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以梧白日里撑着精神处理了出逃的穗穗,又震慑了知情的曦瑶,不过他终究还是被连日服药拖垮了,一连睡了一天一夜,方才清醒。
“王爷,咱们派去望安县的人回来了。”卢舟月守在他身边一天一夜,看到他醒来并恢复了精神才稍稍松了口气。
“人带回来了?快带去偏殿让本王瞧瞧。”慕以梧撑着起身,虽然还有些目眩,但在他看来这些小事远没有见曦瑶的兄长来的重要。
卢舟月将慕以梧扶起来,“依您现在的状态,还是等等再去吧……”
“本王无碍,不尽早见到他,本王放心不下。”慕以梧起身,有小厮上前替他更衣。
“要不要带着曦瑶姑娘?”卢舟月不知道慕以梧的意思,只好开口问道。
“民女愿做另一个穗穗……”梨花带雨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慕以梧只觉得心口一紧。
稍顿了会,才缓缓开口:“不必,防止他们串话,还是先见她兄长吧。背景都调查仔细了?”
慕以梧已更了一身四爪龙纹常服,袖口纹了流云,看起来华贵非常。他脸上也恢复了红润,虽然仍然冷冰冰,但是看上去也不太像大病一场的模样。
“调查仔细了。”卢舟月跟在慕以梧身后出了湖心阁,“来人报说,他叫弗尧,钟姓,今年确实才十七岁;不过他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私塾已经办了三年了,在望安县当地很有名气。”
慕以梧步子稍慢,仔细听着卢舟月的话,时不时的说一些自己的疑问,“十四岁就开始办私塾了?这么小的年纪,他的才华能让人信服么?”
“他十四岁初试秋闱便中了解元,是江林郡举人中年纪最小的,因此得了才名,私塾的学生也不少,甚至还有比他年纪大的。”
“竟是如此?”慕以梧对这个弗尧有些意外。
“王爷有所疑虑?”
“这个钟弗尧若是个好愚弄的顽劣少年也倒罢了,他十四岁就中了解元,想来也是个聪明人,若今日确认了他的身份,难免日后不会成为本王的敌人。”
“王爷所言极是,”卢舟月略微思考,“不如就不问了,反正咱们淮安王府刚刚买进了一批丫鬟小厮,得了不治之症的有那么一两个也不奇怪。”
慕以梧知道卢舟月有要对曦瑶弗尧动手的意思,按照没有中箭之前的慕以梧,这两个人杀便杀了,可是现在他不仅没有能保证自己未来的手段,更不想丧失能够邀宠的筹码。
“先生莫急,等我吩咐吧。”他终究没有狠下心来。
慕以梧大步流星进了偏殿,殿中小厮纷纷行礼下跪,只有一布衣少年,波澜不惊,昂首挺胸,在一片卑躬屈膝中成了个例。
他仔细打量着那个少年,英气十足的脸上没有一丝桀骜,温和非常,剑眉醒目,鼻梁高挺,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慕以梧双目微紧,他竟在少年的脸上读出了一丝自信。这个结果令他很不悦。
显然,这个叫钟弗尧的少年并不畏惧他。
“你就是钟弗尧?”慕以梧轻抬了抬眉,“你可知本王不辞千里把你带到京都来有何用意?”
钟弗尧这才慢慢整衣行礼,以头点地。
“在下正是钟弗尧,王爷召草民来京都,为的应该是草民整日胡闹的妹妹。”钟弗尧声音听不出谄媚,他双膝跪地,上身挺得笔直。
“难道为的不是你们的父亲?你妹妹为了寻父可是不远万里跑到南商去,差点被南商人抓起来,你这做兄长的就一点不为之动容?”说着说着,慕以梧心里居然有些气。
钟弗尧却淡然一笑,“妹妹应该说过,我不赞成她去寻父,但是她偷偷溜走了,我找过她,结果没有找到。”
“说下去。”慕以梧耐着性子做在红木椅中,四指饶有兴致的敲着木桌。他想先听听钟弗尧的说辞,猜他会不会主动说出他们父亲的事。
“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妹妹一定找不到。”
“为何你如此自信?”慕以梧还没开口,倒是身边的卢舟月先问了话。
“在下能先见见妹妹么?”钟弗尧没有回答卢舟月的问题,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对着椅子上的慕以梧,“王爷,我猜您扣留曦瑶是因为一些误会,但是不论她和您说什么,还请您都不要生气,都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这个丫头被我宠坏了。”
说着,想起曦瑶撒娇捣蛋的模样,钟弗尧眼角竟浮上一层笑意。
“误会?何以见得我留下她就一定是误会?”慕以梧薄唇轻启。
“妹妹她拿的画像,是十二年前我撕的一本书上的图。”
慕以梧没想到钟弗尧竟猜到是画像有问题,更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点着桌子的手指停了下来,慕以梧眼神如鹰般盯着跪在地上的钟弗尧。
“你是如何知道本王扣留你妹妹,是因为画像?”
“我撕的那本书叫做《今古圣人》。”
闻言,慕以梧一愣。
这本《今古圣人》讲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的楚轩帝;这本书的作者呢,是轩帝他本人。
虽然轩帝有些政绩,但是年轻时好大喜功,偏爱一些溜须拍马的肖小,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一通吹嘘之后,真把自己当成了圣人,还趁着酒醉,写了一些文章,夹着本人的画像,一齐交给翰林院,让他们抄录传颂。
轩帝毕竟是皇帝,不差钱的,因此这些书也都没有被售卖,而是按郡县人头发放。在当年最火的可不是什么传奇、志异,而是这本《今古圣人》。不论是街头巷尾,还是书斋画坊,甚至连城边的茅厕,都堆了厚厚的一摞。
年纪轻轻又没钱的小孩子,可不是只能捡不要钱的来撕了么。
“……”慕以梧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为何随便从书中撕下一副画像骗你妹妹?莫不是其中有何隐情?”卢舟月问道。
此时钟弗尧才看过去,微微颔首后说道:“穷苦的孤儿有什么隐情呢?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给自己找个念想。”
略停了一下,钟弗尧接着说道:“我和曦瑶并不是双生子,既不是同母异父,也不是同父异母。她的母亲带着她,我的父亲带着我,四个人重新组成了一个家。”
慕以梧闻言,眸光一滞。
钟弗尧却像没有看到似的,“我的父亲是个铁匠,曦瑶的母亲替人缝补衣服,家对面是个青楼,里面的窑姐很喜欢我俩,也经常给我俩买些零食,不过后来一把火,我的父亲和曦瑶的母亲被烧死了,我俩就成了孤儿,被几个窑姐养到十岁。”
“后来呢?”慕以梧问道。
“后来就是曦瑶吓得丢了记忆,忘记了之前的事,一直都坚信她的父亲还在,一直吵我要找。直到我们十岁那年,老鸨看曦瑶出落的还算标致,想让她出去接客。那时我年纪虽小,但是也不想让她沦落成一个窑姐,于是便带着她逃了出来。”
“丢了记忆?那你知道她本来的父亲是谁么?或者关于曦瑶的母亲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她的生父到底是谁,但是曦瑶的母亲为人本分守己,并没有和任何王公贵胄有过牵扯,她只是个普通人。”钟弗尧态度不卑不亢,虽然仍跪在地上,但是隐隐却让慕以梧感到不安。
“既然你只是拿画像做个幌子,为何不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真相?这样一直欺瞒她,当真没有一点的愧疚?”
“本以为山高皇帝远,这辈子也没什么机会来京都,在我们那边的穷乡僻壤里,知府都没有见过皇帝,她拿着那张画像,也没什么用处。只是……她心里竟如此的放不下,虽然不远千里也愿意跑到齐州去……”
曦瑶走那么远去找一个不存在的父亲,确实令钟弗尧很吃惊。
“如果我告诉她,那张画像是我随手撕来骗她的,怕是我早就没有妹妹了。”钟弗尧笑的自嘲,他当然知道寻找父亲这件事对曦瑶来说有多重要,无数个夜晚,小小的姑娘都在喃喃自语,甚至做噩梦醒来都叫的是阿爹两个字,如果他轻易的将寻父的梦戳破,曦瑶又会不会变回那个不开心的小女孩?
“王爷,能不能不要告诉曦瑶寻父事情的真相?”钟弗尧恳切的说道,“差役小哥已经告诉过我,您知道曦瑶的父亲是谁,我猜您一定是骗她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臭丫头因何机会能够得识王爷这般的贵人,只是画像是假的,寻父这件事也是假的,您能不能大人大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我带她走呢?”
慕以梧没有立即回答钟弗尧的话,只是在脑海中浮现出昨日曦瑶的模样,她的双眼澄澈,含满晶莹,尽管身体抖得厉害,面容却没有一丝惧色。
“愿意做另一个穗穗……”
这句话像一只柔软的鼓槌,高高抬起又轻轻落在他的心上,害得他心跳一顿。
慕以梧被自己的转变吓住,又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思维。
哼!只是活下去的手段罢了。他心底冷笑一声,曦瑶知道他那么多秘密,让钟弗尧带她走?放虎归山的事情他可不会做!
“既然你说得这么明白,本王也不和你绕弯子。”慕以梧沿着袖口的纹理扯了扯,眼神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她知道太多本王的秘事了,不论她原本的身份是什么,本王都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