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程治山躲进墙旮旯，还没有把憋了三条胡同的一泡急尿抖搂完，后面就响起了脚步声。他心一横，管他哪，先鼓捣出来再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慌慌地把家伙拨拉进裤裆里了。那个念头只是一闪，手却异常迅速地听从了它的指使。也是，若在平日，实在憋不住，寻个背人的地方，塌了脸冒失这么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被人碰上，顶多叫几个碎嘴子娘们撇嘴皱腮地唧喳几天。操，谁的屎尿有个准点，唧喳来唧喳去，说不定哪个就想起了她男人在啥时候啥地方也猴急出过这么一通，自然瘪了嘴巴，消了那煽风点火的劲头。女人就这样，凑在一起便成了炒锅里的豆粒，不唧喳那么几声就怕被人当哑巴卖了似的，猛不丁哪个的哪根筋被烧着了，没了精神头，其余也都慢慢蔫了。而这次不同，紧急关头，程治山突然想起了他要竞选村支书的事，不管咋说，在那些碎嘴子娘们那里落下个不正经的口舌，对参加选举终归不是好事。他的手表现得还是挺果断的。
程治山草草地扎了腰带，裆里赶不回去的尿水的湿热从大腿根蔓延开来，很快爬到了膝盖。他揪起裤子抖了抖，尿液淅淅沥沥地落在下面的小腿上，和裤子一磨蹭，整根裤筒都湿乎乎的了。他松了揪裤子的手，任濡湿的裤筒粘在起了鸡皮疙瘩的湿腿上，一手扶墙，一手做一个擤鼻涕的架势，斜了眼等待弄出脚步声的来人现身。
却是程治水。程治山松了口气，随即就失望起来，后悔自己这一裤筒尿水窝得不值。程治山见程治水看见他愣了一下，塌眼朝下看了看，没吭声，瞪给他一个白眼珠走了，心里就有些不自在，觉得程治水真是有些小题大做。不就是尿泡尿啊，犯得上瞪白眼珠子，忘了兄弟俩在家喝酒时挤在栏坑上边说笑边挥洒了，那还每每都是你后挤进来，叫你在外面等一霎都不行，惹得两个女人在外面咯咯笑。有一回，你嫂子弹嫌我，说兄弟俩在外面人模狗样的，一个是罐头厂的厂长，还叫企业家啥的，一个是村支书，在家喝点熊酒就没个正形，又不是小孩了，早一个尿晚一个尿还能憋死了。我把你嫂子的话和你一说，你说啥唻，你说哥，别听娘们家瞎叨唠，咱兄弟俩好咱的，她们管不着，小时咱还光屁股睡一个被窝唻，说起来你那玩意俺嫂子都准不如我熟，有啥好避讳的！
咋，现在又避讳开了，不就是憋不住了在墙旮旯里尿泡尿啊，还白眼，白啥眼啊。程治山埋怨着程治水的白眼珠子，拐弯抹角地穿过几条胡同，路上当然免不了碰上几个村民，平日里见了就喜欢有一搭无一搭地闲扯几句，要参加新村支书选举了，当然更得黏糊黏糊。来到小叔程天军家门前时，裤筒里已经干了。不知咋弄的，这些天眼睛老是发干，可能是想竞选村支书的事想的，没大睡好觉。程治山揉揉眼睛，意外地把视觉里程治水的白眼珠子揉掉了，心里刚舒坦了一下，猛然发现程治水那白眼珠子贼亮亮地悬到他脑海上空了。还能是治水知道我要和他争村支书的事了？这疑问一冒出，程治山的脑瓜里就支起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肯定是！
程治山埋怨起他的老娘来，真是的，不给帮忙就算了，反倒添乱，就和我程治山不是你亲儿子似的，啥事都向着他。想当村支书的念头在脑瓜里转悠了一年了，怕打草惊蛇，程治山连老婆榆钱都没透露过。临近年底，镇上、村里开始大会小会地张罗选举，街边墙上、电线杆上鲜红起换届选新支部、新村委的宣传标语，他才把心思说给老婆榆钱，为的是让她多出去转转，和村里人套套近乎，到时为他拉拉选票。老婆榆钱一听就不赞成，说当啥村支书啊，俺看干着这罐头厂就挺好，不缺吃不缺花的，再折腾几年，连家里孩子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程治山和老婆榆钱透露这心思的时候，正抱着煮得稀烂的猪蹄子喝酒，一听老婆榆钱那不争气的话，转悠了一年多的念头化作一腔怒火，裹着酒气和猪蹄子的香味噗噗喷了老婆榆钱一个晕头转向。去去去，一个熊娘们家懂啥，干罐头厂挣钱多得能当柴禾烧也就是村里的一个财主，村支书是村官，将来要在村志上留名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连个熊名声都留不下，和没在这世道上活过有啥两样！老婆榆钱被喷得两眼潮红，赌气把饭碗撴在桌上，说照着俺发这么大脾气做啥，该说的话俺先说下，不听拉倒，人家老二正干得好好的，你凑啥热闹，不是给你泼冷水，连亲戚留门这一关你也过不去！程治水鼓了鼓腮帮子没发作起来，老婆榆钱的最后一句话正是烦愁了他一年多的一块心病。那顿饭程治山吃得很窝火，酒没喝爽快，猪蹄子也啃不出滋味了，把碗和酒杯一推就找他老娘去了。
结果不出所料地在老娘那里碰了钉子。老娘眼花耳背，不叫开电灯，喜欢点蜡烛，说闻到蜡烛油味就能看见她和程治山他爹守在洞房里心嘭嘭跳的情形。家里人知道人老了孤寂得慌，由了她。程治山在晃动的烛焰前把想当村支书的心思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几遍，老娘还是没听明白，说又要选举啊，就是啊，约和亲戚留门好生选，说啥也得把咱家老二再选上，别叫人家争了去。最后，程治山只好鼓足勇气趴在老娘的耳朵边把自己要当村支书的打算说了。老娘一领会过来就摇头，可不行，可不行，你当村支书老二做啥去，前日黑夜老二来给我送蜡烛，还说他得努把力选上，过了年接着当，老大还是好好做你的罐头吧，有了钱啥不都有了，别掺和进来凑热闹了。程治山熟悉老娘的脾性，认定了的事死活不进盐滋味，没了话，憋鼓着肚子走出老娘红砖红瓦的小独院，心想老娘的工作是不好做通了，只能把突破口转移到小叔程天军那里试试了。
程治山知道小叔程天军那把本事，唯唯诺诺，说话不敢大声，走起道来扭扭捏捏，像旧时代的小脚娘们，根本不是能做事的人。但小叔程天军有个好职业，在镇中学做仓库保管员，学校里老师使个信纸、本子、笔，班里使个粉笔、板擦、笤帚、扫帚、铁簸箕啥的，都得经过他的手，所以与学校里的头头脑脑和老师们都很熟，村里的学生娃子学习不好，或是调皮捣蛋和同学打架被老师撵回家，家长赔了笑脸来央求一下，他大都能把事情抹和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小叔程天军在村里还是有点地位的。程治山也明白亲戚留门打心眼里都看不大起小叔程天军，但碍着他有上面说过的那点小用处，对他还是不好太忽视。所以，把小叔程天军争取到自己这边，虽然不能说就可以松口气了，但肯定是有益无害，碰巧了还真能把个万事开头难的混账局面打破了。
程治山在小叔程天军家门前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一进门洞又撞上墙角那堆破铁桶、破脸盆、破字纸篓、破笤帚把扫帚把等物什，里面甚至还半埋着一个油漆剥落的上面写着什么什么先进单位的生了锈的破铁牌子，都是学校报废淘汰下来的，按说它们最好的归宿应该是学校的垃圾池，却被小叔程天军鼓捣回家里来了。听老婆榆钱说，一个大红鼻子收破烂的小贩来这堆物什前估摸过好几回，最初出价一块五要把它们收拾走，小叔程天军不干。小贩又出到两块。小叔程天军从鼻孔里哼了声，三块也不卖。小贩以为小叔程天军把价格抬高到三块才出手，进来出去的磨蹭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发狠说三块就三块，从兜里摸索出皱巴巴的一小叠零钱要数给他的时候，小叔程天军拨头进了院子。小婶子稀罕那三块钱，颠来颠去，挓挲着两手赶到小叔程天军腚后，说三块就三块吧，买半斤猪肉也是好的，我给你包顿猪肉韭菜饺子吃，在这里碍事不拉的光占地处。小叔程天军一梗脖子，说你懂个球啊，你仔细看看这是些啥东西，别说三块钱，给你五块钱你给我弄一堆来看看！小婶子眨巴着眼愣怔了半天，终于明白小叔程天军乐此不疲地把这些东西鼓捣回来，不是为了派啥用场，它们是小叔程天军在镇中学做仓库保管员的职业和身份的见证啊。
瞥见沿墙根摆开的一长溜贴着“治山牌”商标的玻璃罐头瓶，程治山心里一暖，觉得好好开导一下，小叔程天军的工作兴许能做通。自他办罐头厂以来，小叔程天军没少吃他的罐头。琢磨琢磨，小叔程天军也算个仗义人，吃了罐头总是千方百计地回报一下，打发小婶子过来帮着做点针头线脑的活路了，做了啥好吃的，多少不说，送一点来叫他尝尝了，还时不时地送过几把笤帚，或者送个铁簸箕啥的，他知道这些是小叔程天军从学校仓库里弄回来的，几样东西他在几个亲戚留门家也瞥见到过。哈，成学校的地老鼠了，程治山曾笑着跟老婆榆钱打趣过小叔程天军。
程治山无端地想起小叔程天军曾咬牙切齿地骂过程治水不长狗出息的话。那次是小叔程天军从镇中学下了班去坡里摘豆角，站在堰边上猛不丁看见下面棒子地里两个人抱着亲嘴，心里骂过，两个不要脸的，在家里还耍不够啊，跑到这里来瞎浪腾，也不嫌脏了别人的眼，仔细一看，却是侄子程治水和村西大槐树下姚家的媳妇。以前就听到过外面的风言风语，家里人旁敲侧击地劝程治水，程治水不承认，还理直气壮地说了些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之类的堂皇话，把家里人弄了个没趣。一抓到把柄，小叔程天军就跑到罐头厂找程治山，说这还了得，多少干部因为作风问题被人告下了台，或者惹得人七说咸八说淡的干不下去了，治水那混账东西看着腼腼腆腆的，咋这么不长狗出息啊！小叔程天军知道当初程治水选上村支书多亏程治山帮忙，程治水这些年当村支书当的派头大了，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小叔程天军语重心长地嘱咐程治山回去好好熊程治水一顿，要他再也不能和那姚家媳妇胡啰啰了。小叔程天军生气的时候，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那次跳得格外厉害。想到这里，程治山对说服小叔程天军出来为他竞选村支书说几句话的信心更足了。
天井的晾绳上搭着床棉被，被子又大又厚，把晾绳压得低低的。程治山哈腰托起快要拖拉到地上的被角，踮着脚尖把被子往一边拽了又拽，让沿晾绳耷拉到两边的被子尽可能匀称，估计差不多了，闪到一边斜楞着身子欣赏了一会，搓着两手朝北边的屋子走去。
小叔程天军不在屋里。小婶子热情地把程治山往椅子上让，抓起抹布把挨着椅子的桌边擦了又擦。程治山说，小婶子，俺小叔咋不在家，今天不是星期六啊。嗨，人家大清早就爬起来去东马庄了。小婶子掉了一颗前门牙，张开嘴笑时露出一个小窟窿。去东马庄，俺小叔去东马庄做啥？陪客去了，俺娘家一个外甥的孩子娶媳妇，得候十啦桌，你小叔这两天咳嗽，寻思不去唻，俺娘家不愿意，说那边亲戚留门里头有头有脸的人没几个，你小叔不去就更不好找了，今日明日两天都得去，唉，你小叔那身子根本不是盛吃盛喝的家什，喝点熊酒就咋呼着胃疼。
程治山没心思坐了，别了小婶子往外走，咂摸着小婶子说的“有头有脸”几个字，身子蹭到晾绳上被风摇得一晃一晃的被子时，忍不住咧嘴笑了，心想小叔有头有脸是不假，可这头脸实在是没啥看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