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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圣玛丽[14]

厄尼把袖珍折刀的刀尖戳进展柜顶端的塑料面,划出一道划痕,描摹着夹在苏必利尔湖和休伦湖中间,呈阶梯状下降的船闸系统微缩模型的轮廓。玛莎凭窗而立,她没有理睬我们,而是冲着远处的风景吞云吐雾……船闸里有艘超级油轮,被水托着,缓缓升起……仿佛船闸系统的正常运转,货轮在宽敞航道里的颠簸前行至关重要似的。仿佛这些从德卢斯[15](一个无聊透顶的地方)的穷乡僻壤运往东部沿海地区等地的矿石至关重要似的。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游客中心至关重要似的。这时,有个老妇人坐在礼品柜台后面,正在看一本平装书,她尽量对厄尼用刀子弄出的单调刮擦充耳不闻,偶尔抬起发炎的眼睛,伸出手掌,拨弄一下她那头漂亮的头发。——我要去见见我认识的那个家伙,塔尔,跟他聊聊我跟你说过的那艘船,厄尼把刀子递给我,这样说道。他把乌黑的长发甩到一边,把手伸进裤子,猛地掏出他那支枪管长得可笑的点44口径雷明顿马格南,指着那名女士说,——不过我要先抢了这个老娘们儿。——举起手来,他说着,朝那位女士走去,后者从平装本上抬起了眼睛。她面容老迈,下巴皮肤松弛,少许头发落在她下巴颏那儿,看上去就像又尖又短的髭须。她脸上还留有酒吧女招待的美貌,还有稳若磐石的适应力。她身上唯一过得去的地方,就是那一大团高耸的银发,用几枚扁平发卡和颇为精致的发网牢牢固定住,就像一个鸟巢。——想拿什么随便拿好了,她用嘶哑的嗓音说着,抬起双手,做了个奉送的手势。——其实,要是你乐意,就冲我开枪好了。我无所谓。我都快八十了。今后要过的日子,我早就领教过了,人世间的事我也见得不少了,我的心早就碎了,我这些指关节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连握笔写字都做不到。(她抬起一只手,好让我们看清,她的手指就像爪子似的。)——在收银机上按数都会疼。——耶稣基督啊,厄尼说,开枪打你,等于是帮了这个世界一个大忙,未免玩得太过了,他把枪塞回裤子,理了理衬衣的褶边,去找那个有船的人了。玛莎还是待在窗边,她又点上一支烟,直勾勾地盯着那艘船,我从展柜上拾起厄尼的刀子,接着他划过的地方划了起来。既然事情已了,柜台后面的老妇人就又拿起那本平装书,看了起来。外面,超级货轮好整以暇地冉冉升起;这是那种运输矿石的船,船身很长,有足球场那么长,有些骑自行车的家伙正从船头往船尾骑。它的庞大个头里,它被水托着从航道低处浮升上来的样子里,或许蕴含着惊人的美。但我没看出来。在那时的我眼里,它不过是又一项工业遗迹而已。

几分钟后,厄尼在停车场开枪打那个名叫塔尔的家伙时,打中了停在船闸里等待放行的货轮,紧绷绷的轻微炸响从货轮侧翼反震了回来。船身侧面的最高吃水线比游客所在的位置高出许多;白色条纹下方是粗糙不平的船体表面,布满斑驳的锈迹和藤壶留下的疤痕。这条船就像一名裙子被风掀起的女士,为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感到难为情。船头涂有白色的名字“亨利·杰克曼”。一名船务人员手搭凉棚,遮住强光,俯视着我们。他看到了悲伤的一幕:枪口冒出的一圈蓝色硝烟在厄尼打中的那个家伙身边飘荡着,后者喃喃说着“该死”,弯腰倒地,鲜血在他的胯下汇成了小潭。我们爬上卡车,离开现场的时候,他的身子在人行道上软塌塌地颤抖着,就像在跳凌波舞[16],要努力穿过一根低得不可思议的横杆。现在,我可以跟你保证,那个家伙并未在当天早晨死掉。一年之后,我们在贝城的一家游乐园碰了面,他看起来安然无恙,身体束缚在某种机械装置上,它会——在我们目光交会的几秒钟之后——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沿螺旋轨道连转三圈。我喜欢想象,过山车的晃动会把他眼里的我变成一副幻景,令他终生难忘。

不妨一提,密歇根州苏圣玛丽市的后街是用混凝土铺就的,上面嵌有鼓凸的石子,表面有纵横交错的裂纹,路边是年久失修的气派老宅——这些老宅破败的窗户散发着霉菌和干腐的气息。厄尼开车时,高举着一只手,警笛在我们后面编织着午后的炙热。警笛声听起来微弱而杳远,毫无意义可言。过去三个星期里,同样的声音我们在各地听了不下十次,它们总是毕恭毕敬地保持着老远的距离,歪七扭八地旋绕着,就像在风中飘拂的一缕轻烟,慢慢消散。命运就像一口自流井,把我们的幸运之河灌得满满的。厄尼很善于带我们摆脱困境。我们抢了一家便利店,拿走了五十块钱,还有五条绿白相间的薄荷烟。几天之后,我们把酒铺的一名店员双腿绑住,抢走了一盒顺风威士忌和五捆密歇根州的刮刮卡彩票。在厄尼的带领下,我们戴着头罩,在鱼眼监控镜头前虚张声势,让受害者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用手比出V字,大声喊道:解放所有人!我们还面朝镜头喊道:帕蒂·赫斯特[17]万岁!翌日早晨,《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周日版登出一幅十分模糊的照片,镜头把我们三个持枪的身形变得又弯又圆。配发的文章猜测,我们并非平庸之辈。据文章介绍,我们是一个纪律严明的组织,跟加州关系密切,从我们这伙人的趣味和激情,可以看出,气象员[18]型的激进分子已经在国内重新出现。——会找到地方放船下水的,厄尼说,他叼着晃晃悠悠的烟卷,把烟吸进肺里。玛莎在仪表板杂物箱里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把水果刀,刀身呈锯齿状,看上去有几分狰狞,橡木刀把上还留有一点干涸的血迹。她把刀递给我,又翻了一阵儿,摸出一袋药片,是些蓝色小药片;有两枚鲜红色的,充满神秘和预兆。她把袋子甩了几圈,放开假嗓,唱了好半天,震得我们耳朵嗡嗡直响。玛莎的假嗓谁也比不了。当然,我们把这些药片丢进嘴里,干吞了下去,这段时间里,厄尼驾车冲过市中心,闯了两次红灯,那条船拖在车子后面,就像人们要等事后才会想到的某种东西。玛莎把双脚搭在仪表板上,她那头漂亮的秀发打着卷,围拢在她的眼睛周围,抵在她的嘴唇上。这是人世间最美妙的滋味:拖着一条船,逃避法律的制裁,甩着车尾转过拐角,把我们的后轮丢给拐弯的惯性来掌控,从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咔嗒咔嗒地疯狂驶过,在轰鸣中驶过乱七八糟的小城,这座小城拼命想在现代世界保留一席之地,却发现自己在深邃而湛蓝的天空下,日益陷入悲惨的境地。所有这一切,再加上效果复杂、起效迅速的毒品,将整个场面的内幕暴露在外,它们令我们意识到,我们不是别的,只是一堆原始的感官而已。玛莎的秀腿露在带穗的毛边短裤——这条短裤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外面,她那涂了樱桃红指甲油的裸露脚趾,在窗口送进来的风里扭动着。街道尽头的航道从几栋孤零零的房子前面延伸开去,房子的颜色是浮木的灰色,既气派又摇摇欲坠,忍受着溽暑的烘烤。墙面已经干裂,仿佛随时都会火光四射,爆炸开来。它们看上去毫无希望可言。一栋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宅子前面,有只狗被拴在一根长绳上,吠叫着,想要挣脱束缚,在困境中兜着圈子。我们在街对面停下,从卡车上下来,打量着它,它也反过来打量着我们。它一遍又一遍地吠叫呼救。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最后厄尼从腰带上拔出枪来,迅速瞄准,用双手托稳枪身,开了一枪,子弹射在狗身边的地面上,尘土飞溅;然后又是一枪,从它头顶打了过去,打碎了一根门廊扶手。狗马上就不吭声了,空气仿佛受了惊扰,闪烁着微光,变得比方才更加明亮,所有的轮廓都变得有些耀眼,然后又恢复了那种沉闷的朦胧,你只能在这种四下无人,只有一只不想再叫的狗的夏季小镇上,找到这样的朦胧感。狗坐在那儿,瞅着我们。它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动也不动。远处水面上,有艘集装箱船肃穆地伫立着,仿佛被自己的行驶惊呆了,船上蒙着亮绿色的防水布。——咱们就在这儿放船下水吧,厄尼说着,解开船,把缆绳扔了回去,尽量装出一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样子。防波堤的波纹钢板和水泥浇筑的扶墙,离水面有五英尺远。美国陆军工程兵团修筑的防波堤尺寸实在荒谬。我们提起绳结,把它从圆球[19]上摘了下来,把平板拖车左摇右晃地推过来,让船头从防波堤边缘探伸出去。然后我们默契地发挥出嗑药后的干劲儿,掀起平板拖车,让船从堤坝边缘滑落下去。船“扑通”落在水面上,摇晃了半天,才端正过来,适应了它在这个世界的崭新位置,安分下来,厄尼拽着缆绳,把它拖到木板台阶旁边。要说这不是别的,只是一个爱情故事,未免有些对不住苏圣玛丽运河。枯败的天色,还有药丸在我们的血流中起效的感觉,把河水、船身拍击波浪的水声变得格外鲜明生动。那艘超级货轮(蒙着绿色防水布的那艘)赫然耸峙在我们的去路上。在细枝末节上夹缠不清,就会抓不住重点。我深深地爱着玛莎。除此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要紧事呢。为了她,就是杀人我也愿意。我愿意像蛇吃蛋那样,把这个世界吞进肚子里。我愿意把自己的内里从这身皮囊里翻出来。我敢肯定,我可以踏出船外,涉水而行,做点儿跳曳步舞的小动作,保存好自己的能量,像模像样地效法耶稣,只不过做得比他还要出色。耶稣涉水行走,是为了证明一件事。我愿意有样学样,不为任何理由,只为找点儿乐子,只为证明我的爱。厄尼踩着船舷上缘,站在船头,把一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看上去有如维京战船的船头雕像。我跟玛莎一起坐在船尾,我望着她握着橡胶手柄,用她修饰得美得教人起疑的手指操控引擎。从她手指的紧张抽搐中,不难看出,她随时都会把船朝一侧猛甩过去。也许她并没有成心使坏的意思,只想捉弄一下厄尼而已,后者直勾勾地目视前方,小声嗤笑着,拍打着手枪,说,——我们这就过去,把你弄到手。咱们去抢一艘他妈的超级货轮吧,小子们。我把一只手放在玛莎手上,按住不放。她的双腿,露在剪短、带穗的紧身牛仔裤外面,在水雾下闪闪发光。(她是在马尼斯蒂市的一家旅馆里,把这条牛仔裤剪短的,她把它搁在赤裸的大腿上,我们在一旁看着,她把松散的线头拧掉,让它更齐整利落一些。)一颗颗小水珠贴在她大腿顶端的绒毛上,剪短的牛仔裤给它们披上了镶边,它们飞快地钻进了她的胯部。谁知道呢?没准儿她也在打量我的腿,我的腿紧贴在她的腿上,膝盖部位的白色半月形从我的牛仔裤破洞里露了出来。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时,我感到,我们的力量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股欲望:把厄尼从船上掀下去。

两天后的晚上,我们单独待在一家老旅馆里,它远在上半岛南部,毗邻霍顿县,这儿是她朋友查伦几年前嗑药过量死掉的地方。正是这家旅馆。正是同一间客房。她说服了我,她非要过来悼念她去世的朋友。(——我一定得去同一家旅馆,她说。——同一间客房。)常来这里住的,主要是海员,跑商船的那种,这家旅馆不怎么干净,地毯衬垫又潮又臭,毛巾脏兮兮的。我们在床上吃了几枚塔尔的药片。玛莎光着身子侧躺着,用一副严肃的口吻,给我讲起了查伦这个人,还有那年夏天,她们对彼此来说何等重要,还有她爹发火的时候,她们如何躲在机场附近,在围栏外面闲晃,望着偶尔出现的飞机抵达,螺旋桨猛烈地转动,机翼倾斜着,像是在努力召唤有利于飞行的元素。她们抽大麻烟,轻声细语地交谈,用有毒瘾的女孩特有的方式,彼此倾吐着秘密——争相披露自己的秘密,你说完了我说,用平平淡淡的口吻说,对,我搞过那个家伙,他当时在底特律住,是个毒贩,他嘛,已经结婚了,我们坐他的车去海滩,搞了两天。听她的讲述,不难想象出她们的样子:两人在凉爽的夏夜,坐在山柳菊和接骨木里,望着寂静无声、因为疏于养护而龟裂的飞机跑道,等待着从芝加哥飞来的班机。我也在那地方待过。玛莎和我就是在那儿发现,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样的巧合:我们俩的父亲都在费歇尔车身制造厂的喷漆隔离间干了一辈子,他们在那儿忍受着面罩上的裂缝,忍受着吸进肺里的溶剂,忍受着高级汽车的制造工艺,确保漆面喷涂均匀。

我光着身子,跟玛莎待在床上,嗑药嗑得多少有些兴奋,不过还没爽到人事不省。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屁股,把手伸进她腰际柔滑的凹洼里,她也作出反应,把手伸过来,箍紧、拢住我的屁股,把我拉向她的身体,而她在我耳边柔声呼唤着,送出阵阵呼吸,她喊的没别的,就是我们来做吧。我把她的身子轻轻扳过来,把她的屁股露出来,压在她身上,把那话儿顶了进去,把嘴唇印在了她的肩胛骨上。高潮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旅馆客房的灰渣砖味,潮湿的地毯衬垫里的橡胶,长满霉菌的墙壁,浴缸里面滴水部位和马桶上缘的大团黄褐色污渍。外面,旅馆——粉色灰泥已经剥落,有条淡蓝色的滑梯,旋绕着通向一个空荡荡的游泳池——伫立在一条老路旁边,这是条运输木料的路,如今依然留有早年旅游潮的痕迹。对面的森林长满浓密的矮树,树木之间的缝隙仿佛充斥着星际空间的暗物质。我们进去查看时,太阳刚落山,但光线已经被森林吸收殆尽。这片森林方圆足有好几英里。单是看着这片林子,时间一久,也会让人迷失方向,来回绕圈。不难看出,我们已经来到了美国的最北边;从这儿已经能感受到北极的影响,北极光横陈在空中。我喜欢想象,我们俩在一次合体的亢奋中一起摆脱了我们的躯壳。我喜欢想象,两个极端孤独的人——都为他们刚刚害死了另一个人感到害怕——通过肉体合而为一,对宇宙有了更深远的体悟;我喜欢想象,也许在我一生当中,有过这么一个瞬间,我举起手来,让我的手穿过了上帝的头发。不过谁知道呢?谁又真的知道呢?真相驻留在那个瞬间之中,而那个瞬间已经消逝了,我能诚恳证实的,只有我们俩在通奸(这是厄尼爱用的字眼:我想跟那边那个通奸,要不就是,我要去找个人通奸)的时候,当真感到,我们对我们逝去的同志厄尼,怀有深挚的爱意。我们躺在床上,让习习微风从旅馆的窗口吹拂进来——凉风中裹挟着不少黄色的松树花粉——吹过我们湿漉漉的肚皮。密歇根北方的空气始终不如加拿大的清新。平时总有一股隐约可辨的铁矿石渣味儿,或者在海岸礁石间越积越多的死苍蝇味儿。玛莎仰望着天花板,觉得自己一定要讲讲她死去的朋友。她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然后把烟从牙缝间吹了出来。(我对她两颗门牙中间未加修补的大牙缝迷得不得了。)她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凭着记忆,尽量说得详细些吧:查伦是个常年四处游荡的人,她生在安大略省萨尼亚市,隔湖正对着休伦港的地方。把她拉扯大的是她姥爷,只有几个夏天,她没在他那儿,而是来到我们镇上,跟她那个神经错乱、在汽车厂上班的父亲住在一起。不知何故,她被送到了爷爷那儿,新斯科舍省[20]那边。她爷爷是个脾气暴躁、很难相处的酒鬼,他揍她时下手很重。她屁股上留有四叶草形的小小疤痕。她从爷爷那儿逃走了,回到了她在萨尼亚的姥姥那儿,后来她又从姥姥那儿逃走了,穿过跨国大桥,来到底特律,在那儿勾搭上一个名叫斯坦的男人,此人是个疗养院的维修工,负责维修空调,疏通堵塞得乱七八糟的马桶。闲暇时间里,斯坦沉迷于制毒。他们在迪尔波恩[21]的一座房子里建了个实验室,那片街区蛮不错的。后来有一天,发生了爆炸,斯坦弄得满脸都是稀硫酸。她撇下他,又勾搭上一个制毒的,他叫金,在萨吉诺[22]那儿的一栋房子里干,摊子铺得挺大。她给他打下手,但她从没碰过那东西,像天使一样对它敬而远之。玛莎说,就连金也觉得,查伦的自我克制值得赞赏。尽管她受过不少虐待,但她有股镇定自若的气质。她的双眼,是那种令人惊奇的深蓝色。除了有疤什么的,她的皮肤再白皙、纯净不过。简直是白雪公主般的肌肤,叫人直想摸摸看,就像一块清凉爽滑的石头。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最后那个叫金的家伙再也无法容忍她眼里透出的温情,也许是为了改变这一切,他开始打她的脸,就像打沙包一样。有天下午,他在自制毒品的影响下,叫两个朋友把她按住,他拿起一把敲肉槌[23],砸她的脸,就那么敲啊敲,把她打得奄奄一息——也许她真的死了。也许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飘浮在身体上方,向下望去,只见有个留着蓬乱长发的男人,在用银色敲肉槌砸她的脸,她断定,就这样死掉,未免太不值了,于是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玛莎对这段经历深信不疑。)查伦的颧骨骨折了,牙齿碎了。只为恢复咀嚼功能,她的下巴和牙齿就做了将近二十次手术。即便如此,咀嚼的时候感觉也不对劲儿;她的假牙会从上颚脱落下来,她说起话来,声音怪怪的,她一想笑,就会耳鸣。她要是笑得太厉害,她的嘴巴就会牢牢闭上,她会听到一阵和谐、高亢的声音,就像钟声一样,然后她会听到一阵风雨声,或者贝壳里响起的风声,或者风从固定用的钢丝绳中吹过的声音,或者风从干燥、尘土飞扬的街上吹过的声音,或者纸巾的沙沙声,或者用平底锅煎一片培根时的嘶嘶声,或者不断在耳膜里循环的拨号音。她总能从自己上方俯瞰下来,看着金扑向她,两个男人按住她的肩膀,她乱踢的双腿就像反复开合的剪刀一样,槌子一次次闪过,直到她脸上糊满鲜血,看不出鲜血下面有什么变化为止。等玛莎与她重逢的时候——大概是在一年之后,在沃尔玛超市的休息室里——她就顶着这样一副扭曲、怪异的面容;看的人要费神琢磨一番,才能把错位的五官对上号。我是说,全乱套了,玛莎说。她的鼻子折叠了起来。底特律那帮整形和口腔外科医生根本没法帮可怜的查伦恢复原貌。就像五官移位的蛋头娃娃。反正也没人肯花大钱帮一个四处游荡的人整容。玛莎硬逼着自己直视着她。然后查伦给她讲了金的事,讲了她毁容的原委,在此期间,玛莎的视线始终没有从她的鼻子、她变形的颧骨、像鱼一样的嘴巴上移开。她竭尽全力,想看出原先的美貌到哪儿去了,查伦在被金毁容以前是什么模样,那副天使气质在哪儿,因为她多少有点怀疑她说的这一点。据她回忆,从她们夜里到机场围栏外面吸大麻的时候起,查伦就一直是个,嗯,相貌平平的孩子。不过听查伦讲这件事的时候,她拼凑出了查伦原先的面容,发现的确,也许这张乱七八糟的脸以前也漂亮过。她的眼睛是亮蓝色的,大大的,她有乳白色的白皙皮肤。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她们决定一起出去,不是去酒吧,去那儿的话会有人骚扰她,只是买些啤酒去查伦家喝。查伦有些小药片,她管它们叫失神片,好上帝失神片之类的。于是她们去了查伦家,服下药片,喝了些啤酒,决定看《蓝丝绒》[24]。据玛莎说,接下来的事怪惊人的,色情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们都嗑嗨了,看着那部电影,突然,两人之间滋生出一股异常强大的亲近感;玛莎低头望向沙发上的查伦时,查伦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她非吻她不可(这是她的原话,一字不差)。她的嘴巴怪怪的,因为她的牙都没了,所以光是软软的,没有别的,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她们脱掉了衣服——我是说,就好像我们俩都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似的,玛莎说——她跪在查伦的两腿之间,把她弄到了高潮,然后她们一起过了夜。几天之后,查伦辞了职,再一次穿过这座桥,去了加拿大,后来玛莎听说,她跟几个男的一起,来到了北边的这家旅馆,之后她就嗑药过量身亡了。

这个故事,还有她一大清早,天刚破晓时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方式——这时我们俩已经过了药劲儿最足的时候,身子麻酥酥的,半睡半醒——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激起了我的欲火。听了一个暴力虐待的故事,竟然勃起了,这好像不大对头,但这的确发生了,我们再次纵情欢爱,两人的高潮来得都很激烈,然后我们躺了一会儿,她坦白说——这都是我编的。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四处游荡的加拿大人查伦,当然,我也不会跟那样一个丑八怪睡觉。怎么可能呢。我只想讲个故事而已。我就是想编个故事讲给你听。我觉得这个故事挺有意思,也许多少还能让人看清这个世界是什么样。这个念头——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完美无瑕的女孩,被人给彻底毁掉了——我经常琢磨。她坐了起来,抽了根烟,伸开双腿。外面,天已破晓。我想象着,阳光射入树林之中,运输木料的卡车隆隆驶过。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想砸她的脑袋。我想象着把她按牢,拿敲肉槌照着她脸上来那么一下。不过我发现,我很容易原谅她,因为她编的这个故事里,有狂野而奇妙的性爱在熠熠闪光。我吻了她,望着她的双眼,注意到它们流露出了一股悲伤,她也没回避我的目光(不过我对这一点倒没怎么在意)。我注意到了什么?我很难诉诸语言,只能说她眼里饱含哀伤,还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平静,她的瞳孔里少了一些什么。——这不是你编的,我说。——这样的烂事,编也编不出来,她用平板而冷淡的口吻回答。——所以这都是真事。——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这种烂事,编也编不出来。

——我们会因为那件事被抓的,后来我们吃早餐时,她这样说道。我们周围尽是卡车司机,他们戴着帽檐挺长的帽子,趴在一盘盘食物上,把沉甸甸的银餐具弄得叮当响,在默契的沉默中吞着鸡蛋。一名女招待把脏盘子丢进污水槽,又把它们逐个拎起来,再听任它们掉下去,就像在测试餐厅用的高档餐盘有多耐用似的。——我们会被抓的,我附和道。我可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争论什么。其实,我们的幸运之河还会再流淌一段时间。然后我就会失去玛莎,开始寻找像查伦那样的女人。说起来,这个世界能吞没很多像厄尼这样的人;每天,他们都会消失在这个国家广袤的地平线上。——也许他死了。他会游泳,但他划水的动作看上去没多大把握。——嗯,我附和道。当时,厄尼从水里冒了出来,嘴里嚷着亵渎的话,用奇怪的侧划姿势,朝我们这边划了过来。他不断挥舞的双手只能让上半身浮在水面上。躯干的其余部分隐没在水中,无法看到,我们不禁猜想,他的靴子是否还在脚上。他从船上落水以后,在水下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浮出水面的时候,脸看上去皱巴巴的,有些孩子气,一脸遭到背叛的表情。他冲我们喷出水来,擦干净嘴,用坚决的口吻说,——你们死定了,伙计,你们俩都是。然后他诅咒了我的父母,他们出生的日子,玛莎的阴道和屁股,她的父母,上帝和万物,还有航道里冰冷的海水和轮船,轮船位于近四百码开外(——得了,混蛋们,救救我)。他就这样不停吆喝着,直到灌得满嘴是水,呛到为止。我们在周围兜着圈子,开足了油门,来回转着,朝他那边送去一股尾流,向前驶去。等我们开到防波堤那儿,扭头回望时,只见他还在那儿扑腾,几乎看不见了。那艘轮船傻乎乎地耸立在后面,对他的处境浑然不觉。一只海鸥在头顶上空盘旋,就像一个预兆,后来我们说起了它。(海鸥是给上帝寻找尸体的家伙,玛莎告诉我。可别被它们的洁白羽毛什么的给骗了。海鸥最擅长寻找尸体了。)我们回到塔尔的卡车上,驶出这个城镇,沿途北上,朝霍顿市驶去,任由厄尼听天由命、颇为反常地在圣劳伦斯海道系统里漂游。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言不发,光是驱车前进。收音机里在放尼尔·扬的一首歌。我们把声音调大,然后调得更大,就让它这样引吭高歌,直到它变成同样嘈杂、吱吱啦啦的杂音,就像一个高亢的鼻音,卷入了一场失真信号的龙卷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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