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上空罕见地出现了星辰,碎砂般的星光点点洒落在空阔的园林里,夜静得深邃,令人沉醉。
草坡上忽然多了很多的人,他们都在忙活着做各种各样的事,就像把脑袋埋在土壤里的驼鸟,既各不相干,又互不相犯,而且彼此相安无事,仿佛浸泡在无尽绵长的沉默中,寂寥无声地沉淀落底。
有人在那里踢球,也有人在那里看书,有人在那里画画,也有人在那里无声地歌唱,他们的动作都放得很轻,声音也很慢,仿佛飘浮在宁静水泊中的水母,拂起曼妙的纱裙,舞动一支空灵的安魂之曲。
在这里,他们都是自由的,没有束缚,也没有顾忌,每个人都在安心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着黎明的升起,仿佛这是一场无忧无虑的梦,梦里的时间有限,一旦到了天亮,自然就会梦醒。
如果灵魂有颜色的话,那么,应该就是这场梦里的颜色,李沐没有来由地想。
李沐安静地走在这些安静的人们的身边,脚踩着软柔的草坪,感觉自己就像个另类,与周边这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他似乎从根本上就跟这些安静的家伙们是不同的,他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因为他走路是会发出声音的。
那种声音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也是很轻很细,但却充斥着一种实质性的味道,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了,好比在鸵鸟群里找一只混进去的野鸡。
而且,透过他们的眼睛,李沐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在那一颗颗黑曜石般的球体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眼睛,这种介乎于梦境与真实之间的闪光,仿佛神话故事里的照妖镜,能够照清每个人心中的妖魔鬼怪,描绘出塞在胸腔内的那颗....或是狰狞、或是和善的心脏,堪比现代的加强版X光检测仪。
他有点惊讶,也有点好奇,有点恐慌,也有点向往,就像孩子看到了外太空飞来的宇宙船,憧憬向往又害怕。
在那蒙蒙如雾般流动着的微光里,他走到了一个踢球玩儿的大叔面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大叔,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踢球啊?”
大叔停了下来,大梦初醒般地看着他,说,“啊?已经很晚了么?”
他睁大困惑的眼睛,像个仰望星空的孩子,抬抬头,看看天空,“可是我怎么感觉才刚刚睡醒,从一场很长、很沉的梦里醒来,终于可以活动身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那些事了。”
“是吗,可是真的很晚了,这个点,所有人都应该回家睡觉了啊。”李沐说。
“天黑了就该回家睡觉,大家都应该这样做的吗?”大叔问。
“很多人都这样做,但也有人不这样做,”李沐忽然定了一下,莫名奇妙地接着说,“今晚的星星很多,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了,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舒了口气,也跟着抬头,仰望星空,“大叔,能给我说说你的梦么?我忽然想听听那个故事。”
“呀呀呀,这可有点难为我了,该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很长很长的一段吧,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咯,”大叔拍了拍脑袋,懵懂地望着天空。
“在那场梦里的开头,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看上了彩色的电视机,认识了足球,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它,通过它认识了很多朋友,就这样踢着踢着,有一天,忽然间,我发现自己长大了。”
他一边回忆一边述说,声音平缓,低低的,犹如岁月深处寂静流淌的水,荡漾在夏夜的凉风里,就像某座边远老城的说书人,慢慢地将那远方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长大了之后,我的朋友们都走了,他们跟我说,他们已经长大了,要去追寻一种叫做‘钱’的东西,那种东西似乎具备某种魔力,可以实现他们梦想。”
“所以,他们再也不能陪我踢足球了,如果我还想踢的话,他们又跟我说,让我去找那些还没长大的人踢,他们涉世未深,比较好忽悠,你只要在每一句话里头都套上‘梦想’这一个词,他们往往都会上套。”他依旧眼神平静地讲述着。
“难道长大了就要这样么,一定要仗着资历去忽悠那些年轻的人,”李沐犟犟地看着他,“那你有听他们的话么?用梦想之类的词去绑架他们,让他们陪你一起玩。”
“没有啊,后来我也没继续踢球了,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叔说,“生活一下子忙了起来,去工作,去上班,就跟我的那些朋友们一样,每天都不得不穿上特定的装束,露出特定的笑容,就像面具,去面对一群又一群同样带着面具的修罗和夜叉,只为了从他们的手中挣取那种叫做钱的东西。”
“在那里,一开始,我总是犯错,总是犯错,以致于认为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不停地自我否定,不停地自我否定,站在修罗夜叉的包围里,感觉地面在转,天空也在转,世界就像旋涡,把我一个人在留在了绝望的囹圄中央,我惶恐地发现,原来我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过去了那么多的时间里,我除了学会了踢球,我什么都没学会,在那个叫做老板的修罗的嘴里,我就是个废物,没用的废物,注定了要被时代抛弃。”他的声音一下失落了起来,“没有人理解我,也没有人同情我,大家都觉得老板说的话是对的,足球那种东西终究只是娱乐,当不了饭吃,所以是没有意义的。”他顿了顿,“他们还说,世界就是这样,从不会为一个人而改变,如果你不能接受它的丑陋,那你就只能被淘汰。”
“也就是在这里,梦里的颜色慢慢地变了,转变成沉沉的灰色,封闭的黑暗,就像腐烂的水果那样,慢慢地变坏的,变臭,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他发怵地说,“就连空气也一样,变得压抑起来,饱含重量,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准备压垮每个人的脊梁,我也一度觉得我要倒下了,再也不可能跑起来了。”
“所以,你就选择结束了么?”李沐轻声说,“结束这场灰色的噩梦,想要早点醒来。”
“没,还没糟糕到那种程度,”大叔忽然笑了笑,眼里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丝柔和的光泽,语气也随之变得温柔了起来,纯真的脸庞看起来就像一个吃饱饭后满脸满足的孩子。
他轻轻声地说,“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她走出了灰色的人海,来到我的世界里,给我带来了色彩,也给我带来了希望,然后,在某个平静的晚上,我向她表白了,她接受了,从我的朋友变成了我的恋人。”
“于是,我们开始了交往,学着电视剧上的情侣,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然后在一个大雨的夜晚,因为天太黑了,风也太大了,雨下个没完,她说她不想回去了,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抱在了一起。”他坏坏地笑了笑。
“抱在一起,发生了什么?”李沐好奇地问。
“不太记得了,潜意识里不让我说那种事的,就像是有一种警告混在里面,似乎说了多会被某股力量封禁,”大叔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记忆在那一段是很模糊的,一时冷,一时热,冷的时候就像是在雪山上滑雪,升了又降,降了又升。热的时候就像是在泡澡,浑身酥软,好像就这样化掉,和她融在一起。”
“后来,我和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小男孩,长得有点像她,也有点像我,我很喜欢这个孩子,觉得他是上天赐予我的宝物,但也很害怕,担心他将来长大以后也会像我这样,被推着往前走,不得不戴上微笑的面具,面对那一群修罗和夜叉。”
“每当我想起这个,我甚至会认为我做错了,我是个罪人,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就不该把他带到那个梦里来,那里是不自由的,那就是一场噩梦。”他的情绪又一下低落了下去,牵强地笑笑。
李沐没有出声,默默地看着天空。
“再后来,我又开始踢球了,因为什么‘升职’之类的原因,每天面对的夜叉和修罗的数目慢慢变少了,虽然危险的程度也更高了,但闲余的时间委实变多了,”大叔说,“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老了,体能跟不上,跑不过年轻人,只能站在球门前当好一个守门员。”
说到足球的时候,他很快又高兴了起来,眼里闪烁出不一样的光泽,就像被老师奖励糖果的孩子一样,昂起胸膛,面带骄傲地说,“在那个大大的足球场上,我又认识了很多还没来得及长大的人,我们像是孩子那样一起玩耍,组建了两支不怎样的球队,每个星期都约在一起踢球,一起度过每周短暂的欢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