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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仙号”的大副白克从灯光照耀的官舱一大步就跨到了后甲板的阴影里。他头顶上面,沿船尾楼陡峭的边缘,值夜班的人连敲了两下钟。时间已是九点了。白克抬头问那上面的男子道:——“伙计们都上了船么,脑尔士?”

这汉子一瘸一拐地走下扶梯,想了一想说道:——

“我想都上了船吧,先生。老伙计们都在那儿,另外还来了一批新手。……他们准都在那儿。”

“通知水手长打发新老水手都上船尾去,”白克继续说:“再叫一个小伙计带一盏点好的灯来。我想点一点人数。”

正甲板的后部是黑暗的,但是在前部的中段,从船头水手舱敞开的门洞里,透出了两股明晃晃的灯光,把那罩没了船身的寂静夜影划分了。那里听得见人声嗡嗡;同时左右两舷所有透亮的门道里,偶尔现出了移动的人们的侧影,黑黝黝的并无凹凸,好像是铅铁皮剪成的形象。船儿准备好出航了。木匠已经在主桅旁的升降口窄板上,钉嵌了最后的木条,随后他扔下手里的大锤子,不慌不忙地揩擦他的面部。钟刚刚敲了五下。上下甲板已经打扫干净了,绞车也上了油预备起拔锚链;粗壮的拖索蜿蜒曲折,躺在正甲板的一边,一端悬空挂在船头,等候拖轮的来临——在明天澄澈凉爽静悄的清晨,拖轮便要拍打着外翼轮,激起刷刷的声响,热烘烘烟腾腾地驶来呢。船主还在岸上,正在招募新手来组成他的全副水手班子;白天的工作完了,船上的高级职员们也回去休息了,乐得偷空喘口气。天色刚黑,几个被准许自由上岸的水手和一些新手乘着滨岸的小艇来到;划这些小艇的是穿白衣裳的亚洲人;不等靠近舷梯,他们便如狼似虎地吵嚷着要船钱。狂野而尖颤的东方语言的絮聒声,同醉醺醺的海员们的专横口气互相争执,海员们用些猥亵的吆喝驳斥那不害臊的勒索和不老实的企图。这东方的天空闪烁着灿烂的繁星,但是这班人为了些少的数目,从五个安那到半个卢比,便直着嗓子狂呼哀号,竟把那夜空的深谧和平静搅得稀烂粉碎;漂浮在孟买港的人们没一个不知道“水仙号”新雇的水手们正上着船哩。

烦扰的喧嚣渐渐平息了。小艇也不再溅着水花三五成群地挤上前来,却零星四散地荡漾在船的周围,发出嗡嗡低沉的抗辩声;可是当时来了个汉子——一个黑魆魆的人形,肩膀上掮着个摆得很平稳的长口袋,摇晃着走上舷梯,大喝一声:“一个铜子也不多给!滚你的蛋!”这一来把那嗡嗡低沉的抗辩声打断了。船头水手舱里,新来的人们直挺挺地混在许多绳子绑扎的箱笼和一捆捆的铺盖里面前摇后摆,结识那些老手,而这班老手一个顶着一个坐在上下两排吊铺上,用严肃而和善的目光端详他们未来的伙伴。水手舱里的两盏灯挑得很高,放射着强烈的光芒;这些水手上岸戴的圆帽子远远推在脑袋后面,或者零乱地滚在甲板上的索链里;他们的白衣领解开了,凸出在红脸两旁;粗壮的胳膊套在白袖子里舞动作势;他们老是叽里咕噜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其中还混夹着阵阵的狂笑和沙哑的叫喊,“喂,小子,你就占那张铺吧!……别这样!……你上一回是什么船?……我知道她。……三年了,在普热海峡。……这张铺漏水,我老实告诉你!……喂,来;让我们摇一摇那个箱子看!……你们可曾带瓶酒来,你们哪位岸上的阔少爷?……给我们点儿烟草吧。……我知道那条船;她的船长贪酒送了命。……他倒是个怪漂亮的小子哪!……老喜欢灌得酩酊大醉,他可不是!……不!……你们别瞎嚷嚷啦,你们这些小家伙!我告诉你们,你们到一条小渔船上来了,他们花一个钱就得要可怜的老蠢货卖一分力气的,啊!……”

一个矮个儿的,名叫克雷吞,绰号白耳发的汉子,撒野地痛诋这条船,一个劲地在信口雌黄,他无非想供给这班新手一些思索的资料。阿吉歪坐在他的衣箱上,缩拢了膝头。用一块白布补缀一条蓝裤子,孜孜不倦地推针引线。穿黑色短衫戴硬领子的人们,同赤脚光膀穿颜色衬衣露着毛茸茸的胸膛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在水手舱的中间你碰我撞。一群人摇摆晃荡,在喷云吐雾的浓烟里旋来转去,好像扭成了一团。大家乱谈一气,说一句就骂一声。一个俄罗斯种的芬兰人,穿着一件粉红条儿的黄衬衣,眼神恍惚如在做梦,透过杂乱蓬松的头发向上方凝视。两个细高个的青年,长着一张圆润的婴孩脸——两个斯堪的纳维亚人——互相帮忙打开铺盖,他们默无一语,面对这寻开心而无意义的狂咒乱骂,露出恬静的微笑。老辛格尔敦,全船最年长的能干海员,独自待在甲板的一方,位置就在两盏灯下面,腰部以上脱得精光,活像一个吃人的蛮族首领,魁伟的胸膛和壮硕的臂膀双头肌上刺满了花纹。他白皙的皮肤绫缎似的透露在红蓝花纹之间;他赤裸的背脊靠着船头斜桅的底部;他双手捧着一本书,书离他那张晒黑的阔脸约有一臂之远。他戴着一副眼镜,须发雪白得令人肃然起敬:他俨然像是一位博学的蛮族长老,原始智慧的化身,在猥亵纷扰的境地还能清明在躬。他一心凝神。而每当他翻揭篇页时,一种庄重而惊奇表情便浮上他皱纹很密、凹凸不平的颜面。他正在读《沛兰姆》。白尔瓦·李敦的作品在许多南行的海船的水手舱里如此流行,倒是一个很可惊叹的离奇现象。他那雕琢的语句,浮华牵强而又十分新奇,在这些麇集于黑暗而漂浮不定的场所的大孩子们的单纯心灵里,到底能唤起什么观念呢?他们朴质而缺少经验的灵魂,在这漂亮的词藻里,找得到什么意义呢?能引起什么刺激?——能令人忘忧解闷?——能给予什么安慰?太神秘了!难道唯其不可解,才这般销魂么?——唯其不可能,才这般迷人么?不然,难道这班超脱尘俗的人们,受了他这些故事的蛊惑,便仿佛猜透了一个谜语,发现了一个灿烂世界么?而这个灿烂世界里充塞着的是恶名与丑行,贯盈着的是污秽与饥饿,愁惨与荒淫,所有这一切从四面八方注入了这不朽的无涯无际的海洋。这一切便是他们所知道的生活全部,也便是他们所看见的周围陆地的全部。——这些被大海终身监禁的囚徒哟,真是神秘啊!

辛格尔敦从十二岁起便在南洋航行了;在已往的四十五年里,他住在陆地上的时间总共不过四十个月(这是我们根据他的履历证明书估计出来的)——这老辛格尔敦,他平安地度过了如许悠久的岁月,养成了和平温静的态度,他曾以这样的态度夸张说:从他被一条船解雇的一天起,到他登上另外一条船的那天,他往往忙得连白天黑夜都分不出——这位老辛格尔敦坐在震耳的喧嚣声里,兀然不动孜孜兀兀逐字逐句地诵读《沛兰姆》,沉浸于一种深深的凝神状态,宛如着了魔的样子。他的呼吸不快也不慢。每当他用硕大发黑的手掌翻动那本书的时候,他那粗壮白净的手臂的肌肉便在他光滑的皮肤下面微微滚动。他的嘴唇,被雪白的胡髭遮没了,被淌到长须下面的烟汁沾湿了,颤动着好像在暗暗地轻声说话。他模糊的眼睛躲在闪光的黑边眼镜后面,一眨不眨地向前凝视。在他对面,同他的脸在同一条平行线上的,是船上的猫儿,坐在绞车的转柱上,朝着它的老朋友正眨着碧绿的眼睛,那种姿势就好像希腊神话里狮首羊身龙尾的喷火怪兽蹲伏在那儿。它似乎很想纵身一跃,越过一位坐在辛格尔敦脚下的普通海员弯着的背脊,跳上那老汉的膝头。这位普通海员便是年轻的嘉雷,很消瘦,长颈脖。他的背脊藏在旧衬衣下面就像一串连绵起伏的低矮山脊。他的脸像一个街上野孩子的脸似的——早熟,聪明,略含嘲讽,又阔又薄的嘴唇两边有两道深刻向下的皱纹——低低俯垂在他瘦骨嶙峋的膝头上。他正在用一根短短的旧绳,学打系带绳索的结子,点点小汗珠在他鼓凸的额头沁出;他不时呼呼地使劲抽动他的鼻腔,从忙乱的眼梢偷偷瞟着那老海员,老海员倒没理会这一面唠叨一面赶着活儿的叫人不解的小伙子。

喧闹声变大了。水手舱里闷热得慌,小白耳发怪滑稽地暴躁不安起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的眼睛翻上翻下正在跳舞;涨红的脸像假面具似地可笑,嘴张成了个黑窟窿,怪模怪样地打着呵欠。在他对面,一个半裸的汉子睫毛微湿,正在哈哈大笑,笑得双手捧腹,前仰后倒。旁的人们瞪着惊奇的眼睛注视着他。蜷曲着身子坐在上铺的人们,抽着短烟斗,在那些俯身箱笼傻笑着或者嗤笑着倾听的人们的脑袋上,晃荡着棕色的光脚。卧铺的白边上伸出了挤眉弄眼的人头;身体却隐没在幽暗的铺位里,这些铺位好像白粉刷墙灯光照耀的停灵所里许多盛棺材的狭窄壁龛。嗡嗡的人声越来越高。阿吉抿紧嘴唇,把身子围拢,似乎退缩到了一个更小的空间,但还在孜孜不倦,默默无语,一针又一针地缝补。白耳发就像个得了神谕的伊斯兰教托钵僧,尖声叫道:——“……我就对他说了,伙计们,我说,‘对不住啊,先生,’我对那条轮船的二副说,‘对不住啊,先生,商务局的人一定是喝醉酒了,才把执照给了你哪!’‘你讲什么?你!——’他说,好像一条疯狂的公牛似的对我赶来……浑身上下穿着白衣裳;我便提起一罐黑烟油,对准他那活该倒霉的漂亮的脸蛋和漂亮的短衫泼去,……‘你拿过去!’我说。‘无论如何我到底是个水手,你好管闲事,拍船长马屁,没用的废物,垫船桥的家伙,我就是那样的人!’我大声说。……你们可惜没有看见他那副跳脚的模样啊,伙计们!被烟油淹没了,睁不开眼啦!他简直是!所以……”

“别信他瞎吹!他压根儿就没有泼翻油罐;我明明也在场的!”有一位嚷道。那两个挪威人并肩坐在个衣箱上,一模一样,不动声色,宛如一对鸳鸯栖息在一处,天真烂漫地睁着圆圆的眼睛;而那俄罗斯种的芬兰人,在雷鸣似的叫嚣和连珠炮似的狂笑声里,依然一动也不动,显得弛软而且沉闷,活像个没有脊梁的聋子。阿吉靠近他,对着针微笑。一位胸脯宽阔眼神滞钝的新来者趁喧声消退风波平息的片时闲静,从容不迫地对白耳发说道:——“我倒不明白,有你这样一个小角色在船上,其余的伙伴竟有人还活得下去!据我推想,小子,要是你从前把他们驯服了的话,他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坏啦。”

“不坏!不坏!”白耳发尖叫道。“要不是我们团结一气的话。……不坏!他们可真不坏,只要他们没有抓到机会,呸,烂掉他们的黑骨头。……”他嘴里喷着唾沫,两条胳膊飞舞着,忽然露出牙齿冷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薄薄的一片黑色烟叶,带着怪可笑的凶狠模样咬下了一小块。另外一个新手,长着一双调皮的眼睛和一张削尖的黄脸,原来一直躲在船腰储藏库的阴影里张着嘴倾听着——这会也发起议论来了,声音尖得像耗子叫:——“呃,这次航海反正是回家。坏也罢,好也罢,我觉得比翻个筋斗还不费力——只要我回得了家。我的权利我自己会照应!让我给你们瞧一瞧看吧!”一个个脑袋转向他去。只有那个普通海员和猫儿没有理会。他双臂撑着腰站在那儿,身材矮小,眼睫毛是白的。看他的样子,仿佛他已经备尝人间的屈辱和怨愤了。他仿佛被人拳打脚踢辗转于沟壑过;他仿佛被人抓搔,被人唾弃,被难堪的秽语所辱没过……然而却带着安全无损的感觉,对周围的面庞微笑。他的耳朵垂在他那顶凹凸歪扭的沉重毡帽下面。他的黑外衣的尾部破成了一条一条,在他后腿上轻轻晃荡。他解开了仅存的两个钮扣,谁都看得见他里面没穿衬衣。我们绝想不到会有人穿那样破烂的衣裳,而穿在他身上就好像偷来的东西:虽说有点冤枉,倒也是活该。他的颈脖又长又细,他的眼皮是红的;稀疏的须毛飘挂在他上下颌;他的肩膀瘦削低垂,宛如一只鸟儿折断的两只翅膀;他身体左边全是一块块硬结的污泥,足见他前不久还睡在潮湿的阴沟里呢。有一回,因为糊涂健忘,他大胆混进一条美国船,险些儿死于暴力之下,拚命逃跑才救了他这不中用的躯壳;他在当地一带海滨,流浪了两个星期,讨些饮料,受冻挨饿,睡垃圾堆,在太阳光下乱跑乱窜;俨然像个从梦魇世界来的吓人的访客。周围突然沉默了,他怪惹人厌恶地站在那里微笑。这白净的水手舱倒成了他的避难所;待在这儿他很可以闲散了;他尽管打滚,挺尸,吃——并且咒骂他所吃的东西,却大可显一显他的本领,躲懒、欺骗、行乞的本领了;他定能发现有人可以哄骗,有人可以硬敲——干了这一切勾当,他还会得到报酬。他们都对他有所了解。这样的一个汉子,简直是个不祥的遗物,证明撒谎与轻狂是永远适于生存的要素:难道世间还有地方不知道他么?一位沉默寡言的长臂老水手,指头弯曲似钩,朝天仰躺在那里吸烟,毫不动情地在床上翻转身来仔细端详他,接着凑在他脑袋上朝着门口直啐出一长条干净的唾沫。他们都知道他哩!他这个人既不能操舵,又不能绞绳,黑暗的夜里躲着活儿不干;他一爬到桅樯高处便如癫似狂地抱紧双臂双腿,不肯放松,对着黑暗赌咒发誓;旁人工作时他只顾咒骂大海。当全体海员被召唤时,他是末了一个出去,头一个回来。他大半事情都干不了,别的事情又不乐意干。没想到这个家伙却成了博爱的慈善家们和自顾不暇的刚上岸的陆地汉们的如意宠儿。好个值得同情的人儿啊,对自己的权利他是无所不知,而对勇敢,坚忍,存于中而不形于外的信义,以及全船同伴借以团结一气的不出诸口的义气,他却一无所知。这个生长于穷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环境里,没人管的家伙,对于海上严酷的苦役,怀着满腔的鄙薄和憎恨。

有一个人对他喊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唐庚,”他说,望望四围,怪高兴的,一点也不害臊。——“你是什么人?”又一个声音发问。——“哎,跟你一样的水手啊,老家伙,”他回答,音调装得很豪爽,其实很鲁莽。——“真正要命,你那个模样儿,简直比烫伤的火夫还寒碜得厉害,”有一人用自信的口吻低声加以评论。嘉雷抬起头来,孟浪地抬高声音道:“他是个人和水手,”——接着用手背揩了揩鼻子,仍然低了头辛勤地忙他那段绳子。有几个在哈哈大笑。旁的人们疑疑惑惑地睁了眼看。那衣衫褴褛的新来者却不胜愤慨——“难道这就是水手舱里欢迎一个新人的体面方式吗,”——他冷嘲说。“你们到底是人呢,还是吃人肉的野人?”——“别为了一句话不对劲儿,就又是摩拳勒袖又是脱衬衣的,老兄,”白耳发放声叫嚷,跳到前面,火样地暴烈,神情带点恫吓,同时却又很和蔼可亲。“难道那家伙瞎了眼么?”那个倔犟的瘦鬼问道,左右看看,假装惊奇的样子。“他难道看不见我没穿衬衣么?”

他伸出两臂交叉着,晃荡那挂在他的骨架上的破衣裳,怪可怜见的。

“因为什么?”他提高声音继续说。“那些狠心的美国人想要踏穿我的肚肠呢,因为我为人不错,要保护我自己的权利。我是个英国人呀,他们要揍我,我只好逃走。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们难道没有见过人落难么?啊!这是条什么瘟船呀?我窘死了。我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没有包袱,没有床铺,没有被毯,没有衬衣——连一根多余的布条都没有了,只剩下我身上穿的。不过我倒还有点儿胆量,敢同那些美国人硬干。你们谁有点儿心肝呀,匀条裤子给一个同船的朋友吧?”

他知道怎样去征服那一伙人淳朴的天性。刹那间,他们对他大示怜悯,有点滑稽,有点鄙夷,又有点暴躁;头一个同情的表示便是有人扔给他一条被毯,其时他站在那儿,从古怪暗黑的破布里露着他四肢的白皮肤,显出他同旁人的种族关系。随后,一双旧鞋落在他泥污的脚旁。一声叫喊:——“从下面来了,”于是一条卷叠好的帆布裤子,被烟油涂得很沉重,打在他肩膀上。他们的慈善像一阵风也似地发作了,在他们狐疑的心怀搅起了伤感的波浪。为得解救一位船友的困苦竟是如此热心,他们不禁被自己感动了。许多人齐声嚷道:——“我们要把你打扮得齐齐整整哩,老朋友。”还有许多人喃喃低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窘况。……可怜的穷鬼呀。……我倒还有一件旧汗衫哩。……你可用得着?……拿去吧,朋友。……”这些友爱的低语声充满了水手舱。他用他的光脚四下里抓爬,把许多东西聚成一堆,望望周围,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来。吝啬的阿吉循例敷衍似地在这一堆上捐助了一只扯掉顶的旧布帽子。老辛格尔敦沉浸于恬静的小说意境,继续往下看,全没有理会。嘉雷少年聪明反而冷酷无情,尖声说道——“要是你新制服上需要铜钮扣,我倒替你预备着两个呢。”那大众慈悲所专注的肮脏对象,向这小伙子舞了舞他的拳头。——“我就叫你趴在这儿地上打滚把水手舱打扫个干净,小家伙,”他恶狠狠地咆哮道。“别害怕,我不过是要想教一教你对一个能干的海员应有的礼貌,你这个不懂道理的笨蛋。”他包藏祸心地睁着眼,却看见辛格尔敦合上他的书本;他那珠子似的小眼睛开始从这张铺位移到那张铺位。——“就占那边门口的那张铺吧——那倒是挺不错的,”白耳发暗示说。他受了这个劝告,把脚旁的许多赠品收集起来,团成一捆抱在怀里,随后小心提防似地看了看那俄罗斯种的芬兰人,其时这位芬兰人站在一边,眼神迷茫,也许正凝视着那时常显现在他同种人民心里的一种离奇幻景吧。——“别挡着我的路,外国佬,”受过美国人虐待的牺牲者说。那芬兰人并没动弹——并没听见。“滚远点,你这个混蛋,”另一位叫道,用手肘将他推开。“滚远点,你个死聋子,笨哑巴。滚远点。”那汉子两腿摇晃起来,勉强站稳,默默地望着这发言的人。——“这些可恶的外国人,叫他们待在下面才对,”怪可爱的唐庚对着水手舱发表意见。“你要是不叫他们好好地待在一个地方,他们就挤你,跟你乱碰瞎撞。”他将他的全部家当扔在空空洞洞的床铺上,又射出一道奸刁的目光估量这次行动所包含的危险成分,接着跳到那呆立沉思的芬兰人面前。——“我来教你怎样挺胸凸肚,”他呐喊道。“我来用拳头捅你的眼睛,你个傻瓜。”大多数的人们现在已经上了他们的铺位,水手舱里的空甲板完全让他们二位占据了。贫困的唐庚所采取的步骤倒很惹人注意。他披着破烂的衣衫在那惊讶的芬兰人面前手舞足蹈,隔着相当的距离对着那板着不动的脸庞摆开了架势。有一二位鼓励叫道:“下手,穷光蛋!”说着自己却安安逸逸地高坐在床铺上作壁上观。旁的人们嚷道:“你们别胡闹啦!……去蒙上你们的脑袋,养养神吧!……”骚扰的喧声又开始了。蓦地,头顶甲板上接连传来用杠杆捶打的粗重声音,震得水手舱里应天响,好像个小炮在射击。接着门外传来了水手长的声音,拖长的调子里带有几分权威;——“你们下面听见没有?上船尾去!上船尾去点名!”

一阵惊讶的静默。过后人们一骨碌跳出各自的铺位,光脚板踏在船板上噼啪作响,水手舱里的甲板顿时被他们站满了。帽子从翻乱的被窝里挖将出来。有些人打着呵欠扣腰带的扣子。抽了一半的烟斗匆匆地在木器上敲着,随后塞到枕头底下。人们咕噜着在埋怨:——“什么事呀?……难道我们就不许歇一歇么?”唐庚吼叫道:——“要是这条船有这种规矩,我们非得整个儿改变一下不可……你们不用管我……我这就要……”谁也没有理会他。他们三三两两地蹒跚着走过舱门,简直是商船水手的模样,跟初次航海的旱鸭子似的连出一道门都走不大稳。倡导革新的信徒跟在他们后面。辛格尔敦使劲套上了他的衬衣,尾随而来,高高的个儿雍容慈蔼,像个长老,老运动员似的躯体上高昂着一个饱经风霜的圣者的脑袋。只有嘉雷还待在这白亮的空空寂寂的地方,坐在两排索链中间,那索链一直伸展到前面狭窄的阴暗处。他急忙使了一下劲,拉紧绳索,把结子打完。他猛然跳起身来,将绳索向猫儿一扔,跟着黑猫轻轻地蹦蹦跳向前跑。黑猫从容地走开了,跳上制链机,笔直地竖起它的尾巴,活像一根小小的旗杆。

水手舱里烟雾腾腾,灯光闪耀,可是一走出舱外,宁静澄澈的夜氛,把海员们罩没了;夜氛的气息湿润而和煦,流荡在繁星之下。那无数的繁星高挂在桅梢上方,裹着薄薄的透明的云翳。靠市镇一面,海水的深黑掺杂着条条光影,光影随着微波缓缓起伏,好像是植根于海滨荡漾在水面的纤维。还有一排排灯光,形成直线,由近而远,仿佛在颤巍巍的建筑之间,排了阵势正在耀武扬威;但是海港的另一面,许多阴沉的小山高高弓起了深黛色的背脊,山脊上东一点西一点的星星,好像天上掉下来的火花。遥远处,朝比克拉一带,船坞闸门旁的电灯点照在高柱的顶端,鲜红的灯光冷清清的耀得人眼发花,仿佛是邪恶的月球被囚禁的幽灵。抛了锚的船只,散布在黑沉沉而又亮晶晶的停泊处,异常悄寂地荡漾着,高处张挂了夜泊标记的白灯,光芒微弱,朦胧隐现,庞大而不透明,好似奇异巨大的建筑物,被人们抛弃了,保持着永久的安静。

白克正在官舱门前点阅水手班子哩。当他们踉跄摇摆着走过主桅旁边时,他们望得见船尾那边他那张阔的圆脸,脸前放着一张白纸,他肩旁一个小伙计在打瞌睡,垂着眼睑歪着脑袋,一盏透明球形的灯挂在他擎起的手臂前端。光脚跟在甲板上拖曳而过的声音还没停止,大副就开始叫唤一个个人名了。他把字眼报得很清楚,音调的严肃显得这种点名特别适合于不安静的静寂,适合于无名而幽晦的奋斗,或者适合于那忍受琐碎困厄和烦琐义务的能耐。大副每报一个名字,人群里便有人回答:“是,先生!”或者“这儿哪!”于是在右舷壁上方一片漆黑里伸出一只模模糊糊的脑袋,光脚板走入光明的圈子,悄悄地跨了两大步,来到后甲板左舷上的阴影里。他们回答时音调变化不一:或低沉含糊,或清晰响亮;有些人觉得这完全是跟他们故意捣乱,抑扬的声调里含着怒意:因为商船上纪律并不严格,阶级意识也很薄弱,在冷漠无情茫无边际的大海和苛求无已放松不得的工作之前大家觉得是一律平等的。

白克不快不慢地往下点:——“韩森——凯倍耳——施密斯——王密保。咦,喂,王密保。你干吗不答应呀?每次都得把你的名字叫上两遍才行。”芬兰人终于发出了粗浊的低声,拉开脚步,跨过一块光明的所在:他的服饰古怪繁俗,脸上表情宛如梦游。大副越念越快了:——“克雷吞——辛格尔敦——唐庚。……老天呀!”他情不自禁地惊叫,这时那鸠形鹄面的怪人正出现在亮光里。这人形站定了,凶恶地冷冷一笑,露出长长的上牙和灰白的牙龈。——“我有什么不对劲儿么,大副先生?”这人形问道,勉强而干脆的音调里带了盛气凌人的味道。甲板两边听得见压低的嗤笑声。“没有什么,去吧。”白克哼着说;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新水手。唐庚突然从光明里消失了,混入点过名的人们的黑丛里,有人拍着他肩背,还有人谄媚地在低语:——“他才不怕哩,他还敢跟他们开玩笑哪,你瞧他敢不敢吧。……简直是演滑稽傀儡戏。……你看见大副对他吃了一惊没有?呃!……真要我命!”

末了的一个人点完名走过去了,大家暂时保持着沉默,大副仔细地看着他的名单。——“十六,十七,”他嗫嚅道。“我看就差一位啦,水手长,”他高声说。他肘旁那硕大的西乡人,浅黑而带须,好像个西班牙巨人,用雷鸣般的低音说:——“前面一个人也没有留,先生。我四面都看过了。他不在船上,可是也许天亮以前他会回来的。”——“哦。他也许来,也许不来,”大副解释说,“末了那个名字认不大清。一团乌墨……没有事啦,伙计们,下去吧。”

清晰而静止的人群攒动着分散了,开始向前移走。

“回来!”一个深沉震响的声音这样呐喊。

大家站定了。白克正打着呵欠转身想走,重新张着嘴回过来。他终于很愤怒地猝然叫道:——“怎么回事啊?谁嚷‘回来’来着?什么……”

可是他看见一个高身材站在舷栏上。那高个儿走下来了,推搡着挤过人丛,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后甲板上的亮光里。响亮的嗓音固执地重复了一句说:——“回来!”灯光照出了那汉子的身体。他个儿很高。几只临着甲板支着垫木的救生船的阴影将他的头部遮没了。他的眼白和牙齿发出清晰的闪光,但是他的脸庞不很分明。他的手很大,似乎戴着手套。

白克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你是谁?你怎敢……”他开始说。

那小伙计跟其余的人们一样惊讶,提高了灯光去照那汉子的脸。那脸是漆黑的。传来一阵吃惊的哼声——微弱的哼声,听来好像卡着嗓音低低地说着“黑人”二字——这声音传过甲板,逸入了夜空。黑人似乎并没听见。他在他站立的地方按着节奏昂然踏了几步,保持他身体的平衡。过了一忽儿,他镇定地说道:——“我的名字就叫惠特——吉姆斯·惠特。”

“喔!”白克说。随后经过几秒钟静默的酝酿,他的脾气发作了。“啊!你的名字就叫惠特。那又怎么着?你打算要怎么样?你到这儿来大声吆喝,是什么用意?”

黑汉镇静,冷淡,巍然屹立,与众不同。人们走拢来了,拥聚在他后面。他比他们里面名列第一的长子要高过半个头。他道:“我也是这条船上的人哪。”他说得很清楚,准确而轻巧。他深沉的隆隆然的音调,毫不费劲地震彻了全甲板。他那副神气好像天生就是瞧不起人的,迁就而不做作,仿佛从他六英尺三英寸的高度,他已经看透了人类无比的愚笨,已经打定主意不去过分苛求了。他继续说:“船长今天早晨雇妥我的。我不能老早就上船。我正走上扶梯,看见你们都待在船尾,并且立刻看出是你召集了水手在点名哩。我不知不觉地嚷出我的名字来了。我以为你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总会明白的。你却闹错了。”他猝然住了嘴。他周围人的愚笨更显得狼狈了。他自然是对的,并且很情愿原谅旁人。那鄙夷的口吻停止了,他兀立喘气,被这些白种人环绕着。他在闪耀的灯光里昂起头来——昂起那强烈地刻画着深暗与晶明的头——雄壮而畸形的头,还有一张受伤压扁的脸——凄恻而凶野的脸:好像一副悲剧的,神秘的,讨厌的假面具,罩住了黑汉的灵魂。

白克恢复了他的平静,凑近纸仔细看了看。“喔,是;正是这样。一点也不错。惠特把你的行李放到前面去吧,”他说。

黑人的眼睛突然狂野地转动起来,只剩下两片眼白。他将一只手护着腰,连咳了两下,咳嗽声铿锵空洞,异常洪大;仿佛穹窿下发出两声爆炸;圆拱形的苍穹也响起了回声。舷壁的铁板也似乎起了共鸣的颤震,他于是同旁人一起,大踏步向前走去。徘徊于官舱门口的职员们听见他说:“你们这些小伙子有谁肯劳驾帮我搬搬行李么?我只有一个箱子和一只口袋。”话说得很响亮,调儿抑扬平匀,全船都能听见,而那发问的态度竟叫人无从拒绝。人们搬着重东西,急促的移步声往船头去了,但是黑汉的高高身影徘徊在正甲板的升降口旁,混在一些形体较小的人群里。旁人又听见他问道:“你们的厨师傅也是个有色的先生么?”听说厨子不幸是个白种人,他失望而且非难地下了句评语“啊!哼!”可是当他们大伙儿往船头水手舱走去时,他折节下交似地把头低下伸到厨房门口,对着里面放声大嚷,“晚上好,大师傅!”这一来把所有的锅碗都震响了。暗淡的灯光里,厨子正坐在煤箱上打盹,面前放着船长的晚餐。他好像给皮鞭抽了一下,连忙跳起身来狂野地冲到甲板上去,看见好些个人的背影,他们正在一边走一边笑。往后谈到那次航海,他常说:——“这可怜的家伙可吓坏我了。我以为我碰见了魔鬼呢。”这厨子跟着那位船长一起待在船上已有七年了。他是个态度严肃的人,有一妻三子,一年之内同妻儿们平均只有一个月的团聚。住在陆地上的时候,每逢礼拜天他要带他的家族到教堂里去两回。在海上呢,他每晚就寝总把灯捻得雪亮,嘴里衔着烟斗,手里拿了本摊开的《圣经》。每夜总得旁人走去替他吹灭灯火,拿下他捏在手里的书本,和咬在齿缝里的烟斗。“因为,”——白耳发常常生气地埋怨道——“总有一夜,傻瓜厨子啊,你会吞下你那老黏土烟斗的,到那时我们就没人做菜了。”——“啊!小子,我是准备应赴上帝的召唤呀……愿你们大家也能如此,”对方回答,那恬静慈祥的神气简直懦弱得令人感动。白耳发在厨房门外边急得双脚直跳。“你这神圣的傻瓜呀!我可不愿意你死啊,”他咆哮道,抬起狂怒颤抖的脸和温柔的眼睛望着上面。“干吗着急呢?好一个木头木脑的老异教徒啊,魔鬼到时候自然会来找你的。替我们想想……替我们……替我们!”他跺着脚走开了,向旁边唾了一口,觉得嫌恶而且恼怒;同时那一位走出来,油锅端在手里,又热又脏,心平气和,带着高超确信的微笑目送着“那古怪的小人儿”生气摇摆的背影。他们倒是很知己的朋友呢。

白克徘徊在后甲板的升降口,吮吸着潮润的夜气,陪伴着二副。——“那些西印度黑人长得又壮又大——有些个真是……喔!……他们可不是么?那汉子多壮大啊,克雷吞。把他吊在绳子上试试看。嘿?喔!我想把他派在我班头上呢。”二副是个面孔漂亮温文尔雅的青年,面容果断,体格壮健;他静静地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的音调微微有一点酸溜溜的,白克便委婉地加以解释。“喂,喂,少年人,”他频频哼着说。“喂!不要太贪心。这次航海,那庞大的芬兰人全部时间派在你班头上了。我做事最讲公平。那两个年轻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不妨归你,我呢……喔!……黑人算是我的,那……喔!那穿黑外套的铁脸皮菜贩子似的家伙就归我吧,我得叫他……喔!……叫他好好地干,不然的话,我……嗨!……就不叫白克。喔!喔!喔!”

他连哼了三声,样子凶猛可怕。他有一种狡猾的惯伎,说到半截或说完一句话就喔地哼一声。这猪叫似的喉音很传神,同他威胁的谈吐,脖子像公牛似的沉重躯体,跳跃摇晃的步伐,刻划着伤痕的大脸,稳定的目光,以及含有讽刺意味的嘴巴,无一不和谐。但是这喉鸣的效力早已叫旁人减削了许多了。旁人都很喜欢他;白耳发——受一般人爱戴而且自己一清二楚的白耳发——模仿他的样子也不用躲着他。嘉雷——可谨慎得多了——学他摇摇摆摆的步伐。他的话有些成了现成的典故,在水手舱里天天被人引用。真可谓风行一时,什么也比不上!再说,大家自然也承认:遇到合适的时机,大副能够“按照西方海洋上的派头,大喝一声叫人不敢开口”。

他现在发他最后的命令了。“喔!……你呀,脑尔士!四点钟把大家叫醒。我想……喔!……在拖轮来到以前,把锚链收短。留神候着船长。我这就去了,和衣睡下。……喔!……你一见拖船开来就叫醒我。喔!喔!……老头子回了船一定有话吩咐呢,”他对克雷吞说。“唔,明儿见。……喔!明天起我们日子可长了。……喔!……现在还是去睡吧。喔!喔!”

黑暗的甲板上一道光芒闪了闪,接着一扇门砰地一响,白克走进了他干净的卧室。年轻的克雷吞凭倚着舷栏站在那里,朦胧似梦地凝望着东方的夜空。他从这里面看得见一条漫长的乡间小径,绿叶摇荡和阳光闪耀的小径。他看得见老树伸展着震颤的桠枝,桠枝环成的拱顶里透露着英格兰天空温柔妩媚的碧蓝。一位衣饰素淡的女郎撑着阳伞,微微含笑,似乎从温柔的天空袅袅走出,从那青枝绿叶的拱顶下面越过。

船头的水手舱里此刻只点了一盏灯,在朦胧的空虚里渐渐入睡了,空虚里掠过高声的呼吸和突兀短促的叹息。双层的铺位黑沉沉地张着口,好像是不安定的尸体居住的坟墓。东一幅西一幅华丽的印花布帷幔,拉下了一半,使得这个所在看上去就像登徒子的安乐窝。一条雪白而无生气的大腿挂在床沿。一只手臂伸得笔直,乌黑的手掌向上翻着,粗壮的手指半曲着。两个轻快的鼾声,先后参差,就像争论中的问答令人发嘘。辛格尔敦重新卸了装——这老汉受不了令人烦恼的酷热——站在门廊里凉快凉快他的背脊,两臂交叉在袒露的刺花的胸膛上。他的脑袋直碰到上面甲板的横梁。黑人半身赤裸,正忙着解开捆箱子的绳索,将他的被褥铺放在一张上层的铺位上。他穿着短袜走来走去,高长个儿,默不作声,让一双吊裤带拍打着他的小腿。唐庚混在船头斜桅和一些支柱里面,啃着一块船上的硬面包,跷着脚并且翻动着眼睛坐在甲板上;他整只手抓着那块面包放在嘴面前,牙床一动一响地啃着,满面怒容。任凭碎屑掉在他叉开的两腿中间。随后他站起身来了。

“我们的水桶在哪里呀?”他压低嗓子问道。

辛格尔敦没有说话,只用一只拿着将灭未灭的短烟斗的大手指了指。唐庚向水桶弯下腰去,凑着马铁罐喝了起来,弄得水花飞溅。接着他转过身来,发现黑人神色冷静高傲地正回头望他呢。他侧着身子走上前去。

“好一顿人吃的晚餐啊,”他凄苦地低声说。“我家里的狗都怕吃不下哩。难道你我只配吃这种东西?还算是一条大船的水手舱哩!……盘子里连一片肉也没有。我把所有的橱柜都看过了。……”

黑汉目瞪口呆,好像出于意外地被人用外国话招呼的样子。唐庚换了个语气:——“给我们点儿烟草吧,朋友,”他很亲热地说道,“我已有一个月没有抽烟,也没有嚼烟草了。我简直要发疯啦。喂,老家伙!”

“别凑什么近乎,”黑人说。唐庚倒吓了一跳,在近旁的一只箱子上坐下了,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又没有在一起待过,”吉姆斯·惠特用深沉的低音继续说。“喏,烟草在这儿。”犹疑了一会儿,他问道:——“上回你在哪一条船?”“黄金国号,”唐庚嚼着烟叶含糊地说。黑人低低地吹着口哨。——“逃出来的么?”他简截地问,唐庚点点头,他鼓着一边面颊。“我自然只好逃走,”他咕哝说。“他们打这儿路过,拳打脚踢地揍死了一个侨居美洲的南欧人,跟着就来找我。我只好远远避开。”——“丢下你的行李没带出来?”——“是啊,行李和钱,”唐庚回答,微微提高他的声音;“我什么都没有啦。没有衣裳,没有铺盖。这儿有一位脚向外拐的爱尔兰小伙子给了我一条被毯。……我想今晚上我只好裹着前中桅的支索帆睡觉呢。”

他在甲板上走着,背后曳着被毯的一角。辛格尔敦目光没斜一斜,稍微移向一边让他过去。黑人脱了他岸上的服装,穿着干净的干活时穿的衣裳坐在他的箱子上,一个胳膊伸在膝盖上面,他对辛格尔敦注视了片刻,随便问道:——“这是哪一种船呀?倒不错哩?嗷?”

辛格尔敦没有动弹。过了许久,他板着脸说:——“船!……什么船都没有错儿。关键在船上的人!”

他保持着深深的沉默继续吸烟。他曾经消磨了半个世纪去倾听波涛的澎湃,所得的智慧这会不自觉地从他干枯的嘴唇边吐露出来了。猫儿在绞车上呜呜地叫。吉姆斯·惠特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咯咯的咳嗽,咳得他浑身摇动,好似一阵飓风把他吹得忽上忽下,他扑倒伏在他的箱子上,睁着眼喘气。好几个人被吵醒了。不知是谁昏沉沉地从他的吊铺里说:“真要命!闹什么呀!”——“我胸口着了点凉,”惠特直喘气。——“着凉!你这样说吧,”那汉子愤愤地说:“恐怕还不止着凉呢。……”——“噢!你以为如此么,”黑人说,重新挺直身子,露出高傲鄙夷的神情。他爬上他的铺位,开始不断地咳嗽,同时他伸出头来,目光炯炯地向水手舱里四面探望。再没有谁提抗议了。他往后一仰,倒在枕头上,旁人听得见他在那里幽幽扬扬地喘息,好像一个人睡梦里受着压迫的样子。

辛格尔敦站在门口,脸朝着亮光,背对着黑暗。水手们睡熟了,他独自一人待在这朦胧的空虚里,显得更庞大,雄伟,老迈了;老迈得跟时光老人一样,可惜时光老人没有到那里去,到那悄寂得同坟墓样的地方去,用能干的眼睛静观安慰者睡眠的短促的胜利。可是他只是时光的婴孩,被吞蚀被忘却的一代孤寂的遗物。他站在那里,仍旧很强壮,依然无忧无虑;好一个敏捷的汉子,有渺茫空虚的过去,但是没有将来,他小孩似的冲动和成年人的热情早已在他刺花的胸膛里面扑灭了。那些能够了解他这沉默的人们已经永逝了——那些知道怎样生存于生活藩篱之外和永劫景象以内的人们。他们原是强壮的,跟那些不知忧虑也不知希望的人们一般强壮。他们是急躁而又坚忍,喧嚣而又虔诚,不羁而又忠实。善意者谈起那些人们,硬说他们吃一口东西总要含泪吞声,干起活来总替他们的生命担忧。其实不然,他们这般人知道辛苦,穷困,凶暴,荒淫——但是不知道畏惧,心里也没有怨恨。他们是难于驾驭而易于激动的人;无声无臭的人——但依然不愧为堂堂男子汉,由衷地瞧不起那种为命运困厄而哀哀啜泣的伤感音调。这是他们有独无偶的命运;能够担当起这个命运,在他们看来似乎倒是少数优秀分子的特权哩!他们活了一世,无言无语,无可讳避,不知道爱情的甜蜜和家室的安逸——死起来也用不着害怕那阴沉沉的狭小坟墓。他们是神秘的海的永恒的孩子啊。他们的继承人便是在贪餍的陆地长大的孩子们。这般继承人不怎么顽皮,但也不怎么天真;尘思俗虑较少,但是信心或许也较少;假使他们学会了讲话,他们同样也学会了哭泣。先前的那些人们却是强壮,沉默的;他们被抹杀了,鞠躬尽瘁,好似女像石柱,暗夜里支托着光辉灿烂的殿堂。他们如今一去不复返了——这倒也无关紧要。大海和大地对于它们的孩子是无信义的:一个真理,一个信仰,一代的人,去了——被遗忘了,这倒也无关紧要!除非在少数的,相信真理,承认信仰——或爱惜旁人的那些人,倒或许有点不同。

海上刮起了一阵风。一向抛着锚被浪潮激荡的船身,被一阵更猛的风吹得晃动起来;突然间,绞车与锚链孔之间松弛的索链开始丁当作响,向前滑了一英寸,轻轻地离开甲板,带着吓人的意味,暗示在钢铁里面潜隐着谁也想不到的生命。锚链孔里互相挤轧着的链环发出一种声音传遍了船上,好像一个人在沉重的负担之下正在呻吟叹息。紧张的力量移到了绞车上,索链像弓弦似地被拉得紧紧的正在震颤着——螺旋制动机的把柄也在轻轻跳动。辛格尔敦于是向前走来。

直到那时候,他老站在那儿,若有所思而不动天钧,安详镇定而绝无希望,脸色凶狠而空虚——好个神秘的大海的六十岁的孩子呀。他一生的思想能用六个字概括,但是他眼前那些东西,在他生存里所占的位置的重要不下于他搏动的心脏,这些东西的震动在他严峻的老脸上唤醒了一丝敏感深悟的闪光。灯光摇曳,老汉紧蹙着毛茸茸的眉头,俯临着螺旋制动机,凝神定睛一动不动地站在物影里,物影晃动好像在跳狂热的西班牙舞蹈。船身终于服从了船锚的使唤,微微向前移动了一下,放松了拉紧的索链。锚链放松之后,低低垂下,无声无形地来回摇荡了一会儿,接着砰的一响打在船侧坚硬的窄板上。辛格尔敦抓住高高的杠杆,身体猛然往前一送,将制动机又转了半圈。他重新站起身来,畅怀呼吸,呆了半晌,注视那踯在他脚旁甲板上的机器,这机器强悍而且紧凑,活像个安静的巨怪——惊人而又驯服的动物。

“你……带住!”他摆着主人架子——透过一簇乱蓬蓬的白胡子对它咕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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