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天的阳光没头没脑地涌进洼峪镇中学校园里。三五只刚刚从南方归来的燕子郁郁寡欢蜷缩在横贯校园一角的高压线上。一阵风翻过院墙,匍匐前进了一会儿,一跃而起,干净利落地爬上四层楼顶。风在二楼窗前一截弯成椭圆形的电话线上停了停,像是看了一眼里面正在翻看红的照片的民。
一大摞照片是红师院毕业到她跟青岛的一位报社记者结婚前这段时间照的。
在师院跟民谈恋爱时,红问过民,民,咱俩这么长时间了,你为啥不跟我要张照片,是不是嫌我长得丑,没啥看头?
民点点头,说可不,你太丑了,丑得叫我神魂颠倒。说完,两眼着魔似的眨也不眨地看红。
红融进民的怀里,喃喃道,说实话,民,你为啥不跟我要相片。
民两手捧起红的脸,要相片做啥,连你整个人我都像小时背古诗一样背得滚瓜烂熟了。
红轻轻闭上眼睛,说那我考考你,你说我的心是啥样的。
民俯首用力吻她一下,说你的心上有一个标记,隔着一万里我也能认出来。
啥标记?
上面刻着三个字。
哪三个?
范为民!
民一张张看着红的照片,脸上的表情像得了雨水浇灌,透出勃勃生机。
听到吴有为扑哒扑哒靠过来的脚步声,范为民拿起一本《山东教育》将红的照片盖住。吴有为在范为民背后犹豫了一阵。突然的静寂令范为民误以为他的耳朵出现了错觉,正要回头看个分明,吴有为开口了,小范。
一听到这称呼,范为民知道吴有为有事要和他商量。
平时吴有为称他“为民”,两个人弄得不愉快了就直呼他“范为民”。
小范,你接的那个电话千万别往外说啊。
哪个电话?
就是起先那个二百五打来的那个。
范为民拿眼光胡乱抚摸一下吴有为脸上的和蔼笑了,说往外说那个做啥,我又不是吃饱了饭没事撑得慌。
吴有为脸上的和蔼程度又加了一层。小范,我知道你这人有点正,不像有的老师,跟村里的老娘们似的动不动就乱咬舌头。
范为民一个劲地摇头,吴校长,千万别夸我,我这人遭人贬斥惯了,爹娘都不说我好,就是谈恋爱时女友称赞过我几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蒙了,拿不准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别叫我不识好歹忘乎所以,惹你暗地里笑话。
吴有为不好再往深处说了,面对范为民一副不识抬举的模样,忽然感到自己堂堂一个镇中学校长巴结似的讨下属的好有失尊严,于是咽口唾沫,调出脸上常有的那种表情,不甚在意地说,其实我也不在乎,主要是外人不知内情啊,咱听了不用揣摩就知道是一个二百五说的,可不了解内情的人就不这样想了,说不定还真以为咱没本事,搞不好学校哪。
范为民笑看着他不说话。吴有为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笑啥啊小范,我知道你对我不太服气,你还年轻,考虑问题缺乏深度,等你过了四十岁就啥都明白了。
范为民敛起脸上的笑,勉强有点一本正经,吴校长,我咋对你不服气了?
吴有为又咽口唾沫,小范,咱不多说了,你心里有个数就行,我有点事得去镇教委一趟,不知又有啥事,唉,镇教委才是多设的一道门坎,又不顶用,叫咱直接受镇政府领导算了。
吴校长,你这就不懂了,其实镇教委就是镇政府下设的办公室,是代表镇政府管理下面学校的。
吴有为一脸鄙夷的表情,说代表啥,顶多是镇政府的一件摆设,年五更套住的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举个例子,去年冬天咱学校的烤火煤,我就知道镇教委办不了,故意打个报告送去,对了就是你起草的那个,不出所料,半拉月还没有动静,结果我到镇政府去了一趟就批下来了。
范为民咂咂嘴,说吴校长,还是你厉害啊。
范为民的话引爆了吴有为脸上一个流光溢彩的笑。小范,我得走了,有人找我就说我到上面开会去了。
吴有为临出门,范为民忙不迭地撒过一句话,吴校长,你的电话我还接不接?
咋不接,万一有啥事别耽误了!
你不是要我以后别接你的电话啊。
吴有为顿了顿,嗐,别提了,那是我的一句气话。
里外间的校长室里就剩下范为民一个人。刚才和吴有为的一番谈话,大大降低了他看红的照片时蓬然涨开的甜蜜情绪,范为民收拾起桌上的照片,满身轻松地在校长室里外间的走廊上踱步。每次吴有为出去,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涌起这样一种轻松感,仿佛吴有为是压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的一块石头。范为民望着吴有为窗前一束栽在饮料盒里的吊兰暗自好笑,吊兰绿中泛黄,长发一样缠缠绵绵地垂到窗台上。在校长室,这束恹恹欲睡的吊兰分享了吴有为的不少精力,无数次从里间出来,范为民都看见吴有为痴呆呆地看着吊兰发愣,他弄不清一个如此钟爱吊兰的人,竟会有那么大的官瘾。
吴有为在洼峪镇教育界是一鸣惊人的。他来洼峪镇中学做校长前,范为民一直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吴有为以前在村小学教书,他的一位师范同学调到洼峪镇做镇长后,一手把他提了起来。据说读师范时吴有为和新镇长关系非常好,吴有为不吃肥肉,新镇长又特爱吃,两个人像打不散的鸳鸯一般常常在一块吃饭。就这样,三年的肥肉,在吴有为和新镇长的同学关系上浓浓涂了一笔。
吴有为青云直上做了洼峪镇中学校长后,首先听人说的是他的懒。说他在学校吃饭,从不洗碗,直到碗被饭菜模糊得辨不出是瓷还是铁的。又说他刚毕业那阵,从不叠被子,冬天将棉被卷成筒拿绳子固定在床上,晚上钻进去清早钻出来。
对此,范为民深有感触。吴有为刚来校长室时,范为民见他的年龄比自己大,主动给吴有为倒了杯水,没想到吴有为从此不自己倒水了,专等范为民给他倒。一次,范为民忘了给他倒水,吴有为隔着里间门咋呼道,小范,过来倒杯水。范为民烦了,说吴校长,干脆你也别喝了,那么累,我替你喝算了。两个人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不愉快。
见范为民不大情愿伺候他,吴有为本想把他调出校长室,但满学校里寻不到能写材料的。范为民是在省报发表了几篇散文后被原任校长看重调到校长室的,这几年,洼峪镇中学大会小会总结汇报的材料都出自他手。把范为民调出校长室的前提,是得先物色一个能写材料的,吴有为经过考察找到一位语文老师,暗地里安排他起草一份发言稿,没想到在会上一读,惹得下面的人哈哈大笑,他只好放弃把范为民调出校长室的想法。范为民和原任校长关系不错,对吴有为的到来有些反感,一接触,反感升华成厌恶,本想提出去教书,一看全学校都叫吴有为弄得乱糟糟的,没了主意。两个人,一个无可奈何,一个任其自然,顶顶撞撞,和和散散,磕磕碰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