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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大年三十

喜欢自己的养父如何,为了自己的养父宁可嫁进奉国府如何,想要成为明皓小姐那样的女人如何,她第一个爱上的人不是他,又如何?

都是从前的事,这一刻她爱的人是他,她想要一同牧牛流马的人是他,她想要相伴终身的人也是他,这还不够吗?

想通这些花了大先生三日的工夫,就是这三日,却耽误了他又一个春节。

车船更迭,大先生终于到达年家府邸。管事的听说他是庸家商号的大东家,赶紧领着他进了后堂。

远远地看到有个长衫青髭的男人站在院央,只听管事的走上前去请安:“爷,您起了?”

爷?他就是年大东家?大先生一步上前狠狠给他一拳,揍得他整个人倒在一旁。捂着红肿的脸站起身来,那人一脸无辜,“你是谁啊?为什么……为什么打我?”

“我打你?打你还算轻的,我该断你手足才是。”揪紧那个倒霉蛋的衣襟,大先生对着他咆哮,“养女儿就好好养嘛!怎么会让她喜欢上你呢?你不喜欢她就早点说嘛!为什么要让她伤心,伤到宁可远嫁奉国府?生死关头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还放开了她的手?你是她爹!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松开你女儿的手,你还是不是人啊?到头来竟然逼得她宁可留在没有丈夫的婆家受苦受累,也不肯回来,你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你说啊!”

倒霉蛋竖起手指向他的身后,“不是……不是我,是你身后那个……那个……”

“不是人的那个……是我。”

悲怆的声音爬上大先生的脊背,松开手蓦然回头——这真是他要找的那个不是人的家伙吗?

“你真的是年有鱼的……养父?”

倒霉蛋扶着管事的站直了身子,“我长胡子难道我就是有鱼的爹?他生来一副娃娃脸,他就应当比我年轻吗?你也说他是有鱼的养父啦!可以只比有鱼大个五六岁的。”

真正的年东家有财兄唉声叹气地走到他面前,自动送上前给他揍,“我知道你是谁,想揍我就出手吧!”

大先生没工夫跟他算旧账,他只想见到他想见的那个人,“有鱼呢?有鱼在哪里?”

“她自打从奉国府回来以后每天在她的闺楼里静养。”也养了有十天半个月了,连财宝也逗不乐她,年有财他们更是束手无措,“你来了就好了,她已经许久不曾出房门了,你能把她弄出房门便是功德一件了。”

年有财自顾自地说着话,抬头看见身后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倒霉蛋,“有富,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今天你不是该启程去关外了嘛!”

“不是啊!有人替我去了。”遂他留下来安心消暑喽!

年有财大惊,有人替他去关外?难不成是……是……

年有财冲向年有鱼的闺房,身后年有富早就大呼小叫起来:“对啊对啊,有鱼死活非要替我去,我能怎么办呢?”

冲向年有鱼所居的高阁,推开那一扇扇的门,年有财和大先生四目相望,早已是人去楼空。

唯有那慢吞吞的年有富跟在他们俩身后懒洋洋地嘀咕:“不过她留了书信,说如果有什么人来找她,就把这封信给那人。”

自怀中掏出那封书信,年有富上下左右横竖打量着大先生,“你应该就是会来找她的那个人吧!”

话未落音,那张纸已被大先生揪在了手心里。

大先生,或许我当称呼你为朱可庸才是。

许是你不记得我了,居庸关那年除夕,同你一并吃年夜饭的那条小鱼,怕是早已为你忘却九霄云外。

我之父母因我乃家中第四个女儿,遂在我落地之日便将我送给了我之养父母。我弗出世便被我之生生父母丢弃,此为一弃。

无所出的养父母在养我三载后,得一子,至此我非家中女儿,比丫鬟奴婢更不如。兄弟八岁那年,家乡水患大灾,养父母为换米粮给兄弟喝粥充饥,将我卖予走南闯北的杂耍班子,此为二弃。

自入杂耍班子以来,整日受班主打骂,遂我在杂耍班子北上的途中逃之夭夭。于居庸关上巧遇庸哥哥,度过平生第一个值得回味的年夜饭,我以为自此后我不会再被谁丢下了。然正月初一,待我醒来之时,庸哥哥却离我而去,此为三弃。

我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怜悯我,庸哥哥弃了我,却让我遇上待我极好的爹爹,我以为跟着他,再不会被遗弃。那年爹爹遇上了明皓小姐,生死关头,爹爹掰开我的手,抓住了明皓小姐,此为四弃。

我弗嫁入奉国府,尚不及拜堂成亲,朱惟才便离家而去。无论我是否愿意成为奉国府的大夫人,事实却是我被名义上的夫君所弃,此为五弃。

在船上遇水鬼那夜,我要你带我走,我要你带我去过牧牛流马的日子,你却执意踏入应天府,完成你所谓的大业,此为六弃。

我心心念念只为重振奉国府,好让我年有鱼终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好让年年除夕终能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上一口年夜饭。奉国府却要以家法置我于死地,此为七弃。

是跪祠堂也好,是送交衙门也罢,是背上****之名也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无畏无惧。你却在这时候告诉我,你不是我熟悉的大先生,你是来向奉国府复仇的朱可庸。就连我一直倚赖信奉的大先生也离我而去,此为八弃。

明皓小姐来领我回年家,只要你追上我,只要你告诉我,无论是大先生还是朱可庸都不会再丢下我——只要你说这一句,便抵万金,我会义无反顾地跟你走。可是,没有。当明皓小姐领着我自你面前走过之时,你眼底的彷徨、犹豫清晰可见。再一次,最后一次,你离我而去,此为九弃。

我年有鱼一生遭遇九弃,却有三弃为你一人所为。

绝情至此,此生你我再无瓜葛。

年有鱼留字

庚子年六月初十

合上那纸书信,大先生一并阖上了双眼。

年有财在身后推他一把,“你还不快些北上把她追回来,叫她一个姑娘家带着商队去关外,你于心何忍啊?”

“喂,我说年大东家,逼着有鱼北上出关外的好像你也有份啊!”年有富在他耳根边嘀咕,“我听有鱼说过,那个什么庸哥哥在有鱼心上下了第一刀,年大东家你下了第二刀,大先生你又下了第三刀。好了,现在遍体鳞伤的有鱼唯有离家出走了。”

“你说什么呢?”年有财气得拿拳头揍有富那张千疮百孔的脸,“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义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这个义父说话吗?”

“什么义父?我认了明皓小姐为我义母,不过是因为她下嫁予你,你我之间才扯上干系,少攀亲带故了。”

他们这对义父义子吵吵闹闹,大先生却吩咐左右将他的行李一件件搭进有鱼的闺阁高楼,就此住下。

“喂,你打算在我们年家长住下去不成?”

年有财、年有富这对义父义子左右各一个,将大先生夹杂在当中,只想问出个究竟。

“自打有鱼走了之后,你在我年家住了快半载。伙食房钱,你一个铜板都没付过,你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只算盘。”大先生口里应着,手上仍是不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自打他入了年家以来,这对以偷懒为人生第一快的义父义子再没理过生意,外头有年家当家主母主持,内里有大先生负责账目,年家同庸家商号并做一块儿,俨然已成为中原一带最大的商铺。

说起来年家还真复杂,年有财不过比有鱼大个六岁,却是有鱼的养父。有富比明皓小姐还长个两岁,却是明皓小姐的义子。明皓下嫁年有财后又生下女儿财宝,这五口之家怎生瞧来都是古怪。

“我没叫你们俩付大账房先生的年佣,你们还敢在这里嫌东嫌西的?”

哪里敢?“我们是希望你能给个肯定答复,一辈子在我们年家做下去,做到底儿掉。”

其实年有财和年有富也知道,能留下大先生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个离家半年杳无音信的有鱼。

“也不知道有鱼到底何日才肯回来。”

提到有鱼二字,大先生打着算盘的手俨然顿了片刻,他已经在年家等了她半年,他不介意再多等些时日。一年也好,两载也罢,只要能等到她归来,等多久他都甘愿。

当日,在奉国府外,当她告诉他,她曾爱的是她的养父时,他愣神的那一瞬,他用永世来还。

“不过就快过年了,有鱼她总该回来过春节吧!”

知女莫若父,即便是养父女也是一样,真被年有财给说中了,年二十三送灶神的晚上,在外漂泊了半年的年有鱼总算领着年家商队回来了。

一身毛皮长褂,一副男儿扮相。不等婆子丫鬟来接,年有鱼径自进了垂花门,过了抄手游廊,穿过堂,转过插屏,她进了正房大院,头一个要见的不是旁人,而是——

“财宝啊,有没有想大姐啊?哇,半年不见,你长大了好多啊!”年有鱼逗着财宝,一个劲地笑到不行,“我带了好东西给你哦!来看看,这个会翻筋斗的小人喜不喜欢?这个哨子吹出来的音可以帮你引来鸟儿哦!试一试,快些试一试,对,就是这样啊!”

年家人忙进忙出的,皆围着年有鱼忙个不停,好似全都看不见杵在正房门外好半晌的大先生。

一日如此,三日亦如此。

她回年家已整整三日了,因她原先住的闺阁现由他居着,她索性挤在正房,同财宝并做一处。躲归躲,避归避,到底凑在一桌吃了顿团圆饭,然她还是只当看不见他。

漠视他的存在?大先生早有准备,用过晚饭,财宝等不及要听炮仗看火树银花。明皓在院子里命小厮们点起了炮仗烟花,年有财携一家大小正在听戏台上唱曲,唯向来不喜炮仗声的有鱼远远地坐在庭院中央的水榭间赏雪。

那雪纷纷而下,落在水上皆消逝不见,却有梅香自枝头传来,隐隐灼灼。

将胸前的那枚铜钱摘下,大先生弹了弹手心里的小玩意,“别睡了,自入冬来,我天天夜夜点了火盆子供你取暖,就是等待这一日——这次全靠你了。”

见惯了北边的鹅毛大雪,这南边的雨雪还真是难得。似雨非雨,似雪非雪,点点而下,衬着枝头腊梅越发的香气浓郁。

又是一年除夕夜,鞭炮轰隆,历经南北的她再也不需要有人替她掩住耳朵。听着不远处鞭炮齐鸣,却发现有一只脚上系了红线的乌龟爬啊爬、爬啊爬,慢慢吞吞地朝她脚下爬来。

那根红线好生眼熟,莫不是……莫不是她正月初八放生的那只乌龟吧!红线的一头系在乌龟脚上,另一头系着一枚铜钱。

她拾起铜钱来,只望了一眼便浑身如被雷击——那铜钱是建文年间的,与她腕上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你躲我还要躲多久?”

看到那枚用红线系在乌龟脚上的铜钱便知道是他了,也躲了他三日了,年有鱼终于抬起首直面他,“我回来了,你还要继续留在年家,彼此瞧着尴尬吗?”

“我留下来是因为明皓小姐曾说,若是年家再嫁有鱼小姐,第一要紧的是愿意入赘——半年前我便入赘年家,只等你归来。”他状似无意,却说出了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自打半年前他到了年家,爹爹和富哥就隔三差五地通过年家分散南北的商铺寄信给她,不外是告诉她大先生在年家做些什么,忙些什么,想些什么,包括思念着谁。

她走了半年,他们便写了半年,她便读了他这半年。是时候回来了结此事了,遂她借着春节一家团圆的机会回来见他这一面。

“见也见到了,我很好,多谢你的关心。我想庸家商号生意繁重,还请庸东家你早些回去吧!”

如果她以为她的冷言冷语可以叫他气馁,那未免也太小瞧他了。走入水榭,他伸出的手掸去她肩头飘落的雨雪,赶在它未来得及融化之前。

“这一次,不是留你在家等离你而去的丈夫,而是留我在年家等离我而去的你终有一日会归来。”

她不语,却让自己自他身边逃离,“我以为,我们之间自我离奉国府那日起便已终了。这半年我北上跑货,早已放下了那些无谓的儿女私情。”

“你若真的放下了我,腕上便不会再佩着那枚铜钱。”他一把抓过她的手,拢起她腕间的衣袖叫她看清楚了,红线串起的铜钱分明还挂在那里,她不曾摘下。

她夺回自己的手腕,无望地告诉他:“太迟了。”难道他还不明白吗?“我一生九遭离弃,当我告诉你我曾喜欢上爹爹之时,你没有挽留我,你面上流露出嫌弃之意,这最后一次机会是你亲手放弃的。”

他只是晚了一瞬,就要他陪上他的一生吗?

“当初我并无嫌弃你之意,我是……是嫉妒。本以为你喜欢的会是哪家公子少爷,不料竟是收养你的养父。我嫉妒,在居庸关那个除夕夜,说好了今后要和你一起度过的人是我,说好了你会等我。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再归来时你却毫无踪迹,最后竟成了年家的长小姐?”

他在说些什么?她竟全然不懂。

若平生只有一次解释的机会,大先生只想用在此刻,“我没有弃你而去,至少当年的庸哥哥没有弃你而去。”

“不要再骗我了。”甩开他的手,年有鱼生怕再一次地动心,再一次地受骗,再一次地伤筋动骨,“只要有一次,你只要有一次不曾弃我而去,我都愿再信你一次。”

好,他就找出这一次。

“在居庸关的那年除夕夜,我身上的银两已花费得差不多。吃过那顿年夜饭,更是所剩无几,我将身上所有的银子留给了你,带着点零碎去关外贩货。我留给你的那些银两够你在居庸关过上一年,我曾留书给你,要你等我,来年的除夕夜我定会回来陪你吃年夜饭。我留了书信,你却不曾等我!”

来年他赶了大早,腊月时就带着满满两大车年货折返回居庸关,却再不见了她的身影。客栈老板告诉他,她跟着一位姓年的东家去了。他以为她嫌贫爱富,所以再见到她,在看到她腕间红线系着的建文铜钱,他不曾轻易认她。

怕吓跑了她,怕她再次离他而去。

被离弃的痛,并不是只有她有。害怕再次独自过年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什么银两?什么留书?”她全然不知。

“正月初一我醒来的大早,屋里便再没有你的身影。你的包袱不在了,屋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我只知道你走了,我的庸哥哥,陪我过年,陪我吃年夜饭,陪我放炮仗,替我捂住耳朵,挡去孤寂,我以为从此不会再放任我一个人,我以为从此可以岁岁年年的庸哥哥也弃我而去。”

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我将字条放在装银两的钱袋里,压在你的枕下。只要你醒来,便能看见。我怕你识字不多,看不分明,遂书信上留的字字句句皆是极简之词。”

不要再骗她了,年有鱼再也不会让自己在相信中渐生绝望,“正月初一我醒来后便见到了爹爹,当时我饿得饥肠辘辘,他正在吃鱼,见我贪婪地看着他,便招我一同用饭。我就是那样跟了他,认了他做爹。”

到底哪里出了乱?

“是……是我!”

乱子就出在年有鱼万般信赖的爹爹身上。

“那年年家生意大败,我欠下一屁股的债,不得已外出逃债逃到了居庸关。当天我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为了怕人认出来便粘了胡子扮作中年人。当天我身无分文,连年夜饭都没能吃上。半夜里我饿得眼冒金星,睡也睡不眠,便在客栈里四处转悠。就是那时候,我见……我见有人从有鱼的房里出来,约莫就是大先生吧!

“我一时好奇向有鱼的房里张望,在……在有鱼的枕头旁见到了那只钱袋。我当时真的饿得只剩一口气了,我想……我想找点银子买顿饭,填饱肚子就好。打开钱袋,见到那么些银子,我手忙脚乱,想着拿上一点就够了。孰料有鱼忽然打床上坐起身,我慌得将整只银袋塞进了怀里。她当时忙着找人,也未曾多做计较。

“后来我拿那银子买了饭菜,吃得正香,却见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桌上的鱼。我是良心有愧,招她一并来吃。她便像刚出壳的小鸡似的将我当成了母鸡,紧紧地跟在我身旁。因我当时粘了胡子,她误以为我已四十来岁,便错认我为爹爹。还是因我心中有愧,我不曾拒绝她。

“我就是靠着那袋银子,领着有鱼支撑着过了最难的那一年。许是我的福气,认了有鱼之后,年家的生意渐渐好转起来。虽不至大富大贵,却也不愁吃穿。再后来遇上明皓,年家更是东山再起。我一直好生养着有鱼,算是回报我偷她的那袋银两。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钱袋里竟还藏着你们的约定。”

因为愧疚他一直藏着那钱袋,不敢丢弃,今日那钱袋总算得见天日了。

年有财从怀里摸出那钱袋郑重地交到年有鱼的手中,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当年在居庸关的除夕夜,他放进钱袋的字条竟还在。

只是时日已久,字条上的字迹都花了,当年他许下了什么愿,她再看不清。只是依稀识得几个字——

岁岁年年,年年庸庸,庸庸无为,唯有鱼伴。只盼来年终,万福祈春开。

“这就是你一直觉得有愧于她的缘由?”从长廊外一路行来的明皓将财宝交到有富手上,斜眼瞪着那满面愧疚之色的丈夫。

从前她便始终觉得怪异。明明是有财收养了有鱼这个小孤女,当是她感恩戴德才对,为何丈夫对这个养女总是心怀愧疚。

闹了半天,他竟是偷了人家钱财、希冀和幸福的罪魁祸首啊!

一拳打青他的左眼,一拳打肿他的右眼。

年家夫人庭训有云——

“罪不可恕!”

年三十上了夜,年府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年家宗祠里香烛辉煌,锦幛绣幕,高台之上列着神主。年府中人分昭穆排班立定,与别家不同,年家女子也可祭祖,且列于尊位。

明皓主祭,年有财陪祭,有鱼献爵,有富献帛,财宝捧香,大先生这个无名无分的入赘女婿展拜毯,守焚池。一时间青衣奏乐,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

祭完祖宗,出了祠堂,早有男妇小厮丫鬟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拜年。明皓这边厢遣人散压岁钱、荷包、金银锞,又摆上合欢宴来,年府上下按从主子到家奴,男东女西归坐,喝屠苏酒,饮合欢汤,吃吉祥果,品如意糕。

正门上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闹,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直守过除夕,待天明时年有鱼再熬不住,抱着财宝在偏房的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她察觉有人近了她的床边,翻过身来正与大先生撞个正着。

“我们两位小姐正睡着,你坐这里算什么意思啊?”

“我才要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他夜不能寐,她倒是睡得香甜,回想来也是可气,“我连年家的祖宗都祭了,你还不曾给我个答复——不是说只要我找出一次不曾弃你而去,你都再给我一次机会嘛!当年之事已盘算清楚,是年有财作祟。为了这事,当家主母到现在还把他关在外屋里独自起居呢!你总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这房本是财宝的居所,因她年纪小,怕冻着,房里放了鎏金珐琅大火盆,盆里烧得红红火火,这屋子里都暖融融的,引得一直藏在大先生怀中的那只爱冬眠的乌龟慢腾腾地爬了出来,直落到年有鱼枕着的那对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上。

怎么看都像她去年在奉国府放生的那只乌龟,年有鱼禁不住问:“你当真把我放生的乌龟,后来又拽了回去?”还好生养在他怀里?

“为我放生的乌龟,我愿意养着它,不好吗?”他倒是理直气也壮,“再说了,放任这只乌龟在外头经历水深火热,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人烹做汤,养在我身边才能保他长命百岁啊!我都不嫌弃,过了中秋就天天烟熏火燎地点了火盆子供着它,生怕它冬眠去了。天天守着它待在这无亲无故的年家,只盼某人能自北还南,懂得我的苦心回头看我一眼。谁知到头来,做了年家的账房先生,又拜了年家的祖先,可左右算个什么呢?”

说了这么些还是等她给他个名分喽!

她伸长了手先问他讨要:“压岁钱呢?不给我压岁钱吗?”

早就备好了,他将那红包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手心里——

什么东西,这么重?她略扫了一眼,红纸包的外头依旧写着那四个字“年年有鱼”,却在前头多添了“只盼”二字。年有鱼开了红包,将压岁钱倒了出来,竟全是一枚枚的铜钱。

她忍不住嗔道:“你也忒小气了些,堂堂庸家商铺的大东家就拿这么几个铜钱打发人。”

几个?“你看清楚了。”大先生将红包里的铜钱全都倒出来,足有一二百枚铜钱,且全是建文年间所出。

这世面上建文年间的铜钱是少之又少,他要收到这么多枚比赚上几百两足金还费心思。

“你离去的每一天我皆收起一枚建文年间的铜钱,足足一百八十七枚,直到你归来。如果你认为还不够,只要你一日不答应让我入赘年家,我就收藏一日,直到你点头。”

摸着下巴,他若有所思,“我这么有心有钱有诚意的夫君,你错过了,可上哪里找哦?”

“我会错过吗?”她自信满满地偏过头来望向他。

如今筹码尽在她手里,她自然不怕了,忧心忡忡的人是他啊!生怕她就此又逃之夭夭,他赶忙保证:“不会不会,我会一直等着你,谁叫我欠了你那一瞬呢?活该拿年年春节相赔。”

他只是盼着,盼着有那么一个春节——

“年二十三,糖瓜粘,我和我媳妇领着一家老小祭灶王爷。年二十四,我媳妇忙着掸尘扫房子,我忙着收账备年货。除夕之夜,我写春联,我媳妇领着儿女贴年画,而后我们一家人同坐一桌共吃年夜饭。不要山珍海味,只要几个小菜,一尾‘年年有鱼’,我们一家子便吃得香甜了。交子时分,一家子齐齐整整聚在院子里接神。爆竹砰砰,炸得一地红,孩童们跳啊叫啊,我握着媳妇的手忘了一切,只笑等着万福祈春开。”

和她从小到大期盼的春节如出一辙——他记得她发下的每个愿望,说出心口的每句话。她的点滴,他皆收在了心底。

还要他,还要他们俩一同再蹉跎几个春节?

他说的是,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放下他。

离开的这半年间,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是看到天上的鸿雁,还是看到草原上拉马头琴的牧人,即使看到一抹好似他的身影,她都会驻足,停下脚步长长久久地看着,久久长长地思念着他。

将腕间的红线铜钱解下,她系到他的手腕上,拉开衣襟露出胸口那枚红线串起的铜钱。她终于敞开了心意,“建文年间的铜钱,有这两枚就足够了。”

一枚佩在她胸口,一枚系在他腕间。他们交换那多年前系在一起的缘分,交换彼此这一生的春节。

庸庸碌碌,消此一生,只为岁岁元日,年年有鱼。

尾声 红线相系

除夕夜,万家灯火,他,却只得一人。

父亲不在了,娘亲亦不在了,唯一的祖母不认他,至亲的兄弟……他不能认。

跟娘亲住了十来年的宅院,他变卖了,换了货打发到这居庸关前。出了关,过了长城便是鞑靼人的呼和浩特城。他会讲鞑靼话,少了那些中间人也可同鞑靼人做生意。

只是一个年耽误了,明日正月初一,他便打发货上路,立春时节刚好入呼和浩特城,赶得上大集。这趟算下来少不得能赚个二三百两,来年便不愁了。

他要愁的不是失了娘亲后的生计,而是如何赚进如山的银两压垮奉国府那三面兽头正门,好接出他兄弟来。

一盘炒鸡蛋,一碗子青菜,几块大肉,这便是他一个人的年夜饭了,与寻常晚饭并没什么不同。

不远处炮竹轰轰,人人都回家过年了。这客栈里头不过几个零星来往的商客,聚在一块吆三喝四,饭没吃几口,酒已是醉了。

他不能醉,天天盘算着如何尽快赚到钱,赚到大钱的他每时每刻皆保持清醒。抬起筷子,冷冷地望见一双渴求的眼——客栈的门外竟席地坐着一要饭的花子,还是个丫头。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筷子,还不住地咽口水,许是饿了吧?

“要吃吗?”他竟同她说话,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自娘亲过世后,除了同人谈生意商办货,他再不曾同谁说过只字片语。

那花子得了话,连滚带爬地翻进来,怯生生地站在桌边望着那桌上的菜。

这么近容他把她看得真切,衣裳虽破,脸上倒是干净,不似寻常的叫花子。他将自己的碗筷放到手边,示意她坐吧!

她端端正正地坐了,慢慢地拿起筷子来,出言便是:“大过年的,怎不叫盘鱼呢?年夜饭有鱼,才能年年有鱼啊!”

观其形,听其贪图,他蹙眉,“你……不是要饭的?”

“我打杂耍班子里逃出来的,班主天天打夜夜骂,练不好的姑娘就被卖到青楼楚馆。我心下怕得慌,遂逮着机会逃了。若是被抓回去,定是要往死里打的。我想着他们趁着春节定是要留在北京城里好生赚个几场,所以我往北边逃了,他们不会丢下赚钱的机会北上追我的。”

她倒是伶俐,他抬起首来,“叫小二再上条鱼吧!”

那丫头偏过头来指他左右看看,“都回家过年了,谁还等着给你做鱼?不过这年夜饭有了我,无鱼也罢。”

“此话何解?”

“我叫小鱼,有了我便是年年有鱼了啊!”

她格格地笑开来,比那外头的炮竹还响亮,带着他也不觉弯起嘴角,这一抹笑落入小鱼的眼底,“你笑起来很好看,为什么不常笑呢?”

他们相交不过片刻,她竟能洞悉他的烦恼?!他兀自望着她,她却嘴里含着肉嘟囔着:“你的家人呢?为什么不同你一并过节?”

“去的去,散的散。”

他眼底淡淡的哀愁叫小鱼抿着唇捻出一抹苦笑,“好赖你还有可以思念的人,我连我爹娘现下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弗出世便被亲爹亲娘送给了养父母,谁叫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呢!后来家乡发了水灾,养父母便将我卖给了杂耍班子,好换了米粮给我兄弟充饥。”

他好歹还被爹娘疼过,那样小的丫头竟连可以回忆的家人都没有,他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反倒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若你做我的家人吧!年年除夕夜,我陪你吃团圆饭啊!那不就是年年有‘鱼’了嘛!”

亏她想得出来,他隐隐地笑了起来,那丫头又叽叽咕咕说开来:“说了这么半晌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朱可庸,”父亲给他起的正名,不过他宁愿忘了“朱”姓,“叫我可庸便是了。”

他有国姓嗳!小鱼乐颠颠地扒着他,“我还是叫你‘庸哥哥’吧!啊——”

院外噼里啪啦,哪个富贾商户放了漫天的礼花,唬得她直往后缩。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小鱼偏过头来正望上他笑意融融。

“害怕吗?”方才她坐在门口的时候,每每有炮竹声,她便吓得缩成一团,他早已察觉。可怎么会有人害怕除夕夜的炮仗声呢?难不成她是年兽?

“在杂耍班子的时候,每每我们练功夫的时候,班主最喜欢点一串炮仗丢在我们脚下,若我们从高台上掉下来便会被炮仗炸得遍体鳞伤。”

这便难怪了。

他自腕间解下一串东西,取了一枚递到她手边,“给。”

“这是什么?”一枚铜钱?

“我给你的压岁钱。”解下她发梢的红线,串起一枚铜钱,他将它系到她腕上,“这是我娘亲去年春节的时候给我的压岁钱,两枚建文年间的铜钱,如今你我各取一枚,只当是压岁钱喽!”

她解下另一边的红线,串起他那枚,也学着他的模样系在他腕上,“你也戴着,不能拿下哦!万一日后我们失散了,凭着这两枚铜钱便能再重逢,呵呵呵!”

她得意洋洋,有他陪在身边,她不再害怕那阵阵炮仗,连漫天的烟火也显得格外灿烂,“如果……如果岁岁除夕夜,你都能和我一起吃年夜饭该有多好。”

那只是她的期望罢了,哪敢奢求?

孰料耳边竟传来他干脆的答复——“好啊!”

好?他……他是当真要成为她的家人吗?小鱼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你你……你当真愿意年年同我过春节?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一起祈春开?”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反正我们俩都是孤身一人,不若……凑在一起组个‘好’字。”她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是为何意?“难道……不好?”

“好好好好!”她点头如捣蒜,忍不住欢呼雀跃,“我有家人了!我有家人了!小鱼有家人了!”

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再不肯松手。

然,也不至于连睡着也拉着他的手吧!

朱可庸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掖了掖被,如今多了一个人,他要重新盘算那余下的银两了。

睡梦中的她轻咳了两声,映着烛火,她消瘦的脸庞更显苍白。漂泊了这么久,身子累坏了,需要好好将息。关外天寒地冻,若是寒气入骨落下病根子可就麻烦了。他不能携她出关,还是将她留在客栈内好好调养,待他跑完了这趟货再来接她。

她孤身一人留在此地,当留些银两给她才是。将钱袋里的银两全都布到桌上,左右瞧了瞧,留了最小那锭揣在怀里,余下的全都装进钱袋,放到她的枕下。

这钱足够她在此过上一年了。

不行,还要留张字条给她才是。方才跟她闲聊的时候,她曾提及,小时候兄弟读书的时候,她也躲在私塾的墙根底下念过《三字经》,后来班主为了日后能将她们这些姑娘卖个好价钱,也曾教她们念个几篇书。

她当识得字才是,捡几个容易念的字写给她吧!她当认得她自己的名字才是,也望她能认识他名字里的“庸”字。

小鱼吾亲

岁岁年年,年年庸庸,庸庸无为,唯有鱼伴。只盼来年终,万福祈春开。

庸兄留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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