不认识他。她只认得一个任人摆布的婴儿,那个襁褓里的小猫。她努力地朝他笑了一笑。他毫无反应。她是认得他的,他有着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神态。她如果留下他,就等于永远地把他的父亲留在身边……

她觉得厌烦起来,看看妈妈腕上的表。妈妈指指樟树下的环形椅子,她们走过去。她又朝他伸出手,拍了拍,他扭过头不理她。她想起衣袋里有买给他的一只塑料吹气球,便一口气吹得鼓鼓的捧给他。他抱住了,贴着脸就啃……

“他不爱笑?”她问。

“好像是。”妈妈回答,“有点老三老四的……”

“他好像很馋?”

“小孩子……都这样。瘦一点,那奶妈其实也没什么奶……现在抱回来养,吃奶糕,大概会胖起来。你小时候,也是七个月断奶……他奶奶、爷爷,倒蛮欢喜他的。”

她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她忽然很想亲他一下。在那嫩滋滋的腮帮子上咬一口。她又伸出手去抱他,他竟然畏惧地朝后仰去,钻在妈妈的腋窝下。她有些恼怒起来,用力一扳,将他提了起来,抱到自己怀里。他挣扎了几下,哼哼呀呀地似要哭,妈妈塞给他一块糖,他抓住了,塞进嘴里,竟也就安静下来,别别扭扭地坐在她腿上,只顾对付那块糖了。

没出息的家伙。她在心里骂道。你要狠狠地哭闹一通,也像个男子汉。你到底像谁?她的心泛上一股酸水。你叫我妈妈吧,你叫我一声妈妈,我就再也不离开你。她泪眼蒙地轻轻摇着他的身子。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呢?她在他的颈窝里狠狠亲了一口。你如果大哭起来,我就扔不下你了。她把他指缝间的脏东西,一点一点抠掉,又掏出手绢给他擦嘴角的黏液。她把他抱得紧紧,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她忽然觉得心里充满温情。她如果把他养大,他一定会拉小提琴,那双纤细的小手。其实他才不在乎她将怎么处置他。她不能把他带回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去……要?不要?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不要不不不要要要……

她的膝盖热了一热。她慌忙地站起来。一个湿印。“尿了。”妈妈宽容地笑笑。她也笑了,笑得无可奈何。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看看妈妈的表,她觉得过了很久。“我们回去吧。”她对妈妈说,“我和你一起去送,送到巷口。”

会见其实一共只有四十分钟,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可她心里原先还暗暗期待自己会被诱发出什么母性来。她奇怪自己竟然如此平静,像看望一个朋友的孩子。她对自己有些失望,下车时,却又莫名其妙地庆幸起来。

她在小巷口等着妈妈把陈离送还给他奶奶,然后和妈妈一起走回家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这细细长长弯弯曲曲的小巷。夕阳在墙上把竹竿变成了魔杖,好撑着自己不掉进那模糊的保叔山背后去。在蔚蓝色的大海边,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她终于在那座上中学时天天走过的石桥下站住了。她望着污黑的河水,忽然很快说:

“妈妈,我大概要同陈旭离婚了。”

总要说出来的。是什么加速了她下决心?她不知道。她不想当什么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何况他太像他的父亲了,像得叫她颤栗。在这个世界上,她连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没有,如何承担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那会儿黑色的河面上正飘过几片黄绿的菜叶,她凝神目送它们远去,才慢慢说:

“妈妈知道。你和陈旭,不是一个流向。妈妈不想说他是坏人,他在困难中帮助过我们,但没有一个好的品质,没有意志,顺水漂流——遇到障碍,会沉;遇到风浪,就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你还记得这条河里总有好多木排,用竹篙撑着河岸溯水而上,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你不应该再为他浪费自己的生命……”

肖潇猛然抱住妈妈的胳膊,头靠在妈妈肩上。妈妈!谢谢你!她的泪水一串串淌下来,落在青灰色的桥面上,又溅进乌吞吞的河里。

肖潇开始重温她在下乡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这幢大跃进年代盖的简易教师宿舍,对于从边塞回来的她来说,实在舒服得不能再舒服。这里没有柴禾垛,没有炕洞,没有猪圈鸡架,没有悬崖一般的厕所……有煤炉,有汤婆子,有自来水,有书架。虽然没有旷野上的新鲜空气,却为什么使人感到呼吸畅通、轻松自由?她是属于城市的。她喜欢城市的生活。她有时想起农场,便觉得惭愧,也许自己还是未曾改造彻底,白费了三年时间……

然而她却真正地心疼那些自来水,她用自来水,总是格外节省的。清洗衣服的水用来擦地板,洗菜的水用来刷马桶,就是洗脸水也要留着搓抹布什么的。妈妈觉得奇怪了,告诉她说:“早不武斗了,不会停水……”

“不是……”肖潇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积满冰凌的长长的井绳。陈旭担水时,她用得再节省,他还是说她浪费。

除了买菜,肖潇从不出门。老师?同学?亲戚?她谁也不想见。那个纯洁无瑕的过去早已让北去的列车车轮无限拉长、碾细而终于崩断。她只想躲进晶莹的蚕茧中,化作一只吐尽了银丝的蛹,安安静静地过冬。可她却像孤岛中的一只小鸟,飞不过茫茫汪洋,不知该飞向何方。她的心寂寞,她需要能对话的朋友。但过去楼上那个三好学生杜清清到农村插队去了;隔壁那个刚上初中的平平,只听见他拉提琴,听不见他说话;对门小学四年级的莉莉,天天晚上在厨房十五瓦的灯下做功课,把“谆谆教导”念成“哼哼教导”,把“宇宙观”念成“宇庙观”。他们家有一只黑白电视,她的妈妈天天晚上开一只三瓦的灯管看电视,爸爸坐着摩托车送回家来鲜灵活跳的大鲫鱼。她爸爸是工宣队的。

奇怪的是,肖潇的爸爸倒有许多客人和朋友。

来找爸爸的人大体分两类。一类是街道、居民区的干部,总板着脸,像电影中收租的伪保长,来叫爸爸去开会。另一类就是同爸爸一起做工的工人,穿得破破烂烂,喉咙沙哑,在大门口就大叫爸爸的名字,一阵风窜过来,带来一身烟酒味,一口杭州土话里塞满脏字眼儿。他们会通下水道、安电灯、修房子、踏三轮车,唯一不会的是写信、写申请报告什么的。所以他们就来找爸爸,又脏又油的裤子使劲在干净的床单上蹭,往地下吐痰,真叫人忍无可忍。

“他们做生活时,常常帮我的忙……”爸爸说。

她在“文革”时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劳改释放犯,就是因为男女关系什么的被单位开除,像渣滓一样沉淀到社会底层来的。她不喜欢他们。

有个叫“长生癞痢”的秃头,搭的灶头又省煤又不冒烟,封火过夜也不灭。他第一次看见肖潇,就大声嚷嚷起来。

“哟,陶老师的降压灵回来了!”

她是妈妈的降压灵?她才知道妈妈已得了好几年高血压了。

“长生癞痢”是一个快活人。出去拉钢丝车送货,半路忽然馋了,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两毛钱猪头肉,想带回家晚上吃老酒,猪头肉就塞在车座后头。一路走得垂涎三尺,终于是熬不住,走一歇,伸出手到后头摸一块,走一歇,到后头摸一块,走回家,车把子油麻麻,猪头肉早没了影儿。看来他很关心吃的事情,所以见了肖潇就挤挤眼,说:“回来了,喏,换换肚皮再回去。”听妈妈说,他就是因为困难时期请了病假到钱塘江滩涂上摸小蟹给他的孩子吃,送去劳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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